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若是相安无事的各自度日呢?

瑶妃也是个明白人,她知道后宫粉黛三千,不会由她一人专宠,她也容得下别人得宠,更是一手扶植了从前的夏文兰、张安骅和如今仍居主位的馨贵嫔。至于旁的宫嫔,即便没有归顺于她,她也并非全然容不下,否则顺姬也好、愉妃也罢,她们的孩子根本没机会生下来。她对我不依不饶,实是因为我从她那里抢走了太多…

许是可以一试。

一阵清雅的幽香袭来,我抬眼看去,怡然正轻晃着手中茶盏施施然踱来,含笑道:“宁容华娘娘好雅兴,这是碰上什么难事了要来茶室想想?”

我一沉气,颇显无奈道:“天大的难事,一边是容不得人,一边是不肯辜负的人,怎么做也不合适。”

怡然抿一口茶,在我面前笑吟吟地摇头晃脑:“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

我苦笑着摇头摆手:“非也非也,我这二者,要么得兼,要么兼不可得。”

“呀,这就难办了。”怡然又喝一口茶,也靠在立柜上,“娘娘不妨说说,兴许本宫正帮得上忙呢?”

“不劳宫正女官。”我信手取过她捧着的茶盏饮了口,“本宫自有主意。退一步而得鱼,亦不失熊掌也。”

不再动瑶妃,亦不示好,只是示弱。避一避锋芒,也免六宫非议。如她再步步紧逼,我有所动,宏晅、帝太后也就不能再说什么。我深深吸进一口气,又缓缓呼出,如此也好,少废一番心思,我也好专心对付姜家。

那才是我自始至终的仇家

我心中舒畅许多,对日后的事也大抵有了分寸。回到永桦轩,婉然道:“刚才凌宜阁来传了话,说瑶妃娘娘后天请各宫嫔妃去小坐观舞,姐姐去不去?”

宫中嫔妃时有这样的小聚,瑶妃尤其喜欢这些。她宠冠六宫,如此相聚时,宫嫔们对她多有奉承巴结,她多半是不会请皇后的,只让众人在她的住处看清楚,这后宫里真正顺风顺水的是她,而非她的嫡姐。

在我受封之后,这样小聚也有过数次,我因不喜瑶妃,又知她会有刁难,总是寻了由头不去。可眼下既是有心示弱,她下的请帖,我就必须应下。

她邀众妃小聚,谁都知不可抢她的风头。我挑了身简单的玉色并蒂莲纹对襟襦裙,万分的低调,朝月髻上簪了两支白玉钗子,携了婉然和云溪往凌宜阁去。

我并不是到得最早的,在映瑶宫中随居的宫嫔和几位素来与瑶妃交好的嫔妃皆已到了,我与她们中大部分人并不熟络,各自见了礼又客套上两句便安然落座。抬眼见馨贵嫔一袭淡橘色妆花丝绸广袖襦裙迤逦而至,复又站起身,恭谨地浅浅一福:“贵嫔娘娘万安。”

“哟,稀客啊。”馨贵嫔黛眉微悚,语气听似淡泊却是讽意尽显,“难得见宁容华来赴瑶妃娘娘的宴,本宫还道容华你此时会去明正殿呢。”

64 063舞祸

馨贵嫔的声音轻轻朗朗地传入各人耳中,一片静默,这是瑶妃不容我的由头之一。阖宫嫔妃,能去广盛殿、成舒殿伴驾而不需通禀的只我一人,到了梧洵行宫,明正殿也是同样的规矩。宏晅容我如此,不过是因着我曾在御前侍奉许久、又无家世背景便毫无干政之嫌。

从他允我随意入殿时,我就知道这会在宫中引起怎样的反响,却觉得能让瑶妃不痛快,何乐而不为?可这样的事,显然不仅是让瑶妃不痛快。

余光一扫,见诸人各自低着头,或是看着别处,都是一副淡然神色。须臾,陆才人素手摆弄着绣蝶纹的袖口,轻轻道:“难得容华娘娘有这样的雅兴,陛下那样的旨意如是落在臣妾身上,臣妾必定日日去候着,什么事也不做了。”

馨贵嫔扬声尖锐而笑:“陆妹妹也就是想想,在座的谁有宁容华这样的本事。”她双眸一转,凌然地睇着我,“区区一个奴籍的丫头,坐到尚仪的位子已不容易了,得幸之时本宫更让刮目相看。如今,竟也是一宫主位,还抚育着皇次子。”她在我身边踱着步子,扫视着我,口气轻浮玩味,“随意入大殿?本宫可听说皇后娘娘去见陛下还需郑大人通禀一声呢,可见宁容华你若再有个一儿半女的…前途无量啊!”

