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后,暖暖便从小王老师办公室里领出成绩单,铺开纸张,开始写美术字。

杨筱光陪伴老友,沾光得以审视全班同学的成绩单,看完后长长吁气,沾沾自喜地说。

“我这次数学考的不错,占在这个红榜中间的位子,可以让俺娘开心开心了。”

暖暖弯着腰,鼻子都快要贴到纸上,开始填写上红榜的同学的名字。

“看来阳光的打击还是有一定效果的吧!”暖暖说。

看了一下榜单上挤进前五的自己的名字:“原本对数学跟物理没有什么太大期望的,这次倒是超常发挥了。”

“你家汪小弟那位数学天才帮你恶补的吧!他是不是又得了市里的什么数学竞赛的大奖了?”

“市高中数学竞赛。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他说是鸡肋比赛。”

“好歹高考能加分呢!说鸡肋也有点夸张了,据说这次主办方有国外的大学,获奖的人有资格直接申请出国留学。”

暖暖抬头,一脸疑惑:“是吗?亦寒没有和我说过。你果然狗仔!这都知道。”心里莫名有点失落。

“切!”杨筱光撇撇嘴。

“爸爸说亦寒是念理科的料,该好好深造的。”

“是否有弟荣焉?”

“嗯,有点。”暖暖继续低头写名字。

“我觉得,”杨筱光歪着脑袋思忖了一下,找到一个贴切的形容词,“你和你们家汪小弟,有时候,看上去真像小两口。”语出惊人。

暖暖直起腰,羞红了脸颊,锤了杨筱光一下:“不要乱形容,杨同学。”

“我真的这样感觉,你们天天待在一起不觉得而已。你那么习惯照顾他,他又习惯护着你。真的很……”又在想贴切的形容词,“举案齐眉!”

暖暖呼一口气,鼓鼓腮帮子,带出一点点认真的无邪的神情:“去去去,不要乱用成语。”

她专注地望着杨筱光,接着说:“其实,我很珍惜现在的这个家,爸爸,我,和亦寒。这样一个家,很完整,有时候我都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杨筱光坚持己见:“我还是觉得不仅如此。”摇摇食指,摆出NO NO NO的姿势,“我相信我的直觉。”

“你的八卦直觉真要命。”暖暖知道再和杨筱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可能还会让她说出更多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干脆打住话题。

杨筱光并不就此打出,并且看到了另一幕感兴趣的场面。

“我还是相信我的直觉,你看我的另一个直觉在那里显现。”说着向窗外奴奴嘴。

暖暖顺着她指的方向望过去,阳光正和一群男同学在操场上打篮球,穿白色背心,肩膀上搭着毛巾。形象有点随便,但是仍然很干净。

方竹远远站在操场边观战,双手十指交叉,垂在身下,握得紧紧的。

“休息一下,看我们班的帅哥空中大灌篮去。”暖暖推搡杨筱光一起跑去操场边。

两人一左一右夹住方竹。

“四班帅哥本就多,而且质量也不错。方竹小姐如需要,红娘帮传小纸条。”暖暖脱口而出一段不伦不类的打油诗揶揄方竹。

方竹忽地脸红,转过头,对暖暖凶巴巴地说:“又瞎说,又瞎说。”

“我什么都没有听到,我什么都没有看到。”杨筱光在旁边扮鬼脸。

生活委员替男生们买来了饮料。

方竹随手拿过一瓶可乐,握着。

阳光等人中场休息,正拿肩膀上的毛巾擦汗,就看见杨筱光对自己招手说:“这里有饮料。”

阳光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过来。

方竹局促地拿着可乐,临到阳光走到跟前,把可乐往暖暖手里一塞。

暖暖尚未来得及反应,杨筱光便从暖暖手里拿过可乐塞给阳光。

阳光接过可乐,说了声:“谢谢!”

“别谢我,谢她!”杨筱光赶紧补充,指指方竹。

方竹愈加不好意思:“是你们班生活委员买的,谢我干吗?”

“呃!不过等下再喝吧,才剧烈运动结束,喝可乐不太好。”暖暖看了一眼可乐,还是忍不住说。

“哦。”阳光低头看了看可乐,对着暖暖笑了笑,只是把可乐握在手里,没有旋开瓶盖。

杨筱光一拍前额:“哎呀,真糟糕,忘记了这一点,林暖暖不愧是医生世家出来的啊!”

