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渊的视线在容真身上凝固了很久,才重新回到书桌前。

他没有坐下,反而从书架上的一只瓶子里抽出一副画卷来,然后缓缓展开。

微微泛黄的仕女图上,他的母妃笑得那样美好宁静,眼神温和地望着他,带着万千笑意。

说到底,他不过是个孤独的君王,高高在上,却连思念都只能藏在一副画里。

朝堂之上风起云涌,后宫之中诡谲狡诈,他没有功夫去理会心底那块柔软的地方,他必须像个陀螺似的永不停止。

永不停止。

收起画卷,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终于走出了书房。

台阶之下,他朝那个女子伸出手去,正对上那双惊异到怔住的眸子。

“起来吧,不用跪了。”

第20章.惊变【二】

第二十章

当窦钰带着兵马将李泉的大宅团团包围起来时,太后正在慈寿宫品茗。

天色不早了,估摸着侄子此时大概已手起刀落,解决掉可能对她不利的人了。

她笑吟吟地端起茶杯,吹了口气,一团氤氲的雾气袅袅升起,模糊了她的视线。

正在这时,忽听外面传来一片嘈杂之声,裹霜从外面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神色凄惶地说,“娘娘,内侍府的人将咱们围了个水泄不通,说是奉皇上之命,要……要捉拿太后。”

太后的脸色蓦地一沉,重重地将茶杯磕在桌上,然后拂袖而出。

大殿之外,侍卫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将慈寿宫包围起来,太后阴沉着脸,怒喝道,“这是做什么?反了不成?”

为首的侍卫展开手里的圣旨,朗声道,“太后窦氏,欺上瞒下,谋害宫妃,如今旧属李泉招供,罪行败露,无可狡辩。念其贵为太后,特削去名号,遣送净云寺,终生斋戒,以赎罪孽。”

李泉招供了?

窦钰没有将他杀死?

一瞬间,千百个念头涌上脑海,太后的脸色蓦地一白,血色全无。

她哈哈大笑起来,看着上上下下数百人将自己团团围住,这架势是将她当做了朝廷钦犯啊。

内侍府在北,离她的慈寿宫远得很,可如今这么多人一下子悄无声息就出现在了这儿,皇上他哪里是才逮着证据?分明是布下天罗地网,只等她一头栽进去。

只怕李泉那里早就有他的人严密把守,而李泉咬死不认账,只待她的人一到,李泉看清了她想要杀人灭口的意图,这才心灰意冷将当年的事情统统讲了出来。

她何其愚蠢,竟然中计了!

太后的笑声充满凄凉和不甘。

她看见人群之后,不知何时来的太妃安安静静地站在那儿,温柔地笑着,眼神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

纵然那个贱人什么也没说,眼神里却将要说的话表达得淋漓尽致。

——你赢得了一时,却赢不了一辈子。这不,终是栽在了我的手上。

太妃面含笑意,纵然年华老去,那点温柔的神情却和年轻时如出一辙,也正是这样的柔情万种捕获了先帝的心,叫他把这一生最多的爱一分为二,任太后如何努力,也得不完全。

太后充满恨意地看着她,恨不能将她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可是忽然,她再一次扬起唇角笑了起来。

贱人,你以为你能得意多久?没错,我是败了,可你也不见得就是胜利者。

隔着这样遥远的距离,太后的笑容渐渐扭曲了,但她无所顾忌地仰天大笑着,因为此时此刻,太妃自以为的得力棋子恐怕再也不会听命于她。

若是傅容真知道自己全家都因她和太妃的斗争命丧黄泉,还会这样温顺地受制于人吗?

一个聪明有心机的女人,一旦发起狠来,恐怕只会对先前有负于自己的人反戈一击,到那个时候,太妃的下场也不见得会有多风光。

仇恨的力量有多可怕,可以把一个温顺善良的女子也变得诡谲狡诈,这是后宫不变的真理。

宣朝十二年,太后窦氏染病,久治不愈,自愿去净云寺清修,以了余生。同年,太妃金氏宽以待人,慈爱贤德,皇上敬其品行和善,封为锦仁太后。

母仇得报,顾渊于宗庙拜祭母妃后,回到华严殿,太后之事算是告一段落。

只是在踏进书房前,他的脚步顿了顿,沉默片刻后,才缓缓推开了门。

书房里,容真跪在地上,抬起头来满脸希冀地望着他,却只望见他眼底的无可奈何。

她一怔,心里已然有了不祥的预感。

顾渊沉声道,“她早有预谋,因恨你是太妃的人,势必要断你双翼,所以……”

