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不知多久,阿仁气若游丝地又说了句话:“臣想……臣想喝口水。”

顾清霜毫不犹豫地抬起头:“不成。”

她尚是宫女的时候偶然听宫正司的宫人说过,若审犯时碰上犯人难得愿意招供,开口之前断断不能给他水喝。否则一口水下去,原想供出的话便也咽回去了。

阿仁怔了怔,嘴唇翕动,却终究欲言又止。顾清霜眸光微凛,觉得是时候添点火候了。

她就瞧向不远处的宦官:“你们瞧着办吧。”

二人齐应了声诺,这就上了前。到底都是对刑讯之事烂熟于心的人,都瞧得出阿仁这是只差一哆嗦就能招出来,便无意去动墙上挂着的鞭子,也没将人押下来动板子。

两人都慢悠悠地行至炭盆前,气定神闲地挽起衣袖,然后伸手拿盆中的烙铁,又用烙铁将炭火拨得火星子直跳,噼里啪啦的声音很是响了一阵。

这过程被拖得这样长,每一步都被阿仁瞧得清清楚楚。

顾清霜含着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眼见他目中的慌乱一分强过一分,想躲,却又无处可去。

宦官终于将烧得通红的烙铁拿起,一步步地向阿仁走去。

“不……”阿仁的恐惧随着脚步的接近迅速升腾,分明的无措都写在脸上,“婕妤娘娘……不……婕妤娘娘饶命!”

最终,在那烙铁离他只余三两寸的时候,他猛地喊了出来:“是凌贵人!”

离他还有三两寸的烙铁顿住了。

顾清霜眉心锁起:“凌贵人?”

“是……是凌贵人!”阿仁急喘着气,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滚落,溅在近在咫尺的烙铁上,呲啦作响。

“凌贵人他……他恨您提拔了淑宝林,也恨您得宠,端贵人又正好有孕,她就……她……”他大喘了几口,“他给臣家中送了二十两黄金,要臣了了端贵人这一胎,再栽给佘宝林……”

说至此,他的眼泪止不住地掉落下来。

宫里有这样的事,一般祸不及家人。哪怕将涉事的宫人凌迟了,家中但凡不知情,也不会受到牵连。

可若家里明着收了钱,是否算作“知情”,便只在上位者一念之间了。

阿仁哭得泣不成声:“求您开恩……”

顾清霜淡漠地看着他,只问不远处捧着纸笔的女官:“都记下了?”

那女官颔首:“记下了。”

“呈去紫宸殿。”顾清霜说着执盏,又抿了口茶。

这样喝一口水果然有效。她原本涌到口边的两句嘱咐那女官为阿仁的家人说几句情的话,就这样又随着水咽了回去。

这善心还是不发为好。

她于是没再多作停留,这就起了身,搭着阿诗的手自刑房中离开。阿仁的哭声乞求声在背后响个不停,她硬着心没做停留,反是途径佘宝林的牢房时,脚下顿了一顿。

宫正司的几名宫人自随着她一起停住,她缓了口气:“方才的供词你们也都听见了,谁真谁假你们自己拿捏。本宫只觉得,宫中万事都说不准,能少得罪些人总是好的。”

“娘娘教训得是……”离得最近的那个躬身拱手。顾清霜挪开视线,径自又向外走去。

没走出几步,就听到了牢门开启的声音。

一个时辰后,佘宝林出了宫正司,虽仍禁着足,却也遣了太医去照看。

与此同时,凌贵人被押了进去。

顾清霜再去看望柳雁时正值傍晚,听宫人禀说柳夫人也在,便打算离开。可尚未走出院门,柳夫人就亲自迎了出来,在她面前福了福:“婕妤娘娘安好,娘娘里面请便是。”

“夫人不必这样客气。”顾清霜还了一礼,大大方方地随她一并进了门。柳雁这几日仍在床上安养着,但气色好了许多,见她进来,笑容满面:“姐姐好厉害,用了什么法子,三言两语就让那人招了?”

“雕虫小技罢了。”顾清霜坐到床边的绣墩上,“还是宫正司里的重刑原就不好熬,让他怕了。”

“姐姐谦虚。”柳雁抿笑,“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姐姐用了什么办法。母亲听闻姐姐进宫正司不过一刻就让那人招出了凌贵人,也是赞不绝口。”

“可别再夸了,再夸我可要找个地缝土遁回怀瑾宫才是了。”顾清霜嗔怪地睃她一眼,转而又将笑意敛去,“我只怕这事还没完。”

佘宝林是第一层,凌贵人是第二层。可她总觉得,大约还有第三层。

“这个凌贵人,跟我宫里的淑宝林是真有旧怨,与你却并无瓜葛。”她幽幽一叹,“阿仁说出的那些话,我并不全信。”

柳雁怔怔:“那何不再审?”

