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兰瑟缩一下,羞愧不安地垂下头,含章随手将那叠好的纸放在一旁黄花梨盆景架上,“你保留这几样东西,我本来还心存感激,但你既然有这样的心思,我索性不领你的情,这东西你拿回去吧。兴许你转交到二夫人手上,她念你此功,会如你的意饶了樱草也不一定。”

含章嘲讽般一笑,抬步就要往外走,樱兰忙摇头道:“二小姐,我决不会违背亡母意愿,定然不会交给二夫人…”

含章脚步一顿,并未回头,微微莞尔:“那你就自己留着吧,那东西,我也要不起。”说完,再不停留,掀开门帘,推门出去。

恰好这时,邓大家的笑呵呵迈进院门,迎面见了含章,便笑道:“小姐起身了?这赶得巧,夫人正命我请小姐去正房用早膳呢。”

含章眼波微闪,云淡风清笑道:“也好。”

这大概是含章第一次与薛侯爷和侯夫人同桌吃饭。薛侯爷面沉如水,一顿饭下来和女儿连眼神交会也没有过,侯夫人倒是神色如常,不时笑着和含章说几句玩笑,屋内气氛才不至太过沉重。

待用过早饭,薛侯爷去了前院,二少奶奶一身宝蓝色遍地撒银杏叶织锦褙子,摇着两只银杏翠玉耳环笑嘻嘻进了门,拉着含章问长问短。她们都很聪明地没有说及今日的小定,因为不管是语重心长摆事实讲道理或是低低哭诉央求的眼泪攻势抑或是金钱许诺,后宅女子的七十二般能耐前些日子已经车轮滚一般在贞华院施展过了,硬生生把含章一个冷硬性子给磨得没了脾气。如今箭在弦上,事事已在掌握,反而不再心焦。

几人在屋内说笑,其乐融融,粗粗看去竟恍似亲密的一家人一般。

没多久,许妈妈气喘吁吁进门,喜笑颜开道:“恭喜夫人,恭喜四小姐,程家的人来了。”

侯夫人大喜,笑着拉了含章的手起身:“走,随我去厅上见客。”含章低眉顺眼:“是。”

侯夫人见她恭顺模样,忍不住停下将欲迈出的步子,眼圈微红,用秋香色绢子缓缓拭过眼角,低声叹道:“好孩子,你受委屈了。”

二少奶奶顿了顿,忙赔笑道:“今儿是二妹妹大喜的日子,母亲您该高兴些才是,您一伤心难过,二妹妹心里会歉疚不安的。”

含章依旧半垂着眼,很是恭敬卑微的模样。侯夫人这才转忧为喜,亲热热地拉了含章的手,婆子丫鬟们簇拥着婆媳母女三人往前厅而去。

第三十一章两断...

盛朝的婚聘仪式比之古周礼多了些变动,比如说这小定,便是由男方家中年长女眷送首饰物品给定亲女子,既表达亲近之意,也是一份小定礼,若女方收下,则婚盟就此缔结。

程家除了官媒,还来了两位夫人,分别是程步思的姐姐程氏以及堂嫂闵氏,这位穿亮紫色遍地撒牡丹花丝绸褙子的白胖程氏夫人含章是见过的,陆湘的表嫂,木樨雅会那日对着含章好一番打量,眼神颇有深意。想必自那时起就开始打主意了吧。

果然那程氏笑得极为和蔼,与侯夫人好一番寒暄,谈笑风生,馒头般白胖的脸上笑得眯成两条缝的眼睛却时不时瞥向含章,闵氏一身玫瑰紫的福禄纹褙子,模样精瘦,看着严肃得多,不苟言笑,从见面起两眼好似审视般上下扫视着含章。

