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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他这首曲子什么时候能完成,他道,“就这两日了。”

“那到时候可以先弹给我听吗?”我满眸期待地望着他。

他指尖抚上琴弦,“现在就可以。”

“现在?”我正讶然着,他已开始拨弄琴弦,随着起调在耳畔扩散,我忙道,“现在我有些担心小春燕,就不久待了,想去找一找他。我过来就是跟你说一声的。”

他没有停下抚琴的动作,琴声潺如溪水,清空了周遭嘈杂,这些嘈杂中当然也包括我的声音。既然他这般沉浸在艺术的世界,我也只得自己默默退下。

他没有挽留我。后来我回想这一刻时才晓得,这是我离开云安之前,最后一次与他作的正常交流。须知后头那次我已不再正常了。但这最后一次正常交流,他并没有回应我。

心底会有些遗憾,若我早知道自己会离开他,便应当留下来,将这首新作的曲子听完再走。每每梦回此时,我都会对梦中的那个我说:听完再走罢,花官,走出那扇门,以后就无缘听得见了。

可我梦中那个花官也如我胖花本花一般固执,不听不听,偏是不听。

少女还是太年轻,须知错过此刻,后悔的就是一辈子。好罢,大概是因为梦中的我并不能想象出来他耗费半年心血作出的曲子该是怎样的,所以只好给自己留个面子,如此草草编个收场,赶紧结束这场梦。

我推开这道我推了七年的门,莫名地很想再回头看一眼他弹琴的模样。仍是惊为天人,令我欢喜。只可惜他的眉眼不像七年前那般认真又平静,他皱着眉,眸底似有惊涛骇浪。这般汹涌。

转身关门,我从门缝中窥他,他却没有转头看我,话本子里说的心有灵犀果然都是骗人的。关上门的那一瞬,我的眼皮子开始疾跳。

昨晚没有睡好。不对,我长这么大,哪有几回是睡好过的。

没等我想明白眼皮子的问题,我已转弯走至楼梯后,因着光线被楼梯遮挡,我踏入一片阴影,黑暗中,我察觉有双奸猾又贪婪的眼睛在不停转悠,紧接着,一堵枯树干似的墙正朝外走,刚好是迎着我的方向。

我下意识后退,退至阴影之外,那堆枯树墙也走出阴影,露出了他的脸——凹瘦刻薄,却又能油光满面。极标准的尖酸富人模样。是与我相撞的马车主人,那个邻城富绅。我咽了口口水。

他嫌恶地睨着我,眉头紧紧皱起,我退无可退,被栏杆绊住脚,随着我一声“哎哟”跌倒在地,恰好有过路的嫖客搂着好看的姑娘,踩过我的手指。我呼痛的可怜虫样子成功取悦了富绅。他嘲讽我,哼笑出声。

我料他日理万机,应当没有认出我来,一颗悬着的心顿时落下些许。我将身体蜷缩在一起,尽量减低存在感,看着富绅带领一干小厮走进大堂,逐渐离我远去,我才缓好颤抖的双腿,赶忙爬起来要逃。

转头猝然间一张脸就在我面前,骇得我背脊一凉,惊叫后退的同时,鸡皮疙瘩疯起。

“原来是你这个吐老子口水的死丫头片子!老子就说怎么越瞧着越觉得眼熟!”一直跟随富绅的管事尖酸的猴脸就在我面前,他咬牙切齿朝我冷笑的模样,让我的胳膊上爬满了陡立的汗毛。

“还躲?!”随着他一声低斥,我不敢躲了,但我拔腿就跑。

胳膊被一把拽住,“这账没算呢你就想跑?”他掐紧我胳膊上所剩无几的肉,“你看我像是那么好打发的人?!”

