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膝盖早已难以支撑身体的重量,模糊中她觉得被转移到另一个人手里,那人搂着她,在她耳边低声说:“孩子,别这样。”

谭斌抬起眼睛,眼前的老人正关爱地看着她,是程睿敏的干妈。

她的眼泪决堤一样疯狂涌出来,抱住老人终于哭出声:“我错了,阿姨,我错了!”

“别哭别哭,好孩子,他没事,会好的。”

严谨在一边抱着肩膀冷冷说一句:“现在知道哭了,早干什么去了?”

“这孩子,你给我住嘴!”干妈呵斥他。

严谨哼一声,跺脚走了。

“唉,你们这些孩子,就都仗着年轻胡闹。”在一间安静的休息室里,干妈递给谭斌一块热毛巾,摸摸她的头发。

谭斌低头接过,说声谢谢,却把湿漉漉的毛巾放在膝盖上呆呆看着。

“睿敏的父亲刚还在这儿,老头儿自己血压高,心脏也不好,先回去了。”

谭斌“嗯”一声。

“他母亲过两天也回来。”

谭斌这才抬起头,“他……国外的母亲?”

“啊,原来睿敏和你说了,没错。我和她在电话里谈了很长时间,她非常后悔。”干妈拍着谭斌的手背,“睿敏是我看着长大的,他的心结我很明白。毕业后不肯让他父亲帮忙,一个人跑到外面拼命,是因为他总想做成点什么给他母亲看,让她后悔当年放弃的,是个多么优秀的儿子。”

谭斌想起那条领带,一时没有出声,眼泪倒是收住了。

她有过预感,可是没有往深处想过,原来真相是这样的。

好逸恶劳原是人的天性,也许每一个工作狂的背后,都有一道过不去的坎。

程睿敏的是他母亲,她的,尽管她不想承认,但她心里非常明白,瞿峰。

人性有时候不得不说很奇怪,最在意的往往不是爱自己的人,而是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人。

“他从小没有和父母在一起,遇事自主惯了,从不喜欢和人商量,更不喜欢解释,你和他在一起,一定要多点耐心才成。我知道这很委屈,可是孩子,”干妈仰起脸,笑容通透象穿越另一个世界,“人这辈子,再怎么风光,最后都免不了一个人孤单地离开,运气好,你能遇到另一个人走到尽头,运气不好,你要一个人走很长的路,真的遇上了,就要好好要珍惜,别辜负彼此。”

谭斌的眼泪再次落下来,“阿姨,我懂。”

干妈从手腕上褪下一串佛珠,放在她的手心里:“你们两个也许流年不利,不过好在今年就要过去了。这东西不值什么,带在身边辟个邪吧,”

夜深打算离开医院时,谭斌遇到匆匆赶来的余永麟。

他一愣:“哟,严谨真把你找来了?”

谭斌这才明白严谨怎么能熟门熟路地摸到自己家去。

“我说Cherie,我大概是你现在最不想看到的人吧?”他的神色多少有点尴尬。

谭斌手插在大衣兜里,淡淡笑笑,“如果我说不是,你会不会很失望?”

“还真有点儿。”余永麟也笑起来,取出烟盒递她跟前,“要不要来一支?”

“不了,谢谢。”谭斌转头望着身边的树丛,树干上还覆盖着尚未融化的白雪,慢慢说,“他不喜欢我抽烟。”

“这样。”余永麟收回手,自己点了一根,“今年的天儿还真邪行。”他说。

谭斌看他一眼,“好象你的戒烟又失败了?”

余永麟抽进一口烟,再缓缓吐出来,眯起眼睛笑,“啊,本来还抗着,今儿看了老程,又抽回来了,人生苦短,享受本来就不多,我干嘛还要跟自个儿过不去?”

谭斌微微牵动嘴角,对这个大嘴巴,完全无话可说。

余永麟一口一口抽着烟,终于问:“老程那封邮件,你看了吗?”

谭斌立刻转头盯着他,象是再问:你怎么知道?

“那邮件是我发的。”他犹豫半天才说下去,“我今天一天都在琢磨,究竟是他没来得及发呢?还是他没有想好到底发不发,我就怕他将来埋怨我。”

谭斌沉默一会儿问:“我还没有看,他写了些什么?”

