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睿敏送她回家。

一路上两人都不说话,狭小的车内空间,只有空调的声音咝咝做响。

车窗外的十里长街,灯火恢宏,璀璨的光华蜿蜒延伸,直至道路尽头。

谭斌支着头,有点犯困。只想快快到家,冲个澡上床睡觉。

程睿敏驾驶技术不错,车子走得熟练平顺。

谭斌觉得有必要开口说点什么,她清清嗓子:“我住得太远,麻烦你绕了一大圈。”

“不客气,这是我的荣幸。尤其象你这样漂亮的姑娘,机会并不多。”

他的场面话象他的驾驶技术一样,圆滑得滴水不漏。

“我怎么听着极其十分非常之言不由衷啊?”

程睿敏翘起嘴角,左颊形成一道弧形的笑纹:“Cherie,你们女性是不是习惯怀疑一切?”

“一部分,只是一部分。”谭斌特意强调,“大部分还是很传统的。”

“哦,传统女性什么样?”

谭斌想了想回答:“无条件崇拜男性,遇到难事能哭能流泪,坚信白马骑士会带她们离开恶龙的城堡。”

程睿敏侧头,从镜片间隙看看谭斌,“这话听上去很潇洒很前卫,其实非常刻薄你知道吗?”

谭斌挑起眉毛:“愿闻其详。”

“象你们这样的,家庭背景良好,受过高等教育,又有合适的机会施展才华,经济上自给自足,毕竟是少数。其他的,她们没有选择,不靠男人又能靠谁?”

谭斌几乎被惊吓到了,一直在笑:“听听,简直象世界妇女组织发言人。其实吧,您也就是一变相的大男子主义,什么叫没有选择?这部分女性的幸福指数是最高的,您知道不知道?”

如果可以,谁愿意自己戳在露天地里风吹雨淋?谭斌自觉早已变成榨干的柠檬,别说流眼泪,哭泣的本能都在逐步退化。

程睿敏从后视镜里观察着她,“你还是年轻,真的年轻。”

“您在奉承我对吧?”谭斌夸张地摸摸眼角。

程睿敏踩下刹车,笑笑说:“到了。”

谭斌吓一跳,看看窗外,黑黢黢的草地,几片灯火阑珊的楼群,果然停在自家的楼下。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程睿敏下车转到另一侧,为她打开车门,轻轻说:“你忘了,我们做销售的,第一要诀是什么?”

尽最大努力摸清目标客户的所有资料,性格,成长背景,教育背景,家庭,爱好……

谭斌当然不会忘记。

但他把她当作了什么?目标客户?

她说不出话来。

程睿敏一直目送她走进灯光明亮的公寓大门,才启动车子离去。

电梯里有一面半身镜,谭斌怔怔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彩妆半脱,额角鼻头稍稍露出本色,唇膏腮红早已无影无踪。幸好她一向淡妆,不会给人断壁残垣的凄惨印象。

电梯呜呜低鸣向上疾行。

她伸出食指戳着镜中人的脸,“世界上最不能相信的是什么人?是销售。人家逗你玩呢,你可千万甭当真。”

进门衣服已经湿透,她关窗开空调,脱下外衣跑进浴室。

浴室里摆着一色浅蓝的毛巾,四脚落地的老式浴缸,琳琅满目的香水浴盐,亮晶晶的玻璃瓶摆满架子,散发出扑鼻的香气。

拧开热水龙头,谭斌长舒口气,酸痛的脊椎骨开始一节节放松。

当初为买下这套两室两厅的公寓,几乎和父母吵翻。母亲还是传统观念,觉得谭斌多此一举。

男人买房子娶老婆养孩子,老太太认为天经地义,殊不知外面的世界早已物是人非。

谭斌需要一个自己的窝,她不会为了一套房子胡乱嫁人。

此刻进了家门,环顾室内一尘不染,简洁素净,到处是熟悉的味道,她感到十分满足。

关上门自成一统,门外落原子弹也与她无关,这些年的辛苦并没有打了水漂。

洗到一半,客厅电话不停地响。

谭斌披着浴衣出来接听。

“为什么不接电话?”沈培的声音。

“我刚进门。”

“那手机呢?我以为你失踪了。”

谭斌摸出手机,原来下午开会设成会议模式,忘了改回来。

“对不起,我没听到。”

“你总是这样。”沈培抱怨,“吓死我知不知道?差一点儿打110报警。”

谭斌只好干笑。

“算了,不说你了。”沈培气馁,“周末咱们去昌平好不好?”