顾清霜:“他应是也只知这么多了。左不过是推出去的卒子,凌贵人何必与他说得那样清楚?”

柳夫人听言拧眉:“妾身也是这样想。”

二人皆看过去,柳夫人一派端庄地坐在那儿,垂眸缓缓道:“谋害皇嗣是多大的罪?妾身昨日入宫便打听了,那位凌贵人虽性子浅薄,不得圣心,却也不曾有过大的差池。宫人们说她在宫里时日久了,如今连争宠的心都已没了几分,这样的人,如何会突然起了斗志,容不得旁人有子?”

柳夫人只觉得,这凌贵人也是推出来的卒子,与阿仁并无分别。

这样的事,她在深宅里头见得也多了。

第56章 高手解局

屋中三人一时各有思量, 只是彼时天色已晚,便是真想到了什么法子也已无力而为。于是又小坐了半晌,顾清霜还是只得先回怀瑾宫去。

进了宫门口, 她便见御前宫人们四处林立。待得行至思雅殿前,便有一脸熟的宦官上了前, 躬身笑禀:“娘娘可回来了, 皇上已等候多时。”

顾清霜一怔,忙快走了几步,入了殿去。寝殿之中,萧致见她久久不归,就着人取了奏章来看, 珠帘撞响时他便一时也未能回神,直至人行至床前,福身见礼:“皇上万福。”他才忽而反应过来,伸手一扶:“免了。”

略施了三分力气, 他直接将她拉到身边坐, 目光仍落在手中的奏章上, 语中带笑:“三言两语问出供词, 你倒有法子。”

顾清霜羽睫轻眨:“皇上听说了?”

他侧过脸,刮她的鼻子:“小尼姑还会使诈了。”

“没别的法子罢了……”她抿了下唇, 大有几分无奈地喟叹,“臣妾给自己鼓了一路的劲儿,劝自己说善心不可随便发。对这等恶人, 只消动刑逼问出实话便可。临进宫正司前, 臣妾觉得已准备妥当, 必能顺利为止,可真见了那人……倒又下不去手了, 这才只得使诈套他的话。”

在他心里她素来心善,她这样说,他自然信。

便见他一哂,搂着她的手紧了紧:“可吓着了?”

“自是吓着了……”顾清霜的声音怯懦下去,“那宦官便也罢了,佘宝林那样柔弱的身子在那里遭罪,臣妾瞧着实在于心不忍。后来听他招出了主使,臣妾直为佘宝林松了口气。”

而她,与佘宝林根本就是不熟的。

萧致不自觉地又笑了声,有意照顾她这份善心,唤了袁江进来:“你先着人去照顾好佘宝林。待得事情查清,若佘宝林属实无过,你提醒朕晋她位份。”

“诺。”袁江应下,顾清霜靠在他怀里羽睫低垂,心里直觉得这宫里的女人为他这般厮杀,着实不值。

他既多情又无情,看似心里装了许多人,其实又并不真正在意哪一个。佘宝林受了那样大的委屈,他连亲自去瞧一眼都懒得去,就连晋位安抚这事,也还需旁人提醒才能记得。

而他现下肯开这个口,还只是为了哄她开心。

顾清霜算是明白为何太后现在过得如此轻松、连太妃们也个个红光满脸了。

先帝故去,她们没的可争;当今圣上是她们的晚辈,不出意外便只能敬着她们。这样的局面,只消颐养天年便可,可不是人人都乐得轻松自在?

故去的皇帝才是最好的。

这念头在顾清霜心底一冒,又被她按了回去。维持着小鸟依人的姿态,她拽了拽他的衣领,声音柔弱无助:“皇上可会接着彻查下去。”

“自然。”他环着她。轻拍一拍,颇有安抚之意,“便是为着你,朕也会彻查下去。朕要你安心,然后好好地再怀一个孩子。”

她便娇柔无限地笑了,两分酸楚、三分羞赧,并些许感激。为着他这句话,她自是要好好地“犒劳”他。入夜时,幔帐中便开始了一场又一场的缠绵。两个人出了一层又一层地汗,她不能让外人闻得的声音一声声地出喉,情至深处,她恍惚中似又忘却了他们各自的身份,一声“施主”嘶哑地唤出来,惹得他在她耳边低笑:“师父这可犯了清规戒律。”