我浑身一凛,向后退了半步,冷冷一福:“贵嫔娘娘谬了。臣妾鲜少来见瑶妃娘娘,先前是自己体弱多病须得静养,如今是因照顾着皇次子抽不开身。娘娘言及随意入殿之事,臣妾确是得了陛下旨意不假,但…”我羽睫微微一抬,浅扫她一眼复又垂下,“嫡庶有别。犯上之语,请贵嫔娘娘谨慎言行。”

“凭你也配告诫本宫么?”她瞅着我,似笑非笑,“本宫知道你在潜邸服侍过,可你别忘了,瑶妃娘娘也是陛下还是太子时就嫁入府中的。要和瑶妃娘娘一较高下,容华你才该谨慎言行。”她一壁说着,一壁凑近我,笑意未减,压低的声音中隐着狠意,“那日,可惜了陛下没听容华的意思来看本宫,不然本宫定在陛下面前好好赞一赞容华,也算答谢容华好意了。”

果真会是如帝太后所说的那样。

我不动声色地暗舒一口气,嘴唇轻敏,笑意微微:“不敢受娘娘的谢意。臣妾区区一个容华,岂敢妄自左右君心呢?”

她神色微凝,蓄起一抹浅淡的笑容:“敢或不敢,六宫都瞧着呢,宁容华何须多加辩解?”

“瑶妃娘娘邀众人相聚,两位妹妹有什么话非要站着说,让旁人以为瑶妃娘娘照顾不周么?”庄聆搭着宫娥的手,笑容满面地步入院中,停在我二人面前,言笑晏晏,“小聚罢了,座次也不是强定的,两位妹妹若非有什么体己的话要说,一起坐着就是了。”

我向馨贵嫔莞然一笑,方侧身向庄聆见了礼:“修仪姐姐万福。是臣妾早到了些,同馨贵嫔娘娘聊得忘乎所以了。”眼睫微垂,朝着馨贵嫔欠了欠身道,“娘娘请入席。”

馨贵嫔的视线仍是直直落在我面上半分一移,浅一福身:“修仪娘娘万安。臣妾先去坐了。”

庄聆拉着我坐下,手在我手上一搭,盈盈一笑:“众矢之的?”

我无奈一叹,苦涩摇头:“是我自己太不当心。”

众人又坐了两刻,瑶妃才姗姗迟来。犹是高挽着飞仙髻,一袭飘逸的广袖流仙裙上花纹繁复,庄聆低眉轻道:“哟,瑶妃娘娘这是要献舞呢。”

遂与众人一道起座施礼,瑶妃在主座坐定,柔荑轻抚着额头,轻描淡写地徐徐笑道:“都免了。本宫来迟了,各位妹妹见谅。”

轻轻拊掌传来歌舞,乐师其动,院中响起《霓裳羽衣曲》,数十位舞姬鱼贯而入,唐制的舞服轻旋而起,仿若一朵朵时绽时收的花朵。霓裳羽衣舞舞姿繁复,又只有残篇存世,教坊排练此舞必定废了不少工夫。瑶妃凝神赏着舞,面上笑意浅淡,一缕倨傲半分不做掩饰。

诚然,这众女齐舞也确实比不过瑶妃当日在祁川行宫中的那一支独舞。

众人看得起兴,一舞终了,瑶妃屏退众舞姬,恬和微笑道:“这霓裳羽衣舞,本宫前两个月才命教坊去排,原想着难度颇高,还担心出什么岔子,眼下看着众位妹妹倒还都喜欢。”

馨贵嫔笑声泠泠道:“臣妾有话直说,娘娘别怪罪。这舞是不错,可见教坊是费了心思的,但比之娘娘去年那一舞,还是差着些。”

“本宫那舞哪儿比得上这些个舞姬,不过是有些新意让各位妹妹觉得新鲜罢了。”瑶妃微笑着轻一叹,“本是想舞上一曲再给各位妹妹看看,出了门才知今日竟这样炎热,委实懒得动了。”

说着又要再传舞姬进来再舞一曲,馨贵嫔却道:“娘娘说得是,重在新意。何况娘娘当日是为了在朵颀公主面前挽回大燕的面子才有那一舞,如今宫中小聚,娘娘位份最尊,臣妾等怎敢劳娘娘起舞?”她停了一停,抬眸看向我道,“臣妾听说宁容华也是善舞的,当年在太子府里也专程学过。臣妾无福,进宫太晚不曾得见,不知宁妹妹今日可有兴致?”