暖暖偷偷看方竹,她的面颊迎着阳光,轻轻皱着,睁不开眼睛的样子,所以微低头,看不清楚情绪。

小王老师远远跑过来,满脸春色,喳喳呼呼说:“你们谁会跳华尔兹?”

“都不会!”杨筱光率先代大家汇报,完了想到再补充,“呃,大概阳光会吧!”

小王老师看向阳光。

难得的,阳光点点头,承认:“有学过一阵。”

小王老师迫不及待地说:“太好了,我们年级会开华尔兹普及课程,我们班需要领舞员,阳光做我们班的领舞员吧!”

阳光本能地想要去拒绝,但是周遭的老师和同学都充满期待地望着他,只好勉勉强强地应了一声“好”。

“阳光,你要教我们这些舞蹈盲啊!”杨筱光快嘴快舌地请求。

这次,阳光竟然点了点头。

暖暖悄悄望望方竹,她正若有所思地望着别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到家,林沐风因为近期向医院申请提早下班做学术报告,便有时间亲自下厨为两个孩子准备晚餐。

“老爸,你的水平越来越不如林暖暖了。”汪亦寒夹起一块有些黑焦的糖醋小排。

“青出于蓝胜于蓝。”林沐风自岿然不动。

这个时候,他年近五十,两鬓染霜,眼角眉额细细纹路,说话处事,更加气定神闲,学者风度谨然。

“亦寒,你没有交申请?”林沐风问。

暖暖正在啃排骨,轻轻嘬骨缝间的肉,低头,专心。

亦寒抬起头,对林沐风说:“我想在国内上完高中,而后再考虑出国的事情。毕竟国内高中基础知识牢固,然后出去念本科和研究生会比较好。”

林沐风赞同地点头。

“你考虑的很对,暂时是不必那么匆忙的。”

“而且我要申请到奖学金。”

林沐风默然了一下,钱毕竟是重要的。两个孩子都将上大学,负担骤重,这是一个不得不去面对的现实问题。

暖暖说:“上了大学以后,我也能打工,而且报纸上说现在的大学生可以申请助学贷款。”

林沐风呵呵一笑:“你们大了,能有这个想法,爸爸很欣慰。”

三人互相对望一眼,眼底都有笑。

暖暖开开心心夹了块带鱼给亦寒,亦寒拣出最精嫩的小排给林沐风。

“爸爸,你会不会跳华尔兹?”暖暖想起来问。

“会。”林沐风咬一口小排,抬头,向亦寒点了下,“插队落户的时候跟你妈妈一起偷偷跳过,还练得滥熟。”

是亦寒的妈妈。

暖暖心里打了一个问号。

“爸爸和于妈妈插队落户的时候就认识?”

林沐风听出暖暖语气中的狐疑。

“我和亦寒的妈妈原本是黑龙江兵团的同学,以前你们年纪小,也就没有把一些年少的曲折和你们说。”口气淡淡的,收了下文。

暖暖不是一个爱刨根问底的人,况且知道于洁如是父亲心中的隐痛。

尤其现今的她,慢慢解着情感的风情,越溢越满的少女情怀。

她觉得,不继续着这话题,会让自己显出更多的女儿的体贴和少女的成熟。

虽然,她可能永远也无法知道关于父亲的,关于亦寒母亲的过去的那些让她无比好奇的事情。

“爸,等下吃完饭,你教我跳舞。”转向亦寒,“汪亦寒洗碗。”

亦寒好像一直就在等她这句话似的,爽气地接口。

“遵命,公主殿下。”

林沐风果然是熟练的。

他拿出的是施特劳斯的磁带,放出来的是《蓝色多瑙河》。

暖暖从来不听这类音乐,满脑子只有张国荣式的香港流行音乐。

爸爸保存着这些音乐磁带,她原先一点都不知道。

但爸爸知道她喜欢的是张国荣。

父母永远都会知道儿女的一切,儿女却不清楚父母的喜好。

暖暖有些惭愧。

林沐风挽住她一只手,她的另一只手轻轻搭在爸爸的肩上。

她发现自己的个子已经长到了爸爸的下巴处。小时候一直觉得爸爸很高大,喜欢爸爸把自己抱得高高的,很威风。现在,自己的个子也窜到了成人的高度。

她抬头看到爸爸鬓边的白发。

爸爸老了。

“右脚后退一步,左脚斜向后退一步,右脚向左脚靠,左脚向前一步,右脚向前出一步,左脚再向右脚靠。”

