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小姐也不必急着立刻拿主意。”采芹见状,也不催她,柔声劝道:“不如等瑞少爷回来了,再与他仔细商议。左右大奶奶暂时也不会走。七小姐若是想通了,回奴婢一声即可。”

她既然都这么说,七娘唯有应了。张妈妈赶在七娘前头站了出来,说要送采芹出门。七娘知道她有话与采芹说,也不点破,只沉默地点了点头。

张妈妈送采芹出了院子,一路送出巷子口才回来,进屋便道:“老奴晓得小姐一时想不开,只是到了而今这时候,我们总得仔细想想清楚。您若是过继到许夫人名下,且不说您日后的前程,便是对小少爷也大有裨益。”

见七娘依旧皱着眉头,张妈妈咬咬牙,终于又开了口,叹息道:“到了现在,老奴也不再瞒着您了。您以为老太爷和老太太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不曾有过只言片语?并非他们不关心小姐和少爷,而是因为——因为他们早已过世了。彭家,早就被抄家了!”张妈妈提起旧事,将将才稍稍好转的两只眼睛又开始发红,浑浊的眼泪不住地往下掉。

七娘惊诧地看着她,愣了好一阵,才缓缓问道:“妈妈请细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张妈妈抹了把眼睛,吸了吸鼻子回道:“谁晓得是怎么回事呢?当初老太爷忽然看中了老爷,急匆匆地把夫人嫁了出来,临走前又把彭家的大部分财物全都给了夫人,罢了又仔细叮嘱老爷,无论如何都不准再回京。结果,老爷去了山阳县才半年,彭家就出了事。老奴偶尔听夫人说起过一回,只说彭家被人陷害,可怜老太爷与老太太,那么一把年纪了,竟然…竟然死在了狱中…”

这是七娘头一回听说这些辛密旧事,一时间也是震惊莫名,脑袋里乱成一团。

张妈妈继续哭道:“老爷在世的时候,虽不曾回过京,但那些年来,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为老太爷翻案,只是一直未能如愿。结果,老太爷的案子还没个着落,老爷和夫人又出了事。而今,一切就只能指望着小少爷了——”

“妈妈别说了,”七娘打断了她的话,沉声回道:“我知道你的意思。”

七娘从来不知道,原来瑞哥儿的身上还肩负着这样沉重的责任。他还那样小,又单纯又善良,不会说谎,不会玩心眼儿,可是,他总有一天会长大,必须要改变自己,必须要把身上所有纯洁的品质都磨灭掉,变得复杂又小心,甚至变成另一个人。如果可以的话,七娘宁愿承受一切的那个人是自己。

可是,她只是个女儿家,她而今唯一能做的,便只有答应张妈妈的请求,过继到许氏名下,成了侯府名正言顺的大小姐以后,才能帮到卢瑞。

也不知张妈妈和卢瑞怎么说的,听说七娘被许氏看中的消息后,瑞哥儿竟还欢喜得很,一脸单纯地看着七娘道:“那可真是太好了,许家婶婶极是和善,连采芹姐姐也很温柔呢。”

七娘不说话,看着他笑。

几天后,许氏挑中七娘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卢家,一时间,众人皆是议论纷纷,更多的则是忌恨,甚至还有好事的跑到胡氏跟前嚼舌根,想要败坏七娘的名声,却被胡氏赶了出去。

也有人私底下暗自揣测七娘姐弟俩到底给许氏灌了什么迷魂汤,七嘴八舌地说道了一番,也没找出个所以然来。三房的马氏得了消息,气得把屋里的东西摔了个遍,思虑了一阵后,又带着卢虹去找胡氏说话,言语间透着想要带卢虹进京见见世面的意思。胡氏左右不回她的话。马氏去了两回得不到准信,愈发地怒不可遏。