“那你自己决定决定看还是不看吧,或者等他醒过来再说。不过就老程这事吧,我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反正他够狠,换我肯定做不出来,这世上最亲的人是谁?除了爹妈,就是老婆孩子,怎么对女友能一字不提呢?不过Cherie,你得这么想,一个人要是仇都不记,你还能指望他记恩吗?”

谭斌苦涩地笑笑。

他沉默地吸完半根烟,扔掉烟头,“我去看一眼就走,回去晚了老丈母娘得剥我的皮。”走了几步又转回来,“对了,忘了给你看看我儿子,一大胖小子,帅,长得象我。”

回到家里,谭斌把那封邮件从删除文件夹里拖了回来。

正文很长。

“谭斌,这封邮件不该发到你这个邮箱,可是我想公司邮箱应该是你能最快看到的地方,看完后请立刻删除。

从第一次见面,我就为你的敏感惊异,可是今天我却希望你能多少迟钝一些。发这封邮件,不是为了请求你的原谅,而是为了告诉你真相,你应该知道的真相,有些话面对你永远说不出来。

集采之初,我促成过Tony和田军的相交,MPL集采中的问题,我看得清楚却没有提醒过你,那是因为我介意和MPL曾经的恩怨,其中更涉及现公司的合作伙伴,在商言商,我很抱歉。但是宝贝,我该怎么说你才能相信,任何一个大型商业行为的背后,各方利益互相纠缠,绝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单,一个人一件事就能搞定所有,这最终结果也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白天自不同渠道得到一些消息,希望能帮到你。

一是MPL失利,应是来自普达高层多年的不满,这是给MPL一个教训。如果高层肯出面斡旋,并利用已经习惯于MPL设备的省公司向集团总部施压。事情当有转机,第二轮或许可有机会。

二是集采的失利并不全是坏事,可以促使你们下决心转型。这种集采每年一次,利润会越杀越低,直到无法承受变成鸡肋。普达目前最需要的,是业务增长的刺激。附件中是多年收集的客户资料,也许有用。

请你答应我一件事,不要轻言放弃,不要意气用事,否则你永远跨不过自己那个坎。

你对感情的质疑,我无言以对。当初接近你的确动机不纯,但是塘沽一行让我放弃了这个念头,你是念旧和有底限的人,有些事你永远做不出来。可是谭斌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这么久的相处,你竟没有感觉到一点真情?你说的那些话”

邮件就在这里中断,没有写下去,谭斌撑着头,想象他在打这些字时的心情,心头如同百味纠结。

照他的脾气,一口气解释这么多,恐怕已至极限。

她无法猜测,如果早几个小时看到这封邮件,自己会是什么反应,但此刻,这些都不再重要,她只要他能无恙。

附件是EXCEL格式,最后的修改时间,是当日清晨六点半。

文件一打开,她这才倒吸一口冷气。

这是一个无法计算价值的数据库,十几个省的详细客户资料和业务运营分析历历在目,不知花费多少心血和精力才收集而成。

他竟整个交给了她。

她握着鼠标的手出了汗,在电脑前枕着手臂伏了许久抬不起头。

现在再看这邮件,难免有物是人非的凄凉,集采已经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了。

很久后她坐直身体,再把正文看了一遍,保存附件,然后永久删除。

打开阳台的窗户,寒风顿时扑面而至,但却带进室外新鲜的空气。

她在窗前站了很久。

两天后程睿敏在ICU中醒过来,看到谭斌,他似无限欣慰,但他的目光移到谭斌身侧,立刻凝滞不动。

那是一个衣着优雅的女子,服帖的棕色短发,背影苗条而纤细,转过脸来,才能见到岁月浸透的痕迹。

谭斌轻轻退了出去,把时间留给多年未见的母子两人。

四天后程睿敏ICU转入特护病房,身上还连着不少管子,可是已经可以说话。

谭斌提起那封邮件,“Tony到底帮你发了。”

他的眼睛立刻转过来看着她,眼神显得非常复杂。

谭斌说:“我看了,然后删了,现在忘了。”

他没有出声,嘴型却分明做出两个字:傻子。

谭斌握着他的手笑笑:“傻子比较容易幸福。”

