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帅府因添了男丁喜气洋洋,几房人聚首一堂庆祝,一片热闹祥和。长公主留守在房中照顾上官妦因而缺席,可查元赫在席间却郁郁寡欢,自顾自喝洒。旁人只当他这赴边疆不能与妻儿长聚心有怨气,便轮番劝他酒。

热闹的宴席之后,是一座装饰富丽的小院,此刻清净极了。上官妦平日里总是独自一人,突然这么热闹浑身不自在,捂着耳朵跺脚进房,怨道:“吵死了,还让不让人睡觉!”

司马银凤早已坐在房中等她,茶都换了三盅。听见她这般言语,冷冷道:“你又出去做什么?”

上官妦心有怨愤,粗声道:“整日躺在床上快把我闷出病来了。”

“真是越来越不知好歹!”司马银凤猛地上前拉扯她,将她推到床帏里,“这孩子简直是上天赐给你的,令你有机会扯住丈夫的心,你倒好,还满腹抱怨!”

上官妦大概是隐忍了太久,眼泪夺眶而出,不顾一切吼道:“等我有了自己的孩子,我要叫那野种滚回山上去!”

司马银凤气急,狠狠掴了上官妦一掌,掴得她楞是趴在床上半响起不来。司马银凤一把揪住她的发髻,咬牙切齿道:“他是不是野种、去还是留,根本轮不到你说了算!有本事你给我生一个山来!”

上官妦紧咬嘴唇一声不吭,直到司马银凤松了手,她转身趴在枕上痛哭流涕。同样惨遭灭族,同样至亲放流放,为何她得不到查元赫的半分关心!在这世上,她和上官嫃一样一无所有,可如今,上官嫃却比她多拥有了一样东西。她嫉妒得发狂!

司马银凤理了理衣裳,一面替她放下床帐一面说:“你给我好好呆在屋里坐月子,元赫如今在家,别露出玻绽。若你懂事,应当充分利用孩子来笼络元赫的心。别操多余的心,上官嫃这辈子注定老死宫中,无法跟你抢丈夫,一切就看你自己了。”

上官妦止不住啜泣,却逐渐想明白了,这个孩子只能叫她娘。上官嫃仍旧一无所有。

竹竿里的泉水依稀在解冻,一股细细的水流淌下来,滴滴答答 注入水池。元珊口渴顺便接了半瓢水饮下去,冰水顺着喉咙罐入腹中,她顿时打了个寒颤。厨房里传来浓浓的烟味,她忙拎了水回去,看着灶火,然后忙着炖汤、熬药。

上官嫃半卧在床上,整个人缩在厚实松软的棉被中懒懒的都不愿将手伸出来,自从生产之后便一直这样畏寒。元珊用勺喂她喝药,两勺药,一勺蜜。尽管如此,还是苦得五肚六腑都在翻腾。上官嫃蹙眉,恹恹道:“这药还要喝多久?”

“娘娘元气大伤,就听大夫的话喝着罢,等大夫哪日说不用喝了咱就不喝了。”

一抹新鲜的阳光穿透窗纸洒进屋来,上官镇眯了眯眼,问:“元珊,冰雪消融了么?”

元珊笑道:“是啊,泉水都解冻了呢!小家伙一出世,春天就来了。真是好兆头!”

“也不知长公主会给他取什么名。”上官嫃一下子失了魂,目光痴痴盯着药碗,嘴却忘了张开。

“娘娘?”元珊叹了口气,道,“我们俩费心给他想了几十个名字,娘娘都没有满意的,索性听由长公主随便给取个,说不准您还欢喜。”

“我多想看看他…”上官嫃哀怨望着元珊,“你当日可看清楚了他的样子,若见着了还认得出么?”

元珊面色为难,婴孩都长得差不多,她如何能认出来。她正不知如何是好,听闻院内有动静,忙搁下碗出去看,却是长公主来了。元珊迎出去,欣喜道:“长公主来得正好,娘娘方才问起孩子!”

