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头看着我:“嗯,不信,朕赐你一死好了。”

“…”

然后就是一路的静默。和从前的无数次一样,却又不一样。一样的是同样的安静无声、旁人都远远地随着;不一样的,是从前有这般静默同行,多是因为他有心事,或是我与他闹了小别扭一时不肯说话,此次却是我知道自己现在已命悬一线,他大概也多少意识到事态愈是发展愈是难以控制。

宫中的事,大多取决于他偏着哪一方。可闹大了就不同了,上面有帝太后,外头还有一帮朝臣。各自有着各自的势力,都能来掺合一脚,就不是他能左右得了的了。

我意识得出,静妃这般一件接一件地挑出事端,便是不给他息事宁人的机会,事情终会在不休中越传越广,直到一方落败才会平息。

他应是也能觉出幕后之人的心思,却不知那人是谁,我也不能告诉他是静妃。无凭无据,即便说了也无甚意义,没准还惹恼了帝太后。

“陛下…”我轻唤了一声,他转过头来,笑意和煦:“怎么了?”

我停下脚步,侧过身子正对着他,思忖了一瞬垂首跪下。他一惊,连忙伸手扶我,我挣开他,低垂着眼帘平淡道:“陛下,臣妾有事求您。”

“…你起来说。”他复又伸手拉我,我跪着不起,与他视线一对,极尽恳求之意地道:“陛下,如是此事到了收不了场的境地…但求陛下赐臣妾一死,不要让臣妾在冷宫度日。”

他正扶着我小臂的手一颤,默不作声地加了力,强要拉我起来。我紧紧反握住他,恐惧道:“陛下答应臣妾…就算陛下狠不下心,可冷宫的日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还不如死了…”

“起来!”他低喝了一声,我执拗地非要听到他的答案不可。僵持一会儿,他蹲□来,端详我片刻一声叹息,“晏然,朕杀不了你,朕心里清楚。就算这会儿答应了你,真到了那般地步,朕也决下不了手。”

“陛下…臣妾不是头一个被赐死的嫔妃…”我竭力地想要说服他,他眉心一搐,我噤声了一瞬,改口道,“陛下就当是再待臣妾好一回行不行…”

“你…唉。”他漫长地一叹,沉默了良久,终是无力地缓缓道,“好,朕答应你,如是没有更好的法子,就这么做。”

明明是要取自己性命的事,我却是心中一喜:“君无戏言?”

“…”他垂眸,“君无戏言。”

我释然笑道:“多谢陛下!”

“起来。”他扶起我,定定地凝视我半晌,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我说了一句,“会有别的法子的。”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咳…果然木有起来…大家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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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

会么…大概很难,我淡淡而笑并未接话。君无戏言,无论闹到怎样的份上,他最终也只能赐我一死而免去冷宫之苦。

哪怕婉然告诉了他一切。

他回过头,提步继续往前走着,我随着他,走得不紧不慢,又是一阵静默。

“陛下…”我犹豫着开口,他转过脸看着我。我低低问他:“陛下有事骗过臣妾么?”

“骗你?”他思索了一瞬,摇头,“没有…哦,有一件。”

我又问:“什么事?”

“小时候你那本佛经…不是让郑褚抄的,是朕自己抄的。”

“…”我生出一阵窘迫,低头道,“这个不算…早看出来了。”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晏家刚倒,父母双亡,我什么也做不了,就一字字地抄写佛经为他们祝祷。彼时年纪小写字本就生疏,佛经中又有许多生僻的字眼,抄得极慢。有一天,那时的皇长子——也就是他的兄长,到太子府中找他,他恰巧不在,皇长子闲逛到书房,看了看抄写的佛经又随手放下,不经意间正好放在了砚台上。

佛经被墨汁浸透了好几页,让我撞个正着,我又不知那是皇长子,焦急之下和他吵了起来…也亏得皇长子没计较,他恰巧回来,打个圆场了事。

我在书房里跪了一个多时辰无妨,他晚上回到书房后却是当着我的面将剩下几页佛经利落地撕了。

于是我哭了一晚上,一边哭着一边一笔一划地重新去抄,眼泪落上去就要撕了重写,越写越委屈。

所抄的经文是《地藏经》,上下两本。过了半个月,我手里的上本仍未抄完,他却把一沓纸交给我,面无表情道:“下本替你抄完了,算赔罪。”

我怔了一怔:“…谢殿下。”

他睇了睇我:“别谢,郑褚抄的。”

说得颇是淡然,我一度以为真是郑褚抄的,对郑褚感激不已,郑褚也不敢说不是。后来日子久了,我对他的字迹熟悉了,自然知道了那到底出自谁之手。

“嗯…还有件事。”他思忖着说,“不算骗你,却是一直瞒着你。”

我好奇道:“什么事?”

