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人上面乃是贵人, 直接晋至嫔位, 越了一级。又加了容华份例,算是额外的关照。

这样的口谕若从皇帝口中说出, 便是实打实的殊荣。可经了今日这么多事,再从皇后口中道出来,便像是竭尽所能地再护她一把了。

皇后说完就立起身,看看她们,淡声道:“让祥嫔好生歇一歇吧。”

几人无声地垂眸福身,皇后便在宫人们的簇拥下先行离了殿。她们走出屏风瞧了瞧已昏睡过去的祥嫔,也都没说什么,一并走了。

之后的时日,宫中仍旧平静,只是皇帝冷落了皇后。不必多问也知道,是因祥嫔生产那日皇后抗旨的事。

皇后是个识趣的人,见状便索性去太后那里请了旨,道自己眼看着也要生了,不若先将宫权交由荣妃。太后点了头,但也直接将话说了个清楚,让皇后出了月子再自己料理宫务。

太后懿旨传开之时,顾清霜正在屋里读书。阿诗边焚香边锁眉:“皇后娘娘这样,怕是有些因小失大了。奴婢瞧着荣妃与她也不全然一心,她这般将宫权让出去容易,收回来可就难了。”

顾清霜笑着摇摇头,手里的书翻了一页:“她不是因小失大,是以小博大。她到底进宫晚,与皇上不甚熟悉,这回的事皇上有多不快也难以摸清。如若来日让皇上借着她生产之事开口收了宫权,收回来才真是难了。现下她这样自己先开了口――你瞧,太后娘娘这不就发话了?让荣妃等她出了月子就把凤印还回去,皇上倒也不好说什么了。”

赌太后的心思,到底比赌皇帝的心思要容易得多。皇帝在后宫随心所欲惯了,太后虽不理事心却如明镜一块,不会轻易让旁人压过正宫。

阿诗闻言锁眉想了想:“若是这样,倒是好多了。”

顾清霜不禁看她一眼,笑问:“你觉着皇后比荣妃强?”

“……也不是这么说。”阿诗边说边扫了眼四周,见没有旁的宫人在房里,才敢继续说下去,“若依从前,我都觉得荣妃也挺好,执掌宫权多年从未有过不公之事。但就祥嫔那日的情形来看,我倒喜欢皇后多些了。毕竟……”她咬一咬唇,声音放得低了些,“旁的不说,姐姐可是宠妃,指不准哪天就又有了,也指不准生产时会遇上什么。皇后那天能保了祥嫔,来日便也能保姐姐,可若换做荣妃……”

换做荣妃,那就说不好了。

这一点不仅阿诗这样想,嫔妃中必也有不少人这样觉得。这从近来大家愈发愿意去皇后那里走动便看得出来,而大权在握的荣妃处反倒有些冷清了。顾清霜一时也摸不清皇后这是另一桩以小博大,还是实实在在的善有善报。

一番交谈间,香炉中初燃的香饵味道散开,乍闻甜润,细嗅又多一点点若有似无的微苦。因着小炉就在案头,味道嗅来很是明显。顾清霜不自觉地抬眸,凝视那香炉里飘散的白烟须臾,问阿诗:“舒梨香?”

“是。”阿诗噙着笑应道,“前几日卫禀亲自去尚工局挑的,说这香闻着暖,正适合这乍暖还寒的时候。”

“是不错。”顾清霜点点头,又继续读起了书。心思却一转,回想起了祥嫔生产之日的一桩小事。

这日之后又翻过□□天,皇后便也到了临盆的时候。她与祥嫔一样都是在深夜发动的,嫔妃们却不敢像祥嫔生产之时一样睡到清晨再说,消息一出各宫就接二连三地燃明了灯火。

这晚皇帝是歇在了望舒苑的,闻得禀奏,二人就一并起了身。顾清霜梳妆更衣自是要比他复杂不少,更完衣刚要坐到妆台前,抬眸就见他已穿戴停当,便垂首福身:“皇上先去,臣妾尽快。”

“好。”萧致点了下头,就提步走了。御前宫人浩浩荡荡地随着他离开,房中顿时空了大半。顾清霜三步并作两步地到妆台前落座,嘱咐阿诗:“手脚麻利些。”

