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暖说着,偎紧亦寒。

病房内,可以看见贺苹轻轻抚摸着林沐风的额头。她一手支撑着脸颊,一手那么一下一下抚摸林沐风那虽然已经爬上皱纹,但是还是那样光洁的额头。

很久很久,不愿意停下手来。

林沐风醒来的清晨,病房里静悄悄的。

他很费力地挣扎着,又缓慢地睁开眼睛。

眼神先是涣散的,呆滞的,瞪着天花板,眼前的景象渐渐凝聚起来。他静默着,也没有力气多动,在这样半麻痹的状态里感到舒服。一点一点凝聚感觉和力量。

先是感觉自己的一只手被握着,温暖光滑的触觉,让他感到格外安心。

然后便看见一张睡颜。

是多年未见的睡颜,长长的睫毛,随着轻缓的呼吸有些抖动。

她是谁?

林沐风被病痛麻痹的思维转不过来。

是于洁如?

在重重的黑暗里,他彷佛一直在浪涛里翻滚,一会是白雪皑皑的山头,一会是上海的石库门小弄堂。

于洁如站在山头的那边,一直向他摆手。

他往她的方向走,却是总也走不过去,不是河海就是山沟阻着。

于洁如哭了,隔着山隔着海,对着他说:“沐风,你还是走不过来,你还是不肯过来接受我。不管那里有多大的压力,你还是要回去!我再也留不了你,我也等不了你了!”

这哭声混杂着暖暖的哭声:“爸爸,你不要离开我,我什么都不计较了!”

暖暖?暖暖在哪里?

这张面孔,是暖暖吗?

有点像,又不像。

可是这张面孔分明不像。

这张面孔是犀利的,是决绝的,是义无反顾地。

她出现在上海的石库门小弄堂里。

她说:“沐风哥哥,我从来不会为我自己做的事情后悔!我知道我自己要什么!”

林沐风想大声叫:“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给不了你,惟有让你飞了!”

又有声音在耳畔响了起来。

“爸爸,你想实现的梦想,我都能做到!”

这声音是谁?

哦,对了,是亦寒。

汪鹤的声音在问他:“你知道这个名字的意思吧?”

他说:“我知道,亦寒亦寒,就是遗憾!”忽然大叫:“洁如,是我负了你。”

可是已经找不到于洁如的影子了。

但是,她又回来了,她对他说:“我让亦寒了却你的遗憾!”

亦寒?亦寒飞走了吗?

她又说:“我留下暖暖陪你!”

暖暖呢?暖暖在哪里?

他不是昨天还骑着自行车,前面坐着暖暖,后面坐着亦寒吗?

他们人呢?

林沐风费劲地想要环顾四周,找他要找的人。

谁都没有找到,只有暖暖最后嘶哭的声音:“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林沐风累了,再度闭上眼睛,再缓缓睁开。

身边的那张面孔动了一下,直起身子来,揉了揉眼睛。

这张脸,太熟悉了,太熟悉了。

她的长睫毛扇了一下,眼睛睁了开来,对上的是他的眼。

她就那样望着他,潸然泪下。

她嘴唇颤着叫他。

“沐风!”

她握紧了他的手,她的身子有些发抖,她的声音也颤,一叠声地叫:“你活着,你活着,你活着。”

她站起了身子,脱开了他的手,拉开了病房的门,叫:“你们爸爸醒了!”

旋即冲进来两个人,都蹲在他的身边。

两张年轻的、苍白的、焦灼的脸。

他从小培育大的孩子们。

他们粗粗地喘息,气息不稳地叫“爸爸”。

他的手动了一下,两只手都握住他的手。

亲人的力量随着体温传入他的身体里。

他觉得自己身体里的力量一点一点在凝聚起来,终于有气力发出微薄的声音。

“暖暖,对不起!爸爸错怪你了!”他望着满脸泪的女儿,艰难地,说出了这么一个长句。

I Honestly Love You

林沐风的病情略有好转,缓慢地在恢复。但是对于暖暖、亦寒和贺苹来说,已经是非常感激和安慰了。

他已经能不大费力地睁开眼睛,吃一点流质。听亲人们和他说话,也能用简短的句子来说自己想说的话。

暖暖喜欢一个人滔滔不绝地对父亲说话,把这些月来的父亲所不知道自己的事情一一交代出来。也有些赎罪似的。

一边手里还削着苹果,准备打成水果泥给父亲吃。

“爸,我在单位里还好,做广告策划工作,是阳光介绍的,老板是阳光妈妈的朋友。一切都算不错吧!