“当初许你嫁人…夫家是如今的骠骑将军。”

他竟说了!

我以为这件事我们会互相瞒着一辈子,他不告诉我是谁,我也不告诉他我早已知道。

我点了点头:“哦…”

犹是没有告诉他我早已知道,因为这是若是会有麻烦,不是我一个人的麻烦。

他看着我,脚步未停地犹是缓缓踱着:“怨朕么?”

我想了一想,抿唇轻哂道:“还好。”

“还好?”他蹙眉,“这算是什么答案?”

我歪头看着他:“陛下您总得承认,当初强要了臣妾纵有无奈,也有私心吧?”

他哑笑一声,颌首:“是。”

自是有私心的。否则他能强要了我来逆皇太后的意思,就同样能强把我嫁出去来逆皇太后的意思。诚然,那样于霍宁而言更加凶险,那时兵权尚在姜家手中,娶了我与皇太后结怨,霍宁在军中势必不好过。

“合着你什么都知道。”他笑睇着我,“却什么也不说?”

“臣妾能说什么呢?”我耸了耸肩膀,“又不能再让陛下把臣妾嫁出去,干什么执著这些。”

他不语。我心知这样的答复许是尖锐了些,但这是真心话。以后未必还有机会再说,倒不如此时说清楚了。

竟是再无旁的事骗我了么?我愈发地清楚,在他得知了那些事之后会是何样的愤怒,又只能干坐着等死。

“陛下一会儿去看看元沂好不好…”我问。

他一点头,又说:“一起去吧,母后不会因此说你什么。”

我摇头:“事情了结之前,臣妾不见他为好。”

这事是庄聆做的,不知帝太后有否插手。即便没有,她此时也必定是对我不悦的,我却全无心思去应付了,不如不见。

回了簌渊宫,林晋急忙迎上来,见我无事,微松了口气:“娘娘,方才郑大人来人带了徐茂走。”

“我知道。”我边说着边走进殿中,“徐茂死了。”

“死了?”林晋一诧,“怎么回事?”

我将长秋宫的始末及宏晅的吩咐一一同他说了,他放下心来,想了一想又道:“陛下既能杀了徐茂息事,怎的不连婉然一起…”说着神情凝肃了些,“莫不是还疑娘娘?”

我缓摇头:“并非因此。疑么,大概是有的,但目下要紧的是他想息事护我,所以疑不疑都不打紧。问题在于那天是在辉晟殿,虽则宫宴散了,外命妇已皆尽告退。但六宫上下都在,在场的宫人也多,帝太后亦是知情的…此时他若杀婉然息事,就偏袒得太明显了。传出去,反倒又惹得朝臣反对,更难收场。”

庄聆这一计…还真是够狠,逼得他进退两难。

“那娘娘打算怎么办?”林晋问我。我一喟,答得直截了当:“什么也办不了,等着。”

下午时芷寒又来了明玉殿,犹是忧心忡忡地半点笑容也没有,我反倒显得比她还轻松一些:“别这个样子,长姐还没死呢。”

“乌鸦嘴…”她委屈地斥了一句,“长姐怎么心这么宽?都火烧眉毛了。”

“不然我能如何?”我反问她,“要解释又解释不出,难不成到成舒殿门口跪着谢罪去?”

芷寒不服气地同我争执道:“陛下待长姐那么好,长姐倒是说啊!顶不济了还能先求个恩典…”

“我求了。”我淡淡而笑,“我求他若是压不住此事,便赐我一死,莫要让我到冷宫去。”

“长姐你…”芷寒惊诧而错愕地凝视我半晌,眉头一拧,怒道,“长姐这样…让元沂怎么办!”

“元沂就交给你了。”我握住她的手,温和地向她解释着自己的无奈,“别怪长姐不争,你当长姐真愿意等死么?实在是确实做不得什么罢了。宫里的事就是这样,圣宠不是免死金牌,很多事情连陛下都左右不了。你…日后也要记得。”

“可是…”她眼里泛起了泪意,“我才刚和长姐相见不久…真的到这般境地了么?一点退路也没有?”