只是,不管卢家众人如何地暗动手脚,七娘和瑞哥儿兀自不动声色,直到月底卢之安得了京城的来信,急急忙忙地启程回京。

不知京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卢之安甚至等不及和众人一道,先行带着几个侍卫上了路。许氏和胡氏则领着侯府的女眷走在后头。

七娘而今身份不比往常,虽说还未曾正式上了族谱,但侯府上下已经把她当做府里大小姐一般看待了,所以张妈妈也名正言顺地跟在了身边,此外,许氏把随身伺候的采蓝给了她。

“我这回出来,身边只带了这几个人,回去以后,你再多挑几个,让采蓝帮着□。”许氏一贯温和的脸上多了些笑意,目光愈发地温柔。七娘本还有些惴惴不安的,见了她这般,心里的不自在也渐渐打消了。

“今儿晚上在嵊州城里歇了,明儿大早就坐船回去。七娘——不,碧舸坐过船吗?”许氏问。

七娘点头,“幼时还和瑞哥儿一起划过船呢。不过都是小船,拢共才这么点大。我们回来的时候倒是在江边瞧见过大船,依稀有好几层呢。”

“可不是,”采芹是许氏身边最心腹的丫头,所以胆子也格外大些,又见许氏满脸笑容,便笑着插话道:“这次回去,我们便要坐那么大的船,是府里早已定好的,没有外人。小姐若是在船舱里坐得闷了,还可以出来透透气,江上的风景是极美的。两岸杨柳如画,碧波荡漾,偶尔还有飞鸟掠过…”

七娘忍不住有些向往。

第二日大早,到了码头,却有下人过来向胡氏请示,说有人想搭船。

“是邵家的大哥儿吗?”胡氏听了下人的禀报,笑着问:“若是大哥儿就行。”

外头那人笑着应道:“果真是邵家的大公子呢。”

胡氏朝许氏笑道:“你瞧瞧,我们运气可真好,竟然能在这里遇到京城里难得一见的仲哥儿。回头看花了眼,怕是我们熠哥儿都瞧不上了。”

许氏掩嘴笑,“瞧瞧你这张嘴,莫要吓到了人家。到底是年轻人,脸皮薄呢。”

胡氏不以为然道:“不妨事,不妨事,又不是我们上赶着要去看的。”

七娘听得糊里糊涂的,不知道她们到底在说谁。

许氏见状,遂解释道:“来的是国公府的大少爷,才十几岁,京城里出了名的才子。不过——”她顿了顿,声音压得低了些,“邵家大公子的眼睛…不大好,看不见,所以,倒也不必刻意避着。”

竟是个瞎子?

七娘心里微微诧异。方才胡氏和许氏说话的语气和神态,那位公子怕不止是个才子,只怕相貌也是极好的,要不然,胡氏也不会说什么“上赶着去看”人的话。这样的人物,竟是个瞎子,真是可惜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就说男主第九、十章出来么,你看,不见其人,先闻其名。

第十章

虽说那传说中的国公府邵公子眼神不大好使,可七娘也不好真的跑去瞧他,倒是采萍好奇地跑去偷瞧了好几眼,回来后就一脸通红地道:“邵公子长得真是好看。”说着话,眼睛愈发地闪亮,脸上露出经常出现的迷茫神情,显然已经陷入了深度幻想中。

许氏身边有四个丫鬟,采芹机灵聪敏,采蓝稳重大方,采绢老实温顺,唯有这个采萍让七娘很头疼,用一个通俗的词来形容,这姑娘有些不靠谱,满脑子都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头一回和人见面,她就能幻想到十年二十年后经久不衰的感情了…

至于许氏为什么会挑了她带出门,七娘想,一方面固然是因为采萍梳头梳得好,更重要的是,她还是许氏配房韩嬷嬷的孙女。

采萍将将满了十五岁,依照侯府的规矩,再过两年就要放出去配人了的,只是她的身份到底不同于寻常下人,有韩嬷嬷在,许氏难免对她要格外看重些,待她也不似寻常丫环那般严格。小姑娘也因此才养成了这傻乎乎的性子,时不时地胡思乱想一番。