司马银凤紧紧蹙着眉,双眼红肿似是痛哭过一般。元珊一瞧,不免诧异:“公主,出什么事了么?”

司马银凤用手绢拭了拭眼角,一面往里走一面轻轻说:“我进去亲口对她讲。”

真出事了?元珊顿时觉得浑身冰凉,像落入冰窖一般止不住发颤。

上官嫃坐在床上随首观望,虽然见不着孩子,但能听到一点消息已觉得十分欣悦。司马银凤垂眸走近她,在床边坐下,面对上官嫃关切的询问,她迟疑了半晌,托起她的手哽噎道:“节哀罢,本宫对不住你。”

“什么?”上官嫃瞪着圆圆的眼晴,笑了笑,“皇姐在说什么?”

司马银凤垂眸低泣,断断续续说:“孩子…夭折了,前日夜里突然浑身滚烫、哭闹不停,大夫赶来的时候,已经咽了气。”

上官嫃的笑意在脸上凝滞了许久,始终没有化开,亦没有丝毫反应。元珊激动得去摇晃司马银凤的胳膊,“怎么会呢?你们那是元帅府啊!怎么连个孩子都治不好!”

“是急症,毫无预兆…况且,元帅府被探子密切监视,又因是宵禁时刻,大夫在途中就被护军拦截逼问了半个时辰之久,赶到府中已经迟了!”司马银凤说着,已泪流满面,频频自责。

上官嫃浑身力气被扣光了一般瘫软靠着床柱,气若游丝道:“什么探子?谁的探子?”

“自然是摄政王的探子,他一直想找借口对付元帅府,城里巡夜的护军知道我们派了人去请大夫,便故意以宵禁为由强行盘问!”司马银凤悲愤交加,哭喊道,“可怜我还未满月的孙儿!”

上官嫃突兀地笑了两声,唇上的血色一分一分淡下去,喃喃道:“我还没见过他,他怎么就…离我而去了呢?”

司马银凤揽住她,低声安慰道:“人各有命,或许上天是不想他的人间受苦,所以将他带走了,节哀罢。”

元珊扭身背对她们紧紧捂住鼻口抽泣。

“人各有命…”上官嫃笑意未减,眼泪汹涌而出,那样复杂的神情哭笑难辨,仿佛悲哀到了极点而又拼了命的不甘心,她还想说什么,却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桂树枝叶扶疏,新长的嫩叶与深绿叶片交互生长,仰头看去只觉得一片斑驳。干净剔透的天空漂浮着一丝丝仿若绒线的白云,成群结伴的鸽子扑拉拉窜上天去,绕一圈回来又罗在院子里媳耍。

上官赎在鸽舍附近洒食,一把谷粒丢出去,便引起一阵热闹。她眼角余光瞥见院外缓缓而来的身影,漠然的脸上好似忽地被朝阳染上一抹不自然的光彩,含笑凝视着他。

方才山路走得太急,司马轶喘了口粗气,党得脸颊微便用袖子扇了两下。他袖里还握着手炉,这时也觉得用不着了叫李武宁拿着,自行进了院子。早已煮沸的茶香气甚浓,像是一股甜甜腻腻的暖流沁入肺腑。上官嫃筛了茶给他,二人便在树下坐着。

春风还带着丝丝寒意,上官嫃双手棒着茶,任水汽扑上脸庞,党得暖暖润润。司马轶侧目端详她一会,说:“清减了不少,是不是身体违和?”

上官嫃淡淡笑着:“没有,只是食欲不振,大概是因为天冷罢,不打紧。”

司马轶面色凝重起来,若有所思道:“这年的冬天尤其冷,北方大部都受了灾,乡村里、城外到处都是饿型蜉、冻死骨。”

上官嫃反问:“既然有灾情,皇上怎么不好好处理?”