那年的冬天,寒冷而多雪,是一个多事而震荡的冬天。

先是普达集采的第一轮评标结果,再次爆出冷门。技术标排名第一的,竟是众诚公司,第二是MPL,FSK屈居第三。

技术标与商务标的分数加总之后,MPL出局毫无悬念,凭着第一的技术分和不错的价格分,众诚一跃成为头一名,曾经市场份额第一的FSK,却排在众诚之后。

几天之后,五家供应商中标省份公布,FSK和众诚平分秋色。

这个结果对众诚,是绝对的胜利,对FSK来说,却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接着普达宣布原第二轮外围设备投标规则作废,第一轮的Shortlist不再具有任何参考意义,所有入围厂商重新竞价投标。

借着第一轮技术标第二这个理由,MPL死而复生,被允许重新参加第二轮的投标,最后的唱标,爆出一个令人瞠目的历史最低价。

一场集采,颠覆了原来跨国公司占绝对优势的局面,价格杀得昏天黑地,每家供应商几乎都被折腾到元气大伤。

年底,普达梁总退休,田军如愿以偿升任集团副总经理。

但这一切都已和谭斌无关,她安静地做着该做的事,为了给自己一个交待,也在等待着机会。

虽然她彼时并不知道那机会将是什么,何时到来。

她只知道任何人任何事,不可能永在风光的顶峰,也不可能永在低谷。

低潮的时候只能咬牙坚持,柳暗花明更需要代价。

借助程睿敏那份资料的帮助,她挑出四个条件相对成熟的省公司,作为新业务销售的试点。

也许是对她有点愧疚,作为主管业务和市场的副总,田军多少帮她在下面说了几句话,为她的工作剪除了不少障碍。

阻力反而来自内部,以前总部也试着推过类似业务,但本地的技术支持跟不上,最终往往无疾而终,留下一个烂摊子给中国区收拾。

如今的各省销售队伍,听到新业务几个字就回避不迭。谭斌无奈但是理解,当初做销售经理时她也是同样的态度。

虽然处境艰难,但她还是竭力维持着信心,因为相信这是一个正确的Busienss方向。费尽唇舌,终于从总部争取到几个专家到中国,去四个省公司进行前期的交流研讨。

交流的最后一站放在上海。

客户倒是很重视,交流当天,市场部经理出现在现场,MPL这边却出了问题。

几个当地产品经理,临时一个个都找理由溜了号。没有了翻译,陪同的销售经理傻眼,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谭斌只好亲自上场。

她站在台侧尽量不引人注意,但还是夺去了专家的不少眼球。

销售出身的磨练,让她的措词比产品经理们更加妥帖,临行前又花了几天功夫恶补了不少资料,技术专用词语朗朗上口,时不时蹦出个小段子,引得笑声一片,那天的交流效果,明显要比前几站好。

只是四名专家,讲了整整七个小时,谭斌也站了七个小时,最后结束的时候,她的嗓子哑得几乎说不出话。

但她的表现引起一个人的注意,吃饭的时候他坐在谭斌身边,问了她的背景,也问了不少关于中国的业务问题。

这个人就是总部业务发展部门的头儿,Scott,一个不苟言笑的英国人。

交流结束,几位专家从上海直接离开中国,谭斌去机场相送,Scott拥抱谭斌,话说得意味深长:“Takecare,girl,trustme,itwillbeok.”

谭斌当时并不明白他的意思,径自回上海办公室处理白天耽搁的工作。

九点的办公室里空无一人,她正在噼里啪啦的回复邮件,有人走到身边,把一杯水放在她的手边,“Cherie……”

谭斌抬头,旁边站着的,是于晓波。

“你还没走呢?”她不经意地问。

“今天的事听说了,我替他们道个歉。”

“那件事啊,”谭斌微笑,“没关系,他们都忙吧。”

这种小事,她早就懒得生气。

“明天我约了普达的上海老总,你做好准备,给他讲讲我们的新业务。”

“真的?”谭斌惊喜地站起来,如果他肯相助,凭着他在上海客户中多年的人脉,这件事会容易很多。

“真的。”于晓波抬腿坐在桌子上,认真地说。

“能问一下,为什么良心发现吗?”

