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看她一眼,“我什么时候和你说不正经的话了?”

  她不声不响的披了衣裳下床来,踱到南窗底下坐着,脸上神情有点凝重。皇帝先前还有心思和她调笑,现在一看心倒沉下来。她从昨天就闹着要和他说事儿,被他左右打岔都没能寻着机会。照今天的情形看,逃是逃不掉的,早晚还是要面对。肉里扎着刺得想办法挑出来,总不能捂着任其腐烂吧!便沉住了气在炕桌另一边坐下来,等着听她有什么想法。

  素以抿了抿唇,似乎不太好开口。她也顾忌,怕说出来要伤他的心,可不说自己又委实耐不住。庆寿堂前头有加高的门楼,日里不甚敞亮,但是早晨的太阳从东边投过来,反而可以照得一室辉煌。皇帝的手搭在花梨桌面上,石青缎子的袖口在晨曦里泛出光晕,她盯眼看着,探过去牵他的手,他自然而然和她十指交握,这时候不像个皇帝,像私塾里一起念书的同窗。

  她这模样反而让他心慌,预感有大事要发生,他小心的观察她的神色,又感觉自己想得太多有些错乱了,便寻个轻松的声口解嘲道,“我在金銮殿上都没有那么紧张呢,你这是怎么了?心里有什么想头只管和我说,再不济咱们好好商量。瞧你这样,你要是刑部的堂官,不说犯人,就是底下衙役都要被你吓死。”

  她唔了声,“那我就说了…主子,我想求个恩旨,您让我到热河行宫去吧!”

  他笑起来,“就是这个?这不是小事一桩吗!等手上的政务忙完了,五月就往承德去。我到哪儿你就到哪儿,难不成把你一个人留在宫里么?”

  他是误会她的意思了,她琢磨了下方道,“我是说我一个人先去,往后想一直在行宫呆着,不回京城来了。”

  他以为自己听岔了,不可思议的低呼,“什么?不回京城?”

  她重重点了下头,“这紫禁城让人喘不上气,其实我一直怀念在热河的那段时间。上回去普宁寺我都没来得及给菩萨上香,回来的路上躲避暴雪的山洞也想再去看看。还有木兰围场,我在草原长大却不会骑马,说出去脸上无光么,一定要学会才好…”

  他越听越不对劲,“你要常住承德?那我怎么办?就这么丢下我,自己快活去了?”

  她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隔了会儿才道,“横竖您每年都去避暑,不是也要住上三四个月的么…”

  “我瞧你是疯了!”他气不打一处来,高声打断了她的话,“你是铁石心肠么?三四个月,你觉得我一年见你三四个月就够了?要是这样,我费这么大劲儿把你留在宫里做什么?你倒好,撂下我打算自己做神仙去了,你还有点良心没有?”他拉拉杂杂一通数落,最后斩钉截铁的告诉她,“不成,哪儿都不许去,你只能留在我身边。不管你说什么,就算我自私也罢,我出不去,你也别想出去。我这辈子就是要困住你,你别动什么歪脑筋,动了我也不答应,你听见没有?”

  素以被他吼得光火,站起来道,“你只要你舒坦么?我的死活你也不管?又不是不见面,值当你这样么?”转过头去嘟囔,“天天腻在一处,终有一天相看两相厌,到时候可连半点情分都没有了。”

  皇帝到现在才发现女人这么难弄,整天脑子里就盘算这些。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先前十来天没见都闹了这么大的别扭,现在却可以接受每年八九个月的分离?他摸不透,他以前没有好好研究过女人的心理,或者是她怀了身子才这么难伺候?他瞧着她一脸的不满,垂着两手不知道怎么才好。答应她不可能,不答应又怕她难受。他皱眉闷坐着,一声接一声的叹气,调整了半天才道,“你现在有孕,好好作养身子是正经。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有这闲工夫照看好你的丝瓜,再养养花种种草,流年易逝,那么牵肠挂肚的好玩么?大概你不觉得什么,我是做不到的。”他苦笑了下,“咱们的姻缘里,原就是我爱得比较多,你能撒手我不能。我连做梦都想叫你过得好,你呢,你倒宁愿看山水,上草原策马扬鞭…我对于你,到底算个什么?”