“赈灾款一笔笔拨下去,却像丢进了无底洞。官场混乱,其中的关系盘根错杂,况且我尚未亲政…”司马轶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索性喝茶不再言语了。上官嫃却将话接过来说道:“近几年朝廷从上到下都换了几拨官员,混乱是一定的,只是看皇上如何拨乱反正了。”

司马轶举眸望着她,目光里一点点潋滟水色皆是殷切,问:“你在宪帝身边多年,想必对朝中官员多有了解?”

上官嫃道:“只是少许,毕竟当初的两大望放都覆灭了,大诸上下放牵连的官员多达上万,如冬朝里的旧臣并不多,加上摄政王极力打压。”

司马轶迟疑了片刻,似是解释道:“父王他疑心重,不敢轻另用人。”

“那你呢?”上官嫃极快反问,“你敢不敢用旧臣?”

“为何不敢?朕是名正言顺登基的皇帝。”司马轶从容不迫说出这句话,温和的神情中却带着一股莫名的威慑。上官嫃睨着他,心思转了转,问:“皇上去年岁末就该亲政了,为何如今还是…”

司马轶轻描淡写答了句:“父命不可违。”

上官嫃笑道:“难道朝中无人替皇上分忧?”

司马轶摇了摇头,拿出玉萧,“别说那些了,我来教你吹一首曲子。”

“什么曲子?”

“雨中莲,是百年之前的昭帝为爱妻所写,我在御书房寻着的谱子。”司马轶一面说着,一面端着玉箭悉心擦拭。上官嫃微微出神,低喃道:“就是种夕莲花那个皇帝么?”

“是。”司马轶宽和一笑,随即与她讲起了昭帝的故事。上官嫃却早已陷入一片金黄的回忆,那无垠的太液池、那开得如火如茶的夕莲花,曾经她的皇帝哥哥不顾宫规摘了花给她,可是同样在太液池他也曾经想掐死她啊…上官嫃不由自主摸住了脖子,窒息一般难受,住事就像一条条藤蔓死死纠缠她,叫她四肢冰凉无法动弹。

其灾他才走了不到四年,她却觉得那是上辈子的事。何止是他,就连爹娘、就连查元赫、就连她夭折的孩子,都恍若隔世。原来她也可以如此铁石心肠,只有先欺骗了自己,才能做到不动声色罢。

司马轶说了许久,发党她似乎并没有在听,索性收声了,认真吹了首雨中莲。上官嫃缓缓抬手替他筛茶,然后和着萧音说了句:“我想回宫。”

箭音立止,司马轶怔了怔,歪头望着她。上官嫃接桔着说:“我在宫中长大,十几年了,就如同我的家。我想回太液池边的章阳宫,看湖光汕色、看金灿灿的夕莲花。”

司马轶内心是欢喜的,却平静道:“你在此出家是后宫的旨令,若要回宫,还需请长公主出面。”

上官嫃柔声答:“长公主并不反对,只是安尚书那边不好办。”

司马轶低低道:“安尚书听命于父王,此事若无父王允准,恐怕难办。毕竟你回宫便要掌管凤印统领六宫。”

上官嫃直视他问:“那你帮不帮我?”

司马轶扰疑盯着她打量,终究从她深切的眸子中看到某种本不属于她的急功近利,他只觉得一瞬间万念俱灰,想来她对自己的态皮从冰冷渐渐转向温柔只为了这缘由。司马轶掌心渗出冷汗,握住玉箭的手微微颤抖,道:“让我想想。”

上官慎收回目光,微微笑道:“那你想好了再来找我罢。”

司马轶面如常色向她告辞,只是一出了院子,脚步与气息全都凌乱了。李武宁扶了他一把,关切问:“皇上,怎么手心出汗了?”

