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诗道:“我按姐姐的吩咐,每日都过去走动,听那边的人说毒当晚已然解了。只是郡主不太想见人,我这两日便也没能见着她。”

??不仅是这两日,往后足足过了有十余天,直至翻过重阳节,云和郡主都依旧闭门不出,谁也不见。

??听身边侍候的人说,是病情反复。

??阿诗心中有些惴惴,再说起这事,就拉着顾清霜问:“郡主心里是不是对姐姐有了什么……”

??顾清霜又在抄经,脸上没什么情绪:“不见我,自是心里有了芥蒂。”

??顿了顿,又道:“但这病情反复,不是冲着咱们的?”

??“那是……”阿诗愣了愣,忽而了悟,“是为宫里来年……”

??顾清霜点点头,不再多说。

??宫里来年又要大选了,但其实宫里人一般说起这“大选”的日子,都是殿选那一天,实际大选开始远比殿选要早几个月。自各地官员起,将挑上来的姑娘家一层层精挑细选,都送入宫还要由尚宫、尚仪两局再行初选,最后才是殿选那一步。

??循着从前的例,殿选前一年的九月十月,各地定下来的名册就要送进宫了。即便皇帝不上心,也还有太后,往下还有位荣妃娘娘。荣妃与太后沾亲带故,惯会料理宫务,又与太后心意相近,大选事宜握在这二位手里,无怪云和郡主会“病情反复”。

??阿诗又问:“咱们可还要继续走动么?”

??“再走动两日,她若仍不见人,往后不去也就不去了。”顾清霜将笔搁在砚台边,“有工夫为我寻些好纸好笔墨,过年宫里免不了要过来祈福,总要抄几卷像样的经才好。”

??阿诗衔笑,应了声“好”,转身拉开矮柜抽屉取了银两就出去了。千福寺一众女尼清心寡欲,对笔墨纸砚也不太讲究,在寺里不好寻这些物件。好在千福寺本就在行宫里,乘小舟去对岸走动一圈便是。

??禅房里寂静下来,只有深秋的风声在外刮着墙壁,刮出的声音干干涩涩,好似枯骨摩挲。

??顾清霜下了茶榻,走进内室,打开衣橱,从最下的匣子里取了支长颈瓷瓶来。

??瓷瓶以木塞封着,她将木塞拔开,一倒,倒出两颗黄豆大的殷红药丸。

??迷心丸。这东西遇水即溶,溶开无色,只余浅淡的玫瑰花香。这原是邻国如国百余年前所创的奇药,彼时恰逢本朝神宗皇帝在位,神宗皇帝昏聩好色,如国投其所好,进献此药。后来神宗驾崩,新君继位,整肃超纲,自不许如国再献这东西进宫,宫中余量一并封存在尚宫局里。

??再后来,如国灭国,据传此物的方子也就此遗失,再制不出了。

??是以封存尚宫局中的三十二枚便该是仅存的三十二枚,顾清霜曾被尚宫女官借去打过下手,听说此物不禁好奇,就留了个心眼,将与之相关的过往查了个一清二楚。后又查过医书,便知这东西用起来需得小心:一枚就温水服下,令人深思迷醉,可一尽欢好,然过后即忘,一应经过尽想不起来;而若多服,亦或是就冷水、冷酒服下,则万般欢好皆可铭记于心,只是会头疼不止,少则三五日,多则一两月。

