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渊面色一沉,“初晴对你动了手,朕刚才问你,你为何要隐瞒?”

容真脸一白,似是震惊他怎么会知道,但随即就醒悟过来,他是皇上,这宫里有什么事情瞒得过他?

她垂下眸,低低地说了句,“奴婢不是为了她,是为了自己。”

这下子轮到顾渊诧异了,原以为她会做出善良的样子,说自己这样做是为了不让初晴受罚——毕竟这宫里大多数女人都会这样做,不管是真善良还是假仁慈。

可她竟然会这样坦白地说,她是为了自己。

顾渊顿了顿,才问,“哦?为了你自己?”

容真缓缓道,“当日皇上要奴婢记档,是奴婢自己拒绝了的,如今被人刁难,纯属自作自受。被人这样平白无故打了一耳光,奴婢心里当然也气,可是若是将事情说出来,叫皇上责罚了初晴,只会更坚定了大家对我的仇视,叫大家认为皇上对奴婢宠爱有加。”

顾渊的眉头挑了挑。

却听容真继续道,“到那个时候,恐怕背地里刁难奴婢的人会越来越多,奴婢若是受不得苦,最终也只能回来求皇上,要皇上收回成命,封奴婢一个名号。”

顾渊笑了两声,“你宁愿被人欺负,也不愿意受封为朕的后宫?”

容真顿了顿,才苦笑着说,“在奴婢看来,御前宫女比皇上的妃嫔好多了。”

顾渊眼眸一沉,没想到她竟然会这样说,在她眼里,自己的妃嫔竟然不如一个宫女?

面上骤然笼上一层寒霜,哪怕知道自己一向对后宫妃嫔不甚上心,可如今听她亲口说出来,顾渊心里也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样,丝毫不好受。

他拂袖而出,却在即将踏下石阶之时听见珠玉焦急地问容真,“你疯了吗?怎么会这么跟皇上说?做个主子哪点不比宫女强?”

脚步蓦地顿住,他站在门边,安安静静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容真背对大门,慢慢地抬起头来,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这后宫里的女人,一个月能见到皇上几次?”

珠玉愣住了。

“虽说如今的我只是小小的御前宫女,但我却每日都能见到皇上,哪怕只是研磨泡茶,至少也能安安静静陪在他身边。”

朝阳已然升起,灿烂的光辉洒向大地,将这个寂静的深秋笼罩在一片绚烂之中。

于这样的寂静里,顾渊听见殿内的女子好似欢喜又好似惆怅地叹了口气,“这样就够了。”

殿内一片沉默,珠玉似是惊呆了,“你,你……你喜欢上……”

再也说不下去,她瞠目结舌地看着容真,脸色可怕得像是见了鬼。

容真没说话,缓缓地转过身去,在注意到门外露出的一小节黄色衣角时,唇边掠过一抹笑意。

后来的几日,顾渊没让容真再去华严殿伺候,因为她脸上受了伤需要静养。

听说初晴因为整理床单时不够仔细,留下了点污渍,被郑安斥责了一顿后,贬为普通宫女,送到尚衣局去了。

他果然没有给她招来半点敌意,就这样轻描淡写地解决了这件事。

这几日在身旁研磨泡茶的又成了郑安,只是在专注于奏章之时,顾渊竟不自觉地说了句,“容真,泡茶。”

话音刚落,看着走上前来的郑安,他才愣了愣,意识到容真此刻不在。

此时才惊觉习惯是多么可怕的事情,竟然叫他不知不觉习惯了有那个安静温柔的女子陪伴身侧。

顾渊有些烦躁,这种毛头小子才有的情绪怎么会出现在他身上?

不沉溺于女色素来是他为君的准则,如今竟然会记挂着一个宫女。

可是看着面前的砚台,脑子里却忽地浮现出容真痴痴地望着窗外的石榴花落泪的场景,他索性扔下笔,负手走到窗边。

那树石榴花依旧开得鲜艳,也不知宫中巧匠是费了多大功夫才使得花开不败到深秋,可素来喜欢这种植物的人却忽然皱了皱眉,头也不回地对身后的郑安吩咐道,“一会儿去告诉工匠,就说朕不想看花了,让他们好好打理这树,最好快些结出石榴来。”

郑安一愣,皇上什么时候注意起这些小细节了?

可毕竟是圣意,哪儿能拂了万岁爷的意呢?郑安应了一声,出去传旨了。

顾渊看着那花,耳边又想起前几日容真在偏殿里说的那番话。

她喜欢他?

