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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我将盐放得有些多,后来已剔除去不少,长寿面连成一根,我总也不好咬断掉先帮他试嘴,没想到会如此让他难以下咽。

“以后,别为我费心备礼了。我不喜欢过生辰。”他拿过我紧紧捏在手心的书,似乎怅叹了一口气,与我说,“你哪里来的银子买书?和你的伤有关?”

我一手抱着另一手的臂膀,正想要和他说清楚,琴房的门忽被撞开,两三个打手退到两边让出一条道,老鸨从中间走了出来。

景弦站起身,挡在我面前,声音沉冷,“何意?”

“这件事和你没什么关系,小丫头片子跟解语楼签下卖身契,已经是解语楼的姑娘了,昨天跑了算我送她的,今儿个既然回来了,就得继续接受调教。”老鸨随意摆手,“把她带走。”

景弦反手将我握紧,避开打手的棍棒,我看见他回过头凝视着我,沉声问,“她说的是真的?你签了卖身契?”

我望着他,头一回在他眼中看到了惊慌。他为我感到惊慌。

我也十分惊慌,拧眉点头,又急忙摇头,解释道,“她跟我不是这么说的……她说给我二十两银子,让我给她当两天舞姬,只需要陪那些客人喝酒就可以了。而且,她也没有给我二十两,她只给了我一两银子。”

景弦皱紧眉头,“区区二十两,让你陪客人喝酒你就愿意了?你…!”

“如果我早知道是他们灌我喝酒,而不是他们自己喝,我是不会愿意的。”我捏紧他的衣角,“但是只要陪他们喝几杯酒,就可以拿到银子给你买书,我当然愿意。”

“别废话了,还不赶紧带走?”老鸨听完我说的话,冷嗤了一声,催促道。

景弦将我护在身后,沉声道,“不行。她不识字,是被你骗进来的,按照梁朝律法来说,你若是执意履行契约,讨不到半分好处。更何况,你只给了她一两银子,倘若我将此事闹大,待上了公堂,你就不怕被人说闲话?”

老鸨一怔,随即又笑了,那笑十分尖酸。

“哟,景弦,你向来冷傲,解语楼将你俩的事传得风风雨雨,我权当笑谈。没想到你真这么没眼光,看上一个小乞丐?”她的视线掠至我,眉梢眼角净是冷嘲,“你是非要护着她不可了?”

“我并非护着她。她是为了给我备生辰礼才被你骗去的,实在冤枉而已。”景弦否认了老鸨的说法,随即又随她讥讽我,“她这般容貌与才情也值得你亲自诓骗,你最近的要求可是越来越低了。依照这般趋势下去,解语楼的姑娘岂非只要是个女的就可以?”

好罢,虽说我也想得明白他是故意这般说来救我,但这真实的内容实在引起我极度不适,我恐怕没办法完全不把他说的话放在心上。

但,他为了我与老鸨周旋的模样,甜得我心眼子都冒出泡来,也顾不得计较他说我生得丑了。和他比起来,我确实丑,这我认得心甘情愿。

我始终躲在他身后,也不知他们争扯了多久,最后是景弦转过身来,垂眸看着我,轻声对我说,“没事了……你的银子不必花在我身上,你终究没有明白我那日与你说的话。罢了,以后,不要再自作主张为我做这些。我不喜欢过生辰。”

我分不清他说的是真是假,毕竟我难以相信他真的不喜欢过生辰这件事。他不知道,我是有多么羡慕他们这些有生辰可过的人。

“很晚了,快回去罢。”他与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将面碗和书一并捧起来,递到了我的手上。

面条已经冷结在一起,我不知所措地抱着碗,执意要他收下那本书。

“好歹是我的心意。”我埋下头,嗫嚅道,“我对你的心意。”

他深深凝视我。我俩之间的静默犹如碎冰入骨,凉透吾心。

良久,他终是怅然叹了口气,蹙眉轻问我,“花官,你一身清白,何苦蹚我这摊浑水?”