今儿偷偷去见了那邵公子之后,采萍的“病情”愈发地严重,整整一上午都痴痴地坐在七娘房里发呆,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一会儿蹙眉,一会儿窃笑,一会儿面红耳赤,一会儿又泫然欲泣…七娘觉得有些头疼。

其实采萍并不是七娘这边的丫鬟,只是许氏那边她插不进去,采芹又素来看不惯她这一副傻兮兮的蠢样儿,所以她才喜欢留在七娘屋里和她说话。七娘性子好,话又不多,大多数时候都微笑地看着她,不管采萍说的事情多么可笑,她都不会笑话她。

中午吃饭的时候,采萍总算回了自己屋,采蓝端了饭进来,长吁了一口气,小声朝七娘道:“采萍她打小就被韩嬷嬷宠坏了,行事总有些不靠谱,小姐您——看着就是了。”其实她的意思是,千万莫要跟着她学吧。

七娘“唔”了一声,想起采萍那张频频变幻的脸,忍不住有些想笑。兴许那邵公子果真生得“倾国倾城”,要不,采萍多少也算是见过世面的,这才偷偷瞥了两眼,怎么就迷得这样死去活来的。

见七娘既没有追问起邵公子,又没有替采萍说话的意思,采蓝这才放下心来,赶紧把话题转到卢瑞身上,笑道:“瑞少爷可真是懂事,这一路上什么事情都自己做,熠少爷见了也要跟着学。虽说自己也会穿衣服,可那头发梳得简直是惨不忍睹,大奶奶和二夫人瞧见了,险些没笑得背过气去。”

一说起卢瑞,七娘脸上的神情立刻柔软了下来,眉目间不由自主地荡漾起笑意,柔声道:“瑞哥儿打小都是自己穿衣铺床的,到现在都好几年了,熠哥儿一时半会儿难免有些不适应,却也不奇怪。”

采蓝回道:“二夫人也是这么说的,不过熠哥儿还是气得够呛,中午饭都少吃了一碗。二夫人还说,这一路到京城还得七八天,正好碰巧遇到邵公子,还想请邵公子指点二位少爷的功课呢。”

七娘微微诧异,蹙眉问:“那邵公子不是说是国公府的大少爷,怎么会过来搭我们的船?”照理说,国公府的排场应比侯府还要大些,怎么他身为堂堂大少爷,出门竟要搭旁人的船。

“小姐您就有所不知了。”采蓝的脸上显出同情的神色,“国公府里可乱着呢。”

只要是女人,只怕没有几个是不八婆的,便是采蓝这样大方稳重的人,对京城里的那些小道消息也了如指掌。若如采蓝所说,这邵公子虽是国公府的嫡长子,处境却不大妙。邵公子出生后不久,邵母就撒手离世,之后没多久邵父另娶,他便多了个继母康氏。

早些年康氏只生了两个女儿的时候,对邵公子还是不错的,最起码外人看来,邵公子身体康健,衣食无忧。这样的好日一直持续到七年前,康氏再次分娩生了个儿子。邵公子是原配所出,不管是论身份还是论排行都是将来国公府毫无置疑的继承人,于是,康氏便坐不住了。

邵家三公子不到半岁,康氏便朝大公子下了手,听说是在他的汤里下了剧毒。邵仲死里逃生,捡回了一条性命,却也因此毒瞎了眼睛,从此与爵位无缘。

此事传得全京城皆知,一时沸沸扬扬的,好不热闹。只是那国公府终究没有将康氏下堂,只推了两个丫鬟和嬷嬷出来顶罪。邵仲的外祖家气愤不过,一状告到了太上皇那里,终究还是因为缺乏证据被大而化小。康氏虽被送到城外庄子里住了两年,但邵仲的眼睛却是再也救不回来了。

