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朝之后,容妙真凑到赵湛跟前,压着嗓子低声问。

二人年纪相约,身高差不多,他外表看上去却比赵湛小多年,可能是脸嫩的关系,还有些没退去的婴儿肥,眼睛圆且亮,男生女相一一赵湛的样子也秀气,但有美人风范,他顶多是个漂亮的少年。

后者神色平淡:“我怎么知道?”

容妙真老神在在地思索片刻,得出了一个自觉非常靠谱的结论:“许是爱上了你。”

“你试试在他面前这么说。”

“我还没活够呢。”

容妙真笑嘻嘻:“说真的,你没看过那种民间话本吗?因恨成爱,很常见的,他百般为难你…能图什么?说不定就是贪图你的美色。”

在这一刻,赵湛不知是该同情容家出了这么个嫡长子,还是该同情自己居然结交了这样的朋友。

他瞥他一眼:“还能图什么,明知故问。”

“我这不是怕他见异思迁,看上我么?他那德性,要是看上了你,那是整个大晋出嫁妇女之幸。”

真是个嘴上不装栏的,可赵湛想象了一下,亦忍不住勾了勾唇:“适可而止吧。”

见他神色不似作假,容妙真闭上嘴巴,乖巧地跟在他身后,他也不知道哪里招来了这么个活宝,堂堂御史大夫之子,理应在最重规矩的环境长大,愣是养出了这满嘴跑火车的性格。上朝时倒还能绷住,端庄万分,从国子监进学时就是这样,憋得狠了,下学后拉着他就一通乱说,圣贤书籍皆可胡闹。

终是小辈,性格活泼一点怪讨喜的,皇上就挺中意他,曾夸他与其父不同,可见平时没少被御史大夫苦劝。

也就这种话痨性子,能耐得住赵湛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寡言。

只是也衬得年少时的赵湛越发阴沉。

朝下得早,二人同行出宫进午膳,安和楼地段靠近皇宫,要价不菲,多是做下朝官员的生意,隐蔽性强。

安静不过一息,容妙真又开口道:“最近礼部的兄弟跟我说…那位想往里头引荐一个人,你可知道此事?”

“连你也知道了?”

赵湛意外,连妙真都知道了,看来皇兄当真闹得动静不少。

“你说什么呢?你是在小看我的人脉吗?我连礼部尚书去醉花楼喜欢找哪位姑娘用什么花式都知道,区区引荐一个人,我能不知道?”他一顿,回过味儿来:“你早就知道这件事?怎么不跟我说?”

赵湛有点同情礼部尚书了。

“小事。”不值一提。

容妙真不依不饶:“怎么会是小事?”

“你这么关心,你爱上他了?”赵湛瞥他一眼,以眼还眼地调侃道。

“你们仨兄弟长得挺像的,我要爱也是先爱你啊。”

然而在嘴贱这方面,有节操的赵湛并不敌容妙真,换他侧妃来或可一战。

“…”

“我开个玩笑,你坐得这么远是什么意思?”

被硬拽着坐了回去,赵湛不由有气:“有话就说,别动手动脚的。”

按理说二人得分尊卑,而自伴读时期就养起来的感情,倒是把容妙真胆儿养肥了,同时对端亲王的容忍程度也很了解一一只要是他认定的友人,他都很珍惜,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是以只要收放自如,他知道他不会真的发作自己。

“你在礼部说得上话吧,他有来找你吗?”

赵湛扬眉:“找我,自取其辱?”

他眸光一闪,略显孩子气的脸上是狡黠的笑意。

“你未必不会答应。”

容妙真是真的了解他,而且也猜到了他可能的行动。

赵湛不动声色:“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想进礼部,努力考取功名才是正途…”想起清晨时分颜欢说的话,不由晒笑:“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当他唇畔泛起笑意时,万里冰雪都要融化,透着股悲天悯人的温柔。

美则美矣,虽然他难得展现笑颜,但容妙真看了这么多年,也算是看惯了,可这会抬眼一瞥,却再也移不开眼睛一一不是被美色所惑,而是他所说的话,像在脑海以立体音响效来回重复播放,刻在心上,使他不由自主地相信他所说的话。

“…”容妙真回过神来,断定:“你在糊弄我。”

赵湛承认:“嗯。”

“你就不能有那么一点点的犹豫吗?”