“你又出什么妖蛾子?”

“两个周末你都在加班,想让你出去散散心。”

晚饭时谭斌多喝了两杯清酒,这会儿酒意上涌,热得心浮气躁,很有点不耐烦,“周五再说,谁知道周末会有什么突发事件?”

“也好。”沈培似乎叹口气,语气十分隐忍迁就,“那你早点睡,周五我给你电话。”

谭斌内心忽然牵动,叫了一声:“小培……”

“什么事?”

“没事。”谭斌的声音异常温柔,“你也早点睡。”

沈培在那边对着话筒吹口气,吹得谭斌耳后一阵酥麻。

他清楚而快乐地说:“我爱你,宝贝儿,晚安!”

第10章

事实被余永麟不幸而言中。

MPL的传统,一般稍微重大的消息,都会选择在周末或者节前发布。因为随后几天的休息日会消化掉潜在的骚动和震荡,假期结束便是一个全新的局面。

周五工作日的最后一个小时,宣布北方区销售总监任命的邮件,以刘树凡的名义,发到MPL中国公司所有相关员工的信箱里。

谭斌与乔利维分管北方区,两人的头衔,都有一个Acting,代理销售总监,直接报告给刘树凡。

不同的是,谭斌负责北京、天津、河北和河南地区,其余将近十个北方省市,都划到了乔利维名下。

这情况很微妙,乔利维管的片儿比谭斌大,但都是业务发展一般的中型客户。谭斌手里的北京,不仅是全球最大的客户项目之一,也是MPL在中国最大的客户,PNDD集团公司的总部所在地。

在同一块业务设两个平起平坐的位置,职责分工再详细,也不可能明晰到每一件具体的事情,其间的合作和摩擦都难以避免。

情势摆明了要把两人架在炭火上煎熬。

即使谭斌已提前知道消息,乍看到邮件时,心境依然五味杂陈,不满、失望和兴奋兼而有之。

她光着脚站在沈培身后,欲言又止。

沈培正站在水槽边清洗画笔,颈后的头发顺滑光润,完全够资格为飘柔做广告。

她咳嗽一声。

“你来了。”听到她的声音,沈培迅速转身,张开水淋淋的双手,低下头吻她的眼睛和嘴唇。

“沈培,我升职了。”谭斌搂着他的腰,把脸藏进他的胸前,低声说。

沈培戴着整幅皮围裙和胶皮手套,凉冰冰的皮子贴在脸上,很不舒服。

“好事啊,你一向能干。”沈培摘下手套,神色没有任何波澜,就象听到今晚出去吃饭一样淡然。

“可是我并不高兴。”

“为什么?”

“因为那不是我想要的,我被不公平对待了。”

沈培笑起来,抵着她的额头,直看进她的眼睛中去:“宝贝儿,贪心不足蛇吞象。”

“沈培……”

“嗯?”

“为什么你从不抱怨?”

沈培抱紧她一点:“抱怨什么?我现在衣食无忧,女朋友又漂亮又能干,为什么抱怨?”

谭斌抬起头,象是头回见面,细细打量男友。

频繁的室外写生,令沈培露在外面的肌肤呈现淡淡的棕褐,却质地柔软,不见一丝风霜之色。

他有一个著名国画家的父亲,入行之初就有人捧,占尽天时地利,成名轻而易举。

沈培的字典里,没有挣扎、奋斗这一类的字眼,他本人也没有太大的野心,所以他的脸上,找不到任何苦涩之态。

谭斌直撇嘴:“要不怎么说,同人不同命呢!梵高,天才不是?好,一生困苦,死了倒便宜无数奸商。”

她自己都觉得,口气酸溜溜的不同往常。

沈培拍着她的背,禁不住失笑:“其实我们这一行,最容易听到牢骚,一句怀才不遇,可以抱怨一辈子。”

谭斌说:“职场中没有怀才不遇这回事,我们只会找个角落,反省自己学艺不精。”

她的语气调侃,嘴角那点笑容却让沈培看得心疼。

他有点不知所措,松脱双臂放开她,脱下围裙扔在一边。

原来里面穿着一件牙白色的丝衬衣,半透明的材质,隐隐露出宽肩细腰。

谭斌把手伸进沈培的衬衣,摩挲着他背部结实的肌肉,心中忍不住生出猥琐的念头。

她悉悉簌簌地笑出声。

沈培的朋友中,以不修边幅的居多,这似乎是业内不成文的规矩。

贫困造就天才,好像早已成为公论,困窘衍生的戾气融入作品,才能焕发出非凡的生命力。

象沈培这样起居讲究的八旗后裔,纯属其中的异类,很为同行诟病,亦连累他的画风,被激烈地抨击为华丽而空洞。

他的心态却很好,一概嗤之以鼻。

沈培说:“艺术家最重要的是什么?就是不要让他人的噪音淹没你内心的声音。”