过了约莫一刻,她梳妆妥当,立起身,卫禀正托着几枚香囊进了屋来。

顾清霜路过他身侧时脚下未停,眼眸自托盘上睃过,留了句话:“这几个香囊做得不错,先交给小禄子收着,等本宫回来细看。”

言毕已迈过门槛,卫禀身为掌事自是要随着她去的,只得匆匆将托盘塞给小禄子,径自疾步跟上。

淑宁园里,皇后躺在床上,额上一阵阵躺下冷汗,忍不住的呻|吟声一阵阵从喉咙里渗出来。

隔着一层窗纸,她感觉到外头的灯火越来越亮了。但其实廊下挂着的灯就那么多,全燃明也不该这样亮,现下亮了这么多,可见嫔妃们正往这处赶,是近前侍奉的宫人手里提着的宫灯将外面照得亮如白昼。

人人都为她紧张着。身为皇后,她生孩子自是大事。

但正因如此才更让人不安。

她还记得祥嫔难产时皇帝的心思。若当时她没去,太医稳妥起见必会尽全力保孩子安康,祥嫔是可以舍弃的。

同样的事情若放到她身上,她贵为皇后自比祥嫔尊贵。可她腹中的嫡子,也会更尊贵。

近来想想这些,皇后就心神不宁。

腹中的搐痛骤然重了一阵,她叫了一声,手紧紧攥住床褥,呼吸也愈发乱了。身边的产婆见状忙劝:“娘娘放松些,莫怕,皇上已赶来了。”

皇后听完,只觉得更怕了。

院中,嫔妃们见过礼便安静下来,这不是上前邀宠的时候,每个人都守着礼数,眼观鼻、鼻观心地等里头的消息。来得早的如此,来得晚的也如是。顾清霜赶至后先向皇帝见了礼,又上前向荣妃与岚妃一福,便不再说话,静静候在一边。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过了子午,黑夜又幽长地延伸了许久,最终迎来黎明。

破晓之时,院子里终于有了些动静――苏醒的麻雀跳上枝头,嘁嘁喳喳地吵闹起来。除此之外,众人能听见的还是只有皇后痛苦的声响。

天光大亮,婴孩的啼哭终于撞了出来。院中诸人都猛地松了口气,顾清霜下意识地一抚胸口,才发觉衣衫上已然沾了一层晨露。

不多时,便见一宦官匆匆出来,见到皇帝便满面喜色地下拜:“恭喜皇上,皇后娘娘顺利诞育四皇子,母子平安!”

便将皇帝也气息一松,微微颔首:“朕去看看皇后。”

言毕他就进了殿。皇后听到他进殿的声响,只闭上眼,假作已经睡了。

她的情形其实比祥嫔要好许多,并未到筋疲力尽的份儿上,也不至于没力气与他说话。

她只是有些没精神去应付。夫妻情深的样子平日做做也就罢了,这个时候只让她愈发烦躁。

若按她自己的心思,她根本不想生孩子,至少不想这个时候生。

十六七岁,年纪太轻,风险太大。

她原本是盼着自己不能生养,便过继庶子为嫡子的,这在本朝也有先例。眼下的情形实在情非所愿,她只能庆幸自己生得还算平顺。

她闭着眼睛,听皇帝坐在床边问宫人话。

他无非是问问四皇子的怎么样,再问问她如何了,近来吃得香不香、睡得好不好?左不过是些无关痛痒的场面话罢了,偏偏宫里个个都拿这些当回事,好像得了他几句关照就能得道升仙,答话的宫女一个个单听声音都在替她感激涕零。

皇后觉得无奈又好笑。若让她开口回话,她大概只想问他,早几天干什么去了?

她眼见着也要临盆,他为着祥嫔生产那日的事半个月没踏进淑宁园的宫门。

絮絮地问了一通,他总算表达够了关照,看一看正安睡的她,俯身在她额上吻了一吻,又与宫人说:“好生照顾皇后,朕晚些再过来。”

宫人们忙不迭地应下,接着便是恭送之声。皇后定着心又躺了会儿,浑浑噩噩地睁了睁眼,身边即有宫女上前:“娘娘?”