她双颊骤红,即刻紧咬住唇,不肯再言一字。

翌日清晨,她难得地在他起床时一丁点都没醒。他盥洗更衣,她也不知。

过了约莫四五刻工夫,他要去上朝了,凑过来轻吻她的侧颊,她才朦胧转醒,翻身一把勾住他的脖颈,却睁不开眼。

萧致笑着轻言:“朕去上朝,你多歇一歇。若不舒服,便传医女来。”

她迷迷糊糊地哼了一声,道了句:“讨厌……”

说完这两个字,她便再度昏沉睡去,再醒来时已是两个时辰后。

顾清霜坐在床边揉了揉腰,一时真在思索要不要真传个医女来按一按。但待得她坐在妆台前梳妆的时候,这念头便烟消云散――因为卫禀进来禀话说:“凌贵人咬出了明嫔。”

顾清霜一怔,没料到会这样快。

沉吟半晌,她还是皱起眉来:“她如何会这样快就招供?咬出明嫔不就等同于咬出了晴妃?晴妃岂能容她。”

“这就不知了……”卫禀回思着,“只听闻柳夫人今日一早去过宫正司,许是柳夫人同她说了什么?”

顾清霜心底的好奇直被勾了起来,腰酸背痛也就顾不上了。用过早膳,她便又去了舒德宫去见柳雁,不料柳雁还睡着,所幸柳夫人没什么事,便同她在外厅饮茶。

顾清霜先与她闲话了几句家常,这才斟字酌句地委婉探问起了宫正司里的事。柳夫人却着实是个精明的,一听就笑起来:“娘娘既这样护着阿雁,便也不必与妾身这样拐弯抹角。娘娘想知道的,妾身自会如实告知。”

顾清霜颔一颔首:“那便有劳夫人。”

柳夫人摆一摆手,挥退了宫人。待得宫人退远,就一五一十地说了起来:“两颗卒子推在前面,背后的正主便应该没有能抓得住的证据了。但妾身想了一夜,这样的事,便是只让圣上添两分疑心也比不添要强,是以又细细揣摩了个中利害,想清楚了,自可拿去与凌贵人一谈。”

顾清霜奇道:“只是‘谈’罢了?夫人是如何谈的?”

“宫中等级森严,权势大小也与等级直接相关。那若能防住最高的,底下的便也不再话下了。”柳夫人语中一顿,“娘娘想一想,宫中权势最大的嫔妃,是谁?”她和颜悦色,这样语重心长地解读起来,就有了几分长辈教导晚辈的味道。

顾清霜说:“位份最尊的自是三位妃位娘娘,但岚妃娘娘素不理事,正经算来权势大的,也就只有荣妃与晴妃了。”

“是了。”柳夫人点头,“像这回的事,阿雁到底没失子。若再有人说情,凌贵人能保住一命也未可知。那倘若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下一步她最怕的,又是什么?”

“死罪既免……”顾清霜垂眸,“那她下一步最怕的,自就还是死了。”

皇帝不赐死她,宫里能让她不明不白死去的人也太多。

“这不就可破局了?”柳夫人一摊手,“妾身只是去与她说个明白,经了这遭,她横竖都是要被废的。但若肯供出幕后真凶,妾身就保她性命无虞;而若她不肯说,便是皇上不要她的命,妾身为着女儿,也必定让她不得好死。”

她说这话的时候,口气一派轻松。顾清霜不禁诧异:“可夫人如何能……”

说到一半,脑中思绪一动,她便懂了。

柳雁与她,到底不同,柳雁背后有个世代簪缨的娘家。

放在平日,这样的娘家或许不会、也不敢往宫里伸手,一旦被察觉便要引起皇帝忌惮。可若是冲着冷宫嫔妃去,那就大有不同。

冷宫,到底是个无人在意的地方,已被废黜的人死了就死了,只消用草席一卷、推出乱葬岗埋了便是,对柳家来说自是不难,恰可拿来四两拔千斤。

顾清霜想透这些,自顾自地长吁口气:“夫人好聪慧……也好魄力。”

“哪有什么聪慧和魄力。”柳夫人摆手,但听笑音,显还是被顾清霜夸得受用。

语中顿了半晌,她又说:“女人呐,还是要学一学那些男人。莫要时时想着那起子小情小爱,总归还是有权在手,才最管用。”

