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岐岛上,月色朦胧,海浪拍打着礁石,天地间一片清光流淌,平静中却又隐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态势,莫名地令人有些惴惴不安。

近段时日以来,琅岐岛上是暗流涌动,几笔海上的生意都被人“搞鬼”,不仅没能做成,还损失惨重。十长老会也是异动频繁,岛上的风言风语越来越多,岛主辛启啸几乎是焦头烂额,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咬牙撑着一口气在勉力维持着。

局面发展到了这个地步,一定是有“幕后推手”在掀起波澜,可这人究竟是谁呢?

辛如月还是没有打消自己的怀疑,一想到石室里那个苍白瘦削的少年,她就莫名不安,索性对辛启啸道:“大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让……那个人彻底消失吧!”

她眸中精光迸射,恶狠狠地道:“让他活了这么多年,我们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不行,绝对不行!”辛启啸断然喝道,目视着辛如月,压低了声道,“再怎么说,他也是我们的……你忘了爹留下来的遗言吗?”

“就是因为记得,这些年我才没有动过他,还好吃好喝地供着他,每回见他还得下跪磕头,他算老几?”

辛如月越想越忿忿不平,咬牙道:“其实都已经亡国那么多年了,他就算有个龙子龙孙的身份,又有什么了不起的?琅岐岛早已不是他钟离……”

“闭嘴!”辛启啸忽地一声怒喝道,脸上的神情都变了,隐隐还带了几分慌乱之色,“阿月,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你以后都不要再说了,总之,总之……哪怕我死了,也不能动他一根汗毛!”

辛如月望着自家大哥激动的反应,久久地,才勾起唇角,嘲讽地一笑:“都已经把人囚了这么多年,做尽了大逆不道的事,嘴上却还不能说,自欺欺人很有意思吗?大哥,你这辈子,活得累不累?”

她霍然站起身,唇边那一抹冷笑更甚,“这些事情,我敢做,也敢说,我辛如月,从来就不是一个怀有慈悲心的好人!”

她望着呼吸急促、脸色大变的辛启啸,冷冷笑道:“这辈子,什么离经叛道的事情我没做过?在我心里,我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怕,反正她已经死了,我活在世上,不过捱一日算一日。

“担什么恶名我都无惧,如今只有你跟辛鹤,才是我最亲最近,心底最重要的人,为了你们,哪怕我手上沾满鲜血,死后打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我也在所不惜!”

后海的树林里,几只飞鸟掠过夜空,一片清幽寂静。

乱石遮掩的洞口下,深不见底,夜明珠的柔光照亮了偌大的石室,少年苍白如雪,眉眼低垂,几缕乌发拂过脸颊,秀美昳丽,却又诡魅异常,如一簇鬼火般,静静地坐在桌前。

茶香缭绕间,他手里拿着几张羊皮地图,轻轻摩挲着,目光冰冷,却又暗暗隐藏着一丝灼热的光芒。

那正同辛鹤他们从羊皮鼓上,割裂下来的地图一样,如今在小越手中,已有三张。

老者伏跪在地,恭恭敬敬道:“主子放心,依据风哨子传回的密信,派出去的人已经摸到他们的行踪了,相信要不了多久,就能将人连同《茶经》一起带回来了!”

苏萤的密信一早就传回了琅岐岛,恐怕付远之做梦也想不到,他对她的一番信任,却泄露了骆青遥他们的行踪,日后更导致他们历经了一场莫大的劫难。

石室里,少年摩挲着那柔滑的羊皮地图,幽幽问道:“他们手里,如今是不是已经拿到一张地图了?”

白翁在地上顿了顿,不甘道:“是。”

说完一抬头,赶紧道:“但不要紧,反正他们连同手里的地图,都会很快被带回来,重新回到主子手中!”

明珠光芒流转,映照着少年苍白的眉眼,他面无表情,忽然话锋一转,冷不丁道:“辛家兄妹是不是有所察觉了?”

白翁愣了愣,低声道:“近来我们暗中动作频繁,确实有点操之过急了,他们或许……”

“不。”少年冷冷打断他,眸底那簇光芒愈发燃起,话语中带了几丝狠厉之色,“动作再大一点,察觉便察觉吧,先下手为强,辛如月那样的性子,你以为还能给我们多少时间?