??顾清霜听说,神宗皇帝那时服用此药,惯爱多用,觉得那温柔乡里的事情必要铭记于心,时时回味。她也是为此才拿了两颗出来,但这些日子下来,她却拿不准主意了。

??今上到底不是神宗,虽多情却不贪欲。

??顾清霜捧着两枚药丸想了半晌,终还是拿不准,便姑且将药丸收了回去,搁下不提。

??往后近三个月,顾清霜每日抄经一卷,秀美的字迹一笔笔书在纸上,不急不躁,说不出的虔诚。

??腊月中旬过去,宫中就陆续有人到千福寺来祈福了。不太得宠的小嫔妃对此总是尤为重视,好几个都是早早就来了,而后便一大清早就跪在佛前,个个都是信女模样。

??这自然是做给人看的。

??顾清霜便开始每日去佛前供经,也不吝哪位嫔妃在殿里、不管那一位在不在,她只做自己的,日日去佛前供上两卷。

??这些日子攒下来的佛经便一卷卷少了下来,到了腊月廿八,手里已只剩下六卷。

??若这三日里皇帝还不来,那便是过年太忙,顾不上来了。

??“不来也无妨。回头央人往宫里跑一趟,将佛经献给各宫嫔妃。”她手里捧着佛经,一壁往正殿走着,一壁嘱咐阿诗。

??过年大好的时候,千福寺送去佛经就是送吉利,各宫嫔妃都会高兴。这事不论央谁去办,都必定能得赏,不怕宫人们不乐意帮忙。

??阿诗笑说:“那不如我自己走一趟,若碰上尚仪女官还想请姐姐回去,我还能趁机耍赖讨个压岁钱。”

??顾清霜含笑睨她:“多大了,还压岁钱?你不害臊。”

??几句话的说下来,已至佛殿门前。门前有两级台阶,海清宽大又长,顾清霜下意识地垂眸拎起衣摆,行上去再抬眼,正见一人迈出门槛。目光落在她面上,那人神情一顿。

??顾清霜的笑容骤然淡去,垂眸颔首:“施主。”

??“清霜……”他轻轻地启唇唤她,她忍不住抬眸去看。他还是和她印象里的一样,面如冠玉,眸如星辰,不似当今天子那样英气凛人,却更是温润如玉。

??他的声音亦很好听。她曾醉心于这个声音,喜欢他叫她的名字,也一直记得他含着笑说“我们的名字都有一个清字,是天赐的缘分”。

??她当时被他迷得丢了魂了,便真信了那是天赐的缘分。

??眼下,她眼里已生不出一点感情。

??可也大约是隔得时日久了,她心头亦没了那样忍不去的恨意。

??她将一切情绪都藏了下来,看一看他,提步就要绕过去。

??贺清晏侧迈一步,将她挡住:“清霜!你给我……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那件事我……”

??“贫尼法号妙心。”她声音平淡,“施主若想拜佛,请自行入殿;若想供灯敬香,贫尼可为施主寻殿中值守的师父来。”

??他好似一下子泄了气,想说的话都被卡住。目光在她面上盯了一会儿,又不甘心:“我们谈谈。”

??顾清霜只想从他身边绕过去:“贫尼要去供经了。”

??他还是伸手挡她:“皇上正陪太后在后殿与净尘师太论经,你进去恐不方便。”

??顾清霜不禁眼底一亮,更想快进殿去。贺清晏却因那一点光泽生出希望,蓦地伸手将她手腕攥住:“清霜!”

??顾清霜惊喝躲闪:“松开!”

??阿诗也吓了一跳。这可是佛堂门口,和女尼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便赶忙上前拽贺清晏:“侯爷别这样,姐姐业已出家,侯爷也已大婚,何苦还这样不依不饶?”

??他固执不肯松手:“我们谈谈。清霜,我心里是有你的,婚事实是……”

??“松手!”顾清霜忍不住提了音,尖而清亮,“你放开我!”

??“清霜!”

??“观文侯。”他身后的殿门里忽而压来三个字,沉稳而缓。

??顾清霜明显地感觉到他的手一栗,下一瞬即松开她,回身长揖:“皇上圣安,太后金安。”

??她也定住神,立掌颔首:“皇上、太后万安。”

??她声音里隐不去的两分轻颤令萧致的目光在她面上停了停,太后倒没看她,打量着贺清晏,神色多有不快:“佛门重地,你这是干什么?”