原来在他眼里,他是浑水?我却觉得他明媚得早已浸透我的昏暗与浑浊。

“不苦啊。”我抬起头,望向他,迫切地涌出我满腔热意,“有你在,我不苦啊。”

他随意落在桌角处的指尖微颤了下,却没有再回复我。

只是勉强将书收下,放在书架上,一个隐蔽到我一眼看去望不见的地方。

离开了繁华的花街,去花神庙的那条长长的烂泥巴路很暗,唯有一盏淡黄色的灯笼挂在别人家的后门上。

我抱着碗,走着走着就累了,蹲坐在墙边打算歇一会儿。

隐约记得有个人说过,长寿面是一定要吃完的,否则神灵不会如愿让被祝福的人长寿。我挑起面,尝了一口。

说来大家可能不大相信,其实我觉得味道还可以。或许是我没见过什么世面,向来是能管饱就行,所以能咽得下去。

我忽然想起小春燕在我煮面之前同我说的话,他让我有空也煮碗面给他吃一吃,不论煮成什么样,只要我煮他就一定吃。他与我同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应当不会嫌弃。

这让我的心得到些许慰藉。我抱起碗就往花神庙冲。

小春燕正翘着腿翻看一本书,我捧着面碗走过去,问他有没有吃晚饭,他看了一眼我手里被糊住的面,默了片刻后,告诉我已经吃过了。

我觉得他八成没有吃。

我将在解语楼中发生的事坦白告诉他,直言这碗面和那本书都被景弦嫌弃得明明白白。小春燕说他听着觉得我实在可怜,才大发慈悲地接过碗,挑起来尝了一根。

若非有我在旁边看着,他险些连碗带面把手里一坨整个儿扔出去。

艰难地咽下面条,小春燕激动地教唆我,“别吃了,倒了罢!这也太难吃了!我长这么大就没吃过这么难吃的面!”

不行,我想让我的小乐师长命百岁。

我没有听他的话,只将碗接了回来,蹲去墙角,大口大口地往嘴里薅。

好罢,三口过后,我决定收回我觉得味道还可以的话。真的好咸。又冷又硬糊,像是抹了盐巴的冰碴子。

冰碴子吃得我好生难受,那一根根冷黏在我的喉咙里,搅得满口干涩。

小春燕坐在一边瞅我的眼神愈渐冷沉,伸出手来想抢我的碗帮我分担些,被我避开了。他既然觉得难以下咽,我也不好意思再让他帮我。

最后他从外面找来热水灌进我的碗里,我才稍微觉得能下咽些。

我庆幸煮面的时候没有想不开煮成大碗的,否则不知道我今晚还能不能挺过这一劫。

后来我才渐渐明白,并没有什么吃干净一碗长寿面就真能保佑被祝福的人长命百岁的传说。

我想得很明白,便是这些令人一步步绝望的细枝末节充当了缠绵于我的风雪,陪伴我的是它,击溃我的也是它。

风雪好大,一路走来,逐渐封住了我淌不出也消不去的情意,也凝固了我徒步挣扎的热血与孤勇。

以至于而今我看着他,情意虽还被封存在心,无畏付出的孤勇却殆尽了。

我记得容先生教导过我:不想知道答案的问题,便不要问出口。

“如今我在你的心目中,已不重要了是吗?”他此时如同溺死般的模样,是不是意味着他真的很想要知道答案?

我望着景弦,他眸色很深。迷了我的眼。

“咕噜……”

我知道有些失礼与抱歉,但此时我肚子的咕噜声的确适时地拯救了我。我窘迫得恨不得随意指认是过路的行人,但料想行人们定然会对自己没做过的事拒不承认。

好罢,我承认。

我挽了下耳发,故作自在,“抱歉……我饿了。”

他抿紧唇,凝神盯着我,片刻后,忽地低头轻笑了声。他很无奈啊。

醉香楼没怎么变化,还是那个能让小春燕与我流连忘返的醉香楼。纵然那时候我们不过是趁小二收拾桌子前捡些剩菜来吃。

他领我坐进雅间,与我说起醉香楼的趣事和他们六年来换过的招牌菜。

片刻后,醉香楼的老板进来了,亲自为景弦看茶,“景大人赏脸,年年来我醉香楼照顾我的生意,你这每来一回,都当请了一桌的客似的。”

他说着,看了我一眼,似有疑惑,“这位姑娘瞧着有些面熟。可是醉香楼的常客?”

“嗯……勉强算,以前我常来你们酒楼。”我捧着茶杯,笑道,“不过,吃不起你们的饭菜。唯吃过一次,教我毕生难忘。”

老板有些不解,但终是会照顾情面的人精,赶忙拱手笑道,“想来今日是景大人做东,姑娘可以随意吃得尽兴了。景大人每回来咱们酒楼,都点好大一桌子饭菜,您有口福了。”

我撑着下巴看向景弦,“你平日,很喜欢做东请客吃饭吗?”

景弦也看向我,逐字道,“我平日,是一个人来的。”

我狐疑,“那你为何吃那么多?不怕撑坏了吗?”

景弦嘴角挽着,忽问我,“那你呢?你当年为了十两银子,不怕撑坏了吗?”

