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让他们目瞪口呆的还在后面。骠骑将军拉弓射下一只大雁,将军夫人悠哉哉地抬头望了一望,也拉弓射下一只大雁。

平日里骑射功夫差了点的将领见状索性不敢拉弓了,万一没射中,输给个女子丢死人了。

几人玩的尽兴,到了很晚才往回走,其中一人抬头望了望天,笑道:“遭了,恐怕是宵禁了,咱们不怕,只怕骠骑将军让御史撞上要被纠劾。”

霍宁笑而未言。确是忘了时辰了,如是明天一早真被纠劾…只好谢罪了。

进了城门,却见满城仍是热闹未尽,几人疑惑地相互望了一望,确信今天非年非节。

心说运气真不错,别管为什么没宵禁,总之既然是没宵禁,就不怕被纠劾了。

霍宁叫过一个城门处的守卫,问他怎么回事,他守卫回道:“骠骑将军还不知道?钦天监夜观天象,说今日宜通宵开市,陛下亲自下的旨。”

宜通宵开市?这事奇了。

霍宁看向朵颀,笑问她:“想走走么?为夫带夫人逛市去?”

“咳。”其余几人轻咳了一声,向二人一揖,“将军尽兴,我等先告退了。”

很是识趣。

朵颀没逛过夜集,一路走走停停,看着什么都新鲜。集市上有很多卖小玩意的摊子,东西都不值什么钱,却都各有新意。朵颀看来看去,却鲜少买什么,霍宁瞧了一瞧,笑说:“光看不买,店家得多不待见你?”

朵颀耸了耸肩:“买了也没用。”

视线从他肩头越过,朵颀看到了熟人:“哎你不是宁…”

霍宁偏过头一看,56书库地捂了妻子的嘴。

那是宁贵姬晏然,而在她旁边、正背对着他们的是一袭常服的皇帝。听到朵颀的声音,二人都回过头来,霍宁仍捂着她的嘴,抬步走过去。

“将军也在。”皇帝浅一颌首,霍宁深吸了口气:“没想到在这儿碰上…”

“今日是她生辰。”皇帝看向宁贵姬,眼底带笑,“碰巧遇上通宵开市,难得难得。”

说得颇是自然,他二人却一听都明白,哪里是皇帝一时兴起出宫正巧碰上通宵开市,只怕是为了给宁贵姬庆生而特意找了个借口通宵开始吧。

一时各自无话地僵在那儿,朵颀看出霍宁面色一黯,正想找话打破这尴尬,宁贵姬倒是先开了口,晃了晃手里的糖人:“像不像?”

朵颀原带着笑,定睛一看那糖人面色便白了:“这个是…”

那糖人端得是按皇帝的样子捏的。

“这事也够传为一段传奇佳话的了…”霍宁凝视着那糖人微有一笑,续道,“还能让做糖人的师傅此生无忧…”说罢向皇帝一揖,“要陪夫人四下走走,不打扰了。”

明显有心事。也难怪,看着原本的未婚妻被别人带出来逛街还说不得什么,任谁心里也不舒服。

朵颀安安静静地跟着他,一直走出了西市才轻唤道:“将军…”

“嗯?”霍宁转过头看着她,她迟疑道:“就别总想着了,毕竟…做了嫔妃的人…”

想也没用。

“我知道。”霍宁哑声一笑,转而问她,“想吃什么?”

“嗯…”朵颀低着头认真想了一想,摇头道,“不知道…”

“…”霍宁沉吟一瞬有了主意,手指在她腕上一叩,“带你去个地方。”

只觉马车七拐八拐,好像是进了一条很偏的巷子。下了车,霍宁带着朵颀进了面前的坊门,又是七拐八拐,才在一个门脸不大的小馆子前停下。霍宁信步走进去,店家即刻迎了上来,连连笑道:“霍将军,有日子不见了。”

朵颀听了那语气不禁眼前一亮,连忙跟了进去,定睛一看那店家便笑了出来,用靳倾话对他说:“您是靳倾人?”