我妄图呼救,被人从后面扼住口,连同鼻息一起堵住,险些绷得我原地窒息。我害怕得发抖,心里祈求他吐回来之后就能放过我,可我看他的面相不像是能和我想到一块儿去的人。

何必跟我一个乞丐计较呢?不要跟我一个低贱的乞丐计较。我什么都没有,却还要被人计较来计较去。

好罢,我心里明白,正因为我什么都没有,才会被计较来计较去。但凡有些什么的,哪怕只是有个平民户籍,都不太会被计较成这样。所有人都在欺凌弱小,弱小的人欺凌更弱小的,无一例外。

那些有钱的,却又不得不对更有钱的低声下气的人,最是受不得底层贱民的侮辱。我受过太多冷眼,这一点我其实比谁都明白。

更明白的是,管事也并不只是因为我吐了他口水才要报复我。看见曾经羞辱过自己的弱小被自己踩在脚下的感觉,看似变态,实则寻常。

我知道他不会轻易放过我,可我也知道,只要逆来顺受让他消气就好的道理。所以我不敢动,惟愿他能快些出完气放开我。因为我已经快要喘不上气。

不仅因为被手臂扼住的鼻孔和嘴,也因为被周围人的冷漠堵住的心。这里面甚至有几个熟面孔,他们竟都等着看我遭报应。

“去给老爷回话,就说我身体不适,今儿个就不陪他挑姑娘了。”管事侧身对下手说,又转过头对我身后扼住我的人说,“把她给我弄房里去。吐老子口水是罢?你敢吐老子口水……去,再提壶开水来。”

他说得轻描淡写,我却险些因眼睛瞪得太大将自己的眼眶绷烂。我不敢再一动不动等他撒完气,因为是个有点脑子的人都该知道,等他撒完气我兴许就没命了。

乱抓,蹬腿,摇头,扭身,能挣扎的动作我统统做了个遍。不行,不行,挣扎不开。我被四个男人拖进房间,他们拽住我的头发将我压在地上,用白布塞住我的嘴,我的四肢也被他们的脚踩住,稳稳固定好。

我快要被吓得晕过去,脑子带不上气,冷汗热汗齐发而下,我急得呼哧呼哧大喘。

管事果真拎着开水朝我走来,我听见自己隆隆的心跳声,一声践踏着一声。

“管家,暗室里那些女人还没法子处理,咱这还在外头,别又给弄死了,大庭广众的……回头不好收场。”

我听见有人对管家低语,那一瞬如获重生的感觉反倒使我热泪盈眶,望着那壶开水,我哽咽着咬紧了口中白布,惊恐得浑身发烫。

他在考量。

“扫兴玩意儿。”最终,管事虚着眸子狠瞪我,随手扔掉了水壶,没有落在我身上,却就在我耳边发出“砰”地一声脆响,溅起的大颗大颗的水花落在我肩膀上,我听见自己一瞬间呜咽,拼命想翻身避让,手脚却被踩得死死地,动弹不得。

一盆凉水倒在身上,冰得我在料峭的寒意中打了个激灵,没待反应,脸上被人蒙上一块巾帕,我听见管事猖狂的笑。

我的脸逐渐被巾帕缚紧,挤压到快变形时眼睛被迫睁开一条缝隙,看见巾帕上交织的密密麻麻的线,线与线交错的地方有疏密相同的洞。我能透过细小的洞看见管事丑恶的嘴脸,和天花板上一重一重黑色的影子。他们的影子。

没有窒息。我还有意识时,他收回手。我不敢去听他紧接着又下了什么命令,唯紧闭双眼将自己笼罩在无尽的冷意中。

他们朝我吐了口水,不解气,又泼了洗脚水,不解气。耳边一阵嘈杂,我睁开眼时看见有人开始解裤子,我吓得没出息地用后脑勺撞地,他们若是聪明点能反应过来我在磕头,可他们太愚蠢。

幸好,幸好……不是我想的那样。是,也对,他们怎么可能看得上我一个臭乞丐的身子。带着热意的液体淋在我脚上,我都不敢去想那是什么东西。好像所有人都在唾弃我。唾弃我这个乞丐。

后来我眼前一黑,被装进麻袋里。眼前再亮起的时候,又被推进另一片黑暗的天地。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我被成排的女尸以及她们死去的惨状吓得双腿一软跪在门边,我拍门疾呼,痛哭流涕。