??“臣……”贺清晏哑然,“臣忽而得见故人,一时失态,太后恕罪。”

??顾清霜眼观鼻、鼻观心地立着不吭声,原本立掌行礼的手垂下去。她的手腕白皙细嫩,被贺清晏那样一攥,直攥得泛起红痕。

??这悄无声息的小动作自引得皇帝又注意两分,她酝酿着泪意,鼻中一酸,眼眶也泛起红来:“贫尼已出家多时,早已忘却红尘故人,施主日后还请自重。”

??贺清晏显有话想说,张了张口,碍于圣驾在前又忍下来。

??太后睇了眼顾清霜:“哀家来千福寺的次数也算不少,倒没见过这位师父。”

??顾清霜行上前两步,施礼下拜:“太后安。贫尼妙心,原是尚仪局宫人,几个月前来的千福寺。”说出的话半个字不假,不该提的半个字没提。

??太后点点头:“妙心师父不必多礼。”身边便有年长的女官会意,上前扶她。顾清霜立起身,不卑不亢地又道:“贫尼原是要入殿供经的,原无意搅扰太后和皇上。现下若太后没别的吩咐,贫尼便先去了。”

??太后缓声:“师父自便。”

??贺清晏终是无法再拦她,只得一揖:“臣告退。”

??顾清霜不多看他,稍提袍摆迈过门槛。不及放下,又闻太后说:“哀家怎的忽而觉得妙心师父这法号耳熟。”

??她一怔,下意识的偏头看去。只看到皇帝显也怔了怔,一时似不知如何作答。

??太后看了他一会儿,径自恍悟:“是了。前些日子仪良使往这边送点心,致云和郡主误食中毒,便是送给这位妙心师父的吧?”

第7章 以退为进

??顾清霜心弦绷紧,呼吸也屏住。与阿诗相视而望,阿诗亦是屏息不敢擅言的模样。

??门外,皇帝颔首:“正是。妙心师父那日忙于礼佛,顾不上尝那点心,才送给了阿敏,谁知便出了事。”

??语中微顿,他喟叹道:“在那之前,朕与妙心师父也不过见过两面,话也不曾说过几句,竟就出了这样的事,宫里倒是消息灵通。”

??风轻云淡的口吻显在暗指此事并非是“误用”了发芽的阳芋,亦有几分怨太后胡乱护人的意思。

??顾清霜定下心神,只作并未在听,提步走向殿中央高大的金佛像,跪到蒲团上,安静下拜。

??太后口吻淡淡:“你既知宫中是非多,少往这千福寺跑便是,自能少生事端。”

??皇帝声音发沉,显然不快:“母后。”

??“罢了。”太后缓息摇头,“知道你不爱听,偏就吃她那一套。哀家如今是说不了你了,你看着办吧。”

??说罢太后提步离开,皇帝自也随着离去。母子两个都没再说话,只余脚步声渐行渐远。

??阿诗兀自忍着,直至那脚步声完全瞧不见了才扭头去看。殿外已空荡无人,殿里除却她和顾清霜也再无其他女尼的身影,她便悄无声息地连蒲团带人一同向顾清霜蹭近了两分,声音低若蚊蝇地开口:“姐姐……”

??顾清霜叩过首后已将佛经供至案上,也奉了香,现正阖目念经。听音她没正眼,嗯了一声。

??“……太后娘娘耳聪目明,万事皆知,宫里没有瞒得住她的事。”阿诗咬一咬唇,“现下她已对姐姐留了意,姐姐再拖下去,会不会夜长梦多?”

??顾清霜睁开眼睛。

??是,阿诗说得不错。方才太后那些话虽多是冲着云和郡主去的,但初时提到仪良使与她的瓜葛,便已足够让人心惊。今上的后宫,她不必平白怕谁,太后却是宫中一切阴谋阳谋的“过来人”,让人不得不多加留意。

??眼下,因着来往不多,太后或许还只是觉得后宫善妒,又或觉得是皇帝处处留情才让后宫这般心神不宁。可来日她与皇帝间的“偶遇”若是多了,太后必定都看得懂。

??女人心里的诡计,或许常能骗得过男人,却难以唬过旁的女人。

??就像是男人有些花言巧语,注定只哄得住那些愿意信他的痴心姑娘,落在旁的男人耳中多有可笑意味。

??顾清霜徐徐缓了一息:“却也急不得。”

