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云本来还惆怅着,一听他用那样豪迈年轻的嗓音唱出“老夫”二字,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朱赫也笑了,边笑却还边唱,声音里充满激昂,好似对未来充满希望,好似拥有又不倦怠的热情。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这是一个多么活力四射的年轻人!壮志满怀,无忧无虑。

闲云有些失神地听着他一遍又一遍唱着这首词,只觉得心情似乎也在不知不觉中好了起来。

朱赫,朱赫,这个小自己三岁的年轻人似乎有着神奇的力量,总能叫人觉得好似一切都充满希望,生命里都是些惊喜。

因为事先了解了闲云家的地址,所以朱赫照着渐玉交代的路线一路将马车驶入了城里一条小巷,直到巷子太窄,马车过不去了,才吁地一声停下马车。

“姑姑,到了。”他掀开帘子,伸手去牵闲云。

闲云犹豫着没有把手递给他,抬头却对上那双毫无杂念的清澈眼眸,心里暗笑自己顾虑太多,于是便不再迟疑地把手放在了他的手心。

明明是个比她还小的少年,却不但个头比她高,手掌也比她大不少。朱赫稳稳地牵着她跳下马来,温热的手心给了她不少安慰。

“我在这里守着马车?”他出声询问。

闲云感受着微凉的夜风,摇头道,“一起进去吧,外边儿冷,进去喝杯热茶。”

于是朱赫探头探脑地跟着她走入了这间大门虚掩的小巷里的旧民房。

不算大,应该是祖屋了,看上去颇为陈旧,但是也有家的气息。

小小的院子里有堆柴禾,门窗上贴着不知是哪一年的春联窗花了,察觉到朱赫目不转睛地盯着左边屋子的窗户瞧,闲云笑了笑,“那是我七岁那年剪的。”

其实言下之意是想说:你看我这么小就这么能干了,多了不起啊?

朱赫摸摸下巴,深沉地点头道,“不错,七岁就会剪飞鸟撞门的场景了,想象力也很丰富。”

闲云面色一僵,拉下脸来不再说话……这明明是鲤鱼跃龙门好吧?哪里是什么飞鸟撞门?!

走过了院子,大门是紧紧关着的,里面还亮着灯。

闲云敲了敲门,听见弟弟在里面问,“谁?”

她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拔高了声音道,“是我,汉生,是姐姐回来了!”

里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后吱呀一声,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将门推开来,眉目清秀,看着和闲云有几分像。

一见到闲云,汉生的眼睛立马红了,一下子扑进她怀里,呜咽着喊了声,“姐姐……”

本来闲云也不是个爱哭的人,一见弟弟这模样,眼圈也红了,边搂着他说着“不哭不哭啊汉生乖”,一边自己也使劲抹眼泪。

朱赫愣了愣,知道姐弟俩肯定有好些话要说,便默默地又走出了院子,隐约记得刚才驱车来时似乎经过了一家药铺。

他快步走过了几条街,瞧见了已经关门的药铺,忙踏上台阶敲了敲门,“有人吗?”

反复问了好几次,才里面传来一个苍老而不满的声音,“已经打烊了,明日再来吧!还让不让人睡觉啊?”

想着闲云的乳娘还病着,朱赫犹豫了片刻,对着里面喊道,“老人家,麻烦您行行好,帮我家老太太看看病,我……我出三倍价钱成吗?”

门倏地开了,那白胡子老头儿一脸精明地看着他,上下打量打量,哟,是宫里的阉人!

宫里的人就是不一样,大手笔。

而因为涉及到官家,大夫也不敢怠慢,于是笑眯眯地说,“既然小公公如此有诚意,那老夫就跟你走一趟吧。”

待大夫背上了药箱,朱赫一边带路,一边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的那点银子……算了,反正上回也打算把媳妇本儿送给姑姑赔罪的,那日她没要,今日也派上用场了。

银子没了还能再赚,但若是乳娘的病好不了,姑姑就该伤心了。

说到底,还是人更重要。

回到小院的时候,闲云果然已经陪在乳娘身边了,只见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就这么几日功夫瘦削了不少,比上个月闲云见到她时清减多了。

眼见着她担忧地替正在咳嗽的乳娘拍着背,朱赫忙道,“姑姑,大夫来了,您先让他替乳娘瞧瞧!”

闲云一愣,回头便见着了大夫,于是退到一边来,和朱赫站在一起。

“这么晚了,哪儿来的大夫?”她抬头瞧朱赫。

朱赫脸色微微一红,“大夫心善,听我说了乳娘病挺重的,就跟我走了这一趟。”

闲云又不是傻子,见朱赫也撒不来谎,当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她睨他一眼,“你的媳妇本儿呢?”

朱赫脸红加深,不吭声了。

闲云叹口气,从桌上把容皇贵妃给的那包银子递了过去,“花了多少,自己算算。”

朱赫不接,低着头看着地上的人影,半天才嘀嘀咕咕地说,“男子汉大丈夫,哪里有出了钱又拿回来的道理?”

闲云又好气又好笑,“那我问你,媳妇本儿没了,以后怎么娶媳妇啊?打一辈子光棍不成?”