“无妨,我们快回宫罢。”司马轶仓惶不已,像个逃乓丢盔弃甲快步离开了浮椿观。他其实不用想,她回宫是最能令他振奋的喜事,不论缘分,只要能时常见到她便是极好的、极好…

摇篮轻晃,伴着上官妦柔柔哼的曲手。孩子睡得很熟,嘴嘟成小小一团,粉嫩的肌肤吹弹可破。查元赫屏息静气在一旁看得入神,他本是极厌烦婴孩的,却没来由地喜欢上了这个小家伙。上官妦回头着见他痴迷的神情,唤道:“夫君,不如你在家多住些时日。”

查元赫浓眉一桃,摆手道:“不行,我已经逗留一个月了,应当早早回军营去。”

“那我与你一同去可好?“上官妦楚楚望着他,娇弱的样子惹人怜惜。

查元赫干咳两声,移开视线道:“军队里怎么可以留女子,你安心在家看孩子罢。”

上官妦垂眸,“今日将我们取的名字都给元帅看过了,他选了你取的敏宇、我取的沣字,咱们孩子如今叫敏沣。”

查元赫没再搭理她,自顾自出了房门往书房去,口中却喃喃道:“查敏锋?倒是有气魄。”他又想起那小宗伙胖嘟嘟的脸,饱轻风霜的脸上浮出一抹笑意。

窗外几丛金银花开了,金银交错,香气怡人。上官嫃在窗边的翘头索前抄经书,字迹潦草不复往日清秀。忽地一滴浓墨滴在宣纸上晕开来一大块污迹,她皱着眉头扔下笔,转而走至门前探头望着院中那株桂树。

元珊正在树下烧茶,时不时抬头望这处,眸中好似藏着小小的希冀。上官嫃出了屋子款款走近她低声问:“在看什么?”

元珊有一瞬的慌乱,低下头道:“娘娘不是说皇上一个月之内会来么?如今怎么办?难道皇上不想带让娘娘回宫去?”

“想有何用,得有胆量才行。”上官嫃拉着元珊坐下,缓缓道,“摄政王怎么肯让我回宫去?皇上尚未亲政。大权尽在摄政王手中,他们父子间可有得斗了。”

元珊瞥见苍翠绿林中一角白衣,轻呼:“来了!”然后莫名欣喜地斟好了茶,匆匆进屋回避。司马轶似乎是为了应这浮椿观景才喜欢穿白衣,衣袂蹁跹缓缓走进院子。他的目光依日温和,含笑对上官嫃点头示好,问:“可在等我?”

“算是罢。”上官嫃请他生下,莞尔道“换了金银花茶,尝尝。”

司马轶侧目望着她,似乎心满意足,并没有立即喝茶,修长细白的手指案上轻轻敲着,说:“你回宫之事我问过李尚宫,并非不可。你在此为宪帝守丧三年有余,虽然当初并未规定期限,但古才先例,三年为期满,就差寻个名目接你回宫了。”

上官嫃眯眼一笑:“那就劳烦李尚宫为我寻个名目。”

“不过李尚宫还需禀告我父王,父王那里便难办了。”司马轶低下头,双手在衣袖里狡着,不知在找什么东西。上官镇努努嘴,睨着他道:“不如我们来对弈局,若我输了,今后便不再提回宫之事,若你输了,便要想尽一切办法带我回宫,如何?”

司马秋眼神一亮,从袖中掏出一条长长的明黄穗子在上官嫃面前晃了晃,“你看,我为你编的剑穗。”

上官嫃不免一楞,伸手挽住那条精致的穗子,听得司马轶在她右耳边轻声细语道:“先跳一段剑舞,我们再对弈。”她脸颊微微发热,不假思索对他嫣然一笑,应道:“好啊。”

白袍胜雪,头纱飞扬,莲花靴踏出流畅的步法,胶体柔韧令身法挥洒自如。寒凉的剑光与明黄色温暖的穗子刚柔并济,剑法精妙。静如处子,动如脱兔。

司马轶目不转晴看着她,那明黄的穗子与白衣相互环谴绻,仿佛在岁月中脉脉流转。太液池边初见,他便泥足深陷。第一次生涩的吻,第一次情不自禁的喜欢,第一次学会放手让她走。可她还是要回来,大概真是天注定的。他痴痴一笑,十指下乐律惫加欢畅起来。

