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真紧闭着眼,眉头紧皱,显然十分痛苦。她面色潮红,额头也被汗珠布满,可是睁开眼来看着他时却又无比清明。他伸手触到的地方滚烫异常,比之寻常风寒,确实有些过了头。

“你说她是忽然发病的?”他注视着容真,没有抬头。

“是,主子一直在屋里,也没吹风,也没受凉,岂料今日吃了……吃了……”闲云忽地停住,仿佛不敢说下去。

顾渊头也不回地命令道,“说。”

闲云又磕了个头,这才有些惊怯地继续说,“岂料今日吃了万喜送来的糕点之后,忽地出现这些症状,奴婢见事出蹊跷,这些症状来得又急又猛,这才认定主子是误食寒食散。”

顾渊面色冰寒,没再发问。

他饱览群书,关于医学、数学以及很多领域都有所涉猎,虽不敢说精通,至少也了解一些。寒食散在历史上曾经风靡一时,魏晋时期至唐代更是士大夫们讲究风流雅兴的专属品,何晏、裴秀、晋衰帝司马丕、北魏道武帝拓跋珪、北魏献文帝拓跋弘等人更是死于寒食散……这些东西他只要稍一思索,都能浮现在脑海里。

闲云说的话是真是假,他岂会不知?

“把炭火撤下去,闲云,你负责帮你主子散热,衣衫都褪了,打开窗户通风,务必不能让她有事。”他从容不迫地下着命令,看了眼怀里虚弱不堪的人。

“皇上……”容真睁开眼,又是想哭又是想笑,“嫔妾好热……皇上,帮帮我……”

又是嫔妾又是我的,称呼都乱了套,一看便知她神智都有些不清。

“你安心歇着,一会儿便好了。”他轻声安抚她,摸了摸她的面颊,那颜色很是艳丽,灿烂得如同天边红霞。

轻轻地把怀里的人放在床上,顾渊没说话,缓缓地站起身来,朝外走去。

“皇上?”郑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犹疑。

顾渊没理会他要说什么,只冷冷地问了句,“那两个太医在哪里?”

郑安不敢多言,赶忙带路。

走在前面的奴才忐忑不安,走在后面的皇帝面无表情,眼里的阴郁却异常明显。

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竟然会出现寒食散这种东西,偏生太医又莫名其妙地醉倒了……他倒是不知道太医院里那群老东西会有这样大的胆子,大白天的喝酒误事。

各种蹊跷同时出现,事情倒是越来越有趣了。

作者有话要说:容真:嫔妾好热……皇上……帮帮我……

皇上:好咧,你等着!【开始脱衣服脱裤子】

容真:……混蛋,我是要散热!

皇上:不脱衣服怎么散热!【继续忙活】

猜猜这事儿是谁干的?(☆_☆)侦探们行动吧!

第44章.诡计【四】

第四十四章

此次祈福,随行的太医有两人,都是太医院的资深医者,入宫几十年了,从没出过什么岔子。谁料到今日正巧遇上容嫔误食寒食散,而他们却被发现醉得人事不省。

顾渊就这么站在屋外,面无表情地看着醉得姓什么都不知道的两个人瘫倒一地,桌上地上均是七倒八歪的酒坛子。

佛门之地,且不说他们这样做算不算是辱了皇室尊严,但说这种放浪形骸疏忽职守的行为,就足以被赐死罪。

顾渊沉默不语地站在那儿,一点看不出情绪,反倒是郑安心里七上八下的,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忧心。

只是皇上不说话,他亦不敢吭声,暴风雨前的平静比之暴风雨来临时更令人忐忑不安。

“来人,打水。”

皇上有令,两个小太监很快拎着从后院井里打来的两桶水亦趋亦步地来到他面前,顾渊目不斜视,淡淡地吩咐道,“泼上去。”

冰寒刺骨的水好似都夹杂着冰渣子似的,就这么哗啦一下,将两个醉倒在地的人淋了个透湿。

两人俱是一惊,那股寒意彻底让他们清醒过来,而门槛外的皇上就这么冷冰冰地看着他们,眼神寒冷得比之身上的冰水更瘆人。

“皇……皇上……”谢太医先反应过来,哆哆嗦嗦地将躺在地上的姿势改为跪在地上,一面磕头一面颤声道,“微臣叩见皇上……”

另一人看了,也七魂六窍回归体内,吓得不轻,跟着谢太医一起磕头。

顾渊没说话,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踏进屋内,酒气熏天的屋子里,喝完的没喝完的酒坛子滚落一地。他走到在前的谢太医身前,然后站定,低头像是看着空气一般,语气淡漠地问了句,“哪儿来的酒?”