没有。因为那人…是婉然,是随时可以扼死我的婉然。

自宏晅降了任霜月的位份后,事情很是平息了几天。直至光禄寺卿上了一道疏奏,未提及我、亦未提及嘉容华,只是“恳请”宏晅彻查。一时间数位官员复议,事情终于是闹到了朝堂上。

“嘉容华不中用,她父亲也不过是被人摆弄的棋子罢了。”我冷声笑道,问林晋,“赵大人怎么说?”

林晋躬身拱手:“赵大人说,此事过去已有月余,忽被提起怕是另有人作祟,劝陛下小心谨慎,莫要冤枉了人。”

果是和赵伯伯无关的…这算是个好消息。赵家的事,多是帝太后和赵伯伯做主,如若赵伯伯对此毫不知情,帝太后大抵也是不知情的。

庄聆胆子够大,竟擅自做这样的主。

当晚,我被禁足簌渊宫。旨意是长宁宫下的,郑褚在片刻后到了簌渊宫见我,无奈地深深一叹,眉头紧蹙道:“婕妤娘娘,陛下说让娘娘莫太着急,他尽力替娘娘压着。皇次子已接去了成舒殿,由乳母照顾着,娘娘安心。”

“多谢大人。”我淡然颌首,郑褚便要躬身告退,我叫住他,思量了一番徐徐道,“大人,劳烦大人转告陛下…无论如何,这一次的事,我没有骗他。”

郑褚不明就里地打量我片刻,见我再无解释,复又告退。

这一次我没有骗他,但先前有很多…

正因如此,不能再加一件事了。

我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就算是当初被怀疑喝了避子汤,也没能把我禁足。只觉这个夜晚格外寒凉,黑幕上的那一轮皎月都仿佛覆了一层冰一般,随着月光散发出无尽的寒意。院子里的树木在秋日里干枯、发黄,在黑暗的夜晚里虽是看不清晰,却能真切地听到寒风掠过树枝时发出的生硬声响。那声音不似夏时树叶相互摩挲的柔软的沙沙声,分明是枯枝与枯枝在风里下硬碰着硬,毫无生气,好像再用力一些便会脆生生折断。

当真是会折断的…我先前曾注意过,早上宫人还未打扫完院子的时候,地上会有些散落的枝桠。轻轻一踩就是一声脆响,那样无力。

自不能是它们想这样自身,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和后宫一模一样。

风凛冽了几分,树枝间的轻碰几乎变成了敲击。一件斗篷加在我身上,红药在我身后低低劝道:“娘娘,风大了,回去歇着吧…”

一句简单的劝告,直说得我心里一阵搐痛。曾经,无数个类似的晚上,这样类似的劝告,是从婉然口中说出的。当然,也有些不一样,四下无人的时候她从来都叫我“姐姐”,那是我册封当日严肃地要求她的。我是那么在意这份姐妹感情,我以为她也是在意的。

最傻的事莫过于一厢情愿,最可悲的事莫过于年过数载才在一夕之间得知自己是一厢情愿。

我没有听红药的劝,身形半分未动,她也不敢再劝我。我就那么静静站着,听着风声,听了好久。

风真的越来越烈了,一阵阵地掀着,我侧头看了一眼,红药有些瑟缩的样子。见我回头,她以为我有什么事,欠身道:“娘娘…”

我淡淡道:“你回去歇着吧,本宫没事。”

她不太自然地笑道:“奴婢不困,知道今晚要值夜,下午睡了很久。”

“哦…”我亦是牵起一缕笑意,“穿得这么少,去加件衣服去。”

“…诺。”她有一瞬的踌躇,才福了一福,就要往外走。我明白了她的犹豫是为何,要加衣服,她自然要去房里取,可眼下外面风这么大。

“哎…”我伸手拉住她,歉然而笑,“这么大的风,别出去了。婉然有件斗篷在本宫屋里放着,你去取来穿吧。”

那是一件白貂的斗篷,本不是婉然的。那是宏晅围猎回来差人送给我的料子,碰巧婉然进来,笑赞了一句:“呀,好棒的料子,做斗篷一定好看。”

我和她都是从太子府到宫里,从小见惯了各色珍品,很少见她面对什么物件眼里会有这样的赞许,碰巧那时她生辰又近了,我便找了个由头将她支开,转身吩咐临近说:“交尚服局做件斗篷来,按婉然的尺寸做。”

过了这么久我才知道,她不配。不是不配一件貂皮的斗篷,是不配我待她这样好。

我一直站到了天亮,竟没有丝毫累意。

“让开!”一声断喝,我怔然抬头望向月门,竟是怡然,“再敢阻拦的,莫怪事结之后我这个宫正以权谋私!”