也正因为这事儿,邵仲与国公府的关系并不亲密,尤其是康氏再次被接回府以后,他索性就搬到了外祖孟家的别院里住下。好在这年轻人聪明好学,年纪轻轻就颇有才学,不仅得了鲁平安大师的数次夸赞,便是当今圣上也是极为欣赏的。

“若不是他眼睛不好,只怕早早就入了仕途了。更有人说,国公府的老太爷本来是想把爵位直接传给他的,而今倒好,哎——”采蓝叹了口气,面上难掩惋惜神色。

七娘听罢,也多少替邵仲抱不平。

无论私底下她们说得怎么起劲,但这终究只是外人的事,七娘听过了,惋惜过了,也就罢了。说到底,她与邵仲连萍水相逢都算不上。自己家的事就已经够复杂的了,七娘也没有旁的心思在放在别人身上。

因邵仲上了船,七娘不好四处乱走,但也总不能一天到晚地闷在船舱里头不出来。眼瞅着天色渐暗,采蓝便进屋邀七娘出去散散步,“大奶奶怕您在屋里闷,让奴婢带着你去甲板上透透气。瑞少爷和熠少爷都住在三楼,一会儿奴婢跟书城说一声,让他引瑞少爷下楼来和小姐说说话。”

七娘正是憋得慌了,听了这提议,自然欣然应下。

外头已经黑了,船也靠在江边停下,高高的桅杆上挑了盏灯,一旁是绣着大大“卢”字的旗子,风吹过的时候,卷得旗子哗啦啦作响。除了卢家的船外,江边还停了另外两艘大船,看那样式应都是官船,也如卢家大船那般挑了灯,挂了旗子,七娘眼睛好使,清晰地瞥见那上头绣着一个大大的“龚”字。

见七娘一直盯着那艘船在看,采蓝殷勤地解释道:“那是京城鸿胪寺卿龚大人家的船,龚家是京城大户,听说有上百年的传承呢。”

这就难怪了,七娘怎么看,怎么觉得那艘船比卢家的还要气派些。而且,船上守备森严,每层楼都有侍卫时不时地巡逻,那架势那排场,可不是个普通官员能摆得出来的。

“不是说要唤瑞哥儿下来?”七娘对龚家没什么兴趣,看了几眼后便挪开了目光,走到甲板的另一头,低声朝采蓝问。

采蓝赶紧应道:“小姐且现在此处稍等,容奴婢去楼上唤一声。”说罢,朝七娘躬身告退,急急地转身往三楼走去。

才说话的这会儿工夫,四周已是一片漆黑,船舷上没有人,七娘闭上眼睛,只听见远处呜咽的风声,还有…她眉头一皱,猛地睁开眼,对面船上已是一片混乱,有人高声喊着“抓刺客”,还有人咋咋呼呼地嚎个不停。

七娘一愣,猛地反应过来,四下张望,却是寻不到可以躲避的地方。只一眨眼的光景,船舷上已经多了一个人,直朝七娘所在的方向而来。

“大胆贼子,胆敢——”卢家的船上也是留了侍卫的,一见情况不对,立刻冲出来欲拦劫刺客。谁料还未与那刺客照上面,那黑衣蒙面的歹人已经反手将七娘拽住,狠狠一拉,便挡在了身前。

高个子,宽肩膀,体型微壮…人在极度紧张的时候,有些人反而会忽然镇定下来,七娘显然就是其中之一。她先是闭了一口气险些没晕过去,尔后却渐渐冷静下来,眼睛、鼻子、耳朵…所有的感官在同时全都释放开。

刺客应是个男人,年纪不大,他身上的味道很清爽,甚至有淡淡的皂角香。呼吸间的气息直扑到七娘的耳畔,微热而急切,似乎也有些紧张。掐着七娘脖子的手并不宽大,骨节修长清晰,手指很长,皮肤光滑白皙,指腹间微有薄茧,应是养尊处优的人物,怎么会沦落到做这种勾当?