瑶妃和善笑道:“贵嫔妹妹这就难为容华了。当时本宫已在太子府中,知她专程学的是那相和大曲,却因太难而未学成,不几日就搁下了。莫说贵嫔妹妹没看过,本宫和陛下也是看不成的。”

“哦…原是如此。”馨贵嫔垂首间露出失望之色,略作沉吟,又说,“臣妾听闻相和大曲也不是寻常舞蹈,须有些根基才能去学。如此说来,宁容华虽未练成相和大曲,也还是会舞咯?不知宁容华可否屈尊…”

瑶妃仍笑意不减,语中却起了不悦:“贵嫔妹妹今儿个是怎么了,放着教坊的乐舞不看,非要看宁容华的舞。”不耐地沉下一口气,看向我,笑意和缓,“今日倒是也没有外人,宁容华若不介意,就圆她这个愿可好?算给本宫个面子。”

我恬淡一笑,站起身行到瑶妃跟前数步一福:“诺。今日这小聚娘娘是东家,娘娘既有此要求,臣妾岂能推诿。”

瑶妃浮起歉意,悻笑道:“原是本宫邀容华来解闷,如今反倒要劳宁容华。”

我欠身道:“娘娘不必在意,臣妾客随主便罢了。”

瑶妃微笑,轻缓询问:“容华要什么曲子?”

“《踏歌》。”

不同于《霓裳羽衣舞》,《踏歌》虽也延续多年,起源甚至早上《霓裳羽衣舞》许多,却不是宫廷乐舞。故而《踏歌》虽不敌《霓裳羽衣舞》的端庄典雅,却多了民间的随意潇洒,亦是上乘之作。

精通舞艺的瑶妃自是知道这舞的,欣笑道:“既是《踏歌》,容华便先去更衣吧,本宫这里备有水袖,容华拿去用就是了。”

我入内褪去上襦,宫女捧来葱白素绸所制的水袖为我穿上,上襦套在水袖之外。整理好衣妆,我方回到院中,乐声泠泠响起,极轻快的曲调。

《踏歌》虽源于民间,却对精、气、神、手、眼、身、法、步皆有极高的要求,舞好了可将女子婀娜展现的淋漓尽致,然若有一处不到位,瞧上去便会显得怪异。舒展不开显小气,舒展太过则显生硬,能舞得如“行云流水”才算学成。我当时因学不会相和大曲受了宏晅嘲笑,一气之下便死咬《踏歌》,硬要练成不可,苦练一年有余才得以与教坊舞姬所舞无二。

我能拿得出手的舞,大概也就只有这一支了。

一声悠扬笛音之后,是连续数圈的旋转,周遭人与景皆在眼前化为一道道虚影迅速掠过,一圈又一圈。

宫中女子习舞的并不在少数,也并非都为了取悦圣心,更因起舞时可不管不顾竭尽抒发心绪,人曲合一,一解烦闷。

旋转之间,我瞧不清周遭,直至逐渐放缓了才见一身影离我极尽。略略一惊,便听得她一声低呼,是我臂上水袖碰了她手中之物,情急之下收手已然来不及,足下也乱了,只觉脚下一滑,一个趔趄摔了下去。

手腕挫在地上,生生看着自己皮肉伤挫出一片血痕,一阵火辣辣的痛顺着手臂向上延伸。紧随而来的,却是腹中逐渐席卷而来的一阵痛楚,那阵痛一阵强过一阵,使我顾不上手上的伤势,抬手按住小腹,不知不觉中喘气粗气。这奇怪的痛感,仿佛有人在撕扯我的身体,要将什么东西生拽出来一般。周遭一片死寂,直至有女子惊慌不迭地高呼一声“娘娘见红了”才陡然陷入混乱,我却已疼得无力去看那喊声来自何人。