??阿诗微滞:“那……”

??“近来你我都勤快些吧。”顾清霜斟酌着,“常去瞧瞧尼师们身边有什么活,有能帮一把的地方就帮上一把。”

??这办法说不上聪明,却有用,更要紧的是瞧不出错,日后不管谁问起来,饶是寺中女尼也说不出她的不是。

??——皇帝要陪着太后在千福寺里小住几日,宫中也很有几位嫔妃姑且留在了寺中。寺里自然而然地忙了起来,她们此时突然变得常去尼师们跟前帮忙,也只叫人觉得是有眼力见,而非莫名的殷勤。

??是以自翌日开始,顾清霜便与阿诗轮流在外走动,到了第三日傍晚,阿诗匆匆寻进禅房:“姐姐。”

??顾清霜搁下茶盏看过去,她几步走到书案前:“净尘师太刚交待下来个事,说让姐姐去给皇上送膳去。”

??“送膳?”顾清霜拧眉,这事她倒不是不愿干,只是奇怪净尘师太缘何要专门将这事交待给她。

??“嗯。”阿诗点头,“说是……皇上今儿个一直都在郡主那边守着,还连宫人们都不让进屋。师太怕……怕去送膳的人撞见不该撞见的事,觉着姐姐是尚仪局出来的,更能料理妥帖。”

??顾清霜一时哑然,哭笑不得,只觉皇帝这般“专情”真是太给人惹麻烦,直逼得自幼就在佛堂长大的净尘师太要去担忧那等男女之事。

??她一时也想躲着。净尘师太担忧的那些事,她自也怕撞见。即便出自尚仪局能让她得体应对不必惹祸上身,可若真撞上那些有的没的,自己这条路可就算是断了,怕就真只能在千福寺了却残生。

??只是,现下好似也没别的法子。

??顾清霜只得站起身往外走,行去膳房那边。千福寺的膳房自有一班女尼操持,圣驾来此时就算带了御膳房的人,也仍要守千福寺的规矩,只能做素斋,一应荤腥皆不能有。

??阿诗跑这一趟传话不免耽搁了时间,顾清霜走进膳房时膳已全然备妥,食盒都已装好。纵使寺里一应吃食都从简而为,从简全素的御膳也足足装了两大食盒,她与阿诗各自拎起一只,便往云和郡主那边去。

??自踏进云和郡主的院门起,两个人就都悬起了心。

??顾清霜细细想了一遍,按说这送膳应该也是见不着圣颜的,她们只消将食盒送去房门口,交给近前侍奉的宫人便是。但净尘师太的担忧还是不无道理——就算见不着圣颜,那万一听见了什么不该听的动静,不也还是叫人惶恐?

??好在直至进了内院,她们都没听着什么,院子里安静的好似无人之境。

??顾清霜目光自几株白梅间穿过,看见袁江与几名宦侍一并守在正屋门口,遂与阿诗一道走过去,微微欠身:“贫尼前来送膳。”

??“哟,妙心师父。”袁江含笑躬身,伸手接那食盒,“不劳师父了,咱给送进去就行。”

??“辛苦。”顾清霜客客气气地将食盒接过去,阿诗手里那只也自有旁的宦侍接过。另有人上前叩门,转瞬便听屋里想起清亮女音:“谁!”

??是云和郡主的声音,却比往日听着尖锐,还夹杂轻颤,显得虚。

??稍稍一静,这声音又说:“别……别进来……”

??顾清霜怔怔,上前轻问袁江:“郡主怎么了?”

??袁江苦笑:“郡主病了好些日子,本就体虚。昨日又经梦魇,彻夜不得安寝。”

??顾清霜:“皇上整日守在这,是为这个?”