“每天就是做广告方案的设计,不用跑业务,都有业务员在做。公司给新人很好的学习机会。”

“毕业论文做的很好,老师都有夸奖。

“第一个月工资还存着,我想给你买椰岛鹿龟酒,还有给妈买太太口服液。亦寒说我千年一致的跟着广告走,丝毫没有创意!”

林沐风的手指动了一下,微微地把头转向暖暖。

他说:“等亦寒毕业,你们结婚吧!”

暖暖继续削苹果。

“爸爸,我以前还是小孩子,不懂得父母的用心良苦。现在懂了,我会做一个好女儿,是您的,也是妈妈的。”

林沐风的声音仍旧有气无力:“和亦寒,去美国。”

暖暖手里的苹果已经削完了,一块一块切下来。

“我留在上海照顾你。”

把苹果放进一边床头柜上摆着的榨汁机里,一摁按钮,成块的苹果被打成泥,均匀地躺在杯子里。暖暖把苹果泥倒入碗中。

“我留在上海。其他的事情等亦寒念完医学院回来再说吧!”端起碗来,一口一口喂给父亲吃。

贺苹推了房门进来,抱了一手的红玫瑰,笑盈盈地走到林沐风的病床边:“沐风,你带的实习生给你送来的。”

暖暖把玫瑰花接过来,插到床头柜的花瓶里。

病房变得鲜艳起来。

林沐风仍说:“你带暖暖走!”

贺苹坐在林沐风的床边,温柔地望着他:“暖暖是你的女儿,女儿愿意陪着爸爸,我这做妈的怎么能反对?”

暖暖把盛着苹果泥的碗递给贺苹,贺苹要喂林沐风吃。

林沐风却摆摆手:“我这一辈子,对不住的人太多了。”

贺苹说:“那我不是要下地狱了?”她放下手里的碗,“我们这辈子走得太辛苦,太多太多的身不由己。沐风,你从来没有怪责过我,我已经很感激。把一切讲穿,是我对不住你,对不住于洁如,对不住暖暖。”

“妈!”暖暖低低叫了一声。

贺苹犹自说:“我总觉得老天是让暖暖来还我欠你的情的,原谅我的自私。如果当初我不那么自私,你也不会让亦寒母子孤儿寡母过了那么长时间。这些天我总在想,原来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我。”

“小苹,我从来没有怪你。”林沐风说。

“妈,让爸好好休息吧!”暖暖说。

林沐风也许听得有些累,也许想得有些累,已经闭上了双目。虚弱的身体让他的精神时常萎靡不顿,昏昏沉沉。

走出病房,迎面走来的是拎着一大塑料袋水果的亦寒。

“爸爸睡了。”暖暖说。

亦寒蹑手蹑脚把水果放进林沐风的病房,再走出来。

贺苹已经先行离开,暖暖在门外等着他。

“我同胡叔叔聊过很多。”亦寒说,顺势往走廊上的椅子坐下来。

暖暖也坐在他的身边,听他说。

“胡叔叔怕我会怪爸爸。”

“你有怪过爸爸吗?”暖暖问他。

“他太让我崇拜了,崇拜到忘记去怪他。”

“爸爸是一个优秀的人。”

亦寒将双肘搁到膝盖上,身子略略前倾,额前的一缕黑发荡在眼前。

暖暖看着这样的他,他的侧脸,弧度优美。这张脸,怎样从一张可爱的男孩的脸长成一张俊逸的男人的脸,全世界只有她一个女孩知道。

“当年,爸爸在黑龙江兵团插队落户的十几年,没有和任何人谈过恋爱。在胡叔叔和爸爸这批知青都被批准回上海的时候,妈妈和爸爸在其他人的眼里只是很谈得来的朋友,但是大家都看的出妈妈很喜欢爸爸。

“有一晚,爸爸找胡叔叔和我的养父喝酒。三人喝得很醉,爸爸不断说‘十几年上山下乡,一切都成空,我们被耽误的岂止是青春’。后来把送爸爸回去的是妈妈。”