说着她凑近了些许。顾清霜下意识地也与她凑近,她压音道:“妾身说句冒犯的话――这点上,妾身瞧娘娘比阿雁要强。”

顾清霜一怔,嗤笑着打趣:“夫人别这样说。阿雁日后若知道了,可要指着我骂了。”

“妾身说得可是实话。”柳夫人见她不恼,衔着笑继续说下去,“阿雁这孩子……我从小不肯让她接触宅子里那些明争暗斗。因为那终究只是鸡毛蒜皮,学来也就那么一丁点用。不似那些正经的谋略,实打实的是安身立命之本。”

也为着这个,她从来愿意让阿雁读些史书政书。谁知这孩子书读得倒好,却不知变通,一朝在宫里出了事,竟还想着要与她打听那些鸡毛蒜皮的功夫。

这位柔婕就不一样了。

柳夫人塞了银子,详详细细地打听了她去宫正司问话的经过。虽明面上看着也还是深宅内院里的斗法,但柳夫人注意到三个耐人寻味之处。

一来自是她敢使诈。明知佘宝林就在不远处的牢室里,面前还有那么多宫正司的宫人,她还是面不改色心不跳,诓人的话张口就来。

常言总说“兵不厌诈”,但反过来说,能诈得漂亮、诈得不露马脚也是不易的,颇要有几分气度才撑得起来。

二来,是她临离开前路过佘宝林的牢房,还不忘为佘宝林说了句话。

柳夫人听闻她与佘宝林并不相熟,阿仁又已招供,佘宝林被放出来是迟早的事,她的那句话也不过让佘宝林少受些罪,不说也无大碍。但她还是说了,可见是时时提着心弦,让自己多结友、少树敌。

第三点,在柳夫人看来最为重要――她一个在旁人眼里最是心善的主儿,这回却没开口为那阿仁和阿仁的家人说半句话。

这是宁可自己遭人议论也不肯留下祸患。否则若她肯开口,皇帝未必不肯宽恕两分,但事情传开,宫人们多少要存了侥幸,觉得自己即便犯下滔天大祸家人也可逃过一死,自己的一命还能为家人换得银钱。

这样的祸患一旦留下,就有可能落在她或她的孩子头上。

提前堵上,这叫远见。

柳夫人打听来这些细由之后,慢慢地品了好半晌。看似稀松平常的一件事,真做起来,能处处这样周全也并不容易。

这位柔婕妤确是个能人。

柳夫人于是便也有了自己的算盘――阿雁的性子在宫中难以自保,她这个做母亲的,想找个人护着她。

是以往后的几日,柳夫人便多了几分殷勤。“殷勤”这档子事,原就是料理得再小心也会被察觉的,倘若真不被察觉半分,反倒不必做了。

阿诗觉察之后就紧张起来,私下里小心地问顾清霜:“这柳夫人这样殷勤,莫不是有什么图谋?”

顾清霜手里正把玩着柳夫人新送来的手炉,听言笑一声:“不怕她有图谋。”

反正她对柳夫人也有图谋。

这宫里,还有比互惠互利更好的事么?

第57章 明嫔鸣冤

在凌贵人供出明嫔的当日, 供状便被送进了紫宸殿。柳夫人与她说了什么自也都记录在案,一字不差地呈给皇帝。然皇帝事多人忙,很是过了几日才看。这几日里, 顾清霜忙于和柳雁、柳夫人走动,后宫大多数人则不免紧张地盯着明嫔的反应, 也有人好奇晴妃会如何, 毕竟明嫔与晴妃是实实在在沾亲的表姐妹。

八月廿一这日,皇帝该是终于顾上看那供词了。临近晌午时,御前宫人到舒德宫传了话,请柳夫人到紫宸殿一叙。前后脚的工夫,顾清霜正好去看望柳雁, 闻得这事,便是一喟:“我听闻宫正司顺着凌贵人所言又查了一番,却是什么证据也没有,皇上大抵是不会重责明嫔了。”

柳雁很平静地点一点头:“母亲也这样说。还料到皇上会传她过去, 解释安抚。我想着, 也罢了吧。这宫里头, 让帝王起疑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位份如何倒不打紧。”

“你能这样想便好。”顾清霜笑了笑,“心思放宽些, 好好将孩子生下来,才是当下最紧要的事。”

