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Business。

程睿敏确信,今后很长一段日子,他会一直记得这句话。

如果世上的事都依照这个原则,一切将会变得简单。只可惜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程睿敏抬手按下服务键。

空姐迅速走过来,俯下身子低声问:“先生,请问有什么需要。”

“咖啡,请为这位小姐换杯咖啡。”

空姐接过那个被咬得乱七八糟的杯子,职业化的微笑掩盖住了惊奇之色,她颔首,声音里似含着蜜糖:“好的,很快就来,您需要再续点咖啡吗?机上还供应含酒精的饮料。”

程睿敏摇头,亦笑得温柔至极,“不用了,谢谢!”

谭斌感觉自己在那位空姐眼里直如空气一般,被刻意选择忽略。

她冷眼看着两人眉来眼去,直到空姐袅袅离开,才撇撇嘴说:“您这张机票真值得!往常都是千呼万唤始出来,这回的反应比110还迅速。”

程睿敏失笑,“你这丫头,有点刻薄啊,对乘客象春天一样温暖,有什么不对?”

谭斌只笑不评价,心想她为什么不对我温暖一把?还有前排那个胖子,让他按铃试试,看能不能享受到如此殷勤甜蜜的服务。

这时机身突然一震,然后开始剧烈摇晃,晃得人内脏挪位。

谭斌一向自诩神经坚韧,此刻犹自五内翻腾,有要吐的冲动。

头顶提示系紧安全带的标志亮了,广播里机长的声音波澜不惊地宣布:飞机遇到了强烈气流。

谭斌迅速扣上安全带。

程睿敏却没有动,紧紧闭着眼睛,脸色发白。

“你没事吧?”

程睿敏摇头,眉心已经皱在一处。

谭斌看看他,不再出声,俯身为他系紧安全带,顺便把座椅前的清洁袋抽出来撕开,放在他的手上。

程睿敏勉强做出个谢谢的口型。

谭斌拍拍他的手臂,以示同情。

她有过一次晕机的经验,一夜没睡直接上了飞机,结果吐得一塌糊涂,只想从舷窗里跳下去一了百了。

机身接连两个大俯冲,机舱内一片惊叫声。

谭斌觉得肠胃心脏似乎都从嘴里抛了出来,二十秒之后才算复位。

程睿敏解开安全带站起来,空姐上前阻拦,看到他惨白的脸色也不禁骇然,伸手为他推开洗手间的门。

洗手间的门关上,外面听不到任何声音。

谭斌自顾不暇,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不相干的事情上去。

几分钟后飞机终于冲出了对流层。

程睿敏从洗手间里出来,乏力地靠在椅背上,但脸色没那么难看了。

谭斌注意到他眼眶周围有鲜红的出血点,那是剧烈呕吐过的幌子。

她知道有些人的皮下毛细血管非常脆弱,遭遇稍大点的压力,比如呕吐时,血管末端就会爆裂,在皮肤表层形成触目的出血点。

尽职的空姐走过来探视,谭斌竖起食指,示意她噤声,然后做了个手势。

空姐点头,取来毯子搭在他身上。

谭斌挪开程睿敏紧握的手指,把一杯热茶交在他手里,忍不住责备,“你这样的身体状态,根本不该上飞机。Bowen那次知道吧?重感冒还要坚持飞,谁劝都不听,结果下了飞机直奔医院,耳膜穿孔。”

程睿敏本来没有力气说话,却闻声睁开眼睛,虚弱地笑。

“要不怎么说人在江湖?”语气非常无奈。

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似在探寻什么,有点茫然,但出奇地柔软专注。

谭斌被看得非常不自在。异性的目光通常有很多种,但这一种,是她第一次见到。令她的身心如阳光下的雪人,无法抗拒地融化。

她察觉到某种危险的信号在渐渐逼近。

幸亏头顶的广播再次响起,提醒旅客系紧安全带,收起小桌板……

飞机已经开始下降。

谭斌趁机错开眼光,检查安全带,调直坐椅靠背,收起电脑,整理上衣,有点手忙脚乱。

程睿敏望着她线条柔和的侧影,微笑,然后闭上眼睛。

随着咣当一声巨震,飞机降落在虹桥机场的跑道上。

商务舱的乘客勿需任何等待,可直接下机。

谭斌收拾手提行李准备起身,程睿敏按住她:“我先走,你再等一等,机场人多眼杂,被人看到你和我在一起,对你不好。”