65 064难辨

迷蒙中,我觉得自己置身冰窖,冷得透骨,又累得睁不开眼。想起从前听人说过,在这样的寒冷中如是睡过去了,就再也醒不过来了,竭力地挣扎着强迫自己睁眼,终于看清了周遭。

是凌宜阁的小院,已是晚上了。

那寒冷仍然在,仍是那么刺骨,我惶恐地望着四周,四下竟无半个人影,不禁寒意更甚,提步要离开院子。

一步跨出,分明已迈出了院门,眼前,却还是凌宜阁的院子。

这不对,这是夏季,虽是来梧洵避暑,梧洵却也不可能寒冷至此。再者,凌宜阁…适才还是白日。

似有石板压在胸口,我一阵憋闷,捂着胸口喘起气来,竟是随时会气绝似的。我的惊恐不安一阵盖过一阵,究竟什么出了事?我要回永桦轩…元沂,元沂还在永桦轩…

我六神无主地在院子里乱闯着,每一次迈出门去,抬头一看,都仍是在这院中。不知试了多少次,试得我近乎绝望。我望着眼前的月门,自己都能觉出此时的双眼该是怎样的空洞,往后跌了一步,恐惧中带了哭声:“陛下…”

“晏然?”

有回音,是他的声音,我迅速回头望去,却什么都看不见,仍是那空荡荡的院子。我的恐惧到了顶点,试图撕心裂肺喊出的声音到了嘴边却变得绵薄无力:“陛下…”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惊恐,我只觉得若再见不到他,我就要无力得连喊也喊不出了。

又听到了他的回音:“晏然,我在。”

仿佛在…屋中?我拼尽全力冲了进去,极度的恐惧中喊得不管不顾:“贺兰淮之!你在哪儿!”

一阵刺眼的亮光。

不自觉地皱起眉头,再度觉得疲惫得睁不开眼,那彻骨的寒冷却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自手掌传来的温热感,有人正握着我的手。

我缓了缓神思,极力摒开那沉重的乏意,终于睁开了眼睛。

是他。

他坐在榻边,握着我的手,紧紧蹙着的眉头在见我看向他时舒缓几分,焦灼之意未减,强撑的笑意也并不自然:“晏然…你怎么样?”

“臣妾怎么了?”我有些茫然,头一阵阵发着懵。手背在额头上一抚,腕上缠着的白练提醒了我,“哦,是在凌宜阁跳舞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我不经心地笑了一笑,“没大碍的。”

“晏然你…”他的眉头轻轻搐着,唇边想维持的一分笑意终究没有撑住,舒出的一口气沉重极了,说出的话语却没有半分力气,“你…好好休息,孩子…日后还会有的…”

“陛下?”我恐意顿生,瞪大了眼睛望着他,只觉不可置信。那可怕的想法无可抑制的在我心底延伸,又在腹中化作一阵阵疼痛。

不会的…

“不会的…”我张皇地摇着头,“不可能…我不会…”

“晏然…”他握着我的手用了用力,我任由他握着,从他满是痛苦的眼中,得到了答案。

浑身无力。

“晏然,小产后不可激动,你…”他又是沉沉一叹,“太医说了,你身子并无大碍,日后还会有孩子的。”

“陛下…”一股强烈的感觉在我心头涌动着、翻腾着,却让我辨不清是怎样的感觉,不甘、委屈,还是恨?

我怀孕了,有了我自己的孩子,我与他的孩子。却就这样失去了,我甚至没有意识到他来过,他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离开了我。

我从来不知道,经历了晏家覆灭的我,还会感觉到这样锥心刺骨的痛。

上苍,他又夺走了我一个亲人。

多么可笑,我听从了帝太后的劝告,不想与宏晅再有那么多心计,我刚刚决定与他坦诚相对、甚至想尝试与瑶妃和睦共处…

上苍就夺走了我的孩子。

压抑的哭声从我喉间撕出,好刺耳的声音,连我自己都觉得难听极了。但我却控制不住,任那声声近乎嘶叫的啼哭迸出。

“晏然…”他搂住我,隐约有些无措,就搂得愈发的紧。我在他怀里,紧紧贴着他,眼泪仍是流了许久。不知是哭得累了,还是他身上龙涎香令人心安,我渐渐地没了眼泪,却仍不肯离开他,只怕一离开,就再度被那透骨的寒意包围、再度回到凌宜阁的院子里…

