范翕垂在身侧的手颤抖。

他并不怕走这样一条路,他只是有时候会觉得悲凉——

三年后,不人不鬼的范翕,玉纤阿还会爱他么?

所以他初时,就惧怕三年的分离啊。

然若是不分离,让玉纤阿眼睁睁看着自己现在什么模样,范翕亦心中不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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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难右难。

不如让自己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溃烂,发霉。

范翕自欺欺人地想着,只要玉儿看不见就好,只要故人看不见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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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宁晰没有逗玉纤阿。

第二日,就有卫士登上丹凤台,为玉纤阿他们送来了很多粮食被褥。姜女等人感激而激动,楚宁晰倒是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范翕不在,她自应该照顾玉纤阿——

可惜,她也照顾不了了。

再在丹凤台多留了三日,楚宁晰就向玉纤阿辞行。玉纤阿一贯冷心冷肺,都不问她要去哪里。楚宁晰现在倒很喜欢玉女不多问的习惯。

夜里乘风,楚宁晰负手而行,缓缓向丹凤台外停靠的船只步去。

骤然间,楚宁晰感觉到四方的风声不对。她抬头凝望半空,袖中手按出,在腰间佩戴的剑上弹了弹。楚宁晰嗤笑:“出来吧,丹凤台现在都没有树了,你们想藏身,也藏不住啊。”

说话间,四方立时有卫士从天而降,包围向楚宁晰。同一时间,楚宁晰身后自己的卫士也突得拔刀,齐刷刷地将刀朝向四方包围他们的人。

楚宁晰寒目如冰雪。

四方卫士向她拱手:“大王请公主回去,大王为公主备下了红妆,请公主嫁去晋国。”

楚宁晰冷笑,她说:“楚国和晋国从不相邻,就算把我嫁去晋国,中原之地,你们的王也别想涉足!我不会嫁的。”

四方卫士巍然不动:“这是大王的意思。公主一介女流之辈懂什么,公主年龄已经很大了,生为王室成员,自该为楚国牺牲。难道先楚王就放任公主这般任性,从来不曾教过公主为国谋的道理么?”

楚宁晰眼底布上了红血丝——竟提先楚王!提她父王!

楚宁晰闭了闭眼,沉声:“这里是丹凤台,我不愿在这里和你们动刀戈。我出去见大王,和大王亲自议婚事。”

卫士不为所动:“大王嘱我们,他已和你无话可说。只请公主穿上嫁衣直接去边境!先楚王”

先楚王!又是先楚王!

楚宁晰怒而拔身起,刺一声将腰间所佩的长刀拔了出来。她高喝着从半空中拧身,俯向这些卫士:“不要提我父王!我父王在我出生时就死了他从来没有教导过我如何做一公主!”

“啊——”惨叫声中,被她击中的卫士倒地。

楚宁晰手中的长刀缓缓向下滴着血,楚宁晰目光发寒地盯着四方人:“我父王从没教过我用嫁人去联姻无用的人。我不认同你们的王,我不会嫁!”

周围包围着她的卫士们收缩包围圈,冷声:“那就怪不得属下以下犯上了——杀!”

楚宁晰同时振臂:“儿郎们,随我杀!”

她回头,遥望向不远处那灯火通明的阁楼,看到有人影绰约立在窗口。

楚宁晰惨然一笑——

我本也不想在丹凤台开杀戒。

但是说不得我要死在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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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灯如星,玉纤阿立在窗口,听成渝汇报说外面打得厉害。

成渝急声:“对方集整个楚国的兵力,若是公主不从,必然要包围丹凤台。怎么办,我们该帮谁?”

玉纤阿淡声:“你说呢?”

成渝看着玉纤阿的如雪侧脸,再想到她的冷血。成渝心中一涩,缓缓垮肩:“帮楚国对吧?”

玉纤阿勃然怒,转身斥:“自是帮楚宁晰!你这个蠢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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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宁晰和卫士们厮杀。

玉纤阿隔窗而观。

遥遥的,湖面风清雾起,有三三两两的船只向丹凤台靠拢。

月明星稀,气氛凝重!一触即发!

