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默听完这番话,梅子嫣一反常态默不作声,伸手拿过一张宣纸,然后开始调颜料,落笔丝毫不拖泥带水,不到两刻钟的时间便画好了,她轻轻地放下笔,侧身背对着一旁品茶静候的慕程,那身影凝立不动,慕程稍稍抬眼她沉静似水的侧面不偏不倚地落入眼帘,嘴角牵起一丝弧度满是自嘲和无奈。

没见过她这样的神情,慕程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她却看也没看慕程一眼便转身径自离去。

他起身走到桌子前去看那幅画,让他眼皮无端一跳的不是画中的人,而是白纸上潇潇洒洒写下的一句话:

柿子,我不是她,你会不会有一点点失望?

画上的女子巧笑嫣然,面目神态俱与慕程袖中画卷如出一辙。

第二十五章听曲芙蓉帐1

走出判律院大门时,梅子嫣只觉得后背冷汗直出。

虽然早就知道撒谎就是要比说真话的更要逼真上几分,然而对着慕程滴水不漏的盘问她还是心虚得很,尤其是画那幅画像时。从小孟窈窈就羡慕她当郡主出行时的无限风光,经常和她对调身份来玩,为此没少被她爹爹大学士孟如敏责罚。尤其是司马星南和窈窈性情相近只要有恶作剧出现必然是他们两个人的杰作。窈窈人前一副大家闺秀温婉可人的模样,人后是个龇牙咧嘴无恶不作的妖孽,知道梅子嫣要离开宣阳王府时她一边嚼着梅子一边对她扬手说:

“好走不送,不必担心,这郡主我先帮你当个一年半载过把瘾。”

她还不忘塞给梅子嫣一袋金叶子,“慢慢花,不用感谢我,是从你延徽表哥那里顺手牵羊劫富济贫借花献佛的。放心,你走后要是他兴师问罪,我就说是你江湖救急,一定不会替你隐瞒半个字的啊!”

如果说弟弟司马星南是窈窈的帮凶,那么太子延徽就是窈窈的死敌。上辈子大概把两个人的骨头错混在一起了,这辈子争抢不止针锋相对互相仇视不死不休,哦,错了,应该是死而不休。

梅子嫣望着湛蓝的天空长长舒了一口气,这回她应该还能暂时骗过去的。慕程如果掌握的信息是正确的话,他只需直接揭穿她就行了,根本不用她画什么画来证明。

惟一的解释便是慕程不过是在猜测怀疑,司马星南要撒一个弥天大谎,自然做足了一切后备工作,比如让窈窈冒着郡主的衔头出游之类的,绝不会让慕程轻易揭穿。

此时已是暮色西沉,内务府大门前,朱雀早已坐在车辕上等着梅子嫣,梅子嫣上了马车摇摇头对她说:

“真奇怪,明明体内的毒素淤积甚深,可就是不发病。”

“认识世子那么久,偶有见他脸色苍白或是虚弱不适,但从没见他倒下过。又或者,是你制造的这些刺激都不够?”朱雀沉吟半晌说道。

“他不发病我始终不清楚他具体的症状以及下蜂针的量该是多少。但是一直等下去也不是办法,看来,我们得给他下一剂猛药。”

朱雀暗暗啧舌,短短几天之内她就给他制造了那么多“惊喜”,如今还说要下剂“猛药”,世子慕程一日不发病一日还要受着突如其来的心惊胆战,正常人恐怕没病都要吓出病来。

“对了,哑奴这两天都跟着你吗?”

“这两天他去了是男人都会去的地方。”朱雀诡异一笑。

“澡堂?”

“嫣儿难得天真啊,慕四公子带着去的地方会是澡堂吗?”朱雀说,“芙蓉帐的姑娘对这个长相俊美冷漠的西戎哑巴少年甚是好奇呢,听说那位从不把达官贵人放在眼里的头牌素问姑娘对他青眼有加,留了他一个晚上。嫣儿,你得训训哑奴……”

“训他作甚?这个年龄不是该对那种事情有正常的认识了吗?我还得感谢四公子替我这个姑姑代劳了呢!”她嘀咕一声,“不过回去后得提醒他要小心点,找个清倌,干净一些才好……”

朱雀连翻几个白眼,摇头道:“梅子嫣,原来你是少根筋的。”那日清晨在照月湖边,西戎少年冷漠的神情向来有如亘古寒冰,可唯独看向那没心没肺的女子时眼神便会不自觉地柔和起来,连嘴角都带着丝不经意的浅笑……