那个我失去孩子的地方。

他也始终没有放手,一直紧抱着我,在我耳边小心翼翼地劝着:“你还年轻,孩子会再有的。”

“元沂会有很多弟弟妹妹。”

“晏然,哭多了伤身…”

我的头埋在他怀里,觉得他的语气沉沉发闷,一句句地劝着我,直至我虚弱不堪地开口问他:“陛下,臣妾没护好孩子,陛下可怪罪?”

他似有一愣,反应了一瞬,不置信地反问我:“什么话?”

“是臣妾太大意了,只觉自己月事不准惯了,丝毫没有想到自己有了身孕。”我离开他的怀抱,沉下一口气,自嘲地苦笑,“臣妾怨极了自己,陛下心里也不会痛快吧?”

是我一向不在意自己的身子才惹出了这样的事。若我早知自己有了身孕,断不会去赴瑶妃的宴,赴宴也不会舞,宫中之人也会多加小心…可如今,这个孩子,他就这样没了。我怎能不怨自己,他又怎能不怪我疏忽?

“这是个意外。”他怜惜地看着我,我试图从他眼中寻出责怪,却寻不到,“皇裔故然重要,但朕更希望你好好的。你昏迷了那么久,朕真怕你…”他语声轻颤,强笑一声改口道,“所幸无大碍,朕已觉得谢天谢地了。你好生调养,不许胡思乱想了。”

他字字诚恳,不似有心哄我。我眼中泪意仍是不住地翻涌着,咬着下唇忍了回去,期盼地望向他:“臣妾当真…还会再有孩子?”

“这种事怎么骗得了你?”他笑意坦然,颌首道,“确是太医说你并无大碍,绝非朕瞒你。”

我心下稍安,微抿了一缕笑:“那…元沂呢?”

“你好好休息些时日,这些日子,元沂就先交给静修仪照料。”

“不要…”我连忙摇头,不由分说地道,“臣妾照顾得了他。他也是臣妾的孩子,臣妾岂能因为失了一个孩子就不管另一个?”

他哭笑不得地短短苦叹:“理不是这样说,朕是怕你休息不好。”

“不会的。”我半分不肯退让。这个时候,只有元沂在我身边,我才能稍稍安心。我巴巴地望着他,解释说,“元沂一岁多了,已经很懂事了,不会打扰臣妾休息。”

他沉吟片刻,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脸道:“郑褚,去请静修仪把皇次子送回来。”

郑褚应声去了。他扶着我躺下,侧倚在我身旁护着我,和缓地宽慰说:“不碍的,你不用这样紧张,很多人的第一个孩子都生不下来,母后当年也曾小产过…你好好调养,下一个孩子必定会平安降世。若是个皇子,他百日时朕就封他为王;如是帝姬,出生就封公主。”

他徐徐说着,隐隐带着温和的笑意。我知他现在心里必定也不会好过,却还要在这里一句句地哄我,也强撑着一笑,淡淡道:“早百日得封,听上去倒是生个帝姬划算。臣妾若当真生个帝姬,陛下可不许嫌弃。”

“嫌弃什么?”他轻轻一笑,“你生的女儿,必定和你一样,朕疼还来不及…嗯,就生个女儿,朕这个作父亲的和元沂这个作哥哥的一起宠着她。”

他语中满满的宠溺在我心底漾开,拂过那刚刚撕裂的伤口,减缓了那凛然的痛意。我偏头睇着他,见他微仰着头轻缓地说着,这再熟悉不过的轮廓,平日里或威严或沉默,此时却是疲惫中带着微苦的笑意。不是大殿中的九五之尊,是要护我一生的夫君。

他说我昏迷了许久,怨不得他看上去这么累,大约是一直守着。我在失子之后昏睡得无知无觉,他却要在同样承受失子之痛之后盼着我醒过来。

我挪了挪身子靠近他,他低头看我一眼,手指轻抚着我的脸颊:“话又说回来,你身子一向弱,如今后生孩子会让你有性命之虞,朕宁可你永远没有孩子。”

我怔然。

郑褚在卧房门口躬了躬身:“陛下,静修仪到。”

我抬眼望去,乳母林氏空着手随在后面,庄聆亲自抱着元沂进来,福了福身唉声叹道:“陛下,臣妾一早就听说萧修容求见,这都晌午了还跪在外面,日头这么重,陛下您看…”

“萧修容?”我一愣神,心里猜了七八分,“可是瑶妃娘娘?”