皇后皱着眉,声音听着虚弱:“投块帕子来,擦擦脸。本宫出了好些汗,睡得难受。”

主要是想擦擦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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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圣驾离开,院中众人也三三两两地结伴散了。顾清霜来时坐了步辇,站了这大半夜,反倒不想再坐,只想走一走,活动一二。

采双便陪着她一道走,她心里兀自转着心事,走了大半路才发觉采双止不住地看她,偏了偏头:“有话?”

采双忙收回视线,低着头道:“宫中这下便有嫡子了。”

顾清霜点点头,嗯了一声。

采双哑了哑,便又打量起她来,她皱起眉,再度看过去:“有话就说。”

采双微微一滞,声音变得很轻:“臣妾只想……只想知道,娘娘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顾清霜睇了她一眼,笑意舒缓:“自然是高兴的。有了嫡子,大家才都算安心。”

这自然是场面话。只是除了这个答案,她也不能说别的。

旁边的采双却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顾清霜心里觉得好笑,不再与她多说什么,复又自顾自思量起来。

采双与她同行到望舒苑门口就止了步,施礼恭送她进去。她点了点头:“你也回去好好歇一歇吧。”说罢就进了院门。

再进了屋,她又几名随行宫人也都去歇下了,待得阿诗与卫禀都离开,才让小禄子取了那几个香囊来,自己闻了闻,心下并不确信,就着人传了沈书来。

沈书来的时候,偌大的卧房中一个宫人都没留,顾清霜睇了眼手边放着的荷包与剪刀,吩咐沈书:“大人验验看。”

沈书欠身,依言将香囊拿起嗅了嗅。拧起眉头略作沉吟,又剪开了一枚细细查验。

没费什么工夫他就瞧出来了,拱手禀说:“这香囊里有轻量的麝香。”

顾清霜了然,又问:“可伤及妇人根本么?”

“分量不重,娘娘又不会日日都戴同一枚香囊,入睡时更不会放在身边,不会。”沈书道。顾清霜点一点头:“那若本宫今日戴着去了淑宁园,且进殿见了皇后,皇后可会因此有恙?”

沈书浅怔,继而又摇头:“也不会。皇后娘娘胎像极稳,凤体也康健,都到临产之日了,这样的东西伤不着她。”

“有意思。”顾清霜短促一笑,遂站起身,踱到妆台前拉开抽屉,伸手探进去,从最内不起眼的地方摸出半枚烧残的香饵来,“大人再验验这个。”

沈书躬身上前,接过香饵略微一嗅,就有了答案:“舒梨香,宫中惯用的香,但其实有两种。一种味清新,适宜夏天;另一种因添了些许麝香,闻来便暖一些,春秋时节用着正好,娘娘的是后一种。”

顾清霜便又问了那个问题:“可会伤及妇人根本?”

“不会。”沈书断断摇头,“嫔妃们总对麝香谈之色变,所以后一种并不常见。但依臣来看,如此实在不必。麝香本就是常见的香料,虽有活血化瘀之效,也要看分量多少、用多长时间。像这舒梨香,偶尔用一用便无伤大雅,若是气血不畅之人用了反倒能通经活络,有益无害。”

顾清霜再问:“若与那香囊同用呢?”

“……这分量加起来也没多少。”沈书干笑,“娘娘若将那香囊再制出二三十个,一齐挂在屋里。香饵添上三倍的分量,日日从早烧到晚,彻夜不停。连用上两三载,才会伤及肌理,否则便都无碍。”

这就更有意思了。

顾清霜谢过沈书,仍是没唤宫人进来。打开柜子自顾自寻了只锦盒,将他剪破的香囊与那香饵一并收了,然后就是静等。

她待下人素来宽和,像今日这般大半夜没能好好睡的时候,宫人们回来都能好好睡上一觉。于是顾清霜过了晌午才又见着阿诗,她问阿诗:“卫禀可也醒了?”