当然,如我所说,没有任何人来救我,我在那里坐到了天亮。

第47章 究竟谁是谁的光

小春燕说他很后悔当时没能把自己屋里的墙砸了好赶来救我。我表示我也很后悔没能把小黑屋的墙砸了好赶去帮他砸墙。

他忽地勾起唇角笑,一只手掌抚着我的头,“那边我帮你告了两日假,你好好收拾心情,何时心情舒畅了,何时再去任教。睡在陈府始终是客,睡在我这里就是家。你的房间就在我隔壁,我会让婢女守在门外,屋内给你点上暗灯。如果仍然害怕,就来隔壁找我,跟我睡。”

我讶然望他。这件事说起来有些不好意思,我十七岁那年并不注意繁文缛节,跟小春燕两个向来是不分你我,一张卧铺也是睡过的。后来容先生才告诉我,及笄后的女子一般都会分一分你我。

今年我已二十三岁,他还能说出“一起睡”这种话,分明是故意逗我玩。

“那晚已经过去六年,我也独自睡过六年的觉了,你放心去做自己的事情就好。”

这是实话,我独自睡了六年的觉,早已习惯了那些女尸死后的惨状夜夜浮现在我脑海的情形。我不怕鬼,只是会清晰记得一切,彷徨惊恐,而后又抱着“我还活着”这等幸运安然入睡。

兴许那几夜发生的所有事就是上天冥冥之中赐予我的劫数。我不可能永远都是一个活在自己编织的美梦里的乞丐,我总要学会吞噬自己的恐惧和悲伤,学会舔舐自己的伤口,抱着仍旧活着的侥幸继续生存。

毕竟那些排排坐的女尸里终究没有多一个我。还能活着,幸甚至哉。

夜色愈深,风动树摇。晚间的山珍海味吃得我有些撑,我坐在房间里,一边喝着山楂茶消食,一边翻看珍藏的书籍。

风声太吵,有些扰我,我关上门窗,顺便抵御严寒。将烛台摆在窗边,使得我握笔的右手落下的影子能向右边倾斜,不会妨碍我看字。

忽然一阵疾风横擦窗扇而过,将我紧闭的窗轰然拉开,砰然撞在墙面上,来回翻覆,灭了我放在窗台上的灯后又“哐当”一声将窗面扣合。

顷刻间隔绝了雨疏风骤,惟剩一室幽闭。

陡然幽静的房间就像那夜的暗房,窗边有走廊上透进来的淡淡的光,就像那晚偷偷赐我的月光一般。

我借助幽光逡巡屋内,仍旧在墙边看见了衣衫不整的她们,她们满身尸斑,正在抠挖瓷碗中的馊饭吃,嘴角缀着点点黑红色的鲜血,似乎感知到了我的目光,纷纷转过头来看我。

这一幕我常见。太寻常了。寻常到我再见到她们早就不会哭不会闹,不会嚷不会叫,只平静地将等着逐渐加快的心跳自己恢复正常的节奏,等着急促的呼吸自己平复规律,等着酸涩的眼睛鼻子自己褪去红衣。

若再过几年,我应当还能走上前去跟她们打个招呼。怕什么,届时就都是晤面过无数次的老朋友了。我姑且将这个算作一种突破自我。我听小阿笙背佛经听了这么多年,虽没有什么大的长进,但自我还是能逐步突破一下的。

待到我将她们驱逐出境,外间的风雨也缓缓停住。我应当再点上一盏烛灯,伴我翻书。借着光摸索抽屉里的火折子,随后起身,扶着方才她们倚过的墙面走向窗边。几步远被我生生走出无尽感,她们倚过的墙和坐过的地让我的脚底和手板心活像是生出了毛。

好容易拿起烛台,门被敲响。我尚未开口,门便被人推开,“花官?”

是小春燕的声音。

“嗯。”我点点头,吹燃了火折子,“我在点蜡烛。方才我的光被偷走了。”

他似是松了一口气,“难怪我见你房间黑漆漆的。你没被吓着罢?”