  她被他说得心酸,她何尝想抛下他?可这重重的宫墙让她看不见未来,难道真的要求一个皇帝为她守贞?现在也许可以,将来呢?要她眼睁睁看着他翻牌子,再无可厚非,感情上接受不了。再说她顾忌的不单是这个,万一生的是阿哥,皇后要来抱孩子…祖制她无力反抗,也不能要求他为她破了这千百年来的例。她不过是想争取一下,临盆大约在十月前后,那时候避暑早结束了,她在行宫里生孩子,皇后就算要养,差人来领也要功夫,他们母子至少还能有一段相处的时光。

  可是他不能理解,满心都是她要抛弃他的愤怒。她哀戚的看他,他不说话,肘弯子撑在炕几上,一手盖住了眼睛,那模样又颓唐又可怜。她又心软了,他这样子她没见过,他一直都是强势的,现在被她弄得六神无主,她实在有些愧对他。

  她靠着螺钿柜长叹,又要让步么?让步了会不会是深渊?他说他爱得多,却没发现她不比他少半分。

  

第123章

  这次的协商不欢而散,皇帝从庆寿堂出来,让太监们散开,自己一个人呆呆站了很久。她从来都是个善于自保的人,尚仪局把她历练得油盐不进,她爱他也不过尔尔。无所谓,本来就是他死命要把她留下的,她再闹,最后还是得乖乖留在他身边。只是皇后让他看不懂,她原来那么好的性子!日久见人心,他和她处了十来年,曲尽和敬,为人分明没有什么可挑眼的,可是对待素以的问题上,不知怎么和以前大不相同了。

  他一个人悠着步子踱,穿堂过巷,一抬眼已经到了长春宫的边门上。既然就在面前,还是进去瞧瞧吧!他举步跨进门槛,这里是中宫宫掖,和别处不一样,檐下站班太监多,看见他就要通传,被他抬手止住了。路过东庑房的时候瞧见里头点着蜡烛,红顶子的御医正忙着写方子抓药。他驻足一叹,料着皇后大概又抱恙了。她身底儿不好,三天两头要瞧病吃药,太皇太后曾和他说过,这房媳妇恐不是个有寿元的,就为这个,他对她的怜惜多了很多。本来相安无事,现在却往他不希望看到的方向发展。对素以有情,对皇后的义也难割舍,真是两难。

  东墙上的步步锦隔窗拿撑杆撑着,雕花地罩两边束帐幔的穗子上扣着铃铛,一阵风吹过来,脆声作响。他听见皇后的声气儿,“这个姑娘生得好,哪家的?”

  她身边赖嬷嬷道,“回主子,商旗禁军统领齐布琛家的。”

  这是在看秀女的画像,打算月底留牌子用。皇帝迈步进门,见皇后歪在罗汉榻上,这样的月令,头上还戴着卧兔儿,想是头风发作,又开始闹头疼了。

  先前没人回禀,屋里人冷不丁看见他吃了一惊。皇后忙下地来蹲福,“我这儿人越发不会当差了,万岁爷来了也没人招呼一声。”

  皇帝携她起来,笑道,“是朕不叫他们出声的。”对跪地的人随口说了句起喀,转过脸看八仙桌上的册子。一溜蝇头小楷,全展开了有一丈长。偶尔几个名字拿朱砂笔勾了圈,初略数数有十来处。他心下了然,却有意问皇后,“这是在忙什么?”

  皇后从晴音手里接了茶盏来呈敬给他,自己在边上坐下了,应道,“万寿节过后就要选秀了,上回你同我说宫里不留人,单选几个出来赐婚,余下的都发回去叫她们自行婚配。这固然是天恩浩荡,我心里也认同你这么做,可是细琢磨,似乎又有欠妥的地方。”

  皇帝端着茶盏抿了口,垂眼问,“哪里欠妥?”