往事重提,我心怯怯,叹了口气后解释道,“我拿到银子之后,就吐出来了。”说完我看了老板一眼,生怕他知晓之后让我将十两银子还回去。

见老板默然不语,我才稍微放心了些,抬眸看向景弦。

不知是不是我看错,他唇边的笑中有一瞬惨色,转瞬即逝后又淡笑回我,“一样。我也吐出来了。我现在,不是好好地么?”

我私心里觉得,他似在暗示我些什么。

可心底不太愿意再去揣测了,那些年我揣测来揣测去,不也只是一场笑谈说吗?

“来,景大人,这是我们近日上新的菜色。”老板从身旁小二手里接过一本《珍馐录》,翻到第一页后递与景弦。

景弦却放到我面前,示意我来点。

我这个隐居在竹舍中消息闭塞的老姑娘早已跟不上大流,瞧着这些菜名觉得既新鲜又好听,我欣喜地搓了下手,下意识咽了口唾沫,还没认真开始琢磨选哪一道,《珍馐录》的书夹便被人合上了。

我转头看向合上书夹的那个人。

他对老板道,“时新的菜,都上一遍罢。”

我也好想像他一样有钱。我怀疑是我方才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太过明显,才招惹了他这个有钱人为我开一开眼界。

“吃不下那么多的。”我赶忙道。

景弦道,“我方才看见外面楼角边有些流浪的孩子。吃不完的,便带去给他们分食。”

他这六年是到朝廷修身养性去了吗?善良了这许多。当然,这是我而今的想法,不久后他让我晓得,这只是我的错觉。他与我想的,恰恰相反。

老板带着小二离开了雅间。

分明已不在马车中,我仍是觉得逼仄。约莫是为解我们之间的窘迫,景弦和我聊起他这些年在皇城汜阳遇见的一些事和物。

我对他口中所说的小玩意儿感到好奇,比如真的会传云外信的青鸟,据说那其实是一只精致巧妙的机关鸟,外面用琉璃烧制成青鸟的模样。

午膳多时,他与我聊了许多,唯独没有提起过他的妻子。我也不好专程询问惹他心伤。但说到妻子,我想到了敏敏姐姐。

如今她也嫁为人妻,远去金岭。

“我只知道她离开了云安,并不知道是去嫁人。至于你陆大哥,我也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景弦眉眼微垂,喃喃道,“当年我撞破他们在……以为他们会在一起。”

“撞破他们……什么?”我微睁大眼睛,并不知道他们之间除了送鸡蛋与收鸡蛋之外还有些别的什么关系可进展。

景弦垂眸看我,许久没有回应。我眼巴巴地将他望着,渴求一个答案。这样眼巴巴的乞怜模样,让我自己想到,从前看他时的样子。

对视半晌,他忽然俯身垂首,凑到了我的面前,与我仅有寸余之隔时停住。

我慌张退开些许,双手抵住他的胸口,“景弦……”

他伸手一把按住了我的后颈,强迫我与他抵住鼻尖。我能感受到,自己的两颊烧得滚烫。

他呼出的热气就喷洒在我的脸上,好闻的竹香熏衍着我。我顿时屏住呼吸,不敢再闻,抬眸只堪堪对上他一双炯亮的招子。

猝不及防地,他的指尖拂过了我的唇,眸中似有隐忍。

我猛地瑟缩疾退,他却强势地摁住我的后颈不准我动。

“景弦……?”揪扯的心扰得我此时什么都说不出口,只敢唤他的名字,推他的胸膛,急切摆脱。

“便是撞破他们这般……”他忽道,稍回身与我拉开距离,举起茶杯定眼看我,从容抿茶道,“撞破他们,如我们方才这般。不太好描述,于是亲自为你演示一番。没有吓着你罢?”

他的眉梢眼角分明露着淡淡的戏谑。

“……没有。”我羞耻得险些掀桌。顾不得继续追问下去,我闷声不吭地刨了一大口饭,将自己的脸埋在碗里。

这顿饭我没有吃好。满心眼里想的都是当年敏敏姐姐和酸秀才之间的事。

好罢,我重新说。这顿饭我没有吃好,我开头满心眼里想的都是当年敏敏姐姐和酸秀才之间的事,后来满心眼里想的都是景弦方才捉弄我的事。

他兴致所至来捉弄我,却要我为他心乱如麻。但我方才的临时反应做的还可以,我推拒了他。这值得表扬。我在心中自我肯定了一番后才勉强觉得好过些。

一整个下午,他都只顾着与我蹉跎时光去了。穿街过巷,无处不去。

破旧的花神庙,庙前的烂泥巴路,一切如旧。我险些以为自己还与他漫步在许多年前的街头。那一年七夕之夜,我和他也如此刻这般穿街过巷。

那些往事,冗杂烦乱,我若不回想,便只会被岁月消磨干净,没有人记得。

我询问他是否有公务在身,怎可与我虚度光阴,他本来待在云安的时日就不多。

“没什么要紧事,已交给下面的人去办了。”景弦指着前面布满花灯长街对我道,“不去逛一逛吗?我记得,你很喜欢那里的小玩意……六年之前很喜欢。”