她看见了,慕渝也看见了。慕渝说这是因为西戎少年没见识过什么是风情万种的屹罗女子,才会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于是带了他去天都最富盛名的芙蓉帐。

“朱雀,你看看大街上像我们这样年龄的女子命好的都当娘了,不要把弱冠之年少年郎的懵懂心理当作是爱情,更加不要——”她顿了顿,笑着扫视了朱雀一眼,“辣手摧花。总会有一些人,错把一时的迷恋当作爱情。”

真正有缘分的两个人,他们的情感是自然而生水到渠成的,第三者根本无从介入;勉强不属于自己的一份爱,难免伤痕累累心力交瘁。

连娅死了,随生带着内疚和自责请旨戍守回龙峡,天都名声盛极一时的宣阳王继子当朝的武状元骁骑将军从此隐没于百姓的视线;本来打算让他承继的宣阳王爵位戏剧化地又落到了那个生性自由嬉笑怒骂无状的司马星南身上——这些都在她的意料之中,可是一想起来,还是有几分感慨唏嘘。

“朱雀,我们也去一趟吧。”她说。

“去哪里?”

“芙蓉帐,听曲。”她望向车帘之外,提醒朱雀道:“让人接东明过来,就说本姑姑请她帮一个忙。”

芙蓉帐楼高三层,矗立在天都最繁华的靖北门大街东面。四角飞檐翘起,雕梁画栋玄门朱窗,华灯初上时扎眼明亮的红灯笼高挂,光如白昼。它不像一般青楼那样有穿着薄纱衣姿容俏丽风情妩媚的女子临街大送秋波,芙蓉帐有格调得如一矜持女子,重门幽径,不管你是权贵还是豪强,都要在无法容得下一辆马车通过的青黑色小门前下来,徒步而入。

而靖北门大街上,你听不到莺声燕语,闻不到女香脂粉。唯独可以听到或是飘渺或是婉转或是柔媚的歌声,随着几不可闻的丝竹声在整条大街的上空漂荡开来。

芙蓉帐暖度春宵。可是在天都人的心目中,芙蓉帐不仅仅是个销魂的去处,也是个风雅的去处。

比如有许多人,就是冲着萧近情而来的。

萧近情是宫中乐师凤渊的高足,可是为人随意,不喜在宫内朝廷行走,呆在芙蓉帐里也是惫懒人物一个,十天才勉开金口献唱一场。

梅子嫣的时间算得刚好,今夜便是萧近情登台的好日子。进了门,小厮迎上来,见是一男一女衣着华美贵气,女子面容清秀,而那男子身量不高却甚是清俊,眉宇间还有种异于平常男子的秀气,尤其是一双闪着慧芒的凤眼,笑起来时眼线悠长而妩媚,小厮楞了楞神,还没开口说话,走在身后的绯衣女子扬起一张银票,说:

“给我们银柳高台前正中的两个位子,嗯?”

“那位子有、有人包了……”小厮先是被银票上的数额吓了一跳,正要伸手去接时又记起了事情,朱雀给他一记栗凿,说:

“拿着!跟别人说你弄错了,这三个位子早给我们包下,让他们往旁边挪个位……”

小厮收了银票,却还是面有难色,勉强把她们带到银柳高台前正中的位子,让人奉上茶点水果就退下了。梅子嫣这时打量了一下朱雀,笑道:

“你怎么也不去打扮打扮?上点胭脂什么的,再换一裘纱裙,便活脱脱是个柔媚女子,萧近情就算眼神再不好使,也会发现朱雀也是美女一名。”

朱雀笑笑,“芙蓉帐从不缺美女,我朱雀不算美女可天地间就只有这么一人,他看不到就算了,我自己倒是该敝帚自珍。倒是你,”她伸手轻佻地捏捏梅子嫣的脸,“肤凝如雪,粉腻如脂,比寻常男子多出两分文弱气倒显得楚楚可怜,今晚便从了本管事,如何?”