  皇后迂回道,“选秀是祖制,打从南苑王府起就没落下过。每三年一次,除非是历代的大王到了耳顺之年,否则没有不扩充后宫的道理。你瞧你现在还没到而立,和臣工联姻也是坐实根基的方儿,这会子莫名的把人全遣返了,叫旗里的人怎么议论?我的意思是,就算充门面,好歹封两个答应常在。外头悠悠众口,堵住了,别人也没什么可说的了。没的叫朝臣为这事上疏,议起来怪丢面子的。”

  你说她什么好?深明大义,找不着错处,可皇帝现在留了心眼,听着哪儿都觉得不对付。他把青花托碟搁在矮几上,语气很平淡,“朕没有要翻牌子的打算,那些女孩儿进了宫,一辈子就耽搁了。”

  皇后怔了怔,简直有点找不着北。半晌才道,“宫里一百多的滕御…全指着你呢!你和素以情深,我都知道。可…你同太上皇不一样。太上皇是开国之君,大杀八方,早就立了威,就是有闲话也不能入他老人家的耳门子。况且他独宠皇太后时已经有十二位阿哥了,咱们呢?死了一个伤了一个,只有三个是齐全的,这不成啊!你想想,社稷是重器,重器必要皇脉去承担。你正是春秋鼎盛,倦怠了可怎么好?做帝王有寻常人没法体会的艰难,遇着对的人不想挪窝是有的,可你瞧办得到么?”她说着红了脸,冲晴音使个眼色,让她把屋里人都打发出去,这才细声道,“素以眼下有孕,也伺候不了你,还是让马六儿往御前送牌子吧!难不成还有人嫌子息多的?”略顿了顿,又有些黯然,“我是没法子,自己不成器,只有盼着别人来替你传宗接代了。外头我帮不上你什么忙,内廷里…”

  “先不说这个。”皇帝打断她,有些厌倦她总是这样一副大贤大德模样。如果把慧秀送到御前是贤德,那千方百计在他和素以之间制造矛盾,这又是什么说头?他站起来,下了脚踏绕室沉吟,“这种事儿是上了岁数的人该记挂的,你有什么可着急的?儿孙多也有多的乱,前朝夺嫡,连死十一个皇子的事儿你大概是忘了,忘了也不怨你…朕今儿来是想问你,你得了荣寿和慧秀被治罪的消息么?”

  皇后心头一跳,早知道他来少不得要问这个,既然他没有牵五跘六的叫指证,说明他心里还是顾念她的。再说荣寿都已经往北边去了,她能推脱的空间也大。其实平心而论,这并不算什么要紧事,她办的桩桩站得住脚,也不怕他责难。

  “是,我昨儿就听说了。”她颔首道,“我也知道万岁爷想和我说什么。”

  皇帝哦了声,“你是个水晶心肝儿,那就说来听听。”

  皇后也下了地,花盆底踩在青砖上哒哒作响。她走到南窗下,曲足方香几上供着鱼缸,缸里三尾小锦鲤首尾相连,围着几棵铜钱草转圈。她捻了一撮鱼食投进去,缓声道,“要说慧秀,我派她到你身边,也确实是对她寄了希望。那阵子你太忙,爷们儿家总干吊也不是个事儿,让她边上伺候着,你要是喜欢,开脸也近水楼台…”她掩饰着咳嗽了声,“我是为你身子着想,阴阳调和本就是应当,一个皇帝弄得出家人模样,何必呢!我往常没说,暗里也思量,你对素以太着迷,这样未必是好事。先头料理了贵妃和静嫔,可后宫还有多少虎视眈眈的人,你能瞧得出来吗?素以在明,别人在暗,架得住人惦念算计?惹了众怒终归不好,你是爱她,别到最后成了害她,那就背离了初衷了。”

  皇帝哂笑道,“宫里不是有你么?你在,素以应该是安全的。”

  是啊,男人管朝堂,她该管着紫禁城里几千口人的吃喝拉撒睡,还得替他照顾他的宠妾爱妃。万一有什么不周全,不必说,罪过全归她。是她没挑起担子,没尽到贤内助的职责。万岁爷一直以来真是太信得过她了,她听到这话,到底是该哭还是该笑?