再往下看,七娘愈发地疑惑了,刺客的手腕极为纤细,并非纯粹瘦削所致的纤细,而是少年人抽条长个子时所特有的骨架。可是他却有宽阔的肩膀和宽厚的胸膛?

“退后,通通退后。”身后的男人发出嘶哑的威胁声,左手亮光一闪,有冰凉的寒意渗入七娘的颈项间。侍卫立刻慌了,赶紧往后退了几步,又厉声喝道:“你…你若是胆敢伤人——”

威胁的话还没说完,楼上又冲下来两个年轻侍卫。与此同时,对面船上的护卫也上了卢家的船。七娘的心愈发地提到了嗓子眼。

刺客挟着她往后退了几步,到转角处陡地一转身,狠狠将她往前推,自己则快步朝另一个方向冲去,尔后便是“噗通——”一声水响,众侍卫赶紧追上前,那边船舷上早已不见了人影。

“刺客跳河了。”有人高声喝道。

“快去河里堵。”

“……”

“大小姐您没事吧。”有侍卫冲过来关切地问。

七娘吸了一口气,想说话,却发现根本发不出声,只得胡乱地点点头。采蓝也冲了下来,急得眼泪都掉下来了,还未说话,先抱着七娘哭了一场。卢瑞和卢熠被楼上的侍卫们拦着不让出门,听到楼下的声响,急得直跺脚。

“这是怎么了?”楼上有人低声问,声音清朗低沉,带着微微的少年人的清脆。

七娘却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朝楼上看过去。

那人站在楼梯口,修长瘦弱,月白色的袍子松垮垮的套在身上,却难得地多了一份风致。昏暗的灯光下,七娘却分明地看见他俊朗的眉目和挺直的鼻梁,果如传说中那样俊美倜傥,也果真如传说中那般有着迷茫而空洞的眼神。

他想到了垫肩、加宽体型,甚至改变声音,却不曾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人,有七娘这般锐利的眼睛,灵敏的鼻子,和犀利的耳朵,只要她见过一面,闻过一回,听过一次,这辈子都会深深地刻在她的心里,永远永远不会忘记…

“邵仲——”七娘的心里默默地念着他的名字,“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剧情大反转啊~~~

首先申明:本文不虐!

第十一章

十一

那边七娘被许氏和卢瑞及一众丫环下人簇拥着进了屋,邵仲与卢府侍卫打了声招呼后,也由贴身侍卫梁康扶着进了舱房。

一进屋,梁康立刻松开手,苦笑道:“早和你说了让我去,你偏不肯听,这回可好,偷鸡不成蚀把米,竟被人追到了房门口。若不是正巧遇到卢家大小姐,这会儿怕是都被人给逮了。”

“就你这身板儿,只要一被人发现,保管现行。”邵仲嗤道。梁康的个子格外高大健壮,便是浑身上下都用黑布裹了,只怕也要被人认出来,所以,他根本就做不了这类活儿。

见梁康一脸郁闷,邵仲愈发地得意,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在梁康面前挥了挥,道:“你以为我那般没用?算计了这么些天,怎么会空手回来。”说话时,他又打开小册子翻了翻,迅速地浏览了一遍。只是越往后翻,他的脸色就愈发地阴沉,到了最后一页,邵仲的眉头都快打结了。

梁康见状,只道是他偷到了假账簿,虽也有些郁闷,但还是开口安慰道:“龚家那老杂毛最是狡猾,你上了他的当也算不得什么。”

邵仲沉声回道:“那倒还不至于。”说罢,又叹了一口气,把册子往梁康手里扔过去,道:“账簿是真的,不过只有半册。”

“啊?”梁康又是惊讶又是意外,没好气地骂道:“这老狐狸,居然还狡兔三窟。怎么里头一点消息也没传出来?”

邵仲不语,蹙眉想了一阵,才冷笑道:“兴许他手里也只有这半本呢?”