我摇头,“没有。只是在想要如何让我的光不被偷走。外边的风这么大,灯罩似乎都不太管用了。我看书喜暗,只需一盏灯,用不着点满。可这样很容易被吹灭。”

“那还不简单。”小春燕挑起唇角朝我笑,“我让人给你捉些萤火虫来,放在锦囊里,挂一些在你的笔架上,够你看书就成。这样的话,光就不会被偷走了。”

我也笑,“但是,这样的光隔几日就都会死去呀。”

一经脱口,我的脑海中猝然钻出些细碎的话语,绕来绕去都是景弦的声音。我从中挑出令我霎时澎湃的那一句来,当场怔愣住。隐约间,有一股暖融融的疼意在心底蔓延、蔓延,直至四肢百骸,最终涌至喉口。

“死了再捉便是,它日复一日地死去,我便日复一日地抓来。反正也不是什么难事。”小春燕随口道,“你从前常抓的,还不知道这玩意儿多得是么。”

日复一日地死去。日复一日地抓来。我忽然想起景弦今日看我的眼神,那眼角猩红却又拼命克制的模样。

光它总是日复一日地死去,又总是被不同的人日复一日地抓走,都只为拼凑一个希望。

“你一身清白,何苦蹚我这摊浑水?”究竟谁是浑水。我自诩浑水多年,难不成是反过来的?我是否真的有资格认真地去想一想,一直以来,究竟谁是谁的光。

“要不要仔细去想清楚谁是光”这件事竟让我一直思考到了次日下午,我蹲在荷塘边顾影自怜许久,抬眸时看见萎亡的荷花,凋敝如枯骨,塘内的浑水映照着残景,令人悲悯。

昨夜风过之后,今日一片晴好,一缕缕阳光渗透浑水,竟生潋滟。

我走回亭内,小春燕倒了茶递与我,“是不是很奇怪,我府中处处奢侈,却有这一方浑水枯枝的荷塘。”

我颔首静等他解释。

他摩挲着茶杯,慢悠悠道,“我在一本书上看到,万物规律相长,无须刻意护佑,亦能自发地生生不息。只要浑水还没烂透,日光就能将它盘活。那是一种渗入浑水的精与髓中的暖意,是无限生的希望。”

他说的话总是很有道理,教我信服。我略一思忖,问他,“那究竟是光照向了你池塘里的浑水,还是浑水为了得活,不断地追逐着光呢?”

“你如今问的问题,也是越来越刁钻了。”他勾唇笑,却未被我的问题难倒,“那要看光和水究竟是谁心之所向。不过我认为,光可以随心所欲选择追逐之物,浑水却唯有追逐着光这一条路可活,若没了它的光,它将永堕黑暗,不如死去,成为一摊死水。”

我心神俱震,一时哑言。景弦他看到我离他而去时的眼神再次浮现在脑海中。陈府那次,昨日那次。

我想起他在去过酸秀才的住处后告诉我的话:“许是心死了太久,就不愿意见到光,让自己知道还活着。不如关上门窗,让自己误以为已经死了罢。”

彼时我不明白他为何能将酸秀才的心思揣度得这般清楚,而今好像似懂非懂一些。他也这般关上门窗,让自己死去过。

小春燕在我眼前晃了晃手,挑眉道,“怎么,被我惊人的言论震慑住了?”

我点头抿茶,默然。视线落在不远处小跑过来的小厮身上。

小厮颔首施礼,“三爷,苏府的二公子苏瑜前来拜访。”

苏瑜,景弦的好友。我还记得他,不知他为何会来此,我心里隐约有些令我忐忑的预感。

小春燕没有回应小厮,而是先看向了我。我亦抬眸看向他。他道,“拜访我还是拜访谁?我最讨厌虚伪的人,更何况这个人跟的主子我本就讨厌。不见。”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直凝视着我。我面无表情,只低头喝茶,将自己半张脸都掩在茶杯后面。

小厮得令,腿跑得很快。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底忽生出一些失落。好罢,我承认,我很想知道他是来做什么的,但是小春燕没有给我知道的机会。他大概希望我拿出昨日魔鬼的心态,与景弦从此之后老死不相往来。

“想见?”小春燕似叹了口气。

我沉吟许久,久到那小厮竟然去而复返。我万万没有料到。

“三爷,苏公子不肯走,让小的把这个东西呈上来,说是……”小厮递上一方巴掌大小的匣子,“请三爷过目之后再决定要不要见他。”

小春燕觑了那小厮一眼,随即冷笑一声,叫来别的属下,“淳府家规,上至掌家人,下至家仆,受贿者一律罚十棍,家仆奴婢十棍后赶出府门。你不会是新来的罢?”