“没什么,东区上半年的销售,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故事,公司今年的大方向是转型,多少配合一下。”于晓波眨眨眼回答。

元旦过后的第一周,谭斌在上海杭州两地签下两份合同,局面渐渐打开,中国区也成为MPL全球第二个签定新业务商业合同的地区。

等谭斌回到北京,正赶上MPL中国的一场地震。

新的组织架构宣布了。

李海洋隐忍半年,借助去年集采事件对刘秉康的负面影响,终于把这盘棋彻底翻了过来。

各个大区不再设置销售总监一职,取而代之的是大区经理,除了销售队伍,售前和售后全部纳入其管辖之下,均向MPL中国区总经理李海洋直接报告。

中国区原有的销售总经理职位,不复存在。

关于大区经理的人选,各种版本的臆测和谣言流传半个月之后,尘埃落定。

原三大区的销售总监,只有作风一向低调的于晓波没有改变,原地就任东方区经理,创下了一个不倒翁的神话。

原南方区销售总监曾志强转做PartnerManagent的总监,南方区经理的职位,由原产品部经理Philip担任,这是一个香港人,在李海洋的势力开始加强时,风向转得最快的一个。

北方区的经理由外部空降,一周后即将上任。新组织架构中,没有原销售代总监乔利维的任何位置。他在新架构宣布的第二天,递上辞职书就此消失。

他离开不久,周杨很快也销声匿迹了。他的离职被处理得非常隐晦,据说是被财务部门查出了报销单中为数不少的假发票。

王奕接替他开始负责整个北京地区的销售,一如当年的谭斌。

谭斌身处局外,冷眼观看这一场生旦净丑齐全的闹剧,想起自己也曾在其中乐此不彼地演出过,不禁哑然失笑。

她静静关掉电脑,收拾干净桌面,按时下班回家。

这段日子,除了出差在外,没有什么事比回家更让她挂心。

程睿敏已经出院静养,每天只能在家处理半天公务。好在春节前事情不多,有什么必须他亲自批复的文件,秘书会送到家里来。

更多的时候,谭斌就是他的秘书,他口述,她帮着起草邮件或者一些文件。

草稿递到他眼前,谭斌经常能听到类似的挑剔,“谭斌,你这拼写错误也太多了吧,怎么在外企混了五年?”

谭斌忍无可忍,扑过去掐他,“我给你做事,一分钱没有,你怎么这么事儿呀?”

他就势搂住她,然后她听到他说:“丫头,你这两个月心太闲,已经开始长肉了,当心吃成个小胖子,我就不要你了。”

她心头刚浮起的柔情蜜意被打压得无影无踪,直接一口咬了下去。

春节假期前,办公室里人心渐散,小年这天,谭斌收到一份来自总部的邮件,发信人是Scott。

看到这个名字,谭斌就能想起他那口标准的BBC口音。

Scott在邮件里说,下半年起,全球几个重点地区的分公司,业务模式将会有重大变化。涉及到相应的管理方式和流程的改变,需要这些分公司的协助,他看过谭斌的简历,感觉非常满意,问她是否有兴趣到总部工作六到八个月。

把这封不长的邮件反复看了几遍,她非常心动,如果接受这份工作,对她的人脉和发展将有极大的帮助,也是她重新开始的最好机会。

而且总部所在的国家,是个风景极度秀丽的地方,每次出差来去匆匆,谭斌都遗憾不能多停留一段日子,细细感受湖光山色。

她甚至觉得,也许这就是她一直在等的机会。但她犹豫了很久,还是写了一封措词委婉的回信给Scott,拒绝了这份工作。

她没有想到,Scott的电话居然追到了家里,她只能按照邮件里的回答再重复一遍。

Scott却不肯放弃:“我听得出来,Cherie,这些都不是真正的理由。”

逼得谭斌说了实话:“Scott,我非常感激你的欣赏,我也非常愿意在你身边工作,但是我的家人在中国,我离不开他们。”

这个理由一摆出来,Scott只好遗憾地挂上电话。

谭斌握着手机楞了很久,一回头,发现程睿敏正靠在门框上安静地看着她。

谭斌拉过他的手贴在脸上:“你都听见了?怕不怕?我这辈子吃定你了。”

程睿敏却说:“把电话打回去,告诉他你愿意接受这个职位。”

“抽风!”谭斌白他一眼,“你是不是想把我远远打发走,趁着春天开几朵桃花?”

程睿敏在她身边坐下,“谭斌,有件事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哦,好严肃,你前女朋友回头了?”

“你正经点儿。”

“那就是你有个私生子,哇噻,太劲爆了,男的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