朱赫下意识地说,“跟着姑姑当个小跟班也行啊,反正是姑姑害我没了媳妇,那就陪我一辈子光棍吧!”

闲云脸一红,柳眉一竖,朝着地上啐了一声,“呸,真不正经!”

朱赫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貌似……把姑姑给调戏了?

这一夜过得很快,闲云和乳娘拉着手说了一会儿话,又哄着汉生去睡了,汉生明明已经很困,却还一个劲儿拉着她的手说,“姐姐别走……”

闲云红了眼圈,一边哎哎地应着,一边看着他终于合上眼睛睡了过去,这才轻手轻脚地走出屋子,关好房门。

院子里,那一身太监服的小子正不声不吭地劈着柴禾,年纪虽轻,但力气却很大,一斧子劈下去,柴禾就轻轻松松地从中裂开,声音也不大。

闲云看了一会儿,没吭声,见他额上渗出些汗珠子,这才走到他身后,掏出帕子递给他,“喏,拿去擦擦。”

朱赫被她吓了一跳,丢下斧子回头结果手帕,一边擦汗一边又拿过帕子凑到鼻端闻了闻,“咦,好香啊!”

方才那点感动一下子又跑到了九霄云外,闲云一把抢回帕子,“臭小子,尽会乱说话!”

叫他不正经!叫他调戏她!

朱赫可是冤枉得很,实话实说也有错? 这小子素来生活在一群侍卫里头,也没怎么跟女孩子相处过,没有弯弯肠子,只会直来直去,也亏得这种爽快不计较的性子,一众兄弟都喜欢他。

见他又那样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闲云也知道他不是故意的,只得叹口气,拿着帕子替他把鼻子上的汗珠擦了个干净,“你呀你,这性子也不知该夸还是该骂,将来该娶媳妇儿了,见着喜欢的姑娘了,难道也口无遮拦么?”

朱赫愣了片刻,因为闲云凑得这样近,认真地帮他擦着汗珠,也不嫌弃他一身臭汗。

她的皮肤很细很白,借着油灯的光,看着像是上好的白瓷,嘴唇也红艳艳的,一双眸子里尽是温柔缱绻。

鼻端是手帕上的香气,像是兰花,又像是夜来香,他下意识地想着:约莫姑姑身上就是这个香气吧?

“好了,已经擦干净了。”意识到自己想了些什么,朱赫的脸一下子红了,他低下头去,轻轻拽住她的手,鬼使神差地说,“口无遮拦也要看对象的,若是不喜欢,何必去说那劳什子的混账话?”

闲云的魂都快被吓飞了。

这小子说了些什么?

她张着嘴,怔怔地看了他片刻,慌忙缩回手来。

他握过的地方滚烫滚烫的,仿佛沾染了他的体温,那帕子捏在手里也是烫得惊人,好似被火炭烧了一样。

好像过了很漫长的时光,闲云才倏地跳起来,“该回去了!再不回去,一会儿天该亮了!”

她像只受惊的兔子,就这么匆匆跑出了院子,坐上了车。

一切都安排好了,大夫也说乳娘的病没有大碍,吃些药就好,而汉生那边也说定了,明日起就继续去私塾读书。

按理说,现下的心应该很平静很欣慰了,可是却不知为何,从小院一直到宫门口,她都只能听见自己响彻心扉的心跳声。

闲云,你在想些什么?那不过是个小孩子,小你三岁的小孩子罢了!

她恨恨地闭了闭眼,臭小子,没事说什么混账话来戏弄她?还当他是好人呢,没想到居然真是个混账家伙!

可是闭上眼后,她仿佛又看见了朱赫,以无数种姿态面目出现在她眼前,或是委屈无辜地跳进荷塘让她消气,或是可怜巴巴地从怀里掏出媳妇儿本赔给她道歉,又或者是今日,像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替她默默地做了这么多事。

他究竟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还是个已经长大了却仍旧无忧无虑的男子汉了呢?

闲云胡思乱想着,却忽的听见车外传来了他的歌声。

东风聒得砧声碎,雨落银盆,长夜苦闷。愁人不知相思意,声声慢,声声问。

斑竹又染鹅黄嫩,马蹄声去,暗愁横亘。今日一别愁相见,相思苦,相思甚。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韵律不全,平仄不对,听得闲云想笑。

可是她哪里笑得出来呢?这字字句句都像是在控诉她,她究竟做错了什么事让他苦让他闷了?

几乎是马车一到宣武门,她就倏地跳下车来,也不理会身后的人怎么叫她,飞快地拎着裙摆跑掉了。

仿佛不知疲倦的兔子,她就这样一路跑回了惜华宫,跑回了自己的屋子,关上门后定定地靠在门上,胸口大起大落,情绪波澜壮阔。

闲云缓缓地抬起头来,看见了镜子中的自己,那个姑娘面颊嫣红,仿佛枝头盛放的杏花,而那双黑漆漆的眼眸像是染上了一层雾气,亮晶晶的,藏着莫名的期待和悸动。

胸口起伏的也许不是因为剧烈运动后难以平复的喘息,而是另一种陌生的情绪,她只能感觉到那种难言的感觉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她的内心。

好像一切都乱了套。

日子好似又回到了平常的模样,半月后,汉生来了封信,说是乳娘的病全好了,他又能安安心心去私塾读书了,也请姐姐放心。

闲云拿着信,贴在心口笑得很开心,可是笑着笑着,脑子里却浮现出了朱赫的模样,那家伙……似乎也有功劳。

想着想着,忽然反应过来一件事儿,呀,他的媳妇儿本!