“然后——”暖暖问不下去,因为已经了解了。

“后来妈妈有了我,胡叔叔和养父才知道了一切。一直喜欢妈妈的养父娶了妈妈,但在我出生后,还是写信把一切告诉了爸爸。爸爸在收到信的时候就回过黑龙江。

“我一直记得在很小的时候,爸爸就来看过我。养父逝世后没几年,爸爸就把我和妈妈接来上海。”

射进医院走廊的阳光,是灿烂的,掠到亦寒的发际脸颊,也掠过那些陈旧的往事。

暖暖一直看着他,她看他从来不用偷偷的,小时候她就喜欢看他的样子,总是觉得有种莫名的奇怪的熟悉。

直到直到他的身世之后,她才想起来小时候的那些莫名的感觉。

她在他的身上,看到了爸爸的影子,童年的爸爸,少年的爸爸。

拨开身世的云雾,她一直被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男人照顾着,从小呵护长大。

暖暖想,她二十二年的人生,是没有遗憾的。真相如何,早已经不再重要。

“我一直以为爸爸喜欢的是于妈妈。”

亦寒仰起身子来:“谁知道呢!生活总是出乎意料。但是妈妈最后几年是幸福的,而爸爸,一直没有得到真正的幸福。”

“我也并不怪妈妈。”暖暖交握住自己的双手,“他们的无奈只有他们能体会,我们没有经历过那些艰难,没有办法体会。”

亦寒伸手过来,他的右手与她的左手,十指交缠,紧紧握住对方的手。

“虽然我的出生不被期待和祝福,但是我很幸运,一直生活在幸福里,你和爸爸给我的是一生一世的幸福。”

她望着他:“如果不是发生这一切,我们永远不会懂那些陈年往事,不会懂父母心底永恒的痛。”

把头轻轻靠上他的肩膀,“这些天,好像过了一辈子。”

亦寒斜了一下身子,要让她靠得舒服,也是从小养成的习惯。

两人的头上,背上,被阳光洒满光辉。

暖暖问亦寒:“如果我们真的是姐弟怎么办?”

亦寒说:“那一天我听到爸爸和外公讲电话,也以为我们是亲姐弟,有点懵了。我想,要不带你到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或者回黑龙江。”

“你真孩子气,那爸爸怎么办?”

“当时心慌意乱,但还好我追问了爸爸。爸爸说:‘不要让暖暖知道,她会受不了的。’我们都知道你一直以作为林沐风的女儿而骄傲,如果把这条信念从你的生命里抽离出来,我们都不知道你能不能承受住。”

“我并没有你们想的那么脆弱。”暖暖轻轻道。

“是啊!暖暖,我还是不够了解你。这一次你宁愿自己担惊受怕,也不愿意告诉我你知道的事情。”握着她的手紧了一下。

“我只是想,当时如果我说出了一切,我们这个家就真的完了。如果我们是亲姐弟,又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爸爸会怎样?你会怎样?妈妈又会怎样?我实在无法预料最终的后果。不如后退一步,起码还能保持这个家的圆满。”

暖暖抬起亦寒的手,双手交握住:“我没有你会处事为人,没有你冷静,没有你坚定,才会最终把一切弄的一团糟,让爸爸积虑成疾。”眼圈微微红着。

亦寒却脱开手,从裤子口袋中掏出了一只红色绒布盒子,打开来,是一只精巧的,由黄金铂金玫瑰金交织而成的戒指。

戒指露在阳光底下,闪着光辉。

“那天方竹带我去找你的时候,我就带着这戒指,我想用它来化解你和我的误会。我以为是我一再逼你来美国,给了你太多的压力,才会让你提出分手。

“当时看到你和阳光拥抱,我已经无法再做思考。后来回到美国,你还是不接我的电话,不跟我联系,爸爸又说你好像有了男朋友。我真的以为你移情别恋,太不甘心了。

“我在爸爸给我电话前已经买好飞机票了,我想这一次回来,除非你给到我一个心服口服的解释,不然我绝对不会放走你。”

亦寒握住暖暖的右手,在她的无名指上套上了那枚戒指:“就算你喜欢阳光,我也不允许他破坏我的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