谭斌怔一怔,随即明白他的意思。

上次的大清洗,令于晓波这种人精都噤若寒蝉,她在公司根基尚浅,一旦卷进去,没有人会再象余永麟一样为她开脱。

谭斌伸出手,“再见。”

程睿敏握住,手指留在她掌心的时间,明显长得超过社交礼仪的要求。

“再见。”他说。

白衬衣的影子在舱门处停留几秒,终于离去。

谭斌提起电脑,作为商务舱中最后一个乘客,慢慢跨出舱门。

她的身后,大批的普通乘客,喧嚣声里踏上栈桥,渐渐有人超过她,大步流星赶到前面。

一样的西服革履,一样的日行千里,都是商旅生涯中的无谓过客,却人人乐此不彼,引以为荣。

第19章

虹桥机场一如既往人多车少。排队等待出租车的队伍,在50米的直线距离内,弯弯曲曲绕了五圈。

粗略计算一下,谭斌估计排在她前面的,至少有二百人。

她下意识地在人群中寻找程睿敏的身影,一个个看过去,人人汗流浃背,每张脸上都明明白白写着不耐烦三个字。

穿白衬衣的不少,但没有人能把一件样式简单的正装衬衣,穿出云淡风清的另类味道。

想来以他目前的身份,应该有公务专车接送,不用再排队轮候。

想起这一点,谭斌扫兴地收回目光,烦躁不安地左右替换着重心。

来上海出差,她最怕的就是出租车这一关。

上海的出租车司机,是她见过的最专业的出租车行业典范之一,话少,干净,敬业。可是上海街道上的出租车,相比北京,却出奇地稀少,尤其是上下班高峰时刻。

谭斌曾有过在外滩中心的TAXI等待处,为赶飞机老着脸皮求人让车的时候。那段经历让她至今想起来还头皮发麻。

等她终于折腾到酒店,在前台办完Check–in,拖着行李走进房间,已经是晚上九点五十分。

谭斌觉得下次有必要考虑飞浦东机场。

她简单冲个澡,支起电脑继续她未完成的报告。

答应过刘树凡,今天一定会把报告交给他,失信不是她的风格。

按下邮件发送钮,谭斌瞟一眼屏幕右下角的时间,凌晨一点半。

又困又乏,对着镜子往脸上涂免洗面膜时,她的心里反复斗争了无数遍:到底做完今天的工作笔记再上床?还是不管不顾立刻睡觉?

谭斌有个私人习惯,每天结束工作时,会把当天做过的事情尽量回忆一遍。

然后记下那些有特别意义的,或者做得不妥不周密之处。五年下来,这些记录已经积存了厚厚一大本。

沈培偶尔翻过,对着那些令人费解的字母缩写皱起眉头。

“这都什么东西?有什么用?”他问。

“算是日志吧。”谭斌回答,“你对自己成就的评价,是一张张的新画。我和你不一样,每天都在重复琐碎的细节,不及时记下来提醒,我怕回头的时候会怀疑自己的存在价值,每天忙忙碌碌却徒劳无获,如今嘛,任时光流逝而我心安,因为知道自己一直在努力。而且,”她扬起脸,眼神充满向往,“没准儿有一天,我和杰克韦尔奇一样,有了写自传的资格,这将是多么详实的史料啊!”

沈培的回答是:“小白痴!”