这样简单的心意明明是自古以来为人所歌颂的美好,可他却从来都只能在戏折子与诗经里见到。

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什么“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在这深宫里,从来就没有过。

他的那些妃嫔只会为了权势勾心斗角,为了地位算计他人,看似对他尊敬爱护,可若哪一日他不是皇上了,可还会有人给他半点笑容?

她们爱的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脚下的地位,手中的权势。

这样想着,他仿佛又听见了容真的声音。

“虽说如今的我只是小小的御前宫女,但我却每日都能见到皇上,哪怕只是研磨泡茶,至少也能安安静静陪在他身边。”

“这样就够了。”

这样就够了?

真的只是这样,就够了么?

顾渊的眼神有些捉摸不定,自小在宫里长大,看惯了人与人之间的尔虞我诈,他实在不相信这世上会有这样不求权势的人。

第25章.计谋【二】

第二十五章

容真一连休息了七日,这七日里,华严殿的宫女太监们可是苦不堪言。

素来就捉摸不定的皇上不知怎的,连日绷着脸,弄得一众奴才不论是端茶递水还是进屋通报都心惊胆战的,生怕一不小心摸了老虎屁股。

但在屋里养伤的容真却悠闲得很,成日里并无事做,只是亲人的惨死令她内心煎熬,食不知味。

珠玉也是好几日都没展露笑颜了,总是欲言又止地看着容真,容真出神,她也出神。

这日,许是郑安已看不下去皇上的反常了,便命人来探望容真的伤好了没,希望她第二日便能恢复日常作息,去皇上身边伺候着。

太监刚走,珠玉就合上了门,终于打破了连日以来的沉默。

“容真,你可知道华严殿里的是什么人?”

容真望着她,叹口气,“有什么话直说就好,这里只有你我二人,无须藏着掖着。”

珠玉双唇紧抿,“那好,我问你,皇上可知你对他的心意?”

容真淡淡地垂眸不语,片刻之后,才苦笑道,“知道如何,不知又如何?若是他对我无心,无论知不知道都没有什么意义。”

她不愿告诉珠玉自己的打算,因为她同珠玉亲如姐妹,从前拥有同样的梦,希望攒够银子平平安安出宫去,而如今珠玉的梦还在,她自己的却已然破灭。

她选择的这条路艰险异常,稍有不慎就会丢了性命,可珠玉在宫外还有家人等着她,不论如何都不能淌进这趟浑水。

就让珠玉以为她喜欢上皇上了,这样也好。

珠玉有些急了,“那你有什么打算?这样留在御前,迟早会出事。前些日子在偏殿的时候,皇上说要封你为妃嫔,看样子对你也有几分上心,可你偏偏拒绝了。如今外面的宫女太监把你的事传得沸沸扬扬的,嫉恨你的人不知有多少,你若不为自己好好打算打算,谋个好地位,今后的日子可要怎么过?”

容真淡淡地笑了,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我自有打算,姐姐不要太过担心。”

她走到铜镜前面照了照,面上已然没什么受伤的痕迹了,只除了右脸稍微红了些,大致无碍。

珠玉却是坐在那儿有些怔忡,镜中的女子不施粉黛,容颜却秀致清丽,而不知何时开始,容真的笑容里还多了一丝娇媚,举手投足间多了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

这种美丽惊心动魄却又不见妖娆,饶是珠玉素来都知道容真貌美,却也不曾见过像现在这样美的她。

珠玉想劝容真,想告诉她不论发生什么事,自己始终是她的亲人。可话到嘴边,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了。

虽然容真看上去比谁都温柔顺从,但她一旦做了决定,九头牛也来不回来。

若是她心里真有什么盘算,珠玉知道无论自己说什么也无济于事。

翌日,顾渊下了早朝之后,刚踏进华严殿,便看见了那个背对自己正在泡茶的女子。

连日来绷着的脸有一瞬间的崩塌,他忽地停住了脚步。

听见脚步声,容真笑吟吟地转过身来,却在看见他的表情时收敛了笑意,先行了个礼,才小心翼翼地问道,“皇上……不高兴?”

顾渊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一面朝书桌后走去,一面不冷不热地说,“脸好了?朕还以为你要在那院子里待上一辈子。”

容真有些尴尬地垂下头去,低声道,“皇上准了奴婢在院子里养伤,奴婢……奴婢也是谨遵圣意……”

看她那样子无辜得紧,偏生她的无辜茫然惹得顾渊看着心烦。

“谨遵圣意?朕还以为你伤的不是脸,恐怕是断了胳膊断了腿。”

容真咬着嘴唇,蓦地跪了下去,又是委屈又是惊恐地磕头认错,“奴婢知错,请皇上责罚。”

明明是自己要对她动怒的,见她真害怕了,顾渊心里又烦得紧,“知错?那你说说看,错在哪里?”