“…”赵湛沉默片刻:“嗯?”

“好吧,不勉强你了,我就告诉你有这么一回事,你想怎么处理,我也管不了那么宽,反正你心里有数,”容妙真破罐子摔碎,他也知道好友的性格,一但决定了要藏住的事,那肯定挖不出什么来了,他也尊重他的意愿,只痛快道:“你想做什么,兄弟我都支持你!”

说罢,右手搭在赵湛的肩上,带了点泄忿的味道。

“会有的。”

会有用得着你的时候,只是,不是现在。

赵湛话少,能够用一句话解释的事绝不多说一句话,与容妙真一句话能扯上半个时辰的废话能力相映成趣,得到兄弟的肯定,他唇角一弯,往他面前推了一碗冰糖藕粉:“来,你点的。”后者瞥他一眼,宛若看一个智障,身体却很诚实地接过碗吃了起来。

汤汁浓稠,甜且糯,吃起来不费劲。

容妙真啧啧:“你就喜欢吃这种小孩子吃的东西。”

“不是。”

“嗯?”

“我侧妃喜欢吃,习惯了,才点的。”

赵湛十分坦然地向颜欢甩了一口硕大的锅,容妙真将信将疑,倒也高兴兄弟找到了喜欢的媳妇:“我也算是放心了,之前见你大婚都跟吃趟午膳一样,还以为你对女人没兴趣,或者跟那个谁一样,只对别人的女人感兴趣。”

“…”

“我之前还想,你会不会对我有兴趣,那我就要重新考虑一下咱们的友谊了。”

“你快点重新考虑一下吧。”

被友人这么一插科打诨,赵湛紧绷的情绪放松不少,连带着饭也多吃了一碗,肚子填满了,人就踏实了下来,让他重新考虑起应该怎么办。

他和赵渊不同,赵渊想赢,其实只需要做好自己,稳守阵地,而他则要出奇招打败他,且没有可供他犯错的余地。

赵渊有任性的资本,他没有。

埋怨出身没有意义,他眼眸掠过一抹兴奋的笑意一一他不可能和三弟一样百般讨好太子,就算他现在服软,恐怕太子都不屑於收他这个小弟,既然一无所有,倒是可以干得大胆点。

一个挑战者应有的气势。

用颜欢欢的话来说,就是不要怂,就是干。

告别了容妙真,赵湛在宫墙外踱步良久,正当他迟疑之际,倏地想起早上颜欢与他说的话,明明听着只是无甚意义的动听话,回想起来,却彷佛在他心里灌入一道暖流,而且不由自主地,认真考虑起一介妇人的建议。

他略感疑惑,只能将之解释为,颜欢是真的为他着想吧。

虽然,这个时候在赵湛心中‘为他着想’的颜欢欢,只是在王府里专心致志地看着《法医秦明》,并且琢磨起晚膳有没有荤菜。

与此同时,赵湛的脚步顿住。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第054章

东宸宫中。

“皇上,端亲王在殿外求见。”

高童轻声道,内室里,外人传着带病在身的皇帝正席地坐在棋盘旁,与自己对奕,一著棋能琢磨半天。这下了有半个时辰了,精神劲头还很足,高童轻声通传,才打断了他的思绪。

端亲王?

皇帝抬起头来,从自己的小世界中抽离出去一一端亲王,对,他的二儿子,现在封了爵位分了府邸,以往是二殿下求见,现在就称一声端亲王了,虽然对他而言,无甚分别,都是儿臣。

“嗯。”

他应了声,不说见不见,也不动,坐着,自然没人敢催他。

除了太子,每个来求见皇帝的人,都做好了等上半个时辰的准备。

他有足够的时间去想事情,想为什么来,有什么要求,又想不想见。有时候,皇帝知道自己人生剩下的时间可能不多了,但他反倒比年轻时想得还要多,以前他倾向先做了再想,现在,他总是一再地去思考,反省。

彷佛前半生的狂妄傲气都收敛回壳,人还是同一个人,只是内敛许多。

赵湛为了什么来求见他?