☆、第128章 1

厮杀的血腥味随风飘荡在夜空下湖面上,湘水滚浪, 万籁息声。

只有近处的兵戈刀剑相撞、铁器和人力相抗声。

丹凤台中, 玉纤阿只站在阁楼窗前观望。姜女紧张地持一盏灯立在她后方, 担心下方的战祸会波及到他们。玉纤阿不以为然“楚王只想带走楚宁晰,他和我们又没有仇。”

因为玉纤阿说过她会帮楚宁晰, 成渝这时候开始担心他们会和楚王结仇。成渝便语气沉重“我们还要在丹凤台待三年, 得罪了楚王, 恐也不妥。”

玉纤阿微微一笑“我心里有分寸。”

成渝叹口气。

他望着下方杀阵, 再顺着玉纤阿的目光眺望远方湖边上的重重大雾。他蓦地感觉到了微妙气氛,问“我们是在等人来”

玉纤阿淡声“嗯。”

楚宁晰如今身边跟随的卫士, 自对她忠心不二。而楚王派来带她走的卫士, 又自然是不将这个公主放在眼中的。

楚国有了新的王, 以前的王女便怎么看怎么碍事。自然要拿这个碍事的公主去联姻,为楚国换些有用的东西。可惜这个公主性格强势, 不肯屈服。她还跟楚王在朝政上叫板, 与楚王政见不合这样的楚宁晰, 楚王自然是要除掉的。

楚王吩咐他们不要惊扰丹凤台自囚的主人, 只管针对楚宁晰便是。

死生不论。

死生不论, 即是说哪怕失手让楚宁晰死在了丹凤台,楚王也会为他们粉饰太平。

暗夜幽深,黑暗如诡谲野兽,将他们重重包围。

楚宁晰手中持刀, 脸颊上溅了血渍, 长发中一绺散落, 贴着面颊。她微微地喘气,警惕地盯着周围这些包围她的人。她因战斗而全身紧绷,眼睛却格外明亮,不逊

跟随她的卫士们看着四面包围来的堵得水泄不通的敌人,深觉绝望“公主,我们恐怕敌不过。”

楚宁晰寒声“敌不过也要敌岂能顺了他们的意”

话一落,她手中长刀刺出,凛冽寒光抵向后方偷袭而来的一卫士的咽喉。那卫士瞧不起她,将她视作寻常女子,握住长刀就要以力相搏,用男女天生力气的不同来抵挡楚宁晰。楚宁晰面无表情,手中刀被人拽着向后,她手按在刀柄上,身子凌空跃起,贴刀而走

女郎大半个身子顺着刀的走向在半空中划了一个极圆的半弧。那个卫士眼眸瞠大,转瞬间,楚宁晰已经抵到了他面前,几乎与他贴脸而对。公主面颊上沾血,容貌却精美英气,非常的大气。但不等卫士多想,楚宁晰扣住他,拿他当盾牌迎向前方射来的箭弩。这人一声惨叫后,身子后跌,被自己人杀死了。

楚宁晰丢开“盾牌”,翻身在地上一滚,躲开后方追来的箭只。

“噗噗噗”一根根箭钉在了地面上。

“公主”己方人连忙来救。

敌方又迫

刀剑相撞,惨叫声不绝

接连的,几人死在敌方手中。

楚宁晰看得目底发红,目眦欲裂。

而再一拨流星箭只飞向她

楚宁晰躲得快,那箭也射得快。待楚宁晰躲过这波攻击,她蹲在地上抬头时,耳畔垂落的那绺秀发被一柄飞来的刀隔断

凌厉寒气贴面而过

楚宁晰向后急仰身而躲

对方首领看她这般狼狈,怜惜道“公主,跟我们去嫁人吧,不要再反抗了。”

楚宁晰抿着唇,目中倔强而不屈。

她一字一句道“我不是不愿为楚国牺牲。”

话落,她凌空跳起,再次纵向对方,飞扑袭杀

血溅上她的脸,她吃力地将刀从一人身体中拔出,扶着刀撑着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站起。她强声“若为楚国前程好,纵是让我嫁给一介猪彘我都绝无二话。”

她冷笑,眼睛向下沉,眼白多瞳眸暗,看着几多森然。

她再次拔刀跃起,厉声“我只是不接受这样的安排”