这些日子的修养食疗也体现了功用,含章本来微黑粗糙的脸白皙许多,肤质细腻,更兼低着头,凌厉的眉锋并不明显,眉目间的冷凝之意几乎看不见了。

侯夫人这些天的车轮战术颇有些功效,含章毕恭毕敬地垂着头立在她身后,看着颇有几分闺阁弱女子的娇羞之态。

官媒笑嘻嘻地插科打诨,气氛颇为热闹,待说得差不多了,便去看程氏,程氏会意,探寻的目光看向闵氏,闵氏半了眯眼,咂咂嘴,点了点头。

程氏嘿嘿一笑,带了大大金戒指的肥胖手指挥了挥,跟来的丫鬟立刻捧上一个锦盒。

闵氏轻轻咳了两声,屋内顿时安静下来,众人视线都看向她身上,气氛顿时添了几分紧张兴奋。闵氏看向侯夫人,声音嘶哑,语调平板板,很是僵硬:“久闻令千金蕙质兰心,堪为良配,今日特地替舍弟送来一套累丝头面,赠予二小姐。”说着,揭开了锦盒。

盒内是一套金累丝孔雀开屏钗,每一条精雕细琢尾羽上的花眼翎皆是大颗的五色宝石镶嵌而成,盒盖一开,那宝石便折射出五彩光芒,耀花人的眼。

这般精细的首饰,就是大富之家也不多见,怕是宫里赏赐的物件,程步思家三代以前就从盛国公府分家出来,如今还能有这样的家底,的确不能小觑。如此富贵之家,寻常女子又有哪个不动心呢?

侯夫人笑容满面,回头便唤含章:“章儿…”冷不防迎头看见低着头的含章唇角噙着一丝古怪的微笑,侯夫人一惊,声音便卡在喉咙里。

她这里戛然而止,程家两人便顿生疑惑,脸色微变,二少奶奶忙咯咯笑着打圆场道:“二妹妹害羞了呢。”她忙几步走过去就要拉含章,还不及碰到她的手,忽听见一声冷笑从门外传来:“又不是名正言顺的薛家女儿,有什么好害羞的?”

众人皆惊,侧头看去,却是许久不见的三夫人崔氏。

自大少奶奶被休后,薛家二房和三房的关系便紧张起来,平日里从主子到奴婢都是井水不犯河水,阵垒分明,就是去老太君处请安,都是错开了时间,彼此连面都不照。老太君很是生气,却全都怪在侯夫人身上,没少拿这些事磨她答应过继三房孙子。这一来,二房和三房更添了新仇。

纵然薛侯爷有想修复关系重回融洽的心,但最近麻烦事一件接一件,也着实没有功夫来处置家务事,只得暂时维持现状。

两房人如今僵持,这个节骨眼,崔氏来这里做什么?眼见程家来人脸上收了笑容,满面狐疑。侯夫人心中不虞,面上却只得笑如春风:“弟妹这话可就不对了,谁不知道含章是我们侯爷的亲生女?这不名正言顺一说不知从何而来?”

崔夫人不请自来,却自得其若地走到侯夫人下首坐了,轻轻抚了抚裙面,冷笑道:“二嫂不是贵人多忘事吧?二丫头连族谱都没入,就算从侯府嫁出去,这谱上无名,又怎么算得上是咱们昌安侯府的人?”

侯夫人一愣,暗道不妙,这崔氏说得不错,含章的确至今都不曾入薛家族谱。

薛家子女都是六岁正式起名入齿序入族谱,偏含章六岁那年就离开了薛家,这事也就无人再提,不了了之。虽然一个月前她回来,但进门第一天就因为名字之事惹怒了老太君,之后又屡屡冲撞,老太君一怒之下便使性子不同意将她记入族谱,薛侯爷虽提过两次,但一是老太君不松口,二是中秋节杂事太多,一直也腾不出手来。这样一拖,就拖到了今日。

闵氏看侯夫人脸色变了,便知此事非假,她眉一皱,问道:“薛二夫人,此事当真?”