我稍反应了下才明白:若不是收了苏瑜的银子,小厮怎么会去而复返?三爷是主子,说一不二,说了不见又岂有讨价还价的道理。

那小厮被拖下去时嚷喊饶命,我无暇顾及他的去留,也无法插手淳府的规矩,一颗心只好放在那方匣子里。是什么东西?我私心忒忒,双手已朝那锁扣去了。

活扣,翻手便能打开。我看见一张浅黄色的纸被折叠起来,静静躺在匣底。不知为何,我的心越跳越快,仿佛蹦到了嗓子眼儿,直到我将纸拿起打开,才又重新落回实处。

我盯着单薄的纸页,微微怔住,愣愣出神。

回溯入梦之前,我恍惚听到小春燕在身旁吩咐下人,“去,把苏瑜叫进来。”

第48章 世事无常无常又无常

小春燕的声音随着我沉沉的梦逐渐远去,我梦见自己穿林拂叶,来到一片清幽竹林,一位温柔的妇人正拿着剪刀拾掇竹舍前的红梅,浅笑顾我。我想那是我的花神娘娘,温柔风雅。总有一日她会再眷于我。

我已枯坐到天明,难得有些光亮使我心底安稳,才就此小睡过去,而今迷糊之中,我被人一脚踹醒,伴随而来的是冰冷刺骨的馊水。

我闻到腥味,一边急切抹开脸上的菜叶,一边低头作呕,被趁势揪住头发摁倒在地。额头磕在石砖上,顷刻间肿痛难当。

我的头皮被拽得发麻,那只手的主人却在放肆快意地笑,“这种地方你都能睡得着?换作别的姑娘早吓得花枝乱颤了。果然是个乞丐,没皮没脸。”

说起来您可能是贵人多忘事,昨晚我也是花枝乱颤了的,但您揪住我的头发把我生拖了好几步,由此我才被您吓退不敢多颤。

我若不是个姑娘家,为何连挣扎都做不到。

在我脑袋上碾磨的臭脚丫子从何而来?我这个姑娘家拿迟钝的脑子想个废话的工夫就被换了个法子羞辱。

他将那碗女尸吃剩下的馊饭用手挖出来捧到我嘴边,硬塞给我吃。我若敢有丝毫反抗,脑袋上的脚便踩得更凶狠,活要摁出我的脑浆来才肯罢休。

同样生而为人,分他个三六九等已经很过分了,我们这样九等的人却还要被其他九等人欺辱,这究竟是哪个天定下的道理。我也在努力地活着,纵使用卑微的方式、微末的力量,也不该被人瞧不起,更不应该被人随意鱼肉。

或许花神娘娘是为了奖励我想明白了这个道理,才让我看见我的脑袋不远处落着的一块石砖。

我砸痛了他踩在我头上的赤裸的脚。连着我自己的脑袋。这个过程很艰辛,我自己也没有料到自己这般能干。胆识过人到了一种不把自己的脑袋当头的地步。

只不过同样都是痛,他跳脚痛呼的时候我却不能顾得上自己晕晕乎乎的脑袋,拔腿冲出门,慌不跌逃跑。跨出门那一刻,我浑身都在颤抖,磕磕绊绊地当一个绝地求生的无头苍蝇。

我不愿意和暗房中的女尸排排坐,那将永远见不到景弦。若是这样的话,他应该也会有一丁点想念我。

“小杂种竟然敢砸我!来人!跟我追!”