“是。”对方应道,继而疑惑不解地看向霍宁,“这位是…”

“我夫人。”霍宁答得言简意赅,店家恍悟间立刻对朵颀深深鞠了一躬:“公主殿下。”

“居然有靳倾的饭馆?”朵颀落座后仍觉惊奇。霍宁笑而解释道,“是祺裕长公主和亲后开起来的,味道不错,你若喜欢可以常来。”

朵颀连连点头。平心而论,她一直觉得大燕的菜肴更精致、更漂亮、也更好吃。但精致漂亮好吃是一回事,想家又是另一回事。

那色香味俱全的佳肴每日都能用到,她却仍忍不住去想家乡的滋味。那些勇士们在篝火上烤得半熟的肉,外面带着些许焦糊的味道,里面又嫩得很。

店家很快端了菜上来,朵颀愣愣地看了一会儿,竟看得鼻子一酸,伏在桌上就哭了起来。这弄得霍宁一慌,连忙问她怎么了,朵颀摇着头道:“没什么…我就是突然…想家了…”

有时间陪你回去看看。这句话霍宁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却又清醒地忍住了。他是大燕的将军,哪有陪妻子去靳倾探亲的道理?

“朵颀。”霍宁苦笑着不知该怎么劝她,好在她哭了一会儿自己缓了过来,含着泪又含着笑,拿起刀去切盘子里的烤肉,一边切着一边说:“没事,我挺喜欢大燕的。”

一壁说着一壁把那块切下来的肉用刀戳着送进口中,本该是期盼已久的味道,却惹得她一阵反胃。

忙不迭地将刀扔在桌上偏过头不住地干呕,呕了半天又什么都没什么吐出来。

她望着那盘烤肉一声干笑,心中莫名的凄然:“竟然已经吃不惯了…”

朵颀为自己的变化苦恼良久,心中直骂自己怎么这么快就连家乡也不适应了。然则在第二日午膳时,一桌子的精致菜肴呈上来,她夹了一筷子鸡肉送到嘴边,竟也干呕起来。

难道…

朵颀闪过一个念头蓦地愣住。霍宁惊疑不定地看了她半晌,终于露出笑意:“夫人…你是不是…”

有喜了。

259霍宁与朵颀(下)

朵颀平安生下了那孩子,取名临桓。他们过得愈发的情投意合,当然…也闹过些小误会。

那阵子宫里出了不少事,娆谨淑媛死了、宁婕妤被废了,圣旨说,是贬入煜都旧宫为奴。

也就是那阵子,霍宁的行踪变得很奇怪,让朵颀难免疑心。后来坊中有了传言,说骠骑将军有了外室。

她终于忍不住好奇悄悄跟了霍宁出去,进了一方小院。在门外静静听着,里面显是个女子,还有了身孕。

朵颀怒不可遏地推门而入,看到榻上地女子猛地滞住:“居然是她?为什么是她!”

被废黜的宁婕妤晏然。

她压抑着怒意扬音而笑:“怨不得堂堂骠骑将军在外面置了外室不敢带回家里,我听了还奇怪为何,想不到竟是宫里的婕妤娘娘!”

晏然一惊,连忙道:“夫人误会了…”

“误会?孩子都有了你告诉我是误会?!”她只觉一直以来都被骗了,犹带着两分笑意,泪盈于睫地看向霍宁,“我在你心里就比不过她了是不是?因为我是靳倾人就比不过你们大燕的女儿了是不是?霍宁…你知不知道这是死罪,陛下若知道你和她…你会没命。”

她的激动弄得霍宁和晏然都哭笑不得,忙不迭地跟她解释,晏然的孩子是皇帝的,他来此帮忙只是看在她兄长的面子上。

朵颀倏然松了口气,缓了缓神:“真的?”

晏然苦笑:“夫人,我出宫刚几日,怎会有将军的孩子?夫人如是不信,待这孩子生下来自有分晓。”

回到家,霍宁一五一十地告诉她个中原委。是皇帝不忍晏然去煜都旧宫受苦,一面下了那旨一面让霍宁去找晏然的兄长来劫人。

却没想到晏然有孕了。

“那陛下又找晏公子干什么?”朵颀不解,“总不能是想接晏然回宫——就算他想,宫里也容不下啊。”

“我也不知道。”霍宁一喟,“陛下只说让我找他,没说原因。我怕不是好事,所以一时只能说找不到。”