侯夫人一滞,结亲是结两姓之好,定亲之时女方身份出了纰漏,这便是对男方的侮辱了。但若是因此有所隐瞒,只怕更添变数。

她心头焦急,心念一转,忙笑道:“闵夫人也知道我们含章是一个月前才从沈元帅那里回来的,她这些年代替亡母承欢外祖父膝下尽孝,没顾得上回家,所以这入族谱之事也耽搁下来。回来后本该要入的,可是开宗祠续族谱之事非同小可,族中几位长辈又去了祖籍地探亲,不在京中,我们只好放下此事,待到本月中旬长辈们都到了立刻便能入谱。”

她这番话合情合理,又态度诚恳,叫人挑不出错处,更兼几次把沈元帅搬出来,程家挑选含章本就存了与沈家结亲之意,听了这话,闵氏也不好多说什么,点了点头,就此揭过。

侯夫人才安下心,崔夫人却不肯就这么放过,她生锈铜铃般呵呵笑了几声,道:“那可就巧了,正好昨儿那几位族伯族叔都回来了,这会儿都在前面堂上和侯爷三爷说话呢。刚好今天是个宜祭祀开祠堂的好日子,大嫂若是诚心想给二丫头上族谱,择日不如撞日,不如现在就去提出来。程家两位夫人观礼,如何?”

她噼里啪啦说完,问出来,却不看侯夫人,只盯着程氏和闵氏看。

崔氏鲁直,素来不够灵敏,今日这样说话顺溜,步步紧逼,明显是有备而来,这葫芦里卖的必不是好药。侯夫人条件反射就想拒绝,却听程氏笑得甚是欢快:“如此甚好。”

侯夫人惊愕看去,程氏笑容可掬转过头来:“不知薛二夫人可方便?”那笑容分明夹了几分幸灾乐祸的看好戏之意。侯夫人暗暗咬牙,言笑晏晏:“当然方便。”

启晖堂是侯府最大的正厅,平日若无大事并不开启,而此时,堂门开启,厅中坐了七八个垂垂老矣的老者,薛侯爷和三老爷亦在座相陪。右边一处金叶屏风两道轻纱帘,里头坐着女眷,声音相通,却影影绰绰不见身形。

待婢女们上完茶,众人饮过一回,薛侯爷便放下茶盏:“今日恰逢几位叔伯莅临作客,靖庭便想趁此机会为小女入族谱。含章,过来。”他朝右轻唤一声。

侯夫人笑盈盈冲着程家二人微笑致意,拉着含章的手出了里间。领着她在堂上一一向几位长辈行礼。

众耆老打量了含章一番,彼此交换了几番视线,其中一个长须老者清清喉咙,问薛侯爷道:“靖庭,你家这二姑娘叫什么?”

薛侯爷眸光一沉,道:“含章,薛含章。”含章听了,突然抬头看了父亲一眼,他面沉如水,转开了视线。

那老者小声咀嚼两遍含章的名字,摇头道:“名字是不错,可是我们薛家自有字辈传承,这一辈的女孩儿是个定字辈,含章这名字不合规矩。”其余老者纷纷附和,言下之意,就是这名字不合族规,只怕不能记入族谱。

侯夫人这才明了三房突然找了这些人来的意图,原来是预备在此处刁难。她瞟了一眼薛三爷,果见他一脸得意,想必崔夫人在屏风内也是这般嘴脸。

只是他们没有得意多久,薛侯爷对着几位长者道:“这名字是她外祖父取的,老人家一番情意自是不好推辞,我们平日唤她都是用的这名,若是记入族谱,我给她取的是个瑛字,薛定瑛。这样,自可两全。”

长须老者点点头:“如此,倒也无妨。”薛三爷一愣,忙道:“一个人如何能用两个名字?这成何体统?”

另一个学究相须发皆雪白的老者道:“长者赐,不可辞。族中规矩也不可破,此两全之法,先前也有过先例,不足为奇。”其余老者也点头称是。这白发老者是族里最严谨守礼的一个老举人,说话颇有分量,薛三爷自知无果,悻悻地冷哼了一声。

含章半低了头站在堂上充作雕像,心头只觉十分好笑,最开始的定玥到如今的定瑛,从神珠到像玉的石头,这大概就是自己在薛侯爷心目中的地位了吧。十四载分离,中间无数恩怨误会,他自有娇女承欢膝下,纵对自己有几分怜惜爱护,却也经不起考验和他人有意为之的隔阂,再加上自己的冷淡以对,到如今,这份本就浅薄的父女情再也无以为继了。

侯夫人在右侧主位等了一会,便起身问道:“今日侯爷定下这个瑛字给二丫头做名字,记入族谱,在座的诸位长辈可同意?”