凶神恶煞们在我身后喊打喊杀,一路追至热闹长街,我除了东奔西顾之外,没有任何余力和他们横向叫板。

我拉住路人,求他们帮帮忙。面对着他们的冷漠眼神,我硬着头皮苦求,“救救我……”帮帮忙罢。我的脑袋好像在流血,再不帮忙或许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

我告诉一位慈眉善目的妇人,那群追着我跑的都是坏人,求她帮帮忙,却被她推开,并勒令我不要弄脏她新买的衣裳。我拉住一位正笑语晏晏的小哥,求他救救我,却被他推倒在地啐了口口水,这回我不敢再吐回去。

“救救我……”我无助地拽紧一个大汉,因为我觉得他的络腮胡子有些许可爱,“后面那些都是坏人,他们要抓我回去,在一间小黑屋里欺负我……”

“滚开!信不信揍你?”可爱的络腮胡子一只手就能将我拍在地上。

我是个乞丐,但也是个普通的姑娘家。可惜他们尚且未将我当作人看,又如何才会将我当作姑娘家看?他们的慈眉善目和笑语晏晏,甚至是可爱都好像是在告诉我:傻孩子,这世上的人哪里分什么好坏。

好歹我也是这条长街生养大的,自封个长街娇女都不过分,可身为长街娇女的我竟得不到任何有血有肉的人援手相助。我活得真失败。若我还能平安活到回花神庙,定要好好反省一番。

我趴在地上回望一眼,那些追我的人好似青面獠牙诸般狰狞,如果落在他们口中,就会被嗜血啖肉得连渣都不剩下。

我想过要往衙门跑,可那在长街之外,凭借我两条细腿儿想必没等跑到就凉了。我想过去找景弦,可我如今这幅邋遢模样,想必会遭他嫌恶厌弃,说我又在作践自己。我想去找酸秀才,可他又能帮到我什么?小春燕……我还记得他对我说将会有三四天互不相见。

一朵梨花抚过我的鼻头,早晨的馊水使它狼狈地黏在我的脸上。我朝梨花小巷跑去,这已耗费掉我所有气力,我将希望寄托于我掌心狠狠拍响的木门。

“敏敏姐姐……敏敏姐姐救我!救救我!”

门开得很快,我双腿抖得发软,猝然趴倒在地,几乎是爬进她家后院。她扶我不及,焦急询问为何成了这般模样。好的,好的,你别急。我讲给你听。讲完我就要晕过去了,脑袋上的血要记得帮我止一止……

迷迷糊糊地,我被热浪包裹,周身暖意融融。身在盛满热水的浴桶中。一阵凉风袭来,手臂却警惕地竖起鸡皮疙瘩,令我寒颤不已。

“什么?!”热气被惊语拂起,我彻底清醒,听见门外妇人急声说道,“别的你不用说那么多,你就说她亲眼在那屋子里看到尸体还能活得成!?不被灭口才怪!不管她有多可怜,你都给我尽快把她打发出去!万一牵连到我们家来……”

原来如此。难怪我已经逃出来了还被这么多人追赶。我以为他们只是想逮我回去继续羞辱我,并等着那个管事回来羞辱我。不好意思,误会你们了,原来你们是想要灭我的口。

很抱歉。说来有些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看到那么多尸体,也不是自己情愿去那个地方的。我被迫接受羞辱,被迫进麻袋,又被迫到的那里,尸体也是被迫看见的。

我不想知道那么多龌龊事,到头来知道了却还要被灭口。上天,这究竟是什么理?

上天捏着胡须告诉我,有钱就是道理。那像我这样的人岂不是一辈子都占不了理?真实。

我抱紧双臂,将自己浸在热水中。下沉、下沉、再下沉……直至热意没过头顶,才足够安全。

脑袋果然被砸破,热水浸润下它在刺痛,包扎在上面的布条亲吻着我的头发,给予我安慰。

我果然很是好哄,被安慰了一会儿竟觉得好受许多。爬出浴桶,我穿上敏敏姐姐为我准备好的干净衣裳。穿戴时仍能听见她们在外边争论。

“报官?!我的傻姑娘哟你别天真了!官府从来都是和有钱人狼狈为奸,你去报官说不定还会害了她!这年头有几个不贪的好官?更何况,那富绅都敢在宅子里弄死人,你去报官能有多大用处?!听娘的,她留在这里也是连累我们,赶紧让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