容真一下子噎住,偷偷抬眼瞧他,又是紧张又是迷茫,只得胡扯一气,“奴婢……奴婢错在不该惹皇上生气,奴婢面目可憎,令人生厌,叫皇上看了心烦……”

顾渊又好气又好笑——面目可憎,令人生厌?

他抬眼看着她的面庞,眸如星子,唇似杏花,当真是个好看的姑娘。

此刻她眼含泪光,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叫他忽地想起那日她承恩身下的模样,也是这样楚楚可怜。

怒火倏地消失的无影无踪,他只觉得眼下越看她越顺眼,这种心绪当真是可笑得很。

“行了,起来吧。”他缓和了语气,又朝她右脸上瞧了瞧,“伤可好完了?”

容真垂下眸去,红着脸道,“谢皇上关心,太医的药很管用,已经好完了。”

被他一问,她的面颊红得恰似窗外的一树海棠,顾渊忽地心血来潮,对她说,“走近些,朕瞧瞧。”

容真一惊,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有些不知所措,却依言走到了他面前。

顾渊坐着,她站着,一低头一垂眸,他的模样就会映入眼帘。容真很惊慌,手足无措,面颊更红了。

又见到这幅怯生生的小白兔模样,顾渊唇角扬了起来,然后伸手抚上她的右脸,察觉到她身子蓦地一僵,“你怕朕?”

容真涨红了脸,也不敢看他,只能小声地说,“皇上乃一国之君,奴婢尊您敬您,这都是应该的……”

顾渊缓缓揽住了她的腰,凑得更近了些,吓得她腿一软,竟然就这么坐在了他腿上。

容真努力想起身,腰上的那只手却更用力地揽住她,叫她动弹不得。

顾渊唇角含笑,又一次问道,“你怕朕?”

容真的视线终于落在他眼里,那双素来波澜不惊的眼眸此刻亮得惊人,仿佛清泉一鞠,又好似深潭千尺。

原来皇上笑起来的时候,眼里也可以有温软春风、轻柔杨柳。

似是被这样的温情所迷惑,她不安的心终于平缓下来,然后扬起嘴角,轻轻地说了一个字,“怕。”

她就这样安安静静地望着他,笑容浅浅的,唇角还有两只梨涡。

顾渊看着她,忽然好像明白了她未曾说完的话——

“奴婢只怕会陷进去,从此万劫不复。”

顾渊从不相信自己会喜欢上谁,就连眼下,他也只是淡淡地笑起来,相信自己只是对这个女子产生了莫大的兴趣。

他素来杀伐决断,冷静理智,就算是喜欢,也能克制得好好的,不让这种感情进一步蔓延滋长。

这样孤身一人守在这个位置上也有这么多年了,有个人能让他笑一笑也好。

思及至此,他忽地站起身来,打横抱起她,走向内殿。

第26章.计谋【三】

第二十六章

傅容真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是一个天生的戏子。

她的心明明早在亲人去世那天起,就如磐石一般再无所动,可此刻承欢君下,她的面目生动得似是一幅画,那双眸子里蕴满了温柔与爱慕,叫人只望见一眼,便不由自主为这样的情感所迷惑。

她的娇怯与自卑,懦弱与勇敢,所有的一切都浑然天成,充满惊心动魄的力量。

就连顾渊也禁不住为这样的爱慕所动,看她的眼神愈发柔和。

他将容真抱到榻上,忽地以手遮住她的眼,笑道,“别这样看朕。”

她不解,“哪样?”

顾渊含笑亲了亲她的额头,“像是要把朕锁在你的眼睛里。”

容真咯咯地笑起来,把挡住视线的那只手拉了开来,她的双颊嫣红似三月桃花,眼神亮晶晶地望着他,“能锁一刻也好。”

这样的眼神太过专注认真,顾渊心中一动,知道她的意思。

后宫妃嫔无数,她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御前宫女,若能在他眼里驻足片刻,她都很满足了。

这样想着,顾渊眼眸一沉,忽地柔声道,“真的什么也不要吗?上次初晴的事,是朕疏忽了,如今朕许你一个承诺,无论你想要得到什么,只要在朕力所能及的范围内,都能满足你。”

他的眼神那样认真,语气里饱含宠溺,若是寻常女子,恐怕立刻就会迷失在这样的温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