阿诗点点头:“方才过来时见着他了。”

顾清霜便道:“那叫他来吧,我有事想单独问问他。”

阿诗闻言不疑有他,依言去喊了卫禀进来,接着便将宫人屏退,自己也退了出去,阖好门,方便他们说话。

安寂的房中,顾清霜端坐在茶榻上,抬眸看看卫禀。卫禀垂眸静立着,这是宫中宦官候命时最常见的模样。

顾清霜略作沉吟,先道:“你有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

卫禀一怔,面显困惑:“娘娘何意?”

顾清霜便不再多劝,眼眸垂下去,手指一挑,信手将手边榻桌上的锦盒打开。

剪开的香囊映入眼帘的那一瞬,她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卫禀的神色,卫禀倒不见慌色。

她缓缓道:“这东西都是经你的手得来的。本宫传沈书来验过了,香饵与香囊中皆有麝香。祥嫔临盆那日你同样取了香囊来要给本宫用,里头应该也有吧。”

卫禀眼底微颤,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顾清霜睇着他:“咱们都是尚仪局出来的人,这么多年的交情,你该给本宫个解释。”

卫禀僵了僵,俯身跪地:“臣该死。”

这三个字在她身边很少听到,卫禀身为掌事宦官,更从来不必这样说。

“你是该死。”顾清霜居高临下地瞧着他,语中没有一丁点儿感情,“这上上下下几十号人,本宫最信的就是你和阿诗。”

卫禀叩首道:“臣对不住娘娘。”

没有辩解,也不告饶,冷静得很。

顾清霜觉得他冷静得过了头。

心底的斟酌又转了一转,顾清霜玩味地看着他:“你认罪倒快?”

“娘娘聪慧,臣早知有此一日。只是……只是臣没想到……”他的语气终于慌了些,缓了一缓,续说下去,“没想到祥嫔与皇后都没事。”

这是还跟她兜圈子呢。

顾清霜别开眼睛:“谁支使的你。”

卫禀喉中发紧:“臣不知道……”

这句她信。

跟着她又问他:“你想让本宫如何发落你?”

“……娘娘。”卫禀伏在地上,语中的慌乱更明显了些。许是因为她慢条斯理的口吻,又许是因为她这样发问。

他先前可能觉得她会赐他个速死,但她这样发问,他就拿不准了。

他好半晌没说出话,顾清霜就安然等着,终于将他的话逼了出来:“要杀要剐……都听娘娘吩咐。”

“哦?那好。”顾清霜口吻悠悠,“那赏你六十板子,剩一口气,再打发去暴室做苦役,你看怎么样?估计熬上个十天半个月,你也就可以归西了。”

卫禀猛地打了个激灵,连呼吸里都染上颤意。顾清霜又等了等,等来的却是他狠下心一叩首:“臣自己去宫正司。”

言毕他便站起身,转身就往外去。决绝中走得很快,足下生风。

顾清霜锁起眉头:“去之前再给你个差事。”

他又陡然定住脚,带着三分惶惑,转回身来。

顾清霜抿一抿唇:“押阿诗过去。你六十她四十,然后打发她去浣衣局。”

“娘娘?!”卫禀愕住,顾清霜方才一直没能探出来的惊恐终于在他面上绽开。她眼看着他几步走回来,脚下变得趔趄,回到她跟前就又扑通跪了下去,“娘娘,阿诗什么都不知道!臣虽与她相熟,但这种事,她……她……”

他急得几乎要哭出来,眼眶泛了红,声音也多了哽咽,“阿诗待您是忠心的,她拿您当亲姐姐看,您若这帮……”

“所以她们是拿阿诗威胁的你?”顾清霜言简意赅,卫禀嗓中一噎,转而又否认:“没有,和阿诗并无关系。是臣一时起了贪欲,想着只做这一次,赚上一笔,若能不被察觉……”

顾清霜置若罔闻:“让本宫猜猜她们是怎么说的。是拿阿诗的性命威胁你,还是有什么别的?但都不打紧,你并不想帮她们,又自问有几分小聪明,所以便露出这样明显的马脚,就等着本宫发现,然后一怒之下杀了你,一了百了。对不对?”

她说得句句都对,卫禀听在耳中却顾不上,只念着阿诗:“娘娘,阿诗无辜……这事与阿诗没关系!是臣……是臣自己没扛住!”