众老者皆颔首道:“我等同意。”

“我不同意!”陡然发出的低沉音调,并不高,却十分突兀。

众人疑惑看去,只见厅上的含章缓缓抬了头,目光黑亮,徐徐扫过几人,一字一顿重复道:“我不同意!”

屏风内传来倒抽一口气的声音,薛侯爷尚在惊愣,那白发老者已经不悦,喝道:“长辈们议事,哪有你一个女子小辈插嘴的道理?还不快快退下!”

含章冷笑一声:“你们擅自定我的名,将我入族谱,却连问也不问我的意见,这又是何道理?”

那白发老者几乎要拍案而起:“放肆!竟敢和长辈顶嘴!”

含章丝毫不为所动:“我的问题已经问了,还请几位长辈给我个回答。这到底是何道理?”言语间竟不去接白发老者的话茬,这般赤,裸,裸的蔑视令那老者一拍身边小几,怒不可遏:“混账!你这丫头好生无礼!”

一时众皆哗然。

薛侯爷忙上前安抚:“七叔息怒!”又喝斥含章,“还不快跪下给七爷爷赔罪!”薛三爷顿起玩味之心,抱着手在旁看好戏。

含章看着父亲,神态平静如常:“文正公有云以德服人,天下欣戴,以力服人,天下怨望。治天下尚且重‘德’,难道昌安侯府治家却只会用‘力’么?”

“呵呵呵!”一位一直不曾做声的眯眼福相老人突然笑出声,“丫头,依你话里的意思,咱们今天要把你的名字入族谱,还非得给你个说法了?”他是老侯爷的堂弟,科班出身,曾官居御史,在族中颇有些威望。

含章看向他,稳稳点头:“正是。”

胖老人怪腔怪调地长叹一声,对那尚气呼呼的白发老者道:“七哥你也别气了,小丫头不懂事,咱们这把老骨头横竖无事,不如就替庭哥儿教教小辈吧。”说着直起身,正色对含章道:“有道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你父母生你养你,为人子者自然该谨守孝道,父母所赐就该恭敬领受,哪里还有讨价还价的?”

含章云淡风清,与他对视:“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若做长辈的要将我当成礼物送至虎狼之口,将我的生死祸福视为鸿毛,难道做子女的也要听之任之?”胖老人听得一愣。

“啪啦!”屏风内有桌椅倒地的声音,二少奶奶一声惊呼,继而小声求道:“程夫人,闵夫人,你们消消气…”微乱的脚步声里夹杂着崔夫人不阴不阳的啧啧怪笑,侯夫人脸色一变,匆匆起身入了屏风后,不停小声赔礼挽留。

外厅里剑拔弩张,便没多少人继续注意内里情况。那白发老者已是气得浑身发抖,不待胖老人说话,便指着含章,横眉怒目斥道:“大逆不道,大逆不道!”

起先的长须老者亦怒斥道:“小丫头,你虽为女子,也不能如此忤逆父母尊长。当初你生母虽也是农家女出身,没受过什么教养,年轻时也做了些许荒诞事,但进了我薛家门,慢慢也学了礼法,行事说话颇守规矩顾大局。你身为她的女儿,也是边关元帅的外孙女,身份自是不同寻常,难道还要给他们脸上抹黑么?”

“哈哈!”含章朗笑两声,眼如寒星,冷芒闪动,“我那守规矩顾大局的母亲,已经喝下催产药催了自己的命,当日我不曾夭折在那药上,今日更不可能受你们摆布!”

她情绪激动下,脸色通红如欲滴血,目光冷厉如刀,所到之处便如利刀割砍而过,给人血肉横飞的错觉,这几位老者虽历经风雨,也不免有些不寒而栗之感,均暗叹这丫头好凌厉的气势。

当年沈姨娘喝药催生虽是后宅事,但因牵涉到薛侯爷嫡长子,在座之人也都有耳闻,长须老者本对含章尚有几分怜悯,但如今她公然用此事损及薛家颜面,怜悯顿时消失,只余下可恶可恨,他怒道:“既入了薛家门,就是我薛家人,为了薛家家业稳固、子孙昌盛安宁,一碗药一条命又算得了什么?哪里轮得你在这里胡言乱语!”