“可你这是抗旨…”朵颀很是担忧,霍宁无言地一点头。

晏公子是燕东第一侠、又是霍宁的朋友,晏然一直以来跟她处得不错、又有着身孕…不能让这两人死了。

那天朵颀没跟霍宁打招呼、也没带下人,就径自出了门,邀二人搬到霍府去住,反正就算搜城,也不能搜骠骑将军府。

之后的日子就更有意思了,府里多了个人陪她,尽管这人曾是她夫君的未婚妻。

那个晚上,朵颀在院子里抚着筝,晏然走进来,惊讶于她竟弹了一手好筝。她微微笑着,头一次对人说起了自己的心事。霍宁也许并未察觉到,她为他变了很多,在试着去学很多大燕贵女们会的东西。

琴棋书画,她原本都没接触过。

晏然问她:“夫人很*将军?”

她摇了摇头,抿笑说:“起初并没有吧…刚开始,我只是感激他救了我父兄的命。后来听他说了与你的过往,我觉得他是个好重情义的男子,比靳倾的勇士半点不差。成婚之后…”她垂下眼帘,面上浮起的微微红晕道出她的幸福,“他待我很好。”

她反问晏然:“你*陛下么?”

晏然却默了一默,告诉她说:“我不知道。”

她一怔又问:“那…你恨陛下么?”

这回晏然答得坚定决绝:“恨!”

“因为他废了你?”她说。

“…不,因为他听了那些话后,连问我都不问一句,见也不见一面。”晏然淡漠地答说,“那时我才知道,他从来都信不过我。”

“晏然,你知道吗?如果你的孩子真的是霍宁的,我一定会恨上他,不是因为他纳妾,是因为他瞒我。”她这样说。听上去尖锐的言辞却一字字都很是认真,晏然疑惑不解地看着她,她又道,“ 我是想说…这样的恨是因为在意吧,是因为曾经有*才有恨。你还是会想陛下,对不对?”

晏然默了一会儿,无所谓地笑了一笑:“是,共处了十几年,总会想的。”

“你别自欺欺人了。”朵颀轻笑着表示不信她的解释,“其实陛下对你也和对别的嫔妃不一样,连我都看出来了。他是废了你,但他也许有他的难言之隐呢?”

晏然的神色微有一冷,平淡地问她:“夫人,那若将军休了你呢?哪怕他有他的难言之隐,休了你,你会原谅他么?”

朵颀默然。

晏然沉沉地缓了一口气,眉目间凝起些许淡泊的笑意:“是,他知道的那些事情都是事实。我害过人,不止一个,他按宫规治我的罪我无话可说。但…他总该知道我也有我的难处,那些人我容不得,她们若不死便是我死。他可以废了我,但总该来听我说一句话,让我知道我先前对他的心是值得的、先前的情分不是一场笑话…他既不体谅我的难处,我又何必去理会他的难言之隐?”

朵颀第一次感觉:自己和霍宁的感情,真是简单美好。

后来…晏然生了个女儿,取名齐眉。朵颀便给临桓和齐眉定了娃娃亲,府中愈发地热闹了。

再后来…霍宁出了些事让她和晏然阵脚大乱,晏然便回了宫去想救霍宁。直弄得霍宁和晏宇凌懊恼不已又无计可施,那阵子朵颀的心情也一片阴郁,觉得自己简直犯了个天大的错误,竟然让晏然回宫去。

这后来的种种让他们都觉得,一切都不一样了,皇帝待晏然不一样了。事事为她挡着,甚至虚设六宫。

弄得朝中一阵又一阵的议论,但始终改变不了皇帝的心思。

再之后,皇帝索性封晏然做了皇后。

于此同时,是靳倾与大燕关系越来越好,走动越来越多。来往商队络绎不绝,朵颀越看越想家。

她又生了个女儿,取名霍念。

因为那些时日她实在想念家乡想念得厉害…

约莫两三个月后,霍宁下朝回了府,看上去心情格外好。去看了看正读书的儿子又来逗弄女儿,然后问朵颀:“过些日子带他们回去见见外祖父可好?”

朵颀的第一反应竟然是:“陛下要对靳倾动兵了?”

“…什么啊?”霍宁好笑地调侃道,“皇后娘娘一孕傻三年,你也这毛病?”

“…”朵颀知道,晏然一孕傻三年这事经皇帝三番五次的调笑后,越传越远,现在简直可说是“传为一段佳话”了。

霍宁凑近她说:“我辞官了。”

“啊?!”朵颀大惊失色,好像这比听说皇帝对靳倾动兵还可怕,“为什么啊?”