青灯伴夜,书卷花香。花枝横斜印在窗纸上,勾勒如画。

上官嫃半倚在罗汉床上,白巾束发,仅裹了件银灰道袍,仙姿窈窕。她微微一扬手,宽袖便落在肘间,小臂内一颗猩红的朱砂刺入他眼帘。他怔怔望着,对方已落子都浑然不觉。这一局棋已经下了两个时辰,终于接近尾声了。

上官嫃莞尔一笑:“你输了,便要尽快想法子带我回宫去。”

“胜负未分。”他垂目看着棋盘,那黑白分明的棋子竟搅得他心绪不安。犹豫着从琬里捉了颗白子,却紧张得不知要落在何处。其实他一早淤知道,他必定要输的。既然如此…他扔了棋子,道:“不比了,我认输。”

她开心地笑了,眼晴弯弯的像月牙儿。他痴痴望着眼前这珠圆玉润的女子,好似回到了从前,尽管她的心思他比谁都清楚,他也都甘愿被她玩弄。

上官嫃穿着鞋子送他出去,斜身倚在门框上,微微眯起的眼晴透着一股妩媚的慵懒之悉。司马轶伫立在门边,白衣修裹得身形欣长,背着茫茫夜色颇有玉树临风之感。原来并行而立,他已经高出她半个头。他俯首下去用鼻尖融碰她的脸颊,按捺住心中的潮涌,从容道:“你一直都知道,我喜欢你。”

上官嫃依然眯眼望着他,衣裳半掩的颈中烘出一股熏人的暖香。他担心自己再着着她会入魔,便扭头而去。黑猫蹲在门外叫唤,似于不舍一般。上官嫃站了许久,终于抱起脚边的黑猫,一面揉着它的脑袋一面说:“我当然知道。接下来我每走一步,都要你帮我。”

四月,正是百花斗艳的时节。尚未亲政的皇帝不经由摄政指示,将李尚宫拟定、长公主加印的一纸诏书发至枢密院,引起朝堂骚动。长公主以外廷不干涉后宫为由堵住悠悠众口,声势浩大地准备迎接皇太后回宫。

皇太后为宪帝守丧三年期满,期间格守清规、净心修行,抄有经书百余卷为先祖为江山社稷祈福。以太后之尊母仪天下,孝悌有义,玉洁松贞,肃雍德茂,静正垂仪。今授封圣母皇太后,重掌凤印、统领六宫。

道观里钟声洪鸣,惊起一树鸟雀。翅膀扑凌声由远及近,落在了屋檐上。上官嫃摸着手臂上那颗微微鼓起的守宫砂,望见檐下一线阳光,才发觉大亮了。她已接到回宫的旨意,今日便要动身。她似乎很高兴,却笑不出来,连她都摸不清自己的喜怒了。

元珊连夜收拾打点,此时大亮了才进屋来,见上官嫃醒了,忙问:“娘娘,那些鸽子怎么办才好?”

上官嫃在床边静坐着,望了望窗外华啦啦飞舞的鸽子,道:“一会遣人来把鸽子捉回宫去,章阳宫那么大,在角落里盖一座鸽舍好了。”

元珊收拾着房内的零星物品,见上官嫃望着窗外发愣,劝慰道:“住了好几年,多少有不舍的。不过宫里也是住了十年的地方,娘娘回去之后一定比在这里好。”

上官嫃幽幽笑了笑,下床穿衣。无论哪里再好,恐帕都不及大漠中那片绿洲。

这个时节的章阳宫是最美的,繁花似锦,桂叶扶疏。廊下一溜金丝鸟笼中满满当当全是各色鸟儿,画眉、黄莺、八哥、鹦鹉…数不胜数。

上官嫃褪去了素衣白巾,高挽仙髻,冠缀流苏珠,披深青翟衣,妆容端庄雍贵,在章阳宫大殿接受后宫四品以上内命妇的跪拜。

一众女子的音色亮亮堂堂在殿中回荡:“恭请圣母皇太后金安!”