此言一出,含章突然顿住了,那凌厉之气也尽数收回,厅里无人说话,连呼吸也听不到,风吹动深蓝纱帘,诡异地静,仿佛恶战之后的战场,溢出让人心神无力的疲乏厌倦。

“既如此,”含章将目光看向薛侯爷,父女两终于目光相对,薛侯爷眼中眸光闪动,似有许多不能言说的话,女儿凤眸轻眯,淡色的唇微启,一字一字掷地有声,“我便不做薛家人!”

言毕,众人尚未反应过来,她左手拔了头上玉簪扔在地上,却将一头泛黄青丝拢至身前,今日小定,原本该是程家人将那孔雀开屏钗戴到她头上,所以她发髻上并无其他饰品,此刻伸手拢发倒甚是方便。

那玉簪子是岫玉材质,本质地坚硬,却被她用力摔在地上成了两截,蹦跳了几下,一半滑到那白须老者脚下,一半直直滑入两重纱帘的屏风内。

叮叮脆响尚未消失,含章右手一抖,袖笼里滑出一把银亮冰寒的匕首,尖利泛着蓝光的寒芒耀入眼中,微微刺痛,薛侯爷惊惶下来不急出声阻止,眼睁睁看着女儿一匕首将及腰发丝自耳边齐齐斩断。

含章一手持匕首,一手举着一把有如狼尾般的长长断发,神态冷傲:“古有魏武帝割发代首,我不如先人,今日断发代命,从此以后,我与薛家一刀两断,再无瓜葛!”她傲然地一扬手,便如从战场而归的战士扔掷敌人的人头一般,一把青丝砸向薛侯爷脚边,一路扬撒了一半,剩下一半没什么力量,只击中他的袍子,青色袍角微微颤动。

薛侯爷怔怔地看着脚下的断发,又徐徐抬头看着短发凌乱的女儿,眼神微带悲凉,唇角微微扇动,却最终颓然移开视线,没有对女儿说一个字。

含章嗤笑一声,眸光淡然再次扫过厅中诸人,抱拳道:“告辞!”言罢转身便要离去。

“慢着!”一声尖利喝斥从屏风内传来。含章顿住步伐,淡然看过去。

侯夫人几下甩开纱帘疾走而出,她手上拿着半截玉簪子,一张保养极好的脸已是气得雪白如纸,怒极反笑,素日柔和的声音扭曲变声:“一刀两断?说得真好听,只怕二小姐你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从胡杨身无分文落魄归来,侯府可有嫌弃过你?你吃的穿的,身上穿的,头上戴的,房里用的,甚至往年年节千里迢迢送到胡杨去的礼物,无不尽善尽美,绫罗绸缎、珍宝美玉,有哪一样不是你父亲和我的心意?就是这根被你随便摔断的簪子,也足够寻常人家几年的花费。我们对你哪点不够好?你这样狠言狠语,将所有一切一语抹杀,未免太狠毒了!”

这话虽计较锱铢,有些小气,却也说的是实在道理,哪一个人不吃饭穿衣了?看着含章身上那耀眼精致的石榴红褙子,众人眼中惊愕都转为不屑。

那白发老人气得几欲疯狂,终于有机会扳回一城,忙喊道:“正是!你吃我薛家的米,穿我薛家的衣,你的骨肉皮都是薛家的,有什么资格说一刀两断?!”

含章定定与侯夫人对视,眼中闪过一丝嘲讽,侯夫人手握成拳,指甲深深扎入掌心,正待继续责问,却看含章手指探向衣襟,竟当众解起衣带来,众人面面相觑,正待喝止,含章动作麻利,已将外衣脱下扔到侯夫人脚下,内里一身玄色长袍,上面是朱红的卷草纹,古朴端凝,萧肃深沉。侯夫人见她早有准备,不免心中有些狐疑。