??“自是。”袁江点点头。

??那倒是净尘师太多虑了。

??顾清霜心神一转,又上前半步,不等袁江反应,抬手叩门:“郡主莫怕,我是妙心。”

??“你走!”屋里的声音愈发尖锐,带着惊惧,声嘶力竭之后急转而下,转为娇弱啜泣:“你们都容不下我……你们都容不下我……”

??顾清霜锁眉,余下的话都暂且忍回。

??一门之隔的房里,外屋中空荡无人,内室中宽大的拔步床靠在墙边,南宫敏喊完那一句就好似失了全部力气,整个人都柔软地委顿下去。萧致坐在床边,紧攥着她的手,看着她满面泪痕的模样略显无措,良久才试探着开口哄劝:“不哭了。你整日滴水未进,多少吃些才好。”

??说完他就要起身,可刚一动,南宫敏就猛地将他衣袖攥住,满目的不安:“不……致哥哥,别走。我怕。”

??“不怕。”他的口吻极尽温柔,手指轻抚过她的脸颊,将一缕秀发捋到她耳后,“只这两步路,我接了食盒就回来。不出去,也不让外人进来。”

??南宫敏仍是惊魂不定的样子:“那妙心……”

??“妙心也只是无辜受害罢了。”

??“不是……不是的。”南宫敏的声音变得激动,“让她走,让她走!我不想再看见她!”

??这句话之后,屋里静了一会儿。

??房外,顾清霜的黛眉蹙得更紧了些。周遭过于安静,云和郡主的每个字听来都无比清晰。两旁的宦侍们神情都变得不太自然,连掌事袁江神情也有些僵硬。

??顾清霜心里斟酌着轻重,房门在面前吱呀打开,她下意识地退了半步,颔首:“皇上。”

??皇帝向她手中的食盒伸手:“给朕吧。”

??他这样说,令顾清霜顷刻里更加确信屋里一个宫人也没留下,他在亲力亲为地照顾云和郡主。

??这样的分量,云和郡主“不想再看见她”,他该是会答应的。

??顾清霜欠一欠身,依言将手里的食盒递过去。他又伸手要接阿诗手中那只,她淡淡等着,待他要阖上门回去,才忽而开口:“皇上。”

??萧致脚下顿了一下,目光再度投向她。

??顾清霜平平静静地垂着眼睛:“贫尼方才得闻郡主所言,想请皇上以郡主平安康健为先。”

??她的语气认真诚恳,好像全然没有探知他的心事,全然不知他在心里多半已先让她走了,反在担心他不理睬南宫敏所求之事。

??她微拧着眉头,好似眉心里填满了愁绪:“贫尼知晓皇上至仁至孝,必不愿违背太|祖皇帝祖训。可皇上容贫尼说句大不敬的话——佛家慈悲,总是要以生者为重。如今云和郡主玉体欠安,万般祖训想来也都可……都可宽容一二。”

??“贫尼如今是出家人,幼时亦是寻常人家吃过苦的人。换个地方清修,于贫尼而言也都使得。”

??“若是外面议论起来……”她略微苦恼了那么一下,就盈盈抬起头,剪水双瞳望着他,真诚无限,“贫尼不懂政务,但皇上素来英明有担当,贤德之名在外,这点子事大约也闹不出什么风浪,左不过是儒生们会说些难听的话……”

??“若如此……”她一咬嘴唇,“贫尼愿自请离宫,去旁的寺院修行,以保全圣誉。”

??一瞬之前,为旁人退让的委屈、为大局顾虑的坚定,俱在他眼中一闪而过。合着背后的残雪、青灰发暗的天幕,一股子苍凉衬得眼前身影娇柔又冷傲。

第8章 步步试探

??此情此景,直令萧致晃神。

??周遭死一般的寂静,宫人们看着顾清霜这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连呼吸都放轻了。

??良久,还是内室里又传出了声响:“致哥哥……”

??萧致蓦然回神,面上一时局促,但随着一声轻咳便缓了下去。

??他无甚情绪地看看顾清霜:“朕会料理好此事,多谢妙心师父好意。”

??说完,他便转身进屋。顾清霜不再多说什么,微欠身以示恭送,房门很快就在面前关合。但她并未急着走,安然静立,两旁的宦官都看着她,也不做催促。

??不多时,她隐约听到屋里又传来少女的柔声轻言:“致哥哥,外面是妙心,是吗?”