柳雁也笑着,点一点头, 索性不再多说这些, 自顾自端起床边小几上的燕窝来吃。过了约莫两刻, 柳夫人离了紫宸殿,回舒德宫时袁江一道前来, 传旨晋柳雁至从四品嫔位。

又过一刻,满宫便都听说,明嫔跪到了紫宸殿前去,鸣冤不止。

顾清霜闻讯一哂,挥退进来禀话的卫禀,就跟柳雁说:“好大的热闹,我得亲眼瞧瞧去,回来再讲给你听。”

柳雁嗔她一眼:“姐姐就是自己想凑趣儿,少拿我说事。”

顾清霜便又说:“那我可就不回来了,一会儿直接回怀瑾宫歇下了。”

柳雁听言却又不肯,板起脸来要她必须回来。柳夫人在旁边听她们斗嘴边笑,待顾清霜起身准备离开,她也一并起了身,亲自将顾清霜送到门口。

这份殷勤,顾清霜心领神会,只是柳夫人要一直在宫中待到柳雁生产,这层窗户纸便也不必急着戳破。想来到了合适的时候,柳夫人觉得能开口了,自己便会开口。

过不太久,步辇停在了紫宸殿前的广场上。顾清霜侧首一瞧,就见明嫔跪在地上。正值秋日,她跪了这半晌,身形已颤栗起来,也不知是恐惧多些还是受凉多些。

紫宸殿的殿门紧闭着,她自不敢硬闯,只得一声声地哭喊:“皇上,臣妾冤枉!”

“臣妾与凌贵人并不相熟……如何会支使她害贵人!”

“臣妾进宫已久,大公主与两位皇子都无恙,臣妾何苦突然去害端贵人的孩子……”

顾清霜途经她身侧时,她正喊出最后一句,声音嘶哑凄厉。顾清霜在她身边停了停,轻声出言:“皇上刚降旨晋了阿雁位份,明嫔姐姐该称她端嫔了。”

明嫔神色一滞,看向她,眸中愤恨迸发。顾清霜看得出她在强忍,有意多站了一会儿,直至她压抑地斥出一声:“贱|人!”

顾清霜嫣然一笑,举步向殿门走去。明嫔仿似突然回过味儿,又厉声喝道:“不是我干的!你若敢与皇上告黑状……”

“姐姐这是什么话。”顾清霜回过身,神情说不出的委屈,“我怕姐姐多说多错,这才提醒姐姐一声,姐姐想到何处去了?”

“你……”明嫔被她说得一噎,自想再骂,但到底是忍下来了。顾清霜见她不够傻,不禁有些可惜。若不然,明嫔继续在外头这样骂下去,她就可以直接削晴妃一条左膀右臂了。

顾清霜于是也不再多言,转向殿门,朝两旁的宦官颔一颔首,宦官便推门恭请她进去。

她步入内殿,平日这个时辰都在内殿看奏章的折子这会儿却不见身影。又直入寝殿,迈过门槛、绕过影壁,方见皇帝坐在茶榻上,手里拿着本书。眉头紧锁着,端是心中厌烦。

顾清霜行至近前福了福:“皇上。”

萧致抬头看看,一喟:“你来了。”说着伸手,示意她坐到身边。

顾清霜便坐到榻边去,轻声道:“宫正司可查着明嫔作恶的证据了?”

“没有。”萧致神情冷淡,“但凌贵人所言,朕是信的。你不要为明嫔说情,朕有分寸。”

瞧瞧,他不想犯傻的时候便不犯了,心里跟明镜儿似的。

顾清霜看着他阴沉的神色,毫不怀疑他这般沉郁并非只为明嫔,显是已连带着移到晴妃。但她自不会这样乱嚼舌根,柔荑抚上他的胸口,声音比这慢条斯理的动作还柔:“臣妾不懂这些,但知皇上自有道理,随皇上一并信了便是,什么也不多说,皇上别生气。”

萧致抬手,胳膊有力地将她往怀里一拢,喉中一声轻笑:“她藏得倒深。支使凌贵人去做,自己半分不沾,证据寻不到分毫。朕明知她是个恶妇,倒也不能办了她!”