含章却是勾唇微笑,从左手袖筒抽出一卷纸,迎风抖开,侯夫人站得离她最近,一眼看到那纸上文字,瞳孔骤然一缩。

“我本来不欲说此事,但,既然夫人你提起,我便说个清楚。”含章语调清晰,慢慢道来,“这是我祖父二十多年前给我生母备下的嫁妆,因为薛家家规,凡做妾者一律不得向外人透露自己妆奁数,以免损及正室颜面,所以我生母从不曾向他人提起。祖父出身农家,不懂古董珍玩,只知道田地重要,每每论功行赏便只索要田地,到我生母出阁时,陪嫁金银很少,田地却有三千亩。”

几位耆老皆倒抽一口冷气,这昌安侯府的所有田地庄子加在一起怕也只有五千余亩,当日看沈家女入府,只带了少少一些金银,众人还对她颇为轻视,谁知她实际陪嫁竟这般丰厚。

侯夫人见势不妙,正要反驳,含章目光微动,轻轻瞟了她一眼,便入利箭般将她死死定在原处。

“母死子继,我生母过世,这三千亩田地甚至这些年的产出孝敬自然该归在我名下。偏我一时好奇,怕那些庄子荒废了产出不好,我若胡乱问起,侯夫人您面上不好看,所以来京的路上先去那些地方看了看,结果,”含章慢慢将那卷至卷起,用巧劲送到那胖老头手边几案上,“烦请薛老御史帮忙瞧瞧,那些庄子如今都在谁的名下?”

胖老头展开纸卷,眯眼一瞧,顿时大惊:“这…”其中三分之一归了侯府,三分之一为侯夫人私产,后转了一半给薛定琰做嫁妆,还有三分之一,则由薛定琬带入了侯夫人娘家安平伯府。

含章无意理会他们的惊诧讶异和侯夫人的颓丧惶恐,低头抚平袖子,凉凉笑道:“既然非要说清那些钱财之事才可脱身,那我便用这三千亩地做买身钱,咱们钱货两讫!”

玄色长袖一甩,含章转身,毫不留恋而去。

才下了台阶,尚未出院子,外院总管薛管家一路跌跌撞撞狂奔而入,慌慌张张喊道:“侯爷,侯爷,有圣旨来了,是,是和二小姐有关的。”

第三十二章沈含章...

“…元帅沈三独女早逝,膝下荒芜。忠臣无后,晚景凄凉,朕实不忍,兼悉获其独女诞有一女,年已二十,自幼由沈帅亲自教养成人,古云一米一饭皆是恩情,养育之恩亦重如泰山。鸟雀尚有反哺之德,何况人乎?故特赐此女沈姓,归宗沈氏,以尽朕抚恤忠臣之心,替其亡母尽孝承欢,亦报沈帅十四载抚育之恩,齐三全之美。钦此。”

“…兹念昌安侯府恭敬勤俭,体恤孤弱,深明大义,特赐昌安侯府金千两,加赐侯夫人王氏正一品诰命,封慈怀夫人,赐金玉佛像各一尊。钦此。”

紫檀接旨香案上轻烟袅袅,年轻的宣旨官朗朗清音隐隐回荡在启晖堂前,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这两封圣旨,着实狠狠敲在众人心上。

今日含章一介未嫁之女,自陈家族对己不公,自请出族,脱离薛姓,所作所为惊世骇俗,不论有何内情,却实实在在是不敬父母不认祖宗,这等行为实乃大不孝,若是发生在寻常人家,直接将女儿沉塘赐死也无人会有二话。

虽然含章身份特殊,薛家不能对她如何。但昌安侯府受了这奇耻大辱,若一怒之下以此为由告上金銮殿说含章不孝不顺,孝道为上,皇帝也不能偏袒,到时候下狱流放自有说法,沈三纵有天大的军功也无济于事,不但如此,事情一旦传出,天下清流一派定会对这大逆不道之女嗤之以鼻,御史的弹章便能将他祖孙两人给活埋了。

而如今,两道圣旨降下,一切全然不同,自颁旨之时起,含章便归了沈家,是名正言顺的沈氏女。

且圣旨内容声情并茂,道理凿凿,薛家女改姓,是皇帝对忠臣的抚慰,是亡逝的沈姨娘对父亲的孝道,更是含章报答祖父的养育之恩。薛家若是深明大义,体恤国之忠臣,就该毫无二话,欣然同意。