  皇后顺了顺气,“我虽有心护着她,终归不能把其他人都扔在一旁。宫里要一碗水端平,要不过分厚此薄彼。万岁爷是千古明君,朝中风云能运筹帷幄,怎么偏忘了后宫如庙堂的说法呢!”

  没错,都在理。这样一位大节端正的皇后,说出来的话滴水不漏。昆和台十几年潜心教养,果然调理出一位不同凡响的正宫娘娘。只是她不知道水满则溢的道理,过分拿教条说事,私底下却动小动作不断,这是贤后所为么?

  皇帝回身看她,“荣寿走时把你供出来了,听得朕慌神。”

  皇后一脸漠然,“他说我什么?我行端坐正,不怕人泼脏水。你我结发十年,我是怎么样的人你应该知道。如果情愿相信底下奴才的话,我除了寒心也别无其他了。”

  皇帝心里到底攒了怒气,是种憋闷的,没法发泄出来的无力感。皇后分寸拿捏得很好,就算把她指使荣寿阻隔养心殿和庆寿堂往来消息的事拿出来理论,她轻飘飘一句“愿皇上以国事为重”,也足以打发他了。

  怎么会这样呢?他一直敬重甚至感激的人,原来不是他想象的这么简单。是人总会有私心,他居然忘了这一点。对于她,说恨谈不上,失望是真的。他抚着腕上的迦楠念珠叹息,“婷婷,朕龙潜时起你就伴着朕,这么多年,咱们夫妻举案齐眉,从没有红过一次脸…”

  皇后被触到了伤心处,盯着那鱼缸里的锦鲤失神。

  皇帝踱着步道,“朕是皇帝,站在泰山之巅,和底下臣工议政办差,也只是寻常的公务往来。御极前常有人说朕无情,朕也承认。朕不对人托付真心,兄弟也好,股肱也好,总留三分转圜余地。可是你,在朕眼里不单是朕的皇后,更是可以交心的朋友。你我之间,说爱情,谈不上。朕不爱你,你也不爱朕,只是命运弄人才走到一起。但是即便这样,这十来年的相处也足以产生亲情了。有些话朕一直藏在心里,怕说出来伤你的心,到了今天,也不得不拿出来论一论。”他走到槛窗下,倚着花架子悠然逗弄笼里的画眉,声气儿有点无关痛痒,“先说皇嗣,你是正头娘娘,满朝文武盼着你有所出,给朕一个说得响的皇储,可是你没有。再说后宫太平,前阵子贺氏闹到那步田地,不是冰冻三尺么?以前她协理宫务,一有纷争你就称病,结果纵得她胆子越来越大,最后害了朕的两位阿哥…主理内务方面你也不行。说得难听些,你这不行那不行,朕何尝嫌弃过你半分?只要你好好的,朕就觉得后顾无忧。这十年一点一滴的积累,朕想一辈子对你好…不是有一句话么,结发为夫妻,白首不相离。没有爱情无所谓,你是朕的责任,朕从没想过要撂挑子…”

  他说得尽可能的委婉,但是皇后的尊严还是被击得粉碎。大婚十年没有生下一儿半女,连后宫那些鸡零狗碎的事儿都处置不好,单这两宗,就可以看出她这皇后做得有多不够格。他今天能说出口,证明他一直是耿耿于怀的。什么不在乎不计较,以前可以大度容忍,现在有了心头好,样样都显得不对劲了。说不定还有废后的心思吧!就算现在还维持原状,以后呢?她一阵激灵,娘家凋零成了这个样子,拿什么来和人抗衡?真要是废她,那昆家怎么办?恩佑怎么办?