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是多么欢天喜地地拿了自己攒下的钱,然后笑吟吟地冲出了门。

汀兰打算来叫她吃饭的,结果见她风风火火地往外跑,“哎哎,这都吃饭的点儿了,往哪儿窜呢?”

闲云笑着扬扬手里的钱袋,“还人情去呢!”

结果到了最后,这人情也没还成,原因自然是那小子死活不肯收,理由依旧是那个男子汉大丈夫,既然决定了替她花钱,就没有平白无故要回来的道理。

朱赫望着她,露齿一笑,“姑姑若是实在觉得欠我人情,今后有需要的时候我自会找你。”

闲云一想,也成,毕竟自己也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了嘛,帮点忙还是可以的。

于是那日以后,朱赫真的……一有需要就去找她。

有时候是练武的时候弄破了衣裳,需要点针线缝缝补补的,闲云便想着反正顺便了,他一个大男人的哪里做得来这些呢?于是就帮他把那些衣服缝好了。

有时候是练武的时候受伤了,找她要点金疮药,闲云一想,他院里那些大男人手劲儿大,抹起药来估摸着得疼死他,便亲自动手,心里还安慰自己,就当他是弟弟一样照顾就好。

有时候纯粹是那小子执勤打这儿经过,便摸着摸着就摸熟了门道,惜华宫的人几乎都认识他了,谁也不说什么,便让他进来找了闲云,偶尔喝杯茶,偶尔吃块点心。

闲云见到他的日子越来越多,到后来竟然成了习惯,几日不见还会觉得纳闷,这小子怎的不来找她?

容真看在眼里,乐在心里。

这傻丫头,自己的春天来了都不知道!

到了秋天的时候,闲云一直忙到中秋节,指挥着小太监们把惜华宫装饰完了时,忽地想起了朱赫。

算一算,他半个月都没来找她了啊……

恰好屋里有些容真赏的月榜,她想着朱赫爱吃甜食,便用油纸包好了,打算拿去宣武门那边儿找他。

快出门时,又忽地犹豫了片刻,最终把油纸包换成了精致的锦盒,看着也有食欲些。

大老远的就看见他的院子里一众兄弟都在起哄,闲云走近了一看,便看见院子门口那儿站着个姑娘,脸红红的在往朱赫怀里塞什么东西。

她定睛一看,那姑娘穿着小宫女的衣裳,显然是哪个殿里新来不久的丫头。

她就这么站在那儿,看着这一幕。

那小宫女脸红红的,低着头羞得不知如何是好,半天才说,“这是御膳房里没做好的月饼,没法拿给主子吃,就给我们这些奴才了,我想着……想着你爱吃甜食,就拿来给你了。”

朱赫一愣,随即大大咧咧地接了过去,露出惯有的灿烂笑容,“那就多谢碧荷了!”

小宫女见他收下了,高兴得合不拢嘴,又听院子里一群家伙都在起哄,羞得转身就走,岂料没走上几步,忽地撞见了面无表情立在路中央的闲云。

闲云看见朱赫走到院门口去见这宫女,也看见朱赫收下了这盒月饼,包括他那熟悉的笑言、弯弯的眉眼,都被看得一清二楚,真真切切。

他是真愚蠢还是假糊涂?一个宫女拿着这种得来不易的东西跑来送给他,他竟然就这么大大方方地收下了……

谁都看得出这小姑娘喜欢他,难道他也……

闲云的脸色阴晴不定。

小宫女撞见了她,吓得脸一白,忙跪在地上磕起头来,“云,云姑姑……”

闲云带过不少宫女了,也不记得这是哪一个,看见她羞怯柔弱地跪在地上朝自己磕头,情知她是怕自己追究她私会男子的罪名。

心里有种古怪的感觉,叫她一时之间没有说话,只这么定定地看着地上的人。

而这时候朱赫也见着她了,心下叫了声坏事了,忙走过来拉起碧荷,笑着对闲云说,“呀,姑姑来了?这是我妹子碧荷,快,跟姑姑问声好,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闲云本来也没打算追究的,可一见着朱赫这样维护碧荷,生怕自己会对她怎样,当下情绪就不好了。

她看上去是这样恶毒的人?就因为一个小宫女送月饼给他,自己难道就会对她怎么样?

闲云的目光定定地锁在那两只交握的手上,只觉得像是有针在往眼里扎。

沉默了半天,她才抬起头来看着朱赫,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呀,半月没见,我连你什么时候有了个妹子都不知道了呢。”

她难得地对他笑得灿烂温柔,可那眼神里却半点笑意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