??皇帝说:“是。”

??“我方才……我方才心神不宁,直被梦里的事情吓糊涂了。”南宫敏轻颤着呢喃,皇帝刚在床边坐下,她的手就抓住了他宽大的衣袖,“致哥哥别把我方才的话放在心上,也别……别真让她走。否则,便是我的不是了。”

??最后一句,声音更低。低得像是被愧疚压下去的,让人闻之不忍。

??萧致不言,将食盒放在榻边的小桌上,温声:“多少吃些?”

??“嗯!”南宫敏乖巧地点头,撑坐起来,萧致旋即拿了件披袄给她搭上,揭开食盒看看,先端了碗粥出来。

??门外,顾清霜终于无心继续再听,目光转向袁江,略颔首:“贫尼先告辞了。”

??袁江即道:“有劳了,师父慢走。”

??顾清霜转过身,向院门走去。屋里,南宫敏乖顺地让萧致喂着粥,心神却飘在外头,听到顾清霜终于走了,多少松了口气。

??她是真没想到,这妙心反应如此之快!

??她自幼在宫中长大,从如国到大恒皇宫,宫闱之争早已看遍。宫里的那些女人,身家性命系在帝王身上,自是不仅要活得机关算尽,还要处处小心。

??所以,敢硬着头皮在帝王面前硬气的,从来都没有几个。许多人连神鬼都不怕、手上沾满血,在天子面前也只敢温柔相对,仔细侍奉。

??她,当年是拼着一场豪赌才来此修行的。她赌帝王见惯了小鸟依人,一时吃不到嘴里的便更让人放不下。

??可后宫里美人儿那么多,一旦萧致将她抛之脑后,她就当着只能在这佛寺里了却残生。

??好在她赌赢了,自她进了这千福寺以来,他就月月都要来看她。整个后宫黯然失色,连太后都拿她没有办法。

??没想到,如今倒遇上个比她更狠的。

??她只是将自己“困”在了这千福寺里,妙心方才所言却是要离宫。一旦离了宫,那可真是一切机会都断送了。

??她不怕么?

??南宫敏不知妙心方才怕不怕。但此时此刻,她自己却有点怕了。

??她心里发虚,一种说不清摸不着的感触盘绕心头,挥之不去。

??顾清霜踏着傍晚陷在昏暗里的石阶石路回了自己的禅房。进了屋,阿诗就去燃了灯,她坐到外屋的茶榻上,阿诗又很快沏了清茶端过来。她盘算着心事,不觉间已饮下去半盏,这才忽而回神,发觉屋里好像已静了半天。

??再往前想想,回来的这一路,阿诗似乎也都没说话。

??她侧过脸,原正盯着她看的阿诗不自觉一松,她笑问:“怎么了?”

??阿诗吞吞口水:“姐姐今天那一步是不是太狠了,这万一……”

??“万一。”顾清霜知她想说什么,直接打断她,“我们每一步本就都是再赌,没有哪步真有十分把握能赢,又何苦怕那万一?”

??“这我知道。可云和郡主在皇上心里的分量,姐姐也是知道的。如今她一进、姐姐一退,皇上或许原本还觉得有几分难做,现下经姐姐一番大度规劝倒也不难做了,不正好可让姐姐离开,哄云和郡主开心?”

??顾清霜就知道她这样想,仍是耐心地听完了,才说:“你这话不对。皇上原本没什么难做,有了我那番话,他才难做了。”

??阿诗满目不解:“这为什么?”在她听来,顾清霜分明就是在给皇上和云和郡主的两情相悦铺台阶啊!