如今,好像还是觉得很有趣。

华灯初上,冷风愈深。他的下属拿来一件银狐大氅,他披在我身上,足以将我整个人裹起来,我的确冷得慌,手足冰凉一片,便没有推脱。

云安的长街与柳州的不同,倘若比作女子,柳州的街道就像玲珑娇俏的小家碧玉,云安的长街则是端庄秀丽的大家闺秀。

街道宽敞,景弦走在我的身侧,与我说起这条街的变化。我只点头附和,也不知该与他说什么,听着便好。这里的变化我一无所知,他若不提,我也不敢主动问他,免得惹他心烦。他并不喜欢我闹腾的模样。

但此时此刻,我竟觉得他这样喋喋不休地同我讲话,有点像他自己当年不喜欢的那种闹腾模样。不过他总是从容的,纵然闹起来,气度也清贵无双。

不知走了多久,他忽然驻足停下。我心以为是我太过沉默,没有回应他,多少惹他心里有些许不快。

没成想他拉住我的袖子,视线直至街边。那里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十二三岁的模样。他的手中抱着一大簇红梅,艳得惹眼。

待我看过去时,景弦才与我道,“买几枝赠你,插在你房间窗台上的花瓶里,好不好?”

我一怔,抬眸望他。那是我从未见过的满目柔情,如水一般流淌着。许是花灯太多迷了我的眼,否则我怎会在他的眸中看到我自己。

当年我信誓旦旦那句“红梅要送给心上人”还回荡在脑海里,我却不是他的心上人。他有妻室,我俩不该如此。

我低下头摒灭痴妄,生怕再多看几眼,又沦陷多年。

“不用了。”我解释道,“出来前我看到墙角的红梅仍开得很好。再插多几枝,许会与你的房间不搭调。”

他默然,没有回答。

是那少年拉住了我的衣角,用乞怜的表情望着我,“姐姐,买一枝罢……很便宜的。你就当是在打发我……”

我垂下头看他,恍惚回到多年前,我抱着《艳册》在青楼附近四处询问客人要不要买一本。

“买一本罢,很便宜的,能不能就当作是打发我?”我清楚地记得,我曾说过同样的话。

“怎么卖的?”在我愣神之际,景弦已经蹲下身询问银钱。

少年眸光微亮,“一文钱一枝,您要多少?”

景弦给了他一锭银子,“这个,换你手中所有的。送给她。”他指了指我。

少年毫不犹豫地将红梅递给了我,自己却伸出双手虔诚地去接那一锭银子。我被迫抱住红梅,嗅那芳香。

少年紧捏着银子又啃又咬,我忍不住低声提点道,“他穿成这个模样,像是会给假银子的人吗?别咬了,当心把牙齿咬坏了。”

少年笑得眉眼弯弯,将银子揣进怀里,“谢谢姐姐!谢谢哥哥!祝你们白头到老,早生贵子!”

我感到十分惊讶,侧颊好一阵发烫,下意识睁大双眼反驳,“我和他不是……”

“借你吉言,天黑了,快回住处去罢。”景弦打断我的话,又抛出一锭银子给他。

我亲眼盯着那银子呈弧线型去了少年那方,少年身手倒是矫捷,先跳起来稳稳接住银子,又跪下来给景弦磕了个响头,随即拔腿便跑。

我皱紧眉,心觉不妥。但景弦解释说,“他不过是个孩子,既然没有恶意,便没必要与他计较一句讨巧话的对错。”

他这么解释了我就觉得有道理。

容先生也教过我,何必与无关的人明辨是非,自己心中清明便是了。

只是他作为有妇之夫,倒是一点不介怀被人误解。想来,心中是比我要坦荡些。

经那少年一番话,我这般抱着红梅,忽觉有点儿不知所措。

景弦似是担忧我这么抱着红梅看不清路会摔跤,伸出手握住我的手腕,在我身旁问道,“当年那簇红梅,最后如何了?”

他是在问我红梅的去处。我坦白道,“小春燕很喜欢,我在卖了一枝后,就把剩下的送给小春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