谢太医微怔,环视屋内,蓦地发现四周摆了好些酒坛子,面色顿时一变,“皇上,微臣不知,微臣并未喝过这些酒!”

另一人也被眼前的情形吓到,忙一边磕头一边惊慌失措地喊道,“皇上明鉴,微臣也不曾喝过,求皇上明察……”

这真是可笑的一幕场景,浑身酒气的两个人一醒来就无辜至极地解释着自己并未喝过酒,那这凌乱的酒坛子和他们大醉初醒的模样又是怎么一回事?

顾渊没急着发怒,只四处看了下,走到了桌边,拎起那只喝了一半的酒坛,凑到鼻端闻了闻,再仔细看了下桌面,然后伸出手来在上面抹了抹,最后又闻了闻。”

“皇上?”郑安试探性地问了句。

顾渊回头看了眼跪在地上模样狼狈的两人,“把事情说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谢太医见他没有急着降罪,心知有望,深吸一口气,才说,“回皇上,微臣本来在和张太医讨论些民间的疑难杂症,之后有个宫女带着皇上赏赐的热酒来了,臣等就依言对饮小酌,岂料没一会儿……”他抬头看了眼皇帝,见对方面无异色,才继续说,“没一会儿,微臣就失去意识了,醒来之时,皇上……皇上就已经来了。微臣敢以性命担保,这周围的酒坛子并非微臣二人所有!如有半句虚言,微臣愿受五马分尸之罪。”

宫女?他赏赐的热酒?

见谢太医信誓旦旦的模样,顾渊眼眸微眯,看了眼桌上的那一小壶不同于周围酒坛的酒,“是这个?”

谢太医忙道,“是。”

“那你仔细看看,这酒里有些什么。”顾渊吩咐他,然后转过头去问张太医,“那宫女长什么模样?”

“她……”这还真把张太医问得一愣,宫女不就穿着宫装,长得普普通通,哪里描述得出长相?

就在他苦苦思索之际,谢太医忽地惊呼一声,“皇上,这酒里有曼陀罗!”

曼陀罗又名风茄儿、洋金茄花、山茄子,产于西北地区,民间匪盗所用的蒙汗药里就是以其为主要成分。服食了曼陀罗粉末的人,会在很短的时间内就陷入昏睡状态,期间有任何事情发生,都浑然不觉。

因着先前那宫女说是皇上御赐的酒,所以两个太医也没有地方,冷不丁便着了道。眼下既然知道酒中有什么,谢太医浑身一个激灵,自然明白那酒必然不是皇上赐下的了。

冷汗涔涔下,谢太医重重地磕了个头,“微臣罪该万死,被人愚弄尤不自知,望皇上赐臣死罪。”

他自然不可能真的盼着皇上赐他死罪,不过在职这么久,当然知道认罪认得越诚心,皇上怒火自然也就没那么大。

顾渊清楚这两个人不过是被人陷害,一切都是有人暗中谋划好了,真正要加害的……自然是如今躺在床上受煎熬的容真。

“先起来,把衣裳换了,去容嫔那儿看看。她误食了寒食散,眼下正难受着。”他沉声道,略一思索,又回头对跟在身后的宫女道,“你先去跟闲云说一声,就说太医马上就到了。”

如今容真衣衫不整的,自然不能就这么任由太医进去。

两个太医自然不敢耽误,匆匆忙忙地换了身行头就拎着药箱跑进了容真的院子里,见到容真那模样,也知道是食用了寒食散的症状,忙将功补过,替她开了药,又嘱咐闲云该做些什么。