“本来也就走到了棋盘上最后的几步,都忍了这么多年,不用再等下去了,他们欠下的债,要叫他们一一奉还!”

东鸣寺里,一轮明月挂在树梢,寺中上下静悄悄的,只有夜风轻轻拂过庭院,蛐蛐儿在草丛里叫着。

房里灯火摇曳,那长须高僧听完辛鹤他们的来意后,只冷冷说了一句:“你们要找的东西,在无朽塔上,最高的一层里——但是,只凭你们几个毛头小孩,也想闯无朽塔,是在痴人说梦吗?”

“无朽塔?”骆青遥与辛鹤他们面面相觑,俱是一愣。

这无朽塔相当于东鸣寺的藏经阁,十分有名,里面藏书不计其数,浩如烟海,既有各种佛经古籍,也有江湖上人人趋之若鹜、梦寐以求的武功秘籍,还有涉及机关偃术、天文地理、医药金石的各种珍稀书籍古文,可谓是应有尽有,一座巨大的“宝库”。

这无朽塔共有五层,每层都有一位高僧负责守护,外来的人若想进入无朽塔,要么得到方丈的允许,要么就得按照东鸣寺里的规矩,一层一层地闯去,通过了那些守塔高僧的考验后,方能登上塔顶。

而辛鹤他们要找的东西,就在塔顶,由一个叫作“颜臣”的人守护着。

“颜臣?”乍然听到这个名字,陶泠西不敢置信,又问了一遍,“偃师颜臣?”

“正是。”那高僧冷冷点头。

陶泠西愣了好半天后,忽地伸手按住桌子,将轮椅又挪近了些,望着灯下的高僧,浑身颤抖着不能自持,激动万分道:“真的是他?他竟然隐居在这东鸣寺里?难怪这么些年,杳无音讯,只是不时有他的作品流传出来……”

骆青遥与辛鹤他们一怔,见到陶泠西这般激动的反应,皆不明所以,面面相觑间,唯独姬宛禾在旁边莞尔一笑,望向陶泠西的目光中满是柔情。

“遇到这呆木头的‘祖师爷’了,这偃师颜臣,可是他最崇拜的人了,我都听他跟我念叨过无数遍了,也真是巧了,居然藏身在这里……”

这颜臣已经消失许多年了,名头却一直响当当的,素有“天下第一偃师”之称,据说一双神手奇妙无比。

他做出来的木牛能耕地,木马能奔跑,木鸟还能飞上天空,总之传闻里,他简直不像一个凡人,更像一个“神”了。

这些传闻或许皆有夸大的成分在,但有一点不可否认,就是这颜臣的确天赋极高,心思聪慧,擅长机关偃甲之术,当得上“天上第一偃师”之名。

难怪那千石迷阵里,石轮巧夺天工,机关精巧绝妙,想来这颜臣在里面出了不少力。?

只是——他怎么会到东鸣寺来,还成了什么守塔人?

那高僧听着陶泠西他们的疑问,冷冷一哼,握紧了手心,那股难以言喻的愤怒又被勾起,他咬牙切齿道:“就是颜臣,等了那杜凤年一辈子!”

“什,什么?”陶泠西霍然瞪大了双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颜先生怎么会……怎么会跟杜凤年扯上关系呢?”

饶是他向来沉稳冷静,此刻也完全糊涂了:“颜先生……不是个男人吗?为何会等那杜凤年一辈子?”

“什么男人?谁跟你说他是个男人了?”那高僧怒声喝道,一拍桌子,声音响彻屋中,“颜臣是个女人!还是个很漂亮的女人,老衲当年就是为了她遁入空门的!”