习惯还是战胜了懒惰,谭斌最终在桌前坐下,翻开笔记本。

每天的这个时刻,是她除了日常签字以外,唯一用手和笔写字的时候。

她写道:见到程睿敏,他的镇静从容令我吃惊。很想知道这类人面对失败的真实想法。如果换做自己,可能会挖个坑学鸵鸟埋进沙堆,再不愿见到任何故人。因为他们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曾经一败涂地的处境。对很多人来说,接受并承认自己的失败,是件非常困难的事。

谭斌捏着程睿敏的名片反复打量,右手下意识地按着圆珠笔的揿钮,发出吧嗒吧嗒的噪音。

她接着写:也有可能是痛到了深处反而麻木,多日之后所有积存的难堪痛苦才会逐渐释放……

谭斌停下了笔,抬起头,桌前的梳妆镜里,映出她脂粉不施的清秀五官。

眼前似迷雾划破,露出另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小小一张瓜子脸,雪白不杂异色。年轻女孩有一双乌黑的眼睛,因为某种激烈的情绪,黒沉沉愈加摄人。

身后的发型师捞起她丝缕分明的长发,异常惋惜:“这么好的头发,剪了真是可惜,小姑娘,要不你再想想?”

“别罗嗦,剪!”年轻女孩言简意赅,声音里有不容置疑的决心。

硕大的发剪犹豫片刻,终于合拢。

柔软的长发伴着咯嚓咯嚓的声音纷纷委地,灯光下如同有生命的物体。

镜中的女孩微微侧头,脸上没有任何心疼的意思,唇边只有冷冷的笑,麻木地决绝地随着头发一同告别过去。

我不要再爱上任何男人,再不给任何人伤害我的机会。除了男人,世上还有其它更多更美更重要的选择,爬上去,总有一天会把他们踩做脚底泥。

想起五年前最后一篇日记上的誓言,谭斌低下头有些恍惚地笑。

那时候喜欢把一切挫折归结为客观原因,自己总是善良无害的,错的都是他人和社会。

如今却明白,人这一辈子,太多的跟头是咎由自取。为了欲望,为了得到更多,在选择的瞬间判断失误,操纵人一生荣辱浮沉的,不是命运,而是自己。

只是那段难扼的日子,每天晚上躺在床上,过去的一点一滴都如潮水一样涌上心头。她一夜夜整晚睁着双眼,望着天花板上从窗帘间隙透过来的细碎光斑。胃部似被人大力拧绞,每吃下一口饭,都会引起刺激性的反应。

父母心疼她,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一日日消瘦。

当她终于从灰色中慢慢走出来,吃下完整一碗米饭时,对面的母亲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那段日子消瘦疲倦的,并不是只有她一人。

二十三岁的谭斌拉着母亲的衣袖嚎啕大哭,从瞿峰意义明确地谈到分手,积攒多日的眼泪终于倾泻而出。

母亲摸着她短短的头发,毛茸茸地似只小猫,心疼之余只有叹气:“斌斌,以后长点儿心眼,要过一辈子的,男孩子还是人品最重要。”

大约多数人一辈子总要碰上几件伤心事,然而无论最初怎样的痛不欲生,最终还是要继续活下去。

有人跨过这道槛,从此活得更好,有人迈不过去,自此沉沦。

有多少人能一辈子记着一个人?铭心刻骨的,不是曾经爱过的那个人,而是自己曾经的岁月,曾经的青春。

都说时间是最好的良药。但是谭斌多年后再回想,即使那个人的面目已经模糊不清,那一刻尖锐的伤痛,完全怀疑自己价值的自信崩溃,至今依然啮咬着她的心脏。

她不怕老鼠,不怕蟑螂,只怕井绳,那条咬过她的井绳。

电脑“叮”一声轻响,打断谭斌的回忆。

她凑过去。

一封新邮件,发信人是刘树凡,发信时间是两点十分。

第20章

一封新邮件,发信人是刘树凡,发信时间是两点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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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斌错愕地看一会儿,几乎忘了点开。

她没想到这会儿刘树凡还在处理邮件。而且从题目上看,显然是对她刚才那封邮件的回复。她实在吃惊于刘树凡的反应速度。

他身兼两职,说日理万机可能有点夸张,但日常工作千头万绪,费心劳神,这样旺盛的精力不是人人都能拥有。

“DearGirl,”刘树凡在邮件中说,“报告很好很清楚,非常感谢你的努力。唯一让我不满意的,是关于竞争对手的分析。很明显,你和你的团队,都没有强烈的愿望,去了解你们的对手。就象你所知道的,不了解竞争对手的状况,犹如战争中知己不知彼,只能有百分之五十以下的胜算。因此你对所有销售机会的估计,都需要重新考虑。”