  她被这个想法击倒了,惶惶然退后一步,脑子里混乱,脚下一崴就朝地上扑去。皇帝大惊,忙去接她,好容易扯住了膀子,真吓得心头咚咚狂跳。

  “你仔细些,这身子骨经得起摔么?”他不太高兴,别过头叫她的贴身宫女,“晴音,进来伺候你主子。”

  晴音慌手慌脚进来接应,看皇后这模样,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也不敢多问,憋着劲儿把人扶到了罗汉榻上。

  皇后脸色惨白,捂着嘴吭吭的咳嗽起来,皇帝瞧她委实可怜,自己气性也退了大半,坐到榻沿上给她端茶,温声道,“你心思别太沉,咱们夫妻说话,原本就没有什么牛角尖可钻的,说过则罢,也不必再三的掂量。横竖…你好好作养身子,这泱泱后宫,你还是脊梁骨。”又嘱咐晴音,“留神看护着,有什么再打发人来回朕。”

  他起身去了,跨出门槛的时候,四开叉的海水江牙被脚后跟撩起来老高。皇后眼神茫然,迟迟的看赖嬷嬷一眼,呜的一声就哭了。

  “娘娘别这样。”赖嬷嬷赶紧上去给她擦眼泪,“不能哭,哭了伤神,不值当。有什么事儿咱们好好商量,这世上能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呢!”

  晴音也劝,“我的主子,万岁爷也让您心眼儿别窄,自己把自己耗垮了,岂不是更便宜别人?”

  皇后觉得天塌了,她本来就不是个能经事的人,只不过是人都会打小算盘。她这么防微杜渐,有什么错?男人的心田呐,真靠不住!她仰在那里,神魂都要散了似的,心口一阵阵的绞痛,直泛起了恶心。突然喉咙里翻涌上来,挺起身子便是一口血,吓得跟前人尖叫起来。

  “别声张。”她两眼都是泪,什么都看不清了,胡乱抓住了赖嬷嬷的手,抽泣道,“别叫人知道这个,没的万岁爷有说头,孩子抱不过来。”

  这已然是魔症了,真想孩子能想到这样地步…赖嬷嬷和晴音对看一眼,无奈的应了个嗻。

  

第124章

  月底的选秀素以没露面,据说参选的秀女在阅是楼供皇后和四妃挑选。初选里头留了五十面牌子,这五十人里再挑拔尖的,轮着走几轮,到最后待封的大概能有十几个,到时候是晋位还是赐婚,全得看帝后的意思。

  管他呢!素以摇着脑袋想,那些东西都不计较了,她现在要做的就是高高兴兴待产。每天绕着丝瓜架子走一圈,哪根窝丝原来在什么地方她都知道。某一天看见架子顶上开出一朵花,她都要仰脖子瞧半天,叫跟前人都来欣赏。

  这么的,有点苦中作乐的味道。万岁爷不让她走,那天她提过上热河去,他再来庆寿堂,面对她总是诚惶诚恐的模样。大概很怕她再提吧,拽着她东拉西扯尽打岔。难为他想取悦她,说一些他不擅长的东西,什么吞刀、耍叉、磕泥饽饽,都是天桥上的买卖,和他离得十八丈远呢,难怪说得生涩不趣致。

  其实她明白他的心思,他这样反而叫她难以割舍。她有时候脾气坏,说话没轻重,他吃了瘪,一个人挨在一旁,嘴里嘀嘀咕咕的辩解,也听不清在说什么。含冤莫白的小媳妇神情可怜,一头说一头偷眼觑她,哪里还像个俯治天下的帝王。这样一个人,你怎么和他较真?以前撞他一下都要吓出一身冷汗来,山不转水转,现在轮着他来做小伏低了,她扬眉吐气了几天,还是舍不得,还是没法子和他撇清关系。