令谭斌肃然起敬。他时常有惊人之语。

但是随后一句补充,马上让谭斌满腔敬意化为乌有。

他说:“迎合这些人有什么用?买我画的又不是他们。”

这些细节若传进文晓慧耳朵里,一准会让她笑歪了嘴。

很多时候谭斌也困惑不已,两个人是怎么走在一起的?

缘分这件事,经常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两人的相识,说起来非常富有戏剧性。

谭斌某个周末心血来潮,一个人跑到世纪坛美术馆消磨时间,在一幅展画前,她停步驻留了很久。

沈培就是那幅画的主人。

那是他年少成名的第一幅作品,中国的毛笔和宣纸,落笔却是典型的西洋画风,在巴黎画展中得过铜奖。

看到一个美貌时髦的年轻女子,站在空旷的展厅中,长久而痴迷地盯着自己的作品,沈培几乎立刻被深深感动。

能够静心欣赏艺术之美妙的年轻女人,在现今这个急功近利的浮躁社会里,实在是不多。

他上前搭讪,然后两人交换通讯方式,约会,随之而来的亲吻和上床,都变成顺理成章的事情。

他也没想到,自己会找一个在外企任职的女友。

在他的眼里,此类女性过于市侩势利,殊不可爱,他一直以为自己会找个同行。

但他的身边,也少有那样的女子,外表斯文,性格却象男人一样坚定,目标明确,永不言败,且从不为莫名其妙的小事无端哭泣。

他被深深地迷惑,然后猝不及防掉了下去。

不过谭斌一直没敢告诉他,当初她停下脚步,是因为那天穿了双新鞋,夹脚,很疼。

她在转身的瞬间,看清对面男生清爽漂亮的面孔,气质恍若年轻时的冯德伦。

那一瞬间她下定决心,决心把这个秘密永远保守下去。

不同的人执着于不同的东西,谭斌承认自己最大的弱点,是难以抵挡美色的诱惑。

“来,给你看样东西。”

沈培拉起她的手,掀开画架上的白布。

三十公分见方的油画,背景一片朦胧的新绿,影影绰绰的旧屋顶,树干后探出少女羞涩的笑脸,两条油黑的长辫垂落肩头。

“猜猜,这幅画叫什么?”

谭斌凝神去看,画面中似有轻风吹过,斜飞的柳枝,撩起画中人纷乱的刘海,露出明净的额头。

她犹豫着试探:“二月春风似剪刀?”

“对。”沈培击掌,显得份外高兴,“《春风》,就是《春风》。”

画中的少女笑容纯真,眉眼分明是谭斌,只是比她年轻得多。

谭斌伸手摸过去,大惑不解地问:“这是我?”

沈培说没错,和他梦中的情景一模一样。

谭斌退后两步,再次细细观看。

这幅画的风格,和沈培以往的作品不太一样,色彩偏冷,画面始终弥漫着一层淡淡的忧郁。

她喜欢这种华年不再的惆怅调调,可是事关自己,不能夸,一夸就成了自恋,所以她维持一个神秘的微笑,亦如达芬奇的蒙娜丽莎。

“我一直想看看,”沈培说,“你离开这个城市,脱下这身职业装,究竟什么样子?”

“哦,这样。”谭斌矜持地点头,为谨慎起见,并不立即发表意见。

其实有句话已经滑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想说,我脱光了什么也不穿的样子,你又不是没见过。

不过女人的言辞一旦豪爽过头,就变成十三点。

这点分寸她还有。

第11章

昌平县城正北,就是著名的小汤山,京郊的温泉胜地。

沈培的朋友住在这里。多年前没有禁止农民出让宅基地时,自搭自建的农庄。

前后占地一亩半,屋内的所有立柱都保持着原生状态,正中的壁炉上,还隐隐露着白茬。

主人是一对四十左右的夫妇,一般的返璞归真,穿的都是市面上少见的粗纺棉布。红花绿叶,蓝底白花,倒也相映成趣。

沈培给她一大杯现榨的玉米汁,谭斌端着四下浏览,兴致盎然。

电力来自七八公里外的村落,自来水通过自建管道引进房间,热水要自己烧,夏天没空调,冬季无暖气。

谭斌觉得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