“是。”宏晅向我一点头,抬音吩咐郑褚道,“让她回去吧,朕不想见她。”

“诺。”郑褚沉稳应下,出了房门,不一刻便折了回来,面带难色道,“臣按陛下的话说了,可修容娘娘她说…”他迅速抬眼打量了宏晅的神色,禀道,“修容娘娘说,她不是来见陛下的,是来见宁容华的。”

宏晅面色一沉:“让她回去,不得扰晏然静养。”

“陛下。”我拉一拉他的衣袖,温声道,“还是请修容娘娘进来吧,便如陛下说的,这是个意外。再者说,陛下不看她的面子,也要看皇后娘娘的面子。”

见我如此说,他虽有不快还是允了。郑褚再度出去请了萧修容进来,她的确已经跪了很久了,满面的汗花了她素来精致的妆,鬓发也凝成了一缕,在两名宫娥的搀扶下仍是步履蹒跚。我低垂眼帘不愿多看她,宏晅亦不愿理会,她猛然推开宫娥的手,“扑通”在榻前跪下,双眸含泪道:“宁妹妹,我绝非有意害你…若是知道妹妹身怀有孕,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应馨贵嫔的要求让你献舞啊…”

我心中陡然生凛,冷冷道:“臣妾岂敢怪修容娘娘。要怪也要怪臣妾自己大意,连有孕也不曾察觉,怨不得别人半分。”

我本不想再与她斗,可如今失子,不论她是有心之过还是无心之失,她到底是脱不了干系的。

我没有好脸色,宏晅冷意更甚:“朕听说起先还想让她跳相和大曲来着?你分明知道她没有学成,这样的主意安得是什么心?纵使你不知道她有着身孕,又怎能如此存心让她当众出丑?”

“不是的陛下…”萧修容娇俏的脸上泪水与汗水掺杂着,委屈地哭诉着,“臣妾绝无此意…是…是馨贵嫔不知情才说了一句,臣妾当即就拦住了…臣妾绝不敢毒害皇裔、亦不敢让宁妹妹出丑…”

宏晅怒意未减,冷哼一声道:“朕不管你是怎样的心思,如今孩子没了、晏然也险些失了性命,你若当真知错,就滚回你的凌宜阁思过去,莫要再扰她休息。”

“陛下…”萧修容惊惶不定地还要解释,我不耐地撇过头,闭了眼,语气轻忽飘渺:“臣妾当真很累,有劳修容娘娘也回去歇息。此事…臣妾日后不想再提,娘娘也不必挂心了。”

“宁妹妹…”萧修容唤了一声,被宏晅眼风一扫噤了声,张了张口,终未再说什么,抽噎着向宏晅一拜:“臣妾告退。”

直等那抽泣之声完全不见,我才重新回过了头,疲惫地虚弱道:“陛下,臣妾想再睡一睡。”

“嗯。”他转过身来,伸臂环住我,浅浅笑道,“你睡吧,朕在这儿陪着你。”

我合上眼睛,思绪渐沉,始终有几句话不绝于耳,愈听愈是分明,从我心底激扬起一阵阵凛冽。我未睁眼,只开口喃喃道:“陛下?”

“嗯?”

“晏然求您个事行么?”

“什么事,你说。”

我翻了个身面朝着他,犹自闭着眼,带着哀伤静静地道出自己的心绪:“虽然陛下与臣妾都不知这孩子来过他就走了,可他终究还是来过。臣妾目下出不得门,陛下可否替臣妾去为这孩子烧香祈福?就当是…做父母的为他尽这唯一一份心了。”

我尽力显得平和,语中却仍是酸楚难掩,他亦是嘘唏不已,未有丝毫犹豫:“自当如此。”

他执意要等我睡了再走,我劝了又劝还是拗不过,也确实觉得劳累不已,便不再和他争辩,安安稳稳地阖眸睡去。

66 065夜微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