梅子嫣轻咳一声示警地看着朱雀身后,朱雀回头一看,不由讶然,萧近情不知何时开始站在她身后,五官清朗凤眸微眯,一身白色锦缎长衫天质风流,他唇畔噙笑,语带微讽,说:

“朱雀管事原来看上了我芙蓉帐的小倌?!第一次见朱雀管事,管事说萧某玉落污泥为尘为垢甚是可惜;第二次见,言及萧某天生薄唇,是薄情薄幸之郎;萧某厚颜,以为自己资质才情有限才不入管事的眼;偏不知晓管事真正有兴趣的是小倌这样弱不禁风的,萧某实在是自作多情自寻烦恼,朱雀管事所谓的敝帚自珍,也不过如此罢了。”说罢冷然的盯了眼前那个比男子还要俊俏上几分的“小倌”,抿唇离去,不再回头看朱雀一眼。

朱雀不知所措,好不容易收回看着他背影的视线,回头对上梅子嫣气煞了的眼神,不由得干笑两声说:“你看,这种男人说句骂人的话偏也要说得这么曲折婉转!小器什么,不过就是说他两句而已,男人大丈夫这样都要计较……”

“他说我是小倌!”梅子嫣愤愤不平,“幸好他走得快,不然跟他没完!朱雀,不如等会儿我们去芙蓉帐里的清倌馆坐实了这个罪名好不好?”

“嫣儿,真的要去?那我去打点一下。我以为,你来这里是找哑奴的?”朱雀笑嘻嘻地说,“你跟他计较做什么?他不是间接在夸你貌美么?”

梅子嫣伸手去把朱雀的脉,“来,让姑姑看看,你中了萧近情的毒究竟有多深?”

朱雀笑了笑把手缩回去,没有说话,但脸颊浮上了一抹飞红。

“听说萧近情有个习惯,唱完曲后一般都会去易牙小馆独酌几杯?”梅子嫣笑着说,“东明来了后,你就先走吧。”

朱雀眼神亮晶晶的看着她,两人相视而笑。

这时,身后一个带着怒意的男子声音响起:“就是你们两个占了我们公子的位子?好大的胆子!”

第二十六章听曲芙蓉帐2

梅子嫣和朱雀转身一看,一名满面怒意的带刀侍卫身后,站着一位身长玉立的俊朗公子。“保焕,不得无礼。”清亮的声音响起,他对朱雀微笑,目光却盘桓在梅子嫣身上。“原来是朱雀管事,家奴失敬了。”朱雀浅浅躬身,“见过恒清公子。”梅子嫣礼貌地向他点一点头,朱雀说:“可是我们滋扰了恒清公子听曲的雅兴?那小厮也太过分了,跟他说了一声留三个位子他回头就把这事忘了……”恒清看着梅子嫣微笑道:“这倒也无妨。你的姐妹?管事不介绍一下?”面前的男子有着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荡漾着笑意,看着你的时候眼中心上都好像只有一个你,那暗昧的光影惑人心神。“小姓梅,朱雀管事的朋友。”她懒得虚与委蛇,也不管面前这男子的样貌有多颠倒众生,她的视线投向银柳高台,因为这时台上一声锣响马上要开台了。“梅公子可是初来天都?”“嗯。”梅子嫣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句,“公子请随意。”然后自己坐下心无旁骛地听起曲来。东方恒清也不以为意,大大方方地在梅子嫣身旁坐下。坐在梅子嫣右边的朱雀悄悄抓起她的手在上面写道:“东方恒清,屹罗一等侯东方铭的独子,东方家下任家主不二人选。在户部任职,心算术数最为厉害,掌管着东方氏名下三分之一的商业,天都几乎所有成衣坊都是东方家的,此外他们涉足的还有药材珠宝生意,不可小觑。”梅子嫣没什么反应,只是抽回手支着额,认真而沉迷地听着台上萧近情唱的小曲。萧近情这人脾气不怎么样,可是一手箜篌弹得妙绝。他坐在银柳高台正中,怀中的箜篌状如半截弓背,张着二十多条近乎透明的琴弦,他双手食指拇指轻轻拨动琴弦,一串串滑音铮琮而出,一首有些忧伤的曲子,身后怀抱琵琶或是设好瑶琴的乐伎轻声唱道:“怀里箜篌声声断肠清音流指上素手拨转曲清商凭尔话凄凉……”梅子嫣皱皱眉,压低声音对朱雀说:“你们天都都流行这种颓废忧伤的调子么?”“你不喜欢?”“声音虽是好听,却有些无病呻吟。”她很不客气地评价道。这时,萧近情缓缓开口,那声音低沉醇厚,确是能打动人心:“低首拨弄箜篌谣