第71章 天下第一偃师

颜臣来到千石峰那一年,尚未满二十,一袭湖蓝长裙随风摇曳,衬得皮肤白皙如雪,腰身纤细,不盈一握,远远望去,再清逸灵秀不过的一个小姑娘,就如水面上的一株清荷,一颦一笑都带着夏日湛蓝清新的气息。

恐怕任是谁也瞧不出来,这样明眸皓齿,灵动清丽的小姑娘,会是那个江湖上声名鹊起,一双“神手”点石成金,作品巧夺天工,令人叹为观止的偃术大师——颜先生。

“颜先生”身份神秘,深居简出,神龙见首不见尾,鲜少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只知他做出的机关偃甲精妙绝伦,千金难求,不管是江湖人士,还是达官贵族,都以收藏一份“偃师颜臣”的作品为傲。

“其实那时候,与买主交易时,抛头露面的全都是我,师姐只负责一心一意地做偃甲机关,她不喜欢见人,我也不喜欢让她多见人,毕竟她生得美貌,难保不会有人起觊觎之心……”

“你,你们是师姐弟?”屋里,骆青遥与辛鹤几人一时听愣了,陶泠西却是将那高僧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后,颇有些恍然大悟道:“难怪传言中的颜先生,是个剑眉星目,高高大大,丰神俊朗的男人,原来他们竟是,竟是将大师您当作了颜先生?”

“没错,算你小子还有几分眼光。”那高僧被陶泠西这么一夸,抚上自己的长须,眉眼间颇有几分自得之色,“别看老衲现在白胡一把,头发半根也无,年轻时可是英俊得很,不输给你们当中任何一个人。”

他这番“王婆卖瓜”的话才一出来,屋里的骆青遥几人何等机灵,立刻点头附和道:“是是是,大师现在也是英武不凡,威风凛凛,全然不减当年风采!”

那高僧哼了哼,似乎不屑被几个小辈拍马屁,脸上却是流露出几丝笑意,点头道:“其实在遁入空门前,我叫赫连岚,与师姐同时拜在隐居的偃术大师,沅舟老人座下,但说起来,其实我还比她大上两岁,可入门有先后,她悟性也比我高,手艺比我好,处处都强过我,总喜欢叫我小师弟,捉弄打趣我……”

说到这里,高僧微眯了一双眼眸,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他抬起头,望向虚空,感慨一叹,仿佛前尘往事纷纷涌来,他一时陷入了回忆之中。

“那一年,我随师姐来到千石峰,携手闯了那石头阵,本是想进入东鸣寺,看一眼那无朽塔里,收藏的一本《偃术天书》,却没想到,会在那千石迷阵里,遇上了杜凤年……”

那时迷阵里的石轮机关,做得还没有如今这般精妙,却也是以奇门遁甲之术,布下层层绕绕的阻碍,寻常人进了里头,压根摸不着头脑,只觉踏入了迷宫之中,四处转晕了方向,越陷越深。

当时颜臣与赫连岚两人也是困在其中,转了好几圈后,才摸清了石阵大致的布局,也同今日的陶泠西他们一般,依照奇门遁甲之术来运算破解,挪动起了那些千奇百态的巨石。

但说来更巧的是,当时他们挪动着石头,也出现了石头长脚,自己会跑的“怪事”,他们越挪反而越乱,望着那一堆奇石傻了眼。

“一定是杜凤年对不对?他当时也进了千石迷阵,也在挪动石头,与你们同时在破解那奇门遁甲之术,对不对?”辛鹤目光一亮,有些按捺不住的兴奋,“他是否风尘仆仆,特意来到东鸣寺,想捐一笔香火钱?身上有没有带着一面羊皮鼓?”

“你这女娃娃,问题怎么恁多,懂不懂礼貌,别人回忆往事时插什么嘴?”那高僧被辛鹤这么一打断,老不高兴了,吹胡子瞪眼地看着她,辛鹤脸上一红,知道自己太过于急切了,却望着高僧的模样,又有些忍俊不禁,忙道:“大师您接着说,我不插嘴了。”

那高僧哼了哼,这才接着道:“石阵里的确还有一人在破解那奇门遁甲之术,也的确是杜凤年那厮,他不仅身上带了一面羊皮鼓,身后还有一帮黑衣人追着……现在说起来,老衲当真悔得肠子都青了,当时为什么不让他被那些黑衣人砍死算了,为何要把他救下,惹得我师姐白白等了他那么多年,他这个混账东西!”