所以在事情败露之时,她远在私宅的心腹也得知消息,按照事先得到的命令,将傅家之人一个不留地溺死水中。

当侍卫踏入大宅之时,看见的只有一地死尸,场景何其惨烈。

容真的双手蓦地拽紧衣角,一点一点越来越紧,关节都泛白得不成样子。

她没有哭,双眼空洞得骇人,就这样沉默地跪在那里,全身颤抖。

死了,都死了。

她曾经盼望的一切,包括这颗前一刻还热切跳动的心,随着这个消息一起死了。

这个宫里阴谋无数,看不见鲜血的光鲜亮丽之下,不知葬送了多少人命,这些她都知道。

可是如今,死的是她最亲最爱的人,死的是生她养她的人……

容真空洞地朝着顾渊磕了个头,“奴婢谢过皇上,皇上信守承诺,派人去寻奴婢家人,奴婢不胜感激。”

她努力地支起身子里想保持从容往外走,可是才刚起身,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下一刻,眼前一片漆黑。

耳边传来顾渊低沉的嗓音,“来人,宣太医。”

她就这样陷入了高烧不退的浑浑噩噩之中,不分天日,不知昼夜。

依稀知道长顺和珠玉一直守在她身边照顾着她,其余的她一概不知,只是陷入一个无限循环的噩梦里。

她梦见年幼的弟妹哭着喊饿,爹娘为揭不开锅而发愁,爹为了让日子好过些,一个人硬是接了无数零工,背米、跑腿、挑货、劈柴,正值壮年的男人竟然老得像是年过花甲。

娘为了帮着填补家用,没日没夜地缝制布鞋拿去市集卖,后来因太过劳累,患上眼疾,一到夜里双眼就难以看清事物,几乎成了半个瞎子。

后来她终于进宫了,爹娘哭着拉住她的手,说是他们没用,拖累了她。

可她强忍住眼泪,只是笑着安慰他们,“不过十几年功夫,一眨眼就过去了,等到容真回来那天,恐怕爹娘就该张罗着为容真准备嫁妆了。”

她梦见她出宫那日,身披大红嫁衣,踏入夫婿家中,可是一进门,却看见全家人的尸体触目惊心地躺了一地。

然后一切从头,画面再一次转向了揭不开锅的贫穷农家。

后来的后来,也不知究竟过了多少日,她终于清醒过来,干裂的嘴唇张了张,却发觉喉咙沙哑得一个字也说不出。

珠玉和长顺的眼泪一下子就落了下来,而她只是艰难地抬手提他们擦去眼泪,无声的蠕动着嘴唇,说着“不哭”。

她爹曾经在全家人都饿得快要虚脱时说过,哭是弱者的表现,哪怕遇到再大的苦难,都不能哭。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你去做,你没有闲心伤春悲秋。

容真望着头顶的床帘,只觉得神智前所未有的清明。

她在乎的一切都死了,从今以后,那个温顺安分的傅容真也该死了。

这个皇宫就像是个深渊,当你踏入一步,就再也休想全身而退,如今她已经泥潭深陷,既然脱不了身,那便索性彻底沉进去吧。

所有欺她负她之人,所有看不起她的人,若有朝一日被她悉数踩于足下,会是怎样可笑的表情呢?

傅容真很想亲眼看见那么一天。

珠玉隐隐察觉她哪里不一样了,可是她依旧和从前一样温柔地笑着,只除了眼底的光芒不再流转,反而像是胶着了一般沉寂在那里。

她抱着容真,哽咽着说,“若是难过就哭出来,在我和长顺面前,你无须隐忍。”

可是容真含笑摇摇头,擦去她的泪水,“不哭,我们都不哭。”

她的眼泪不应该用在这样毫无用处的时候。

后来听郑安说,她这一病竟病了大半个月,终于好起来后,她前去拜见了新的太后。

昔日的太妃坐在慈寿宫里,眉目之间依旧是从前的温和,她笑着朝容真招手,“好孩子,过来给哀家瞧瞧。”

容真顺从地走了过去,被她拉住了手。

太后的眼里泪光闪现,连连摇头道,“都是哀家的错,若是早些揭穿她的罪行,叫她受到今日的教训,你家人也不至于……”

容真垂下眸去,竭力忍住悲痛,低声道,“太后娘娘将奴婢放在心上,为奴婢操心劳累,若是爹娘泉下有知,也会觉得欣慰了。”

太后一边叹气一边拍拍她的手,“你也莫要太难过,苦尽甘来,总是好事,总是好事……如今哀家已替你把她赶走了,也算是为你出了口气。至于皇上那边,你病得这样厉害,也不见他把你送走,今后想必是富贵命了,还望你好生把握机会啊。”