“这事当然跟阿诗没关系。”顾清霜淡漠地看着他,“可你若从这里走出去,怕是就要与阿诗有关系了。”

卫禀一怔,望着她,一时摸不清状况。

“本宫也只是猜测。”顾清霜无声地缓出一口气来,“你与阿诗是本宫最信任的人,主意既打到你们身上,要么一计即成要了本宫的命,要么本宫便早晚要与她们拼个你死我活。若只是逼着你来做这些事,心思未免也太简单了。你便是被她们捏着不敢对本宫坦诚相告,用这样的法子将事情透给本宫也并不难料到,不论背后是谁,应该都能想到才是。”

卫禀脸上发了白,眼中既慌乱又困惑:“那娘娘是觉得……”

“可若她们想利用的根本就不是你呢?”顾清霜看着他,“如果她们想用的是阿诗呢?”

“那……”卫禀又怔了怔,忽而恍然大悟,彷如一瞬间就被抽尽了力气般瘫坐在地,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

顾清霜无奈地摇摇头:“先借我的手杀了你,挑唆阿诗和我翻脸就容易了。阿诗若要对我动手,我还真不好防。”

说罢她又揶揄卫禀:“偏你要去着这个道。若真到了我与阿诗反目成仇的那天,你当我死了她就能活么?”

第76章 敌暗我明

卫禀哑然无言, 良久,双眸黯淡无光地垂下去:“臣也是没办法……这帮人自去年盛夏就找上了臣,臣初时也想过探明底细便回给娘娘, 可他们着实……着实是有些本事。”

顾清霜垂眸无声地睇着他。卫禀其实生得很好看,不仅是他, 各宫的掌事宦官大多长得不错, 最起码五官端正。但因掌事宦官多多少少有些权势在手,日子过得滋润,不少人经年累月下来都要发福。他倒一直身形清瘦,现下这般没精打采的样子,瞧来便让人有些不忍。

顾清霜心里喟叹一声, 伸手扶了他起来,脸上仍没什么情绪:“坐,把经过一五一十地说给本宫听。本宫倒要瞧瞧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本宫身边的掌事逼成这样。”

“臣该死。”卫禀低着头, 不敢落座, 一壁回想一壁将数月来的事情缓缓道了出来。

他说那些人最初是在宫外绑了他。宫女宦官都有不当值的时候, 但宫女许多都爱在宫中结伴歇歇便罢, 宦官更爱出去走动。那些人应该已经盯了他许久了,在他常去的酒馆外直接将他套了麻袋, 塞进马车里,拉到了不知什么地方去。

“臣最初当他们是为了钱。”卫禀道。

他当他们是为了钱,所以一到地方, 他被抽了口中的布条就道明了自己是宫中宦侍, 若他们要钱他可以给, 但若敢伤他,自有宫里会来追究。

那伙人听罢就笑, 绝口不提钱的事,只带进来一名女子让他看。

这女子看起来三十出头的样子,生得还算不错,却有些神志不清。被带进来的双眸空洞,口中低声碎语地不知在念叨什么话,若仔细看,还能看出双肩一直有禁不住的轻微颤抖。

绑卫禀的那几人都蒙着面,为首的那个指着那女子笑说:“这丫头叫兰馨,从前是宁贵人身边的宫女,如今是平康坊里不入流的妓院里的娼妇。”

卫禀听得一愕,一时直不敢相信。

宫里犯了错被处死的宫女不少,被打发出宫的也大有人在,但若说卖到青楼为娼,宫里绝不会干这种事。

那人并不等他想明白,轻笑一声,就说:“要么你乖乖听话,要么你心尖儿上的那个阿诗姑娘,日后也是这个样子。”

“不……”卫禀慌了阵脚,怔了怔,又定下神来,告诉他们,“你们没本事在柔淑容身边下手。”

他对自己管人的本事还是自信的,不信柔淑容身边被旁人插了眼线。

那人却道:“是,我们是没本事在柔淑容身边下手,不然还找你干嘛?但阿诗呢……”啧着嘴摇摇头,“阿诗一个掌事女官,接触的总不可能只是柔淑容身边的人。这若让我们找着机会给她投些药下去,呵……”