顾渊负手站在院子里,没有去看那个女子难受的模样,只是静静地看着一树腊梅,神情莫测。

良久,太医出来了,谢太医官职要高些,便亲自来向他汇报容真的情况。索性容真只吃了几口糕点,食用的寒食散也不算多,加上闲云处理得当,及时为她散热,眼下喝了些药,再休息几天便没事了。

顾渊转过身来,对郑安道,“把随行的宫女统统叫来,让他们俩看看是谁送的酒去。”

郑安依言行事。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随行的二十余名宫女都到了,在院子里一字排开,由两位太医一一指认。

只可惜从头到尾又从尾到头看了好几遍,谢太医和张太医对视了一眼,显然没有找到那个送酒之人。

“人都齐了么?”顾渊见状,心知没有找到人,便问管事姑姑。

那姑姑看了眼宫女们,恭恭敬敬地答道,“回皇上,差了一人,前些日子从修仪那里降下来的雁楚说是害了病,卧床不起,因此没有来。”

修仪?雁楚?

顾渊猛然记起那日在元熙殿掌掴容真的那名宫女,自己当时吩咐郑安严惩她,依照宫例,约莫是挨了板子之后送去了下面做一些苦差事,难怪如今也跟着出行伺候。

事情到了现在,似是有了眉目,虽然证据尚不充分,但有的结果已经渐渐浮出水面。

“把雁楚带来,朕不管她是害了多严重的病,你就是找人抬也得将她抬过来。”

那姑姑领旨,忙朝着宫女住的院子跑去,岂料不一会儿,又慌慌张张地跑回来,扑通一下跪倒在地,“皇上,雁楚她死了!”

死了?

在场的人都是一惊。

顾渊抬腿就朝那院子走去,“太医跟上。”

简陋的屋子里,那个清瘦的宫女面目狰狞地躺在床上,浑身湿透,手里还拿着半包粉末,有一部分掉落在地。

谢太医从她手里取出了纸包,又用手指稍微沾了少许,凑到嘴边尝了尝,才回过身来,“启禀皇上,是寒食散。”

看这样子约莫是她知道事情败露,所以将剩余的寒食散留给了自己,就这么一命呜呼。那模样是散热不得当,死得很是痛苦。

郑安又带着人将屋子搜索了一遍,从雁楚随身携带的小包裹里找到了一只窄边雕花贵妃镯,只一眼,顾渊就认出了这是年前国宴之上赐给修仪的镯子。

晶莹透亮的玉镯上花纹繁复,华美精致,顾渊接了过来,却只是冷冷地看了片刻后,就重重地抛在了地上。

清脆的玉石碎裂声响起,那只珍贵的镯子顷刻间便碎成了三瓣,可怜巴巴地躺在地上,失去了原有的光泽。

皇帝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沉着张脸往容真院子里走,郑安忙跟了上去,大气也不敢出。

事已至此,郑安自然也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若说雁楚因那日被容真害得挨了板子、降了职位,因此趁着祈福的机会要加害于她,这也说得过去,只可惜修仪那么珍贵的镯子竟然出现在雁楚身边,这情形又大不相同。

眼下只要稍微有点头脑的人都猜得出,真正嫉恨容真的人并非雁楚,而是她的前主子修仪。那日容真害她降了品级,还由此失去了皇上的宠爱,她怀恨在心,便用珍贵的玉镯收买了雁楚,要她用寒食散加害容真。

岂料此次祈福之行,顾渊竟和容真一道来了净云寺,精明如他,自然不可能被这种伎俩欺瞒过去。而容真又早有提防,提前摸清了随行宫女的底细,并让长顺日夜观察着雁楚的动静。最后,偏生闲云又见过寒食散,知道怎么处理服食了寒食散后的人,容真自然毫发无损,只是吃了点苦。

心怀奸计的人千算万算,却终归棋差一招,没有料到皇上会在净云寺。若是顾渊不在,恐怕两个太医疏忽职守的罪名也就坐实了,到时候容真误了病情,一命呜呼,等到事情传到皇上耳朵里时,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只可惜强中自有强中手,修仪会算,难道容真就不会?

顾渊还在半路上,厢房里的容真却忽地叫来长顺,低声吩咐道,“去打听打听这几日下山采购食材的人都有哪些。”

闲云奇道,“主子为何要打听这个?”