“对了,方才可有人盯着我看。”邵仲忽然想起一事,回头问梁康。他假扮瞎子的时候目光会放得很虚,以至于真看不清四周的景象。但是,他的感觉却十分灵敏,警惕地察觉到当时落在身上的犹如刀刺一般锋利的目光,所以才有此一问。

梁康顿时笑出声,没好气地道:“我说仲哥儿,本以为你长大了就懂事些,没想到你这自恋的破习惯到现在还是没改。没错儿,你是长得好看,方才楼下的一大群小姑娘一直盯着你看,眼睛也不肯眨。”

邵仲气极,咬咬牙赌气不理他。

梁康只道他是小孩子脾气又犯了,只得强忍住笑,道:“行了行了,我不笑话你了。今儿事情闹得够大,你也累了,早些睡吧。”

邵仲转过头去不吭声,梁康只觉好笑,想上前摸摸他的脑袋,又想到这几年来他愈发诡谲深沉的心思,举起的手又悄

悄放了下来。才走到门边,忽又听到邵仲迷糊的声音在发问,“你方才说那人是谁?卢家大小姐?”

邵仲下意识地用手指敲了敲桌面,露出思索的神情。梁康觉得有些疑惑,想了想,还是老实答道:“是刚过继到卢家大房的,名字叫什么我却不清楚。”

“刚过继的…”邵仲喃喃自语,俊朗年轻的脸上显出与实际年龄不相符的成熟和深沉,“卢家大小姐——”

梁康竖起耳朵,想听他到底在嘀咕什么,但邵仲却毫不客气地朝他挥了挥手,把人赶了出来。梁康气得直跺脚,小声骂道:“你个不尊重师兄的混蛋小子!”

二楼七娘这边,小小的船舱里挤满了人,除了卢瑞和采蓝外,许氏和胡氏各领着两个心腹丫鬟急急忙忙地过来探看,就连卢熠也赖在这里不肯走。发生了这样的事,胡氏自觉面上无光,更担心许氏因此责怪上自己,故不仅亲自过来探望,且还请了大夫给七娘诊脉。

“怎么样?”见大夫眯缝着眼睛许久不说话,胡氏心里愈发地没了底。天晓得好好的怎么遇到这样的事,许氏好不容易才选中了个孩子,若是才进家门就出了事,便是许氏不说什么,回头进了京,老太太和侯爷心里头定然不痛快。

大夫笑了笑,摇头道:“小姐只是略微受了些惊吓,心神不宁,一会儿喝点安神静心的茶汤便好了,并无大碍。”

胡氏听罢,总算松了一口气。许氏脸上也明显放松了许多,唤了采芹去吩咐厨房煎茶。卢瑞抚着胸口重重地吁了一口气,罢了又忿忿地骂道:“这贼人好生可恶,竟然还挟持人质,回头再让我遇到了,非要好好教训他一通不可。”

他鼓着小脸义愤填膺的样子十分可爱,大伙儿见了,实在想笑,都强忍着。唯有卢熠不管那么多,出声笑话他道:“就你这豆芽菜一般的身板儿也能教训得了人家?别要被那刺客扔进江里才好。到时候反倒还要连累了碧舸姐姐下水去救你。”

卢瑞的小脸顿时涨得通红,挥着拳头道:“我…我我总会长大的,很快就长大了。”

卢熠嗤笑,“等你长大了,碧舸姐姐都嫁人了,回头有姐夫护着,还轮得到你。”

卢瑞闻言愈发地着恼,咬牙跺脚,大眼睛里闪闪亮亮,依稀有泪光,“才…才不会,我姐姐才不会嫁人。你莫要胡说!”