那人笑一声,笑得卫禀心里发怵:“对那药上了瘾,她就当不得差了。到时若柔淑容打发她去别的地方,她早晚死路一条;若柔淑容心善给些钱两送她出来呢……”几人相视一望,“哥儿几个有好地方等她。”

卫禀周身一股恶寒,不敢设想阿诗被卖进妓院。怔神之间,那人的手拍在他肩头,慢条斯理地拍了两下:“兄弟,别想着让柔淑容救人。真到了那一步,我们虽是必死,这药阿诗也用定了。啧啧……我瞧过她的画像,小姑娘生得不错,若真拉到平康坊去,能卖个好价钱。”

这番话连卫禀求生的想法都斩断了。他的支撑一下被斩断,只想着如何保阿诗。他和他们谈钱,想让他们得了好处便不要掺和宫里的事,但自然不顶用,他倾家荡产能给出的钱两这些人也看不上。

最后他们倒也没交代他要做什么,放了他走,只嘱咐他别走了风声。

为了阿诗的命。

后头的几个月,他又在宫外见过他们几回,有一回还看见那个叫兰馨的姑娘被他们按在床上享乐。那日他终于听清了她口中不住呢喃的是什么话――她在求他们给她一口药。

这几个月,于卫禀而言煎熬得像度日如年,他几次三番想和柔淑容说,却又怕被那伙人知道,每一次都忍了回去。

有时他也会和阿诗一起去别的宫走动,以他们的身份,小嫔妃们对他们都很客气,时常有好茶与点心招待。他看着阿诗端起茶盏来喝都紧张,却又不好拦她,也不敢将这些事说给她听。

最后他便觉得,他死了就好了。

他跟顾清霜说:“臣是挨了一刀的人,于阿诗而言,原也并非良配……若没有臣,娘娘日后自能给她寻个好人家。她有娘娘撑腰,日子过得总不会差,来日也能享到儿孙承欢膝下的天伦之乐……”

顾清霜神情复杂地看着他,有那么一瞬里,忽而觉得阿诗比她命好。

她曾经遇人不淑,自己倒是活得不错,一家子的性命却都搭在了里头。后来,更是在表面风光之下几度险象环生,走错一步都要没命。

而他,肯拿自己的命去换阿诗平安。

顾清霜重重地一声喟叹:“你一心为她好,也得想想她的心在何处。再说,这些人拿捏了你这么久却什么都不让你做,你就没觉得这事蹊跷?”

“……他们说有事时自会告诉臣,臣只当他们想放长线钓大鱼。”卫禀这样讲。顾清霜心底轻笑一声:他倒也没想错,阿诗可不就是那条大鱼么?他慷慨赴死,阿诗和她反目成仇,他们想干什么干不成?

卫禀低着头,失魂落魄地又跪了下去:“娘娘,臣如何都不打紧,求您救救阿诗,那伙人他们……他们能动宁贵人身边的兰馨,便能……”

“本宫自然是要救阿诗的。”顾清霜截了他的话,沉吟下去,一时却也不知该如何破局。

敌暗我明,这样的事总是讨厌得很。直冲着她来也还罢了,偏偏拐了十八道弯,不知从何处找了这么一伙人拿住了卫禀,再通过卫禀算计阿诗。

还是要先摸清背后是谁才好。

这晚顾清霜一夜未眠,正好皇帝陪伴皇后去了,便也没人扰她,任由她专心致志地想了一夜。

只是翌日天明时,阿诗揭开幔帐看见她的脸色就吓了一跳:“娘娘睡得不好?”