楚国与蜀国相邻,与宋国相邻,与吴国、越国相邻然独独没有晋国楚国与晋国之间,隔着宋国,隔着秦国

楚王让她联姻晋国,这是做什么难道是和晋国联手,打压宋国么

楚国不适合走这条路子楚国地广,楚国连南方诸国都没有打服、收整,楚国拿什么去和北方那些大诸侯国相争

是。

也许新的楚王雄才大略,野心勃勃,想要沾手中原,从中原诸侯大国中分一杯羹但是这位楚王自身尚未站稳,就去肖想不该自己沾手的,只会毁了楚国

楚宁晰绝不认同

对方卫士首领见到了这一步,楚宁晰仍不屈服。他心中对这位强势的公主生了几分惧,只觉得若让这样的公主活下来,今后恐怕自己会受到打压。他心中一狠,不再试图说服公主,而是下了狠心“杀了她”

杀了她

这样的女人不能活着,活着她会阻碍楚国未来

成渝看下方战局情势不稳,他手扶在剑上,几次忍耐不住想下楼。

成渝侧耳倾听“公主那边已经没声音了,必是楚王那方占了上风。玉女,我们若再不出手,就来不及了”

他说着就转身想下楼。

楚宁晰不能死。

楚宁晰死了,公子不就失去楚国这方阵地了么

玉纤阿目光仍眺望着远方“站住。”

成渝僵住“你到底要等什么”

玉纤阿冷声道“劝你不要下去送死。下方战局不妥,楚宁晰多你一人不多,少你一人也不少。你不要做这种无用功了。”

成渝厉声转身“那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

他忽而失声,因他目力甚强,玉纤阿站在楼前尚未看到,他却已经看到了湖面上的灯火光在靠近。成渝奔向窗口“有人来了是敌是友”

玉纤阿松了口气,一直紧紧扣住窗棂的手指松了。她唇角含笑“能救公主的人来了。”

她对成渝一颔首“现在,我们可以下楼去了。”

楚宁晰手撑在地面上,跪在血泊中。

她一身伤,手臂上的旧伤这次再一次被砍中,她的一只手臂痛得完全动不了。她颤抖着去握自己那把刀,刀丢在血流中,她无法握住。她一次又一次地尝试,视线却变得有些涣散。

己方人已经死尽,只剩下她一人。

敌军包围了她,武器指着她。敌军首领怜悯又敬佩道“公主,跟我们走吧。否则,你便只有死在这里一条路了。”

死在这里么

楚宁晰精神空茫,她低着头,血和汗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喘着气,有一瞬间,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只有她一人沉浸在漆黑的世界中。

无尽的寒冷包裹着她。

从未蒙过面的父王母后站在幽暗中望着她。

她蓦地抬头,看到了虞夫人。

她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虞夫人是她少时见过的最美的女人。但是女人越美,越是恶毒。因为这个女人,她的一生被改变。她只能战只能战

因她是楚国唯一王女

整个楚国都只剩下她了。

少时的楚宁晰,带着满满恶意登上丹凤台。她蛊惑于幸兰这位地位尊贵的贵女,在于幸兰动鞭后,才跟着去打了范翕。之后她见到了虞夫人。明明是将她害到这一步的女人,却有一双天下最宽容的眼睛。

虞夫人蹲下身,抚摸少时的楚宁晰,轻声“你便是宁晰吧好孩子。”

楚宁晰目中噙泪。

她睫毛上沾着眼泪,她满目凄凉地望着虞夫人仇人仇人尽是仇人

可是虞夫人又从周天子手中救了她,从范翕手中救了她。虞夫人约束着范翕虞夫人将范翕留给了她。

在所有旧事已了、旧人已去后,只有范翕还活着。而只要范翕还活着,楚宁晰就觉得她不算孤身一人。

她不能原谅他们。

但她已经愿意去接受无辜的范翕。

她本以为,丹凤台日后会变得不一样范翕也许会来当楚王,她要和范翕争权。她绝不给范翕好果子吃,绝不让范翕觉得楚国公主是好欺负的,楚国人是好欺负的然而、然而,丹凤台到底不一样了。

范翕也不曾归来。

都没有了。

楚宁晰一切的痛苦、一切的仇恨、一切的希望,也许在去年丹凤台那场大火中,就消失殆尽,再不能回了。

楚宁晰闭着眼,满心疲惫。

她的一生像个笑话,她的一生背负了各种压力。她不能有寻常女郎那样简单的生活,不能有自己的爱情,不能有自己喜欢的。她不能无忧无虑,如吴国那个单纯的公主那般,即使离开吴国,还有吴国王后、还有吕归为她筹谋一切;她也不能如玉纤阿,有范翕爱她,有范翕为她倾尽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