上官嫃清了清嗓子,朗声道:“从今以后,后宫高位不再空悬,一切自有哀家作主。你们仍日各司其职,不得越级、不得逾距。且不管哀家不在宫的这几年如何如何,袁宗亦不会追究,只是日后都要依照日时宫归行事,尽快恢复往日秩序。”

众人叩头应道:“谨遵圣母皇太后旨意!”

上官嫃起身,仿佛站在巍峨的巅峰俯瞰众生,嘴角微微一笑,转身追遁而去。

宫中能工巧匠众多,鸽舍不日便盖好了,上官嫃在鸽合附近逗留许久,终是觉得不如意,却又实在挑不出什么瑕疵。元珊亦觉得这鸽舍比先前的好很多,但却不知道上官嫃究意哪里不满意,或许是对从前的眷恋罢。

丽璇这几年一直在章阳宫守宫,冷冷清清,好容易盼着主子又回来了,就像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一样吐气扬眉,一进园子便遇见安书芹,她不屑地挑挑眉,方行礼道:“安尚书,可是求见太后?”

安书芹优雅如故,平和道:“是,听闻太后在园子里,你去通报一声。“

飘儿备注:9.11打至204

丽璇便故意磨磨蹭蹭,好半天才到上官嫃面前说安尚书求见,上官嫃低声对元珊道:“我还未传她,她倒是先来找我了。”

“那娘娘与安尚书好好谈谈罢。”说完,元珊拉着丽璇一同退下了。丽璇并不甘心,在元珊身边满腹牢骚:“太后离宫那几年,安尚书的人多么耀武扬威,连李尚宫娘娘都不放在眼里,如今又赶着来衬好太后了。”元珊捏了捏她的手,道:“人在做、天在看,我们抱怨无用,坏人自有天收。”

丽璇噗嗤一声笑了,“姐姐不愧是在道观修行了,比我们高出好几个境界来!”

两人一齐去传了安尚书进园子,便远远守着。

安书芹缓步走来,原本在草地里闲适散步的鸽子全扑啦啦飞走了,扇出一股股微风。上官嫃侧头望着她,神情平淡唤:“老师,你吓着我的鸽子了。”

“哦?”安书芹仰头望了望,因阳光刺眼忙收回视线,“你当初觉得笼中鸟儿可怜,于是将它们都放了,如今又捉回来,这是为何?”

“因为它们天生就是笼中鸟,过惯了有人照看伺候的日子,放出去反倒活不下去。”上官嫃顺手朝园手另一角一指,笑得异常归灿烂,“你瞧那边。”

安书芹顺着望过去,只见鸽舍的对面,还有一座大笼子,里面养着各种形形色色的鸟儿。而笼子的一角,竟窝着一只懒懒的黑猫,正用爪子摸擦须上的血迹。安书芹脸色一变,上官嫃趁机笑道:“老师一向从容不迫,怎么放这些小家伙吓着了?所有的鸟儿在这笼子里关十天,猫没有任何食物,只能捕鸟充饥,十天之后,剩下的鸟只有两三只,它们才有资格享受金丝笼里的待遇。你知道它们要如何保命么?它们会狠心啄伤自己的同伴,把同伴推去送死。”

“你为何要回来蹚这浑水?”安书芹垂眸,两手紧紧相握,“你娘亲一定不愿着到你现在这样。”

上官嫃漠然睨着那座大笼子里弱肉强食的场面,“你对得起我娘么?你最好时常来我宫里走动,来这里看看清楚,竟然有几只鸟会有好下场。”