谭斌托着下巴想半天,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个质疑。

报告中有完整的几页PPT文件,对竞争对手技术方案的优劣势,进行了详细分析和比较。

刘树凡依然不满意,谭斌只能认为,他想知道的,是技术参数以外的信息。

但是除了技术参数,其他很多事是没办法白纸黑字表达清楚的,也不是靠正常途径能得到的。

最重要的是,程睿敏在职时,并不十分在意这种数据。

谭斌记得他说过,真正有效的竞争对手分析,建立在全面的信息搜集渠道上。

“战时获取对方情报通常靠什么手段?靠的是深入敌后的战地间谍。”他自问自答,“你们不要把脑筋歪到这上面去,那是战略发展部门的任务。作为销售,了解对手是必要的,但不能把自己的成功完全寄托在对手的失误上。如果你有这样的精力,为什么不去认真研究我们的客户,寻找他们真正的painpoint,让我们的解决方案更贴近客户的需求?”

但是谭斌万万不能如此回答刘树凡,明说这是程睿敏时代的遗风。

当然她也不能说,她做不到。

初进MPL的员工,都会接受一个洗脑培训,概括起来就是两句话,其一,“Iwillnotcomplain”;其二,“Neversaynever”。

谭斌私下腹诽过,说这两句话简直是一剂精神鸦片,直译过来,就是对上司对公司,永远不说不。

所以她犹豫着,开始缓慢地敲打键盘。

“Sir,您的提醒非常正确及时。这点的确是我们的弱项,我也曾注意到这个问题,试图做过根本原因的分析,我私人的理解,是因为我们的销售模式,关注点集中在CustomerFirst和WinTogether的策略上,所以我们的销售经理,包括我,都没有真正意识到知此知彼的重要性。我会记住您的建议,并把它纳入下半年团队能力的发展计划中。再次感谢提醒。”

短短一段话,她写了改,改了写,字斟句酌,花了很长时间。

刘树凡的质问无可厚非,MBA标准教材也是这么教育的。企业战略决策管理中就专门有一章,讲的是竞争对手分析法。可是内心深处,她却赞成程睿敏的做法。

先修身齐家才有可能平天下。而且公司和人一样,总有擅长的和不擅长的,趋实避虚是基本原则。

但是每一次改朝换代,否定推翻旧人立下的规矩,几乎是必经之路,否则简直不能昭示新人的英明。

所以她认错态度极好,却故意把原因归结至公司的企业文化,希望能蒙混过关。刘树凡总不至于责怪公司几十年不变的企业文化。

不过她很担心自己这点小聪明,刘树凡一眼就能看穿。

写完检查一下措辞和拼写,谭斌咬咬牙,终于按下发送键。

用脑过度,睡意一时间跑得干干净净。

她打开电视看一会儿HBO,回信就来了。

“DearCherie,”这一回换了称呼,“这样很好,等你回到北京我们再详谈,下个月我希望能看到改善。现在,上床去,女孩子睡得太晚容易老。”

唔,好象他还算满意。

谭斌心头顿时一松,立刻感觉困得头晕眼花。

她麻利地滑进毯子,抬手关掉床头灯,在黑暗里一点点放软身体,心满意足地吐口长气。

谭斌没能完成她为期三天的Workshop,第二天的下午,一个紧急电话,逼得她不得不改签机票,连夜赶回北京。

PNDD的集中采购正式开始了。

国航的最晚一趟航班,整整延误了一个小时,到达北京首都机场,已经是十二点半。

大厅出口处还有不少等待接机的人。

谭斌目不斜视地穿过人群,拖着拉杆箱走向出租车站。

身后似乎有人喊了一声。她又累又乏,大脑早就呈现胶着状态,没有任何反应,依旧恍惚地往前走。

脚步声噔噔噔追近,有人用手臂用力圈住她的肩膀,接着她的身体被扳过来,正对着身后的突袭者。

谭斌睁大眼睛竟呆住了。她登机前给沈培发了个短信,告诉他今天会北京,但她怎么也想不到,沈培会来接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