容真笑了笑,虽然形容还很虚弱,但一双眼睛却如黑宝石般流光溢彩,藏满玄机,“荒山野岭的,又是佛门圣地,哪里来那么多酒坛子?只怕雁楚死得有些蹊跷,修仪也不过是……”话音顿住,她好似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挥挥手,不再说下去。

闲云只得帮她盖好被子,又摸了摸恢复常温的额头,这才拿着被汗浸湿的衣裳出去了。

修仪虽冲动,但不至于蠢笨如斯,叫雁楚来办这事,却又把皇上亲自赏赐的镯子给了她,万一雁楚行事失败,这不是坐实了修仪的罪名么?

容真疲惫地合着眼,脑子昏昏沉沉地想着事情,只怕修仪也不过是只替罪羊,幕后主使者另有他人。

第45章.怜惜【一】

第四十五章

容真恢复得很快,原本服下的寒食散就很少,散热得当也就没什么大碍了,只是身体稍微虚弱了点。

但她仍旧躺在床上歇着,毕竟眼下她是受害者,看上去越可怜,皇上也越在意些。她倒是不指望皇帝会有什么过意不去的念头,谁叫人家小老婆一堆,坑来坑去这么些年,估计也习以为常了。

只是想起来还是会禁不住感叹,难道深宫里的女人宿命至此,就只能倾其一生来算计别人,编织阴谋,以求得到皇上的心么?算计得当,那就平步青云;阴谋失败,那就前程尽毁……想到这里,她笑了笑,就算平步青云、荣登高位了,那就真的算是有前程了?

和这么多女人分享同一个男人,得到的爱能有多少?更何况……她摇了摇头,更何况这个男人还是个心系江山不爱红颜的主。

顾渊把那边的事情处理完后,就来了小院,容真虚弱地躺在床上,听闻脚步声,便闭上眼睛装睡。

床边微微坍塌下去一小块,想必是皇上坐了上来,接着,一只温热的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察觉到没什么异样,才又抚了抚她的面颊,最后收了回去。

她听见顾渊低声问闲云,“你主子怎么样了?”

闲云担忧地说,“已经没发热了,但是一直昏迷不醒,奴婢真怕主子烧坏了。”

“好好照顾着,叫人去把药煨着,等她醒了,第一时间就喝药。”顾渊又帮容真把被子掖好,看了眼她苍白的小脸,没说话,就这么坐在床边,不知在想些什么。

容真是装睡,一直被人死盯着很容易露馅,也不能总是保持着一个姿势不动。这么躺了一会儿,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了,于是皱着眉头动了动身子,缓缓睁开眼来。

失神的表情维持了好一会儿,她的目光才渐渐聚焦,落在身边的人身上。

顾渊看见她愣了一愣,接着伸出手来像是疑惑地要确认什么,便握住她的手,轻声道,“怎么,不认得朕了?”

容真身子一僵,像是这才确定了什么一般,张了张嘴,小声说,“嫔妾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他轻哂,“傻孩子,看见朕了便以为在做梦,难道是烧糊涂了不成?”

“嫔妾不糊涂。”她眼里有一种令人心悸的光彩,安安静静的,却不容忽视,“若是每次醒来都能见到皇上,那不就是个梦么。”

顾渊没说话,猛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之前她身处水深火热的状态中,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来,看见的人是他;此刻终于转醒,看见的人依旧是他,因此她就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心下还是忍不住颤了颤,长久处于冷静状态的人好像一碰见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柔软爱恋时,就有些失神。说他不知所措也不尽然,但看似无动于衷的表象之下,确实有那么一条关于傅容真的裂缝在逐渐扩大,哪怕他自己没有承认,哪怕没有人能察觉。

他迟疑了片刻,终是将她抱进怀里,让她偎在自己胸膛上,然后回头吩咐闲云,“去看看药熬好了没。”

回过头来,他吻了吻容真的眉心,“感觉怎么样了?”

“嫔妾很好。”她笑吟吟地望着他,虽然面上没有丝毫血色,但眼里的光彩却熠熠生辉,只是接下来她迟疑了片刻,笑意稍减,“可是嫔妾……为什么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