请君忆年少

任轻狂

将红尘

随手放

富贵荣华都一晌

且抛换

酒一觞

独斟自饮却无味

唤红袖

笑语伴书香……”“这几句倒是不错,随意潇洒,虽身在风尘却高傲风雅,我开始有些明白你何以迷恋于他了。”她凑过身去贴着朱雀的耳朵说,耳鬓磨斯好不亲热,台上的箜篌此时却忽然刮出一个突兀的变了调的滑音,台下听得如痴如醉的人像是一下子被惊醒,目光齐齐投向台上的萧近情,萧近情似是浑然不觉,脸色铁青目光有如薄刃直刺台下的梅子嫣,而琵琶声早已掩过那个不和谐的声调……“如果目光可以杀人的话,我已经被人凌迟。”梅子嫣在她耳边说完这句后,避开身子转过脸对一旁文质彬彬的东方恒清说:“东方公子不知是否方便帮在下一个忙?”“梅公子请说。”“我初来贵境也不熟悉芙蓉帐,但是想要找回一个人,不知道东方公子方便相陪否?朱雀管事有要务在身,我实在不好意思烦扰她。”梅子嫣暗中挥开朱雀拉着她衣袖表示反对的手。“这有何难?”东方恒清和梅子嫣走到赏姝阁前,恰好小厮领了东明进来,东明见了梅子嫣这身打扮脸上闪过一丝惊异之色。款款向他们行了个礼后,她脸上挂着冷淡而礼貌的笑容,对梅子嫣说:“不知梅公子找东明来所为何事?梅子嫣拉过她的手,笑道:“找人。”“不知梅公子想找的是什么人?不如把芙蓉帐的宋管事请出来一问?”东方恒清在梅子嫣推开第七扇门第七次毫不意外地听到女人的尖叫声和男人的怒喝声后终于忍不住开口道。而东明,那张敷一分脂粉都嫌太艳的脸上早已红得像火烧一般又红又热。衣衫半褪甚至全褪的女子被赤裸的男子压在身下的限制级镜头一个接一个,是正常人都受不了,挡在身前的保焕每每用手中削铁如泥的宝剑吓退那些想要发飙的恩客,可是脸上的表情已经不耐烦至极。眼看芙蓉帐的管事和小厮还有打手都往这边冲过来了,梅子嫣表情不变地推开第八扇门,果然,见到了要找的人。没有让人脸红心跳的不雅场面,也没有男女间你侬我侬的情话,丝竹声袅袅入耳,梅子嫣走进里面一手推开薄纱屏风,笑着说:“四公子原来躲在这里,真教人好找。”慕渝斜倚在小几上以手支额,锦袍领子微微松开,身上倚着的佳人妩媚的笑着,纤长白皙的手指蔻丹鲜艳正在领口盘桓流连不去,见有人闯入也不慌张,反而转身起立大大方方地对梅子嫣一笑道:“可是四公子的客人?人来,多设两个位子。”梅子嫣毫不客气地在慕渝对面坐下,慕渝对恒清一笑,点头道:“你也来了?”“与梅公子一见如故,他要寻人,恒清自当效劳。扰了易知的雅兴,唐突了佳人,实在不妥,还望见谅。”梅子嫣这才知道,原来易知是慕渝的字。“梅公子?一见如故?”慕渝唇畔含笑,视线触及到跪坐在梅子嫣身后表情漠然的东明时,脸上风流浪荡的神色消褪了不少,“相请不如偶遇,芙蓉帐的碧玉芙蓉酒为世所稀,各位有口福了。”“你叫什么名字?”梅子嫣按住那只把盏倾杯的芊芊玉手,微微仰头似笑非笑地看着红雪,红雪愣了愣,那道清亮的目光带着点轻灵感觉锁住了她的双眸,她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于是摆出一个惯常的笑容,轻轻推开她的手,说:“妾身红雪,公子面相生疏,是第一次来?”