  选完了秀该筹备上热河避暑去了,她考虑了很久,去了不回来成不成?答案恐怕是不成。既然不成,挺着个大肚子,还有去的必要吗?她靠在丝瓜架子边上看小太监捉虫,早晨的露水打在藤上,太阳照过来亮闪闪的。她摆弄着手里的折扇思量,其实她晋位以来心态变了,没有习惯就没有欲望,她想当然尔把皇帝看成她一个人的,其实不对。他不属于任何人,这宫里都是黄连人儿,皇后、懿嫔、舒贵人,甚至还有密贵妃和静嫔…她以前做宫女时善于站干岸,走了一圈到现在,觉得还是回到原点的好。没人来惹她,她舒舒坦坦过日子。得也罢,失也罢,再不那么愿意费心机了。

  至于万岁爷呢,做得比前阵子好多了。早晨上朝听政,散了朝南书房进日讲批折子。中晌吃过午膳到庆寿堂来歇觉,她伺候他上床,自己坐在窗下的杌子上挑花样。偶尔抬头看他,他睡得沉沉的,梦里的面容像个孩子。

  岁月静静的,水一样的流过。不在乎得失,未必真的就失去了。他替换下来的衣裳四执库都收走了,桌上只留下七事和一个扇袋。她搁下鞋样子远远的看,觉得那个蜜合色的扇套儿配天青的穗子不好看,等她得了闲儿,打个玫瑰紫的大约更相称。

  正琢磨呢,兰草进来咬耳朵,“刘嬷嬷带人挖喜坑来了,主子过去瞧瞧?”

  素以悄悄的抽身出来,看见精奇嬷嬷领了两个萨满进了院门。宫里生孩子讲究挺多,要在住所旁边挖坑,坑里放红绸和金银八宝。最要紧的是放一把筷子,取个“快生子”的谐音,图吉利,讨好口彩。

  一行人向她行礼,“请小主儿的安,给小主儿道喜了,咱们来给小主儿唱喜歌,乞求神灵保佑阿哥爷顺顺当当落地,小主和阿哥爷母子均安。”

  素以点头,“劳驾几位了,回头有赏。”

  兰草搀着她远远的看,那头絮絮叨叨的跳大神,她凑在素以耳边说,“主子知道懿主儿和五阿哥的遭遇,回头临盆只怕也是皇后娘娘派人来,奴才的拙见还是咱们早做打算。家里太太横竖要进宫的,到时候寸步不离就是了。”

  素以笑了笑,“怕去母留子把我弄死啊?我结实着呢,死不了。”

  兰草啐了好几声,“什么死不死的,这话可不能乱说。您瞧懿嫔现如今不是活受罪么!”

  那倒是,懿嫔几乎是废了,一到阴天发作起来简直要命。宫里这么靠不住,要是孩子能挪到别处去生就足了。她想了想问兰草,“我要是不上热河,退而求其次行不行?”

  兰草怔怔的看着她,“主子的意思是?”

  她不说话的,转身就朝屋里去。

  皇帝睡得迷了,半梦半醒间听见她幽幽在耳边唤,“万岁爷…主子…您快醒醒呐!”

  他嘟囔了句,吊起眼皮瞥她,“怎么了?”

  “我有话和主子说。”她跪在脚踏板上,一本正经的样子看着不怀好意。

  皇帝被她吓怕了,她一说有话立马逼得他满身鸡皮疙瘩。脑子霎时就转过弯来了,撑起身攥着被角,满含戒备的打量她,“你又想说什么?”

  “您别这么瞪着我,我和您说真的。”她笑嘻嘻拉他手,“您龙潜时的礼亲王府现在派什么用场?”

  皇帝哦了声,“礼亲王府是潜龙邸,不能赏人,现在做藏书库用。一些典籍宫里放不下,就送到那头去打理。”她歪脖儿盘算的神情叫人瘆得慌,他小心翼翼的问她,“素以,你想干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