皇帝定定地注视着棋盘上的白子,岁月带来的改变是不可磨灭的,使他眼睛不再灵动而黑白分明,上完朝后累得不想进膳,更别提到后宫厮混了,他精神状态却很好一一累归累,人却是比以前都清明多了,只是肉体已经跟不上他的脚步。

对於医疗条件落后的大晋来说,即使是天子,活到五十岁,也该走到尽头了。

每次看到自己三个成年儿子,皇帝都不能避免地考虑起,到底要把位置给哪一个。

前半生太纵容渊儿,倒是真的害了他。

皇帝内疚片刻,又觉得是皇后没养好渊儿,自己忙於处理天下大事,哪里有空顾及皇儿?是了,长於妇人之手,长养出了怪毛病,喜欢弄别人的妻妾。

赵湛…许是肉始终不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关系,对於见得很少的儿子,皇帝没有什么亲情可言,只能从他与自己相似的眉眼中找寻到些微血缘感,赵湛稳重,近年性格似乎开朗了许多,对待渊儿也尊敬有加。

良妃所出的两个儿子,皇帝都谈不上有多爱。

但他更不想自己百年之后,他们兄弟阋墙,自相残杀。

皇帝抬首。

“传他进来吧。”

这时候,距离赵湛求见,已经过去了三十分钟。

被高童迎进去的时候,赵湛甚至有点意外,居然这么快就让他进去了?

东宸宫内厅。

即使下了朝,不穿朝服的皇帝,穿着依然沉甸甸的很有份量,用的是最好的料子,先敬罗衣后敬人,方方面面都要显出统治者的不同来,产生距离感,才能让臣子下人敬畏。

赵湛垂首行礼:“儿臣參见皇上。”

“起来,坐下吧。”

他拍了拍一旁的席子,允他坐在自己下首了,平常,这个位置是太子的特权一一靠近皇帝的座位,无论什么场合,都是一种尊荣:“何事找朕?”

自从给端亲王安排了岗位之后,他倒是隔三差五的来求见他,比太子来得还勤,态度不卑不亢,每回都是来谈公事求教的,他不留他进膳,他也不磨蹭着要留下,不知不觉间就刷出了存在感。

是以端亲王来求见他,他也不感意外。

赵湛亦很了解自己父皇在这方面的德性一一不去提醒他,多在他面前晃悠,他就很容易忘记自己还有两个儿子,多刷脸,他就会安排差事给他。

虽然皇帝自己不承认,但事实就是如此,三皇子赵澈整天跟在太子后面,提起赵澈来,他就记得三儿子跟渊儿关系挺好的。

“儿臣今天来,是想跟父皇举荐一个人,”

赵湛神色谦和,话音刚落,又迟疑了一下,像是犯起难来,细节处理得宛如影帝,毕竟事关切身利益,自然演得用心无比:“说来,儿臣也不敢揽功,这位伯乐并非儿臣,而是皇兄。”

“嗯?”

听到他提及太子,皇帝抬眉,脸色一派沉静,看不出喜怒,只让他说下去。

在当权者面前打小算盘,心理压力比与班主任解释‘作业本被狗吃了’还要大上数倍,心越虚就越慌。往日,赵湛强忍心虚,今天每当心悸时,都不自觉地想起颜欢早上的鼓励一一彷佛是某种不可抗拒的魔力,逼迫他的心脏与脑子冷静下来。

缺少权势的威压,眼前也不过是一个中年男人而已。

也是凡人,可以欺骗。

在父皇的注视之下,赵湛声线平缓,带有几分恭顺的仰慕,将所有事情坦诚出来,交由他定夺:“皇兄看中了一位有能之士,想荐到礼部,可惜此人虽然有才,却憾於无功名在身,若想进礼部,只能靠礼部荐位,可惜员外郎的名额已经用来举荐其外甥了,倒也是位能人。”