安书芹睨着上官嫃脸上陌生至极的神情,背脊一片冷汗涔出,其灾至今她们谁都未曾看清楚,究竟谁是鸟,谁是猫…

纱帘静静垂着,殿中无风,充斥着一股苦苦的药味。上官嫃蹙了蹙眉,她或许是前一番喝药喝得太多了,一闻见便觉反胃。一名宫婢在内帷处候着,说李尚宫抱恙在床,不能出来相迎。上官嫃命她平身,拖着长长的裙摆快步走了进去。

卸去妆容后的李尚宫病容枯搞,眼窝带着沉重的黑晕深深凹陷。她本想道声安,话还在嗓子眼便猛地咳嗽起来。上官嫃忙拍着她的背,关切问:“御医怎么说?为何迟迟不见好?”

李尚宫渐渐平复了喘息,笑道:“老了就这样。”

上官嫃抚着她枯木般的手指,“难受么?不过是风寒,拖了这么许久,定是太医院没有尽力。我去叫他们用最好的药材。”

“娘娘,宫里有宫里的规矩,我们当奴婢的怎么可以用上等药材。我当了二十年尚宫,年迈体弱,或许是时候退位让贤了。”李尚宫举目望着上官嫃忧虑的神色,又道,“可我现在一走,会让小人得势,所以我不能走,必须捱下去。”

上官嫃鼻子一酸,红着眼道:“李尚宫,你为后宫尽心尽力,没想到老来还要为我操劳,不能得享清福。”

李尚宫虚弱地喘了几口气,接着说:“娘娘天生聪慧,深明礼义,定可以大有所为,与皇上一齐肃清朝堂,一改大诸江山的颓势。

“与皇上一齐?”上官旗不解反问。

李尚营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卑职已经上书,请求太后辅政。”

“辅政?”上官嫃愕然,“后宫不参与朝政,这不是自古以来的宫规么?”

李尚宫气息急促道:“可是皇帝未亲政,太后是有责任辅政的。除非摄政王将大权归还皇上,便不再需要任何人辅政。”

“李尚宫是想,逼摄政王交出大权?”

“别怕,一切有我和银凤公主为你撑腰。”李尚宫说罢又咳了起来,身子伛偻。

宫婢恰好呈上药来,上官嫃便亲自喂李尚宫喝药。涂着丹蔻的指甲鲜亮粉泽,轻轻拿捏着银勺搅拌,一面吹凉。李尚宫欣慰望着她,疲惫眨了眨眼,“如今尚宫乃七零八落,看在眼里何其痛心。

上官嫃淡淡道:“莫尚仪跟随尚宫已有十余年,没想到竟见风使舵投向了安尚书。”

“安尚书…安书芹,若不是你爹当初非要这个人,我根本不会放她在你身边。安书芹进宫前就与司马琛情投意合,无奈司马琛随父王被贬至凉州,安书芹也进宫当了女官,从此大各一方。没想到趁万寿节凉王携家眷进宫贺寿之际,他们两个私自偷情,竟然珠胎暗结,未免损害我们尚营局的声誉,我亲手逼她堕胎。”

上官嫃一窒,怔怔道:“堕胎?难住她会记恨…有什么事比失去孩子更痛苦呢?”

李尚宫痛心道:“我一念之差,放了条豺狼进来。”

“那就用猛虎来对付她。”上官嫃将汤匙递到李尚宫唇边,“喝罢,不烫了。”过了会,上官镇又说,“我想把戴忠兰从洗衣局调山来放在身边,他是皇帝哥哥最信任的人,必定有不寻常之处。”

李尚宫默默点头,极苦的药计似乎麻痹的唇舌,叫她紧紧蹙眉。直到一鼓作气将药喝完了,她才擦着嘴角说:“戴家到戴忠兰这里就绝后了,但戴丞相桃李满天下,主考了三次科举,有不少门生还在朝为官。”

“如此忠臣,反倒惨遭灭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