??“今儿个我和郡主都是在赌。郡主赌的是皇上对她的心,赌她只要开口去求,他就有求必应。”

??阿诗重重点头:“皇上也确是这样的呀。”

??这几年来,云和郡主虽“不悲不喜”,鲜少开口去求什么。但仅有的那三两回要求,没有哪回是皇上没应的。包括让礼部为她死去的父母大办祭礼。

??“我呢?我赌皇上也不过是个凡人,男人的那点清高孤傲他都有。”顾清霜说着抿起笑,那笑意勾得她眉眼弯起来,显得狡黠,像只成了精的白狐,“你说这样的男人,可会眼瞧着一个弱女子为他牺牲、为他委屈自己?”

??所以她口口声声说他“至仁至孝”,又偏要提一提“太|祖皇帝有祖训”。他本也不是个昏聩之君,如何会在这样的大节大义上让她一个姑娘家为他低头保全圣誉?

??再反过来想,一边是为一己私利要他违背祖训的云和郡主,一边是为保全他圣誉要自己退让的她。从她退这一步开始,云和郡主在这一环上,便已是输了。

??只不过,顾清霜也没料到云和郡主见情势不妙立刻便会改口,低声下气地收回先前所提,反应倒是也快,多少算扳回了几分。

??阿诗若有所思地点头:“所以,姐姐是拿准了皇上不会真让姐姐走?”

??“倒也没有。”顾清霜神色恳切,“指不准明日一早就有旨意下来要我出宫修行,咱们便只好卷铺盖走人。”

??“……”阿诗哑口说不出话,憋了会儿,又说,“那……那我们现下可还要干什么?”

??顾清霜想了想:“也没什么了。若是得空,你倒可去一趟膳房,就说近来宫里来的人多,时不常有个过来歇脚的,想端几碟子点心放着,以备不时之需。”

??阿诗懵懵地点点头,依言去照办。等她取回来,二人便都睡下了。翌日天明,顾清霜仍是先去佛前供了经,又到尼师们跟前去瞧了瞧,见尼师们没事才会禅房。

??阿诗平常都是跟她一起去供经的,今日她专门让她留在了房里。不出所料,在离禅房还有几丈远的时候,就见阿诗正有些不安地张望着,一瞧见她就迎了上来。

??“姐姐!”阿诗攥住她的手,压低声音,“也不知是吹的什么风,婉嫔、明嫔,还有方淑人都来了,只说想跟姐姐说说话,都在外屋坐着呢。”

??顾清霜垂眸含笑:“点心端给她们了?”

??“给了。”阿诗答话,忽而回神,怔怔地看她,“姐姐是料到有嫔妃会来?”

??顾清霜轻哂,与她一道走向禅房:“宫里的诸位,可是被云和郡主搅得寝食难安足有三年了。”

??“上次是宫中听闻千福寺又冒出一个人,多少怕我与郡主联手,搅得宫里更不得安宁,所以仪贵人才犯那个傻。”

??“可如今——你说若有一个人要出来与云和郡主叫板,指不准还能弄个两败俱伤,谁也进不去,她们站哪边呢?”

??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昨晚云和郡主院子里那点事,现在大概已人尽皆知。个中弯弯绕绕虽瞒得过男人,却难瞒过终日要在后宫钻研心思的女人,大家现在应是正想看场大热闹。

??诚然,说“站哪边”或许有点过,可若换做是她,至少会愿意来这边添一把柴,毕竟是窝了三年的火,哪怕不盼着这一边赢,也总会盼着云和郡主那边添一添堵。

??迈进禅房的门槛,顾清霜果然迎上了三张笑靥。三位姿容精致的宫嫔不约而同地站起来,瞧着最是明艳的那个欠身笑道:“这位就是妙心师父?昨日听婉嫔妹妹说师父容色过人我还不信,今儿一看,却是真的。”

??阿诗先前已说过都有谁在,这人口中又称婉嫔为妹妹,那便只能是与她品阶相同的明嫔了。

??顾清霜清淡笑笑:“明嫔娘娘说笑了。贫尼既已出家,皮囊如何,也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