“现在国泰民安,朝中又不缺将才。”霍宁衔笑挑眉说,“所以有没有我这个骠骑将军都一样,大不了真需要我的时候我再回来。这些日子么…陪夫人四处走走、回家看看?”

“…开什么玩笑?!”朵颀惊魂未定地看着他,“陛下能答应么?”

霍宁轻松地耸了耸肩:“等等就知道了。”

第二日,宫里传下旨意——不是皇帝的而是皇后的。来传旨的是大长秋林晋,没宣旨,直接将旨意递给霍宁说:“皇后娘娘说了,让您自己看。”

…?

夫妻二人一起打开,几个娟秀的小字,明显是晏然的亲笔:想逃婚,门儿都没有!

什么跟什么…

还一本正经地盖了皇后的凤印。

是以朵颀拿着旨意就进宫了,晏然颇是淡定地告诉她:“陛下说阿眉没睡相,日后找不到婆家。我说她已然定了亲,陛下便说将军辞官了…是想逃婚吗?”

“…”朵颀淡看着她,毫不留情道,“皇后娘娘…您孕傻真是愈发严重了。”

晏然板不住脸了,连连笑道:“不逗了。陛下要准霍将军辞官,我想再见见你…那两年多谢你们…”

那天她们说了很多,主要都是晏然在宫外那两年的事。悲欢离合,最后好歹都不错。

最后朵颀说:“我们又不是不回来了,干什么弄得跟生离死别似的?”

“谁知道什么时候还能见到你们?”晏然颌首笑道,“千万记得回来,不然阿眉可就…”

可就嫁不出去了!

“诺!”朵颀肃然一福。

永昭十四年初秋,骠骑将军霍宁辞将军位、交还虎符。

两匹骏马从大道上一路飞驰而过,直奔出城外,马上的女子笑声清越舒畅:“真有意思,这十几年怕是赶上旁人活了十几辈子。嫁了个将军、认识了游侠、和皇后娘娘结了亲家,现在居然还能回家看看。”

“不光是回家。”霍宁策马而笑,“你若愿意,为夫带你看遍天下风景…没准还能碰上关内侯呢?”

260流年记〔1〕【皇帝和晏然】

【十二岁·七岁】

晏家落罪那年,身为太子的他十二岁,她七岁。他为避祸端,给她改名晏然,留她在太子府里。

入府的第一天,他推门去她房里,看到她伏在妆台上哭得昏天黑地。

他一把将她举起来说:“不许哭了。”

她的眼泪登时停住。

当初在太子府做事的下人们都知道,很长一段时间里,太子从宫中回府,三句之内必会有一句是“晏然呢?”

是怕她在府里受委屈。

那时他是受太傅赵恒之托照顾她,生怕她过得不好。是以虽则担着个婢女的名头,她却是半点苦也没吃过。

她病着,他哄她吃药;

她食欲不振,他威逼利诱劝她吃饭;

就连她想读书了,他都特地安排了人教她。

府中上下都说,晏姑娘实在好福气。

其实世家出身的她,还是守礼的。她知道太子对她多有照顾也不曾恃宠而骄过,在房里哭被他撞上的事是有,她却不曾在他面前表露过心事。

唯一一次,是她入府后三四个月的时候。走进书房去找他,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着,说什么也止不住。他看得愣住,连忙问她怎么了。她蓦地跪下,泣不成声地问他:“殿下,奴婢是不是一辈子都要在奴籍了?”

他听得一愕,一边伸手扶她起来一边皱眉道:“谁说的?当然不是,我定会想法子给你脱籍的。”

她泪眼婆娑地看着他,犹有几分不信任地问他:“真的?”

“自是真的。”他哑笑一声,“你信不过我,还信不过你赵伯伯么?”

她点点头,挂着眼泪的脸上展露笑容。

那年的除夕,他照例进宫去参宴。她恰好不当值,就在府里自己歇着。府外窜起烟花在天边绽放,她抬头望着,觉得很漂亮,又觉得没人一起看实在可惜。

她就想,等着太子回来一起看一眼吧…如此美景,谁都会喜欢。

等了好久他都没有回来,直等得她犯了困,熬不住就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