“若是钟情,一面足可;若是无情,”她笑着扫了慕渝一眼,“即便是天天来天天见又如何?不过逢场作戏耳。四公子,我这话说得可在理?”慕渝笑道:“梅公子又怎知慕渝日日来此定是逢场作戏?红雪姑娘我心仪已久,恨不能日夜相对,只可惜美人心意难测,我府上的怡园专为红雪姑娘而设,可是她总不肯点这个头。不若恒清公子教教我如何抱得美人归?听说,恒清公子府上多的是绝色美姬,慕渝甘拜下风。”说罢给了梅子嫣一个警告的眼神,东方恒清这种人不是谁都能招惹的,看上去温文无害,实际上手段比谁都狠,能坐上未来家主的位置也是在众多同辈中铲去异己,少一分心狠手辣都做不到。“易知说笑了。我不过是喜好音律,府中有许多乐伎是真,却谈不上绝色。”他望着梅子嫣的侧脸而她一脸的懵懂,笑意甚浓,道:“佳人美酒,可遇而不可求,遇上了就是有缘,求而不得却是无缘,强扭不得,易知觉得我这话可对?”碧色的酒酿在白玉杯中秾丽酽然如老坑绿玉,这边梅子嫣放开了红雪,对身旁的东明说:“这碧玉芙蓉酒你可品过?”东明摇摇头,小声说:“东明不善饮酒。”“胆量是练出来的,酒量也是练出来的,不试试看又怎么知深浅?”她嬉笑着递到东明嘴边,手指抚上她的下巴,“来,东明宝贝,喝一杯。”东明皱着眉想要避开她轻慢的动作,梅子嫣对她眨眨眼睛,心说合作点呀,别让她眨眼眨得鱼尾纹都要出来了。一只手伸过来,轻而易举地拿走了酒杯。“她不能喝酒。”慕渝脸上没有一丝笑意,黑眸定定地看了东明一眼,把杯子放到嘴边一饮而尽。东明垂下头,抿唇不语。慕渝嘴角牵起一丝自嘲的笑意。他知道她从来如此,谁对她好谁对她不好、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全不像平常人家女子那般轻易说出口。记得她十五岁时就是因为喝了一杯酒结果全身出了红疹子,别的女子都会害怕容颜受损,其实她也怕,可是她硬是一声没吭,自己一个人反锁在屋子里,如果不是他从窗外经过听到屋里几不可闻的哭泣声,他真以为她对自己也是那般冷然淡定。不能喝酒为什么不反抗?不想嫁给他为什么不对慕程明说?明明见她对自己的三哥体贴得无微不至,明明见她眼中心上只有那裘青衫白袍的身影,她却从来不说,就连见到沈碧俦依偎在慕程怀里她也只是淡然的一笑……他慕渝,又算什么?在这段关系中,他呆在最不起眼的角落,所有的忧伤离别的戏码,都与他无关。“哑奴在斜对面的拢月阁。”他说,“你要找我不过就是想跟我算这笔账吧?的确是我把他拉到这里来三天,你有气的话就冲我一个人来,别把不相干的人扯进来。”慕渝的心情突然恶劣起来,冷冷地背过身去不再看她们。“酒喝过了,美人也赏过了,梅公子,我们走吧。易知,我们先告辞了。”东方恒清也不生气,只是拉过梅子嫣的手就往外走。那只手虽非柔弱无骨,可也小巧柔润,刚好被他尽数拢入掌中。那只手挣了挣,他稍一用力握得更紧了些。撞到木桩上的小兔子,他守株已久,难道还会白白放手?