想当官,除了考科举用实力得功名,靠关系混个位置亦很方便,且是放到台面上来,光明正大。有关系的轻轻松松混官职,那都算是很有志气的了,没关系的就砸钱砸出关系,行商总比不上官老爷体面。

太子打的就是员外郎名额的主意,可惜此路不通,再转寻数人,俱得到同样答案。

“皇兄爱才心切,儿臣自愧不如,也不忍见明珠蒙尘,可儿臣人脉不如皇兄,皇兄都办不到的事,儿臣伤透了脑筋,也只能向父皇求救了。”

赵湛抬起头,可怜巴巴的看向父皇,倒真像个儿子了。

皇帝被看得心下一软,情感上忆起眼前的青年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近来做事也越发有谱了,以往的阴沉变成了稳重,始终是自己的儿子,才能不会差到哪儿去。

自我感觉非常良好。

皇帝与儿女生疏,年少时一个月都见不上数面,赵湛对父爱早就断了念想,以往还会恨也会委屈,现在只剩下冷淡的算计。然而就像所有将子女甩给妻子教养,丧偶式育儿之下的男人,都理所当然地觉得即使不投放时间,儿女也会亲近且深爱自己。

扯犊子。

见父皇不说话,脸上依旧是一副思索的神色,换平时,赵湛都要心里犯虚了,可今日却格外地平静,彷佛被谁塞进了一颗铁锭子,稳住了他的心。

他从善如流地介绍起该人,东扯西扯,表足了忠心。

如果颜欢欢看到这一幕,定然忍不住鼓掌,看来大家在当狗方面都很有天赋。

直至皇帝叫住了他。

他抬眉,似笑非笑地睨向他:“太子没来找朕说过这事,你倒是代他操心了。”

“爱才之心人皆有之,若是有能之士,岂可眼睁睁放其蒙尘。”

“这么说来,玄深你挺了解那位…”皇帝回忆了一下:“沈煜。”

“儿臣与他并无交集,然皇兄看中,又一再为他找人举荐,想必是位人才,”赵湛面不红心不跳,镇定地假装兄友弟恭:“儿臣相信皇兄的判断,只是儿臣与皇兄误解颇深,又怕皇兄误会臣弟有意拦阻,特此来求一回父皇,说不定也能趁此冰释前嫌。”

大家都是明白人,能兄友弟恭到什么程度,父皇不可能不知道。

赵湛的用意,皇帝懂。

於是他将姿态摆得极低,父皇要发作他,他也只能认了。

搏一搏,单车变摩托,赌一赌,摩托变吉普。

这回,皇帝沉默了很久,赵湛也找不到话题了,就此告退更尴尬,空气中如有无形的威压,将他压得透不过气来。皇帝随意审视着他,上位者独有的专横,压根不需要体谅他感受如何,他是知道次子怕自己的。

懂得怕就好。

他端详着赵湛,生怕自己看漏了一丁点细节,就像一个拿不准男主角人选的作者,比较条件,心仪性格猎奇的渣男,但又觉得温柔可靠的暖男才是女主角的良配。

今日的次子,倒是比平日顺眼起多,他明知他在给自己最宠爱的渊儿上眼药,却意外地不为此动怒,甚至觉得,他说得,好像有点道理。

皇帝很少觉得别人说得有理。

因为他就是天底下最大的一条道理。

良久,他才开口:“朕知道了。”

“儿臣惶恐,时间不早,怕扰了父皇歇息…”该说的都说全了,赵湛正想告退。

“玄深。”

皇帝截住他的话,眸光渐深:“你为渊儿着想的心情,朕很感慰,更欣赏你前来找朕,奖励你的勇气,朕就告诉你一件事吧。”

“儿臣恭听。”

“朕知道,拦阻的人不是你。”

赵湛心中一紧,还没来得及问下去,皇帝便挥了挥手称乏,让他退下。

只能怀着满腹疑窦离开东宸宫。

第055章

走出东宸宫时,已经差不多到了要下钥的时辰。

宫中不宜久留,思虑片刻,赵湛决定不去向良妃请安,直接打道回府一一没想到,前脚刚踏出东宸宫,就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皇宫走道清静,景观极美,每张抓拍可以成为古风壁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