“别生气了。”顾清霜又劝了一声,接着道,“左右都是皇上的人,皇上心里有数便已是责罚了,明面上扯不扯的清都是小事。皇上只当是……只当是为着晴妃娘娘容让了几分,臣妾听闻晴妃娘娘也有几载不曾回家省亲了,只这一位表妹陪在身边,还算得上亲近。皇上就当顾念她的心思吧,别让她难过。”

她一边说,一边抬眸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神情。便见他听得一声轻笑:“晴妃……”

强沉口气,终又压下去,摇一摇头,没说下去。

帝王多疑,是把双刃剑。这疑心常会要人性命,但为帝王者,往往自己也会忌惮这四个字,为免冤杀,时时自省。许多时候便不免强将疑心按住,该疑人时也要迫着自己多几分冷静。

不过,也不打紧。不论他如何强压,疑心起过就是起过。

现下不发作,日后有了契机只会发得更合她意。

顾清霜垂眸不再多言,一时像在兀自思量,俄而提了个有些突兀的主意:“臣妾陪皇上下盘棋吧。”

就好像方才片刻的沉默,是在绞尽脑汁地思索如何让他换换心情。

他失笑,无奈地吁了口气。虽没心情,也还是应了她的要求,着袁江取了棋盘棋子过来。

黑白子实在是个神物,一旦下得投入了,便如入无人之境,心思只顾想着眼前的棋局,无暇顾及的事情。一切声响也都会化为乌有,身处闹市,也可觉得安静至极。

顾清霜求的便是这一点。就让明嫔且先跪着、先哭喊吧。他原也不想听,她占住他的心神不过是顺应他的心意,明嫔可不能怪她。

明嫔就这样一直跪到了傍晚。顾清霜棋下得不好,却会耍赖,他哭笑不得地陪她玩,一盘棋就一直下到傍晚也没结束。

袁江犹豫再三,终是上前禀话:“皇上,时辰不早了,该传膳了。”

萧致抬头睃了他一眼,就那么一刹工夫,余光里衣袖一晃。他旋即垂眸,看了眼就拍她额头:“悔棋就算了,还敢偷棋子?”

“……”顾清霜一手揉着额头,一手不服不忿地将棋子放了回去。

他随口笑道:“是不早了,传膳吧。”袁江躬身去传话,他略微活动了一下,神思从下棋和与她逗趣里抽回来,外面的声音就又清晰了。

“皇上……”明嫔的声音比白日里更哑了,虚弱分明,“臣妾冤枉……”

“臣妾没害端嫔……”

顾清霜暗自撇了下嘴,猜想她现在的样子应该已很狼狈了,就拽一拽他:“皇上。”

萧致:“嗯?”

“明嫔已在外头跪了大半日了。”她声音放软,“皇上去看看吧……若她真有冤情,便听她说;若没有,便着人送回去。秋日寒凉,容易跪出病来……事情到底没有证据,别让旁人议论皇上苛责。”

她说前半句的时候,他眉宇微挑,分明不快于她又这样发善心。听到末处,又舒展开来,因为她实是为他着想的。

可他自然懒得为了这个出去,只随意地吩咐宫人:“带她进来。”

顾清霜抑住笑容,兀自端起茶来抿。

明嫔已跪了大半日,自是没力气起来的。宫人半拖半扶着她进来,又将她撂在地上,显得她更狼狈了。

而她,要做的偏还是求情的事。

顾清霜又抿了口茶。

他呢,喜欢的实是妃嫔们美好的样子。或端庄优雅、或小鸟依人、或才情卓绝。后宫又终究不比朝堂,没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嫔妃若揣着他喜欢的样子有事来求,只消他心里过得去,也就没什么绝对的不可。

而楚楚可怜的模样,诚然也不是不好;在恰当的时候,凄惨狼狈亦未必就不能惹得他怜惜。

只是,这前后两样,最好还是不要同时出现。

――她们可以有事来求他,也可以用凄惨狼狈令他不忍,但唯独不要带着这样的凄惨狼狈来求他。

人不能把自己扔进尘埃里。

一旦置于尘埃就难被高看了,只会让人厌烦,结局也多半事与愿违。

顾清霜接着饮茶。

明嫔还在哭诉着,无非就还是在殿外说的那些。

他说:“你若只是说这些,便不必再多言了。”

“皇上……”明嫔膝行上前,抓住他的衣摆。

啧啧……

顾清霜心里摇头。这举动一出,更显得卑微不堪。

他淡漠地看过去:“明嫔殿前失仪,禁足半年,搬出永宜宫,让荣妃另行安排住处。”

“皇上……”明嫔大惊,呼吸凝滞住,眼里的泪珠也凝滞住,望着他怔怔然说不出话。

顾清霜无声地搁下茶盏。

茶喝完了。

第58章 端嫔诞女

明嫔被禁足的第二日, 凌贵人被废位,打入冷宫,与此一道下来的圣旨是佘宝林晋了从六品贤仪作为安抚。

而在千里之外, 据说宦侍阿仁被夷了三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