第二十七章听曲芙蓉帐3

赏姝阁和拢月阁一南一北隔着白玉阑干相对望,梅子嫣在赏姝阁门口站定,对着拢月阁门清楚伶俐地喊道:

“哑奴,你还不给姑姑我出来,是不是想饿死我花舍里的猫狗?”

门被人无声推开,哑奴桀骜淡漠的脸映入梅子嫣的眼帘,他身上穿着一身崭新的貂皮绣边夹袍,头发被蓝色发带扎成一束,梅子嫣愣了愣,他的身上也只有耳下的金环是她所熟悉的,她亲手烙下的印记。

三天不见,一个拢月阁就让他脱胎换骨了?梅子嫣脸上挂着浅笑,心里却有些咬牙切齿,好好的一个纯良少年就被慕渝教坏了,近墨者黑啊!

她迈开步子想要向哑奴走去,却被东方恒清堪堪拉住。

“你——”懵懂的她终于皱着眉把目光投向被他握住的手。

“既然梅公子找到了要找的人,恒清自当功成身退不再相陪。”他谦和一笑,“不过希望下次见面,若要公子还这相陪之情,公子万勿推托为好。”

说罢他放开她的手,带着保焕下楼离去。

“公子贵为皇亲,何必对一个不相识的男子如此着意讨好?”保焕忍不住问。

“男子?”东方恒清眉宇间现出一丝矜骄恣意之色,“你何时有这般清丽动人的男子?她要找的人是那个哑巴,你还没想起那位替老夫人治疗痈疾的梅子嫣梅大夫?想必,这就是她的真面目……有消息说,慕程志在必得的陆家那两座药山在她手上……”

东方恒清胸有成竹地笑了,不过叫他真正觉得意外的是,她笑起来的样子,似乎比他以前遇到过的所有女人,都要美。

“公子的意思是——”

“让人盯紧她。还有,去查查那名哑巴的来历,能让拢月阁素问姑娘破例留住三日,又岂会是常人?”东方恒清目光悠远深邃,“这局棋好像越下越有意思了。”

东明在一旁说她先去准备马车便匆匆下了楼。

而这边梅子嫣直接走到哑奴身前给了他一记栗凿,“人家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倒好,三日不见就把姑姑我忘得一干二净乐不思蜀了?!你到底满了十八岁没有,不要傻傻的跑来这种地方被人吃干抹净还不知道……”

哑奴反而笑了,牵过她的手就要带她下楼离开。

“你笑什么笑,姑姑我还没有骂完呢!”梅子嫣愤愤的说,这时拢月阁的门大开,一个清冷的声音说:

“公子不说一声就走了似乎不是为客之道,素问的劝告公子还是仔细考虑一番,三日后素问定当在拢月阁候公子来。”

梅子嫣顿住脚步回身抬头仰望,一位穿着白色鎏金绢纱的妙龄女子倚在阑干上美如出水芙蓉清雅动人不可方物,会说话的一双水眸定定地看着哑奴的背影,似有无穷哀怨。

“不用等了,他不会来的,你消了那个念头也省得自个儿伤心。”也许是因为连娅的缘故,梅子嫣对这些风尘女子从无好感,一手扯过哑奴的衣袖拉着他快步走下楼梯,一边说:

“哑奴,姑姑教你做人的道理:越是美丽的东西,毒性便越强。比如罂粟花,比如南诏彩蛛天山红蝎……”

语重心长,苦口婆心,一副长者模样。

“你不想我去,我就不去好了。”哑奴苦笑,打手势道。

“你跟她那个了没有?”上了马车,她问哑奴,东明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看着他们。

“什么‘那个’?”哑奴也是莫名其妙。

梅子嫣气结,“算了,你要真喜欢她,我想个办法让她赎身跟了你可好?”

哑奴脸色微变,望着她的双眼怒气一点点积聚,梅子嫣反瞪回去,说:

“姑姑是为你好,这种地方倚红偎翠好像很风流快活,但其实是很脏的,你要是惹个什么花柳梅毒回去,那是连姑姑都治不了的绝症!”

东明的脸一下子红了,却抵不住嘴角的笑意;哑奴无声失笑,怒气全消,还以为她担心什么,真是三句不离本行。

“刚才那男人是谁?”他问。

“哦,一只自认聪明睿智把我当成小白兔的披着羊皮的狼,”梅子嫣笑道,“真不知是谁进了谁的陷阱呢!”

马车到了绥德王府,他们几人回到元霜阁时总管庄连把梅子嫣请到了东阁的花厅。

花厅内,慕程面如寒霜把两张盖了朱砂红印的文契扔到梅子嫣面前,声如寒鸦,道:

“梅大夫,可否解释一下这份文契何以过期失效?!”

梅子嫣慢条斯理地坐下,拿过云石桌上刚泡好的茶碗,道:“因为陆怀济给我的药山,我恰好在和你立约前把它卖掉了。”

慕程怒极反笑,“你竟敢给我摆一出空城计?!”

“对空心人摆空城计,有何不可?”梅子嫣迎上慕程的目光,“我要的是半个绥德王府和东明,你表面上答应了可根本就没想过要兑现我们之间的约定,如今怎好意思厚着脸皮来指责我?

“好,很好。”慕程冷笑,“脸皮很厚,嘴很硬,心思很狡猾,行事很可恶——梅子嫣,既然你敬酒不喝要喝罚酒,我乐于成全!庄连,把这位了得的梅大夫和她的哑仆给我关到府内的地牢里,没有我的命令连一滴水也不要送进去!”