容真点头,垂眸顺从的应了声,“奴婢知道,娘娘请放心。”

太妃与皇上成功地将太后赶出了宫,那么她这个太妃的棋子,恐怕也到了入主后宫的时候了。

只是如今的傅容真已经不甘心成为一颗安分守己的棋子,她要做的,是把权势紧紧握在手中,从今以后,再也无人敢欺她半分半毫。

第21章.宠幸【一】

第二十一章

按理说,太后已经帮助皇上除去了窦氏,也是时候把容真扶上位了,可不知怎的,兴许是顾虑到容真才经历了一场灾难,皇上并没有急着把她从御前宫女的位子上塞到后宫里。

太后也不急,若是皇上随随便便就把容真同当初的淑仪那样安排到后宫里去,那么这枚棋子也不过就是第二个淑仪,并没有多大用处。

容真把所有的情绪都收敛起来,看上去和从前并无不同,珠玉和长顺都担忧得不得了,可她该吃就吃,该睡照睡。

半个月过去,两人终于放心了些,只当她离家时年纪还太小,所以如今的伤痛并没有那样刻骨铭心。

华严殿。

容真研磨,顾渊批阅奏折,安安静静的大殿里只有间或翻页的声音。

窗外的石榴开花了,一树红花灿烂得耀眼,容真的视线不知何时停留在了树上,手上的动作也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宫中能人巧匠颇多,石榴能在秋日盛开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

顾渊注意到那只素白的手停住了,便抬头看了一眼,只见容真一动不动地侧着头凝视着一树石榴花,神情有些恍惚,似是想到了从前的事情。

她的表情有些哀伤,眼里慢慢地氲上一层水雾,然后一点一点聚集起来,直到啪嗒一声,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不偏不倚滚落在了砚台里。

那声音在空旷寂静的大殿里显得突兀而不和谐。

容真这才反应过来,受惊地垂下头来看着身侧的顾渊,眼里是来不及收起的惊慌失措,和掩饰不住的哀戚。

见顾渊直视着她,她忙跪下身去请罪,“奴婢心神恍惚,扰了皇上处理政务,请皇上责罚。”

顾渊的目光停留在她泛红的眼眶上,片刻之后,淡淡地说了句,“起来吧,膝盖别那么软,动不动就下跪。朕不是暴君,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要了你的小命。”

容真有些尴尬地站起身来,眼里尚有水雾未曾褪去,“谢皇上恩典。”

下一刻,他漫不经心地问她,“想到什么了?”

容真一愣,用探询的目光与他对视,似是不相信方才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话。

看她这样傻愣愣的模样,眼睛还红红的像只兔子,顾渊不知为何有些想笑,但他只是牵了牵嘴角,重复了一次,“朕问你想到什么了,竟然掉眼泪?”

容真垂下头去,低声道,“奴婢想到爹娘了。”

顾渊没说话,静静地看着她,于是她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奴婢家门口也有一颗石榴树,奴婢小时候总是盼着它能结果子,因为家里穷,买不起市集上的石榴,所以奴婢做梦都希望自家的树上能结出石榴来。可是盼了那么多年,却始终没盼来它结果子的那天。后来奴婢进宫了,有一年到了探望的日子,娘揣着几只石榴来宫门口给奴婢,说是那棵树终于长出石榴来了,奴婢高兴坏了。可是隔年爹来看奴婢时,才告诉奴婢,那颗树因为土地贫瘠,哪里结的出果子呢?是娘熬了好多个夜晚不眠不休地缝制鞋面儿,才赚来那点银子为奴婢买了几只石榴……”

她的声音轻轻浅浅,目光有些痴了,说着说着,泪花又在眼里打起转来。

话音刚落,她这才反应过来,忙看着顾渊,像是怕他怪罪自己话多。

顾渊忍不住摇了摇头,“看你这样子,是把朕当做了老虎不成?朕自认比老虎还是要好看许多的。”

容真被他说得一愣,接着破涕为笑,眼里尚有泪水,嘴角却挂起了笑意。

顾渊望着她,也少有地露出了温和的笑意。

自从家人去世后,她就变得很沉默很沉默,研磨之时也常常心不在焉,眼里常常是一篇氤氲雾气,哀伤至极。

他看在眼里,难免想到自己失去母亲那会儿。

不过是个姑娘,哪里承受得起这样大的打击呢?

想到这里,他忽地问道,“今年多大了?”

容真道,“十六了。”

顾渊一边摇头一边笑起来,“十六?听你这样一说,朕不服老都不行了。”

容真想问什么,却又识相地闭上了嘴,有的东西不是她这样身份的人能问的。

但顾渊轻而易举看出了她的念头,“想问朕的年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