虽情理堂皇,但夺人女儿归于别家,到底有违宗族之法,为了安抚薛家,皇帝特地赏赐了千金,又因此事抬举了侯府妾室,故又额外赐了侯夫人一份殊荣。

如此一来,用含章对沈帅的孝压过含章对薛家的孝,以孝对孝,薛家也得了补偿,情理法上都勉强说得过去,天下人也不会有什么大意见。不得不说着实费了一番苦心。

至此,含章改姓之事已成定局,而薛家,接了这份旨意,受了这些赏赐,便只能拱手将人交出,而含章大闹启晖堂之事却只能一笔勾销,薛家不能有任何不满,否则的话就是藐视圣意,对皇帝不敬。

薛家众耆老跪在薛侯爷身后,眼睁睁看着他接下那两份重如泰山的奏折,只觉得喉咙里卡着一枚硕大的苦果,哭都哭不出来。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连番的打击如惊涛骇浪将人吞没,白发老者喉间咯咯两声,眼前一黑,晕了过去,长发老者赶紧将人扶住,不让他倒下,接圣旨时晕倒,着实不敬。

薛侯爷大惊,忙使眼色让旁边伺候的小厮将人扶走。年轻俊秀的宣旨官很识趣地低头咳嗽,假装没有看到。

白胖的薛老御史打岔问道:“程家小子,你不是起居舍人么?怎么今儿不在宫里待着,却跑来颁旨了?”他这话自然并不是表面意思,皇帝突然管起官员家事,决定一个女子的姓氏前途,且还卡在这么一个节骨眼来颁旨,简直是匪夷所思。幸而宣旨的程熙和他是旧识,这话问出来倒也不打紧。

程熙果然很上道,他既宣旨完毕,就不算身负皇命之人,便先恭恭敬敬对着薛老御史行礼,这才道:“昨天傍晚胡杨的军情奏折到了,几位老大人进宫商议战事时,无意间提了几句沈元帅年老孤苦,膝下空空,夜里时常梦见亡女哭醒,病上添病。皇上听了感慨良久,最后说了一句朕亦为人父为人祖,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乃好生之德,沈帅其情可悯。今儿一早便下了这两道旨意,让我来宣旨。”

一时众人都沉默了,真有这么巧的事么?还是事先已经计划好的,给一棍再赏个甜枣?不约而同,视线都看向含章身上。

她仍旧是沉静神态,无喜无悲,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本来会有些凶险的前路突然转成了另一条康庄大道。无论如何,做沈家元帅的孙女总比做为侯府庶女被送去程家做填房要好得多。但沈三若早有此意,为何这十四年都没提过,偏偏临到现在才突然提出来?

众人面面相觑,无限疑惑都在肚子里翻滚,面上表情也十分古怪。程熙低声咳嗽两声,行礼道:“下官还要回去复旨。就此告辞,几位大人见谅,薛侯爷见谅,沈小姐见谅。”

这一声沈小姐直叫一干人等百感交集,连程熙带着随从转身离去都未曾注意,只含章无意间瞥见他的背影,面上突然闪过一丝惊疑。

不过半个上午,却像过了半生那么长,含章慢慢走过侯府已经有些熟悉的内宅道路,远远的二门边斜靠着一个矮小人影,老远就在挥手,欢快得像只摆脱了绳索的猴子。

含章看着活蹦乱跳的小六,只觉得心中最后一点阴霾也一扫而空,全身轻松,便加快脚步走过去。

小六上下扫了她几眼,笑眯眯道:“事情都弄完了?”

含章点头,漫不经心道:“弄完了。”她想了想,也笑眯眯道,“这玉京哪里烤全羊做得最好?快带我去尝尝,两个月没吃过,快馋死了!”

小六从墙边矮树丛里摸出一顶斗笠扔给含章:“走,跟我走,包你满意。”

两人正要离开,忽听身后传来一声浅浅低呼:“阿素!”