“我怕。”她说。

“你也会怕?!”他转过头去不看她,素衣白裳,她长长的睫毛掩映下眸光黯淡很是楚楚。如果她放低姿态认个错,那就算了吧,他想。

“当然会怕。”她说,“怕你会心疼。”

“梅子嫣!”他这回是真的怒了,转身怒喝,却见到她慧黠调皮地对他眨一眨眼伸出舌头做了个鬼脸,那模样娇俏可爱而孩子气,他正要发作时她已经挽住庄连的手臂往外走,一边说:

“庄大叔,真不给我喝水我渴死了怎么办?要不等我喝饱了水再去参观你们家的地牢?你脸色怎么那么不好,要不要我给你诊诊脉……”

庄连确是脸色不好,一来他从未见过世子大人暴跳如雷一扫平日温文尔雅谦谦君子的模样;二来他清楚地看见她亲昵地挽着自己手臂时世子大人的脸更黑上了几分,额上不由渗出了几点冷汗。

这梅子嫣,怕是从天而降来祸害他家世子大人的吧!

哑奴被推进地牢时梅子嫣把一碟桂花糕递给他,说:“易牙小馆的桂花糕,味道不错,尝尝。”

“你还有这个闲情逸致?”哑奴没好气的看她一眼,走过去在她身旁坐下,“又得罪了慕程?他有没有难为你?”

“我把那两座药山卖了,他现在终于查知他手头上的只是一份过期作废的文书。难为倒不算,他说不给我喝一滴水,又没说不许吃东西,今天一天我累死了,你真不吃啊?呆会儿有得你忙呢!”

她笑眯眯的又扔了一块桂花糕进嘴里。

“想到出去的办法了?”哑奴知道她要是没有把握也不会如此悠然自得。

“你信不信天亮后某人会低声下气的来请我们出去?”

事实上,还没到天亮,地牢里便火把通明,哐当一声锁开了,梅子嫣挨在哑奴肩上好梦正酣,冷不防被人抓住衣领一把提起来,哑奴反应迅速一手拦住慕程,却被他一掌推开。

“梅子嫣,别给我装死,我问你,慕渝的病究竟怎么回事?!”

梅子嫣半睁着眼睛抚住喉咙猛地咳嗽了好一阵子,才说:

“这世上天天有人病,我哪知道谁谁谁病了是因为什么呀!再说了,你现在是来兴师问罪还是延医就诊,怎么一点礼数都没有?”

“今日你到了芙蓉帐?”他问,脸色很是难看。

“是啊。”梅子嫣笑笑,挥开他的手,整理好自己的衣领,“那又如何?只许男人寻欢作乐就不能让女人也去风流快活,萧近情的小曲可不是天天都可以听得到!”

“我没时间听你胡扯,你现在马上跟我走。”

“跟你走?去哪?”她坐下来抱着哑奴的手臂,懒洋洋的说,“天还未大亮,要诊症么,等我睡醒再说。”

“你——”慕程气极,上前一步不管不顾地横着将她抱起,哑奴想阻止可是早就有明晃晃的刀剑挡在他身前。梅子嫣蓦地腾空了身子惊呼了一声,慕程已经抱着大踏步走出地牢来到访云居前的荷池,天色朦胧之际只能见池中荷叶影影绰绰,别有风致。

“睡意未消?那我是不是该让你清醒清醒?”他立在池边作势要将怀中女子抛入荷池。

梅子嫣一个哆嗦双臂马上自觉地绕上了他的脖子,缠得紧紧的,“你敢?!”

“我不敢?那就试试……”

“不要,这池子太脏……”

“也不是很脏,就是养了十来条乌渑蛇而已。”

“我很清醒,不用睡了。”她埋首他怀中,气闷不已,偏生怕蛇,只能乖乖举白旗投降,“慕程,我告诉你,拿蛇来吓美女那是很缺德很缺德的事。”

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困倦,她的声音没了平日的清脆硬朗,反而像吴侬软语一般绵糯,带着一点服软和埋怨,让人忍不住的心疼怜惜。

慕程心头的怒气就这样被她的一言半语消退了。

他直接把她扔上了马车。

“你让哑奴去带我的药箱了吗?”

“他随后会骑马赶到四弟府中。”

“柿子,我饿了。”她斜倚在车厢一角,眼巴巴地看着他,他忽然想起那日夜晚在枕碧楼见她她说自己饿了的时候也是这般模样……他偏过头去不再看她。

他的衣袖却被她拽了两拽,“柿子,我口渴。”

“梅大夫,”他转头看她,“四弟府上的荷池比绥德王府的要大上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