“嗯,没事。”顾清霜坐起身,揉了揉太阳穴,“帮我梳妆吧,我要去见皇后娘娘。”

“见皇后娘娘?”阿诗哑了哑,轻声劝道,“皇后娘娘坐着月子,已下旨免了晨省昏定。娘娘既没睡好,就再歇一歇吧。”

她只说:“我有要事。”

阿诗听言便不再多说什么,依言服侍她更衣梳妆。

过了约莫两刻,顾清霜便进了淑宁园,皇帝已去上朝,皇后身边的宫人见了她就想劝她回去,她的目光投进殿门:“本宫知道皇后娘娘坐着月子无心理事,若非要事,本宫也不会过来。”

挡在面前两位宦侍相视一望,略作迟疑,终是退开让出了路。顾清霜示意宫人们都留在外头,连阿诗也没让跟着,独自进了殿门,径直去寝殿里拜见。

寝殿里,皇后昨夜睡得还好。适才因皇帝起来上朝,她也跟着醒了,索性起来简单梳洗了一番,想吃些东西再睡。

顾清霜走进殿门的时候,她正靠在床上,被宫女服侍着吃一碗鸡汤小馄饨。顾清霜上前见礼,她偏头看了看,便道:“本宫已免了六宫的礼数,淑容何必还走这一趟。”

顾清霜垂眸颔首:“臣妾有要事禀奏。”

言毕她便再无一字,皇后自然知晓她的意思,一睃左右:“你们都退下。”

宫人们无声地施了一礼。在他们往外退之前,皇后又一伸手,将面前宫女手中还剩的小半碗馄饨拿了过来。

而后宫人们一壁往外退,她一壁又吃了口馄饨,目光乜着顾清霜:“淑容坐下说。”

“谢娘娘。”顾清霜又福了福,坐到床边去,腹稿又过了一遍,便开诚布公地说了起来,“臣妾昨日听闻一事。”

皇后随口接话:“何事?”

顾清霜说下去,从卫禀在宫外被绑之事说起,一直说到那些人是如何拿阿诗要挟的他。末了将自己猜测的根本目的略去不说,未提他们或想让阿诗与她反目之事,反着重说了卫禀想让她戴的那些香囊,直让皇后觉得那伙人是冲着她来的。

最后她自是也为卫禀说了句话:“那些香囊臣妾找人验过了,用的麝香分量极轻,便是全挂在娘娘房里也伤不到娘娘。这是他自己做了手脚,不让他们得逞,可这种事有一就有二。”

顾清霜说完,不着痕迹地打量皇后的神色。若皇后肯帮她,事情必定是要容易些的。她仔细想过,敢行那档子胆大包天之事的,在宫里总共也没几个。若以她之力扳不倒这人,那就不妨结交一位能与此人势均力敌的。

只要别刚好选了背后算计她的那位便是。

她便将宫中诸人又挨个想了一遍,觉得最好用的莫过于皇后。

皇后背后的靠山够硬,权势滔天,自己又不是爱算计的性子。顾清霜觉得她先前不想闹出人命的话不是假的,那便也不会是她暗中做这等谋划。

于是她便见皇后拧起了眉头,馄饨也顾不上吃了,瓷匙有一下没一下地在碗里搅着,搅了半晌,一放:“还有谁知道?”

“没有了。”顾清霜摇头,“卫禀昨日私下与臣妾禀的话,臣妾同谁都没说。”

皇后斟酌着点点头:“你容本宫想想。”

第77章 皇后布局

这事不小, 放在谁身上也做不到立刻拿定主意,顾清霜便先从淑宁园里告了退。

皇后在她走后过了很久都没唤人进来,独自靠在床上, 专心致志地思量。

她心下十分确信柔淑容对她是有隐瞒的,来找她这一趟断不止是因为背后有人想害她。这宫里头恶人不少, 善人却没几个, 对大多数平常人而言,能只自保不害人就已不错,若是瞧见旁人出了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便可,大可不必多事。

再说, 她是皇后,柔淑容是宠妃。诚然以柔淑容的出身难以登上后位,她若被人扳倒对柔淑容没什么好处,但反过来说总归也没坏处。她真遇了事, 这位一等一的宠妃袖手旁观才最有可能。

但即便柔淑容对她有所隐瞒, 也并不意味着柔淑容在骗她, 更不意味着柔淑容想反手坑她。

因为她上头还有太后。

柔淑容是个聪明人, 清楚什么人她得罪得起,什么人又得罪不起, 不会傻到为了把后位腾出来去开罪太后。

那柔淑容方才的话就有几分可信,抛开隐瞒她的部分不提,起码那份求助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