林沐风口中教着口诀,带着女儿在客厅转起来。

“这是最基本的华尔兹舞步。”

暖暖是对舞蹈有兴趣的,所以学的很快,慢慢便熟练基本舞步,并且跟上了爸爸熟络的舞步,转的飞快。

黑夜中,明亮的玻璃窗映出的父女两人,姿态翩然。

在温黄的灯光下,暖暖感到自己的生命被父亲苍劲的手臂牢牢护卫住,那么用心呵护。

一转身,看到亦寒斜斜倚靠在厨房门边,正笑着望住自己。

七色的爱

江护士长将病房留给暖暖和她的朋友们,只嘱咐不要耽搁太久,病人是需要静养的。

阳光、方竹和杨筱光略陪暖暖说了会儿话,匆匆的,一番嘘寒问暖。

暖暖惦记着他们各自都要上班,本也不想多留他们,且密切关注病床上的父亲,言谈之间,时时神不守舍。

亦寒独自一人坐在林沐风的床前,发呆。

方竹理解暖暖的心思,和杨筱光交换了一下眼色。

“暖暖,你当心一些,好好照顾自己,我们先走了。”

暖暖不好意思。

“我实在心慌意乱,真对不起。”

杨筱光拍拍暖暖的手。

“何必客气,多少年的朋友了。”

方竹一手搭暖暖肩膀上,一手搭杨筱光肩膀上。

“我们都会在你身边。”

曾几何时,三个小女孩,背着书包,跳跳蹦蹦,一起手拉手上学。

虽为道伴,形同姐妹,如今依然。

阳光留在最后和暖暖道别。

他看看暖暖身后的亦寒,对暖暖轻声说:“好好保重自己,该说的就直接说吧!这才是林暖暖。”

暖暖摇摇头。

“我不想想那许多,只想爸爸赶快醒来。”

阳光想伸手拍拍暖暖的头,又瞥了一眼亦寒。

亦寒挺直着背脊,背影傲然,各自都防备。

“我先上班去了。”

暖暖点头,目送他离开。

“我不懂!”亦寒的手指抓着椅背,很用力,指关节微微泛白,开口,“为什么十五年比不上几个月?”

他转身看着暖暖,不让她的目光避开他,湛黑的眼眸,紧紧锁着暖暖的视线,充满了隐隐的愤怒和疑惑。

暖暖的外婆曾经说过,汪亦寒这个男孩子既聪明也漂亮,尤其数那对眼睛最好看,眼珠子漆黑透亮,像天上星星一样。

暖暖指着自己的睫毛对外婆说:“暖暖的睫毛也漂亮,卷卷长长的,像洋娃娃。”

长睫毛漂亮有什么用?

一伤心,一激动,眼眶一含泪,轻轻煽一下睫毛,便会热泪盈眶。太柔弱,太没出息。

不如有双灵动的黑眸,可以那么传情达意,也可以压迫得人无所遁形。

因为那天,她不用看到亦寒的黑眸,她可以那样冷静地和亦寒说:

“我想我们就此结束吧!我是姐姐,你是弟弟,回到以前。

或许我们在一起时间太长,都有错觉了,把习惯当成爱,但是那依然只是习惯而已。

你不用浪费钱回来,我觉得我们要各自冷静下来,思考一下自己的错误。

分开的这段日子,我始终在思考,我想——我不爱你,现在,我想通了,十五年太长,我不再浪费你的时间了。”

那么一口气地说下来,连贯的,不停顿的。

如果面对着亦寒的这样的眼神,恐怕她是没有办法说出半句的。

忽而庆幸起,那天是在通电话。

后来,她不接他的电话,逃离家里,离得他远远的。她知道在彼岸的亦寒还没有足够的经济能力来去自如地往返于两个国家,亲自回来对她追根究底。

他也不会这样,因为林沐风一直对他们说:“你们要留给别人时间和空间,穷追猛打,是失礼的。”

他们学的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