高僧的这番话才在屋中一响起,骆青遥与辛鹤他们便脸色一变,没想到当日杜凤年竟还被人追杀,但转念一想,辛鹤的爷爷当时出现在长生庙里时,据方丈所说,也是衣裳上染了鲜血,难道他们都被人追杀了?都是因为手里的那面羊皮鼓吗?

太多疑问充斥在辛鹤他们脑海中,但他们却不敢再轻易打断那高僧了,只听他接着道:“我师姐第一眼见到杜凤年时,他半边手臂都被血染红了,嘴里咬着一把短剑,另一只手还在奋力推着石头,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当时的情况说起来,远比辛鹤他们想象的还要复杂惊险,千石迷阵里,确切来说,是有三批人——

颜臣与赫连岚、杜凤年、追杀他的一群黑衣人。

那些黑衣人不懂什么奇门遁甲之术,只是在石头阵里转晕了方向,这便给了杜凤年一线生机,他一边在脑中飞速运算着,一边用完好的一只手推动着石头,想要折腾出一条生路来。

可石头越推越乱,他血染衣襟下,脸色也越来越白,还以为是那帮黑衣人搞的鬼,直到颜臣与赫连岚出现在他眼前。

一袭湖蓝长裙的小姑娘,俏生生地站在那里,衣袂发丝飞扬着,与杜凤年四目相对,长空下的那一眼,仿佛老天爷种下了蛊一般,从此心魂坠入一场梦中,再也醒不过来了。

“也不知道我师姐是不是男人见少了,削木头削傻了,当时那家伙的情形,明明要多狼狈有多狼狈,我师姐却悄悄跟我说,这人模样生得好俊,那石阵里怕是有鬼魅,把她一双眼睛都糊住了吧!”

时至今日,忆起过往,高僧仍是愤愤不平,也不知自己的模样哪点输给了那杜凤年?

屋里灯火摇曳,辛鹤坐在桌前欲言又止,却偷偷望了一眼高僧,到底不敢反驳他。

其实,她心里比谁都清楚,那杜凤年应当是生得极为俊美的,虽然她没有见过他,但她见过他的孙子,杜聿寒。

他们自小在琅岐岛上一起长大,他爹当年还想让他们定亲,因为这杜聿寒,是琅岐岛上年轻一代弟子中,最为出类拔萃的。

别的不说,单单皮相而言,放眼整个琅岐岛,都没人能够超过他,当时岛上还流传着一句笑言——

杜家好儿郎,个个美如玉。

这杜聿寒据说,同他爷爷杜凤年生得几乎一模一样,都是可比潘安的美男子,所以不难想象,即便当日的杜凤年被人追杀,是在那样狼狈的情况下,一张脸应当也是惊艳绝伦,颜臣就算有“偃术大师”之名,也毕竟是个小姑娘,还正值韶华,会对他一见动心也不足为奇。

“我们将他救了下来,那帮黑衣人皆不是我的对手,我削木头不行,打架倒是很厉害的,只可惜,师姐反倒嫌我粗蛮,不如那杜凤年文雅秀气,想起来老子就……老衲就一肚子的火!

“师姐救下他后,给他包扎伤口,用我从没听过的温柔语气,问他为何会闯入这千石迷阵?又为何会被一帮黑衣人追杀?身边又为何带了一面羊皮鼓?

“师姐的问题也是恁多,其实就是想跟人家多说说话,我还看不出来吗?那杜凤年也是个色胚子,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师姐不放,说了一通废话,却一个问题也没回答出来,只是隐隐约约告诉我们,他好像要完成什么任务,须将手中的这面羊皮鼓,送到东鸣寺的无朽塔中,让庙中高僧代为保存。

“我师姐一听就乐坏了,说我们也要去无朽塔,正好可以一道,先破了千石迷阵,再一同去闯那无朽塔!杜凤年身受重伤,跟我们结伴,自然占尽了便宜,更别说他对我师姐还有几分意思,当下就一口答应了下来!”