“真是小孩子气!”卢熠可算是找到机会又装了回大人,仰

着脑袋看着卢瑞,仿佛看着不懂事的小孩,“只有不懂事的小孩子才会说这种话。但凡是女儿家,都要嫁人的,你这么不懂事,一味地痴缠,到后来还要耽误碧舸姐姐…”

“就你嘴巴多。”胡氏没好气地拍了下卢熠的额头,小声训道:“你这么聪明懂事,怎么学问还没瑞哥儿好。”

卢熠立刻不说话了,撇撇嘴躲到角落里,一副受伤的姿态。卢瑞则还沉浸在熠哥儿给他带来的巨大震惊中,咬着唇,红着眼睛时不时地偷瞥七娘一眼,十分难过的样子,仿佛七娘明儿就要嫁人似的。

这一回,便是许氏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了。

“都这么晚了!”许氏微笑着道:“既然碧舸没有大碍,大家都回去歇着吧。碧舸今儿受了惊,也要早点休息才好。”

胡氏闻言,赶紧起身,又招呼卢熠赶紧上楼,说话时悄悄朝他使了个眼色。卢熠的心眼儿最多,立刻会意,起身去拽卢瑞的胳膊,小声道:“你别不懂事了,杵在这里又帮不上忙,赶紧跟我一起回去,我得好好地跟你说一说道理,省得你这么大了还缠着碧舸姐姐不放…”说着话,也不管卢瑞如何不愿意,不由分说地把他给拽走了。

一会儿采芹端了热茶过来,伺候着七娘喝了。暖意往上窜,七娘忍不住眯了眯眼睛。

许氏见她一脸倦色,遂不再打扰,安慰了七娘几声后,又叮嘱采蓝仔细照顾七娘,尔后便与胡氏一起回了屋。

若是先前没有认出邵仲来,七娘只怕真要被那刺客吓到,可而今她满脑子想的全都是此人的目的。一个十来岁的少年人,居然能持续数年假扮盲人,此人的坚忍可见一斑,当然,与其坚忍的意志力同样另七娘震惊的,还是他的手段。

码头上巧遇侯府众人显然早有预谋,目的便是隔壁龚府的大船。他做了什么呢?杀人?七娘刚想到这个可能,马上又自己否决了。若是出了这么大事,龚家船上不至于如此安静。抑或是,偷了什么东西?甚至是见不得光的东西?所以,隔壁船上只是闹了一下,尔后便再无动静…

七娘想了一整晚,到天快亮时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第二日早晨起来,精神难免不济,旁人瞧了,愈发地肯定她昨儿晚上受了大惊吓。

洗漱完了去给许氏请安,进门后才发现不止胡氏在,连卢瑞和卢熠俩人也在。卢瑞的神色有些憔悴,眼睛下方隐隐约约有些发青,显见昨儿晚上没有睡好。

至于熠哥儿,永远都是一副精神奕奕的样子,瞧见七娘,咧嘴露出一口整齐的牙,白得晃眼。

卢瑞的目光则还要热烈些,几乎是一瞧见七娘眼睛就亮起来,被身边的熠哥儿偷偷掐了一把,他这才收敛了目光,轻咳一声,微微抬头,作出一副淡然的神态。

“晚上没睡好吧。”许氏朝七娘招了招手,将她唤到身边来,柔声问。

七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声回道:“天快亮了才睡着。”

许氏道:“莫要多想,过几日便好些的。”

胡氏也笑着插话道:“莫要说碧舸,便是我昨儿晚上也没睡好,闭上眼睛就做噩梦,吓得我都不敢让环丫头吹灯。”

“我不怕!”卢熠拍着胸口得意道:“我胆子可大了,昨儿晚上睡得特别好。瑞哥儿后来吓哭了,还是我哄的他。”

“你…你你…”卢瑞一张圆脸涨得通红,偏生又不会撒谎,急得只咬牙,“不是说好了不说出去的吗,你还说!”

众人闻言,顿时哈哈大笑。只有七娘笑不出来,反倒是有些发酸,心里头怪难受的。

许氏见状,自然猜出七娘的心思,才欲开口劝慰几句,外头候着的采萍红着脸进屋禀告道:“二位夫人,邵公子求见。”

七娘的手一抖,心跳仿佛漏了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