她和看守的宦官争执着,这是个颇有效果的威胁,谁也不敢得罪宫正司,不然不一定会怎么死。

几个宦官犹豫了一瞬,默不作声地退到两旁。她还不忘狠声又叮嘱一句:“都听清楚了!我今儿个没来过!”

她走进来,我回身往里走,她声音惊疑:“姐姐?”

“你不该来!”我厉然道,“这个时候最不该来的就是你。”

“怎么顾得了那么多!”她追进来,拦着我身前,“姐姐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我心中一冷。

“陛下昨晚传了婉然,你知不知道她都说了什么!”

这一步还是来了。她自是会把她知道的都说了,张安骅的死、我在避子汤一事后做戏复宠、我的假孕…一桩桩一件件,击碎宏晅对我的全部印象。

哦…她那么聪明,自然也知道如何巧妙地避开我对宏晅感情的转变,让他觉得我从头到尾对他都只有算计和利用。

任我在他心里的分量有多重,也敌不过她的“招供”。

“姐姐!你说句话啊!”怡然焦灼地拉起我的手往外走,“你跟陛下解释去!”

我一愣,随即挣开她,静默不言。她更急了:“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徐徐一叹,轻缓地摇头:“我没的解释…婉然说的都是真的,我见了陛下,又能说什么呢?”

152

郑褚亲自到簌渊宫传达了圣旨。之所以说是“传达”,是因他并未宣读,只是交给了我而已,我也没有跪下接旨,平静地打开,一字字读完,卷好。

郑褚一喟:“娘娘,您要体谅陛下的难处。”

我浅浅笑着,颌首答说:“是,我明白。”

“娘娘可想见谁么?”他问我。

我思索良久,缓然道:“婉然,还有静妃。”

他遂一躬身:“诺,臣会转达给陛下。”

我端坐在明玉殿正殿里,遣退了所有宫人。一个人独自等着,不知先到来的会是谁,不知婉然还有没有胆子见我。

殿门被打开,阳光照进殿里,有些微微的刺目。我缓了一缓,定睛看向来人。

呵,她比我想的有胆识。

“坐。”我淡淡吐出一个字,她也不多话,安静从容地走到我对面的席上坐下。我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她,和十几日前没什么区别,我却再对她露不出哪怕一丝半缕的笑容。

婉然,和我一起长大的人,我视作亲妹妹的人。即便是我的亲妹妹回到我身边后,这样的亲昵仍未改变。

“你什么时候成了静妃的人?”我直截了当地问她。

她笑了一笑,幽幽道:“我从来不是静妃的人,我们只是联手而已。”

我又问:“为什么害我?”

“姐姐…”她一开口,我即是一声冷笑:“这称呼,免了吧。”

我听着恶心。

她微有一滞,思忖片刻改了口:“婕妤娘娘,还记得‘御前三然’的日子么?”

我点头:“当然,此生难忘。”

“御前三然…”她玩味着四个字,一声轻笑,“从来都是你和怡然说了算,我不过是也占了个‘然’字,拿来凑数的,是不是?”

我一凛,蹙眉看着她:“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她又一声轻笑,透着愤怒显得有几分妖娆,“从潜邸到宫中,有什么事,你头一个想到的不都是怡然?怡然也是一样。你们不要了才是我的,从来不会头一个轮到我。”

她看着我,笑意轻蔑:“知道么,我时时在想,什么时候我也能真真正正的风光一把,就像你们一样。可我没机会…你们两个,一个是尚仪一个是宫正,再没有能比肩的位子留给我了。”她涔涔而笑,微微一顿,睨着我又道,“哦,这也是拜姐姐你所赐。陛下让你举荐个宫正,你二话不说便提了怡然,你可想过我半分么?”

我不禁轻抽一口冷气,她对我的怨恨,就是从那么久之前就开始了:“现在看来…我是对的。”我同样蔑笑着回视着她,“当初不荐你,便是因为我看出在许多事上你比怡然气度小、心狠,我容不得宫里酷刑不止。”

“你自有你的解释。”她耸一耸肩膀,无所谓道,“后来你受了封、做了嫔妃,立时三刻就是主仆之别。呵…别说什么情分不变,你好歹问过怡然是否想出宫嫁人,我呢?你可真正在乎过我的事么?你只是拿我当你的帮手罢了。”她抬了抬下颌,清凌凌笑道,“既然你对我只有利用,我为什么不能利用你?这宫里,谁能不为自己的前程着想?”

她说得理直气壮,我一阵怔神,忽然无力同她多加争辩。她的前程?她竟还有法子为自己脱罪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