这道不和谐的低吟骤然打破了含章两人的好心情。小六回头瞄了瞄,龇牙咧嘴地小声对含章道:“是侯爷。”

含章暗叹,该来的总会来,便徐徐转身。

薛侯爷慢慢走过来,他方才许是疾步走来,袍角皱起,两鬓几缕碎发拂过额前,容貌一如既往的俊雅,又因着仪容微乱,倒显出几分不羁的名士之风,浊世翩翩之态。直至今日,此人仍可令世间女子迷醉。

含章平静地看着他:“难为薛侯爷还记得我的小名,却不知阁下有何指教?”

薛侯爷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勉强出声道:“你如今身无分文,却能去何处安身?”

这大约是父亲的关怀吧,含章抿着唇想,多么可笑。

薛侯爷见她没有回答,便从自己袖子里取出一个墨绿色锦袋递过来:“这里有三十两黄金,一些碎银子,你先拿去应急,等找好落脚处,我让人给你送些银钱物品去。”

含章看着那沉甸甸的锦袋,突然觉得好笑,方才侯夫人还口口声声自己吃薛家的用薛家的就是欠了薛家,如今这锦袋,到底又想说明什么?

对方一动不动,脸上现出嘲讽的笑,薛侯爷伸出的手渐渐有些尴尬得维持不住,最终,他颓然地垂下头:“你果真如此恨我。”

仍旧是令人难堪的一片安静,只听得到风吹过旁边矮树的声音。

“我小时候常常很困惑,”

突如其来的叙述让薛侯爷有些惊讶地抬头看向含章,她亦回望,两人身量相仿,很容易就能看到对方眼睛里的情绪,含章深黑的眼睛亮得惊人,波光粼粼,“为什么大姐和二哥总能得爹爹喜爱,大姐绣了一个小花样,二哥写了一副好字,爹爹就会抱着他们,很开心地笑。爹爹长得比所有人都好看,笑起来脸上会发光,比天上的太阳还好看。可是,爹爹从来不会来抱我,也不会对着我笑。”

语调一反常态的低柔,好像小孩子的委屈呢喃。

“我很努力地试过了,可是我绣的花不好看,我写的字像蚯蚓爬,爹爹每次都不会多看一眼。后来我想,算了,反正我也做不好,爹爹永远不会注意到我,所以我什么也不学了。”

含章两眼有些虚芒,眼眶里却隐隐溢出水光,“后来,薛定琬她们总是欺负我,我总被罚不给饭吃。我饿得慌,就偷偷去找爹爹,可是爹爹皱着眉头很严厉地跟我说小孩子不能撒谎,说你明明看见厨房给我屋里送了很多好饭好菜。我拼命摇头说我没有撒谎,爹爹却根本不信我。我再去的时候,他就让人守着门不让我进去。”

“那次,薛定瑾弄坏了翡翠观音,却和薛定琬一起说是我碰坏的,不知道为什么,所有的下人婢女全都给她们作证,我怎么说都没有用。那天爹爹很生气,对我发了脾气。这大概是爹爹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里只注意到我一个人,可是他罚我在院子里跪一天一夜。那一天一夜我什么都没吃,腿也好疼啊,晚上的时候饿得眼睛都花了,但是根本不敢闭上,到处都是黑漆漆的,我吓得不得了,好想爹爹来救我。可是直到我昏过去,也没有看见。”

秋日的风吹过含章的短发,发丝凌乱飞舞,小六不敢置信地看着两道晶亮的水迹从她腮边滑过,砸在坚硬的青石地板上。薛侯爷只觉得喉咙发紧,心里异常难受。

“那晚之后我染了风寒,总是发烧咳嗽,怎么也好不了,断断续续从夏天病到冬天,爹爹只来看过我两次,每次听说我睡着了就走了。后来冬天来的时候我发了一场高烧,足足烧了三天,是沈嬷嬷的哭声把我唤醒的。我醒来的时候就想,爹爹不喜欢我不要我,那我也不要他了。”

“侯府那时候在修房子刷油漆,我就偷偷拿了一罐红漆。故事里的哪吒剔骨还父,割肉还母,我很怕痛的,不敢割自己的肉和骨头。所以我就用油漆当成我的血泼在屋子里,我当时有点赌气想,这就是还了你的血了。然后我就和沈嬷嬷走了。”含章眼睛发直,仿佛陷入了久远的记忆,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到自己的泪越来越多越来越急,连声音也哽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