冥冥之中,缘分奇妙不可言,杜凤年是为了送一样东西,颜臣是为了取一样东西,他们天南地北,素不相识,却因同样的一个地点目标,因缘巧合下,在那一年相遇相爱。

是的,情意如同星火燎原般,来势汹汹,不可抵挡,对于漫长的生命而言,或许只是短短一瞬的光芒,却足够照亮一个女人的一辈子了。

在最后闯塔的过程中,赫连岚跟塔中一个高僧动手受伤了,最后一层便没能上去,只有杜凤年与颜臣两人并肩而战。

也不知在塔上发生了些什么,总之当赫连岚知晓时,颜臣已经答应了塔中高僧的条件。

“他们想将我师姐留在寺中三年,精化那千石迷阵的石轮机关,再顺便做些木头椅子,密门暗道什么的,反正天下第一偃师都自个儿跑来了,不用白不用嘛。

“若我师姐答应了,无朽塔中的那本《偃术天书》便归她了,东鸣寺还可以替杜凤年保管他那面羊皮鼓,绝不会让任何人夺去,这对我师姐和那杜凤年来说,的确是个不小的诱惑,他们都动心了。

“但我却觉得不公平,凭什么只让我师姐一个人付出代价?杜凤年就捡现成的便宜?怎么着他也该留下来三年,在寺里做点苦力什么的才对,可他却说,自己不能留下来,他身负重任,必须马上离开了,等那些事情一了,就会立马回来找我师姐,再也不跟她分开了。

“说起来简直讽刺,我师姐居然相信了那厮,答应留在东鸣寺三年,杜凤年就这样走了,那面羊皮鼓也被放入了无朽塔的顶层,不用再担心任何人会将它夺去……师姐说,杜凤年一定会回来的,她相信他,可她这一等,不是三年,而是一辈子。”

漫长斑驳的时光里,灵秀的少女守在佛塔之上,头上生出了白发,一双巧手长满了皱纹,明亮的眼眸也日渐枯萎,她等了一辈子,杜凤年却再也没有回来过了。

“师姐不走,我也不走,他们要赶我,我便索性剃了头发,做了他们这里的和尚,平日还替他们守着那千石迷阵,叫他们省了不少心,这群庙里的王八蛋,精打细算的,可是赚大发了!

“只可怜我师姐,等了这么多年,人都等得有些疯癫了,神智时而正常,时而混乱,脑中的记忆总是停留在与杜凤年相遇的那一年,沉浸在里面不愿出来,我日日去见她,她还是像从前那样,叫我小师弟,还问我为什么头发都掉光了?

“我又觉好笑,心里又难受得慌,谁也不知道我这么多年,过得有多么痛苦,有多么心疼我师姐,我想尽了办法,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她拉回来,解铃还须系铃人,恐怕这一生,只有杜凤年才能解开她这个心结了……我本以为这辈子都再也听不到杜凤年的消息了,却没有想到,你们来了。”

烛火摇曳,桌前那高僧握紧手心,想起自己师姐这许多年来饱受的凄苦煎熬,眼眶不由泛红了一片。

他看向骆青遥与辛鹤他们,喉头有些嘶哑,道:“说吧,为什么杜凤年那厮自己不来,而让你们这群小娃娃过来取那羊皮鼓?”

辛鹤心头一颤,屋里的几人面面相觑,好半晌,辛鹤才看向那高僧,小心翼翼道:“大师,实不相瞒,杜凤年与我是家乡人,他……他早就过世了。”

“什么?”那高僧瞳孔骤缩,脸色陡然一变,“杜凤年死了?那我师姐怎么办?”

辛鹤看着他激烈的反应,喉头有些发紧,只觉嘴里满满的苦涩,却还是不想欺瞒,要将实话全部说出来。

“是的,早在很多年前,他就已经过世了,并且……他也一早就娶妻生子,如今,如今孙儿都有我这般大了。”

第72章 杜家小儿

琅岐岛上,月色朦胧,夜风轻拂,浪花拍打着礁石,海面波光粼粼,天地间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

杜聿寒踏入辛启啸闭关打坐的石室中时,辛启啸正好在石床上运完一轮功,长出了一口气,额上冷汗涔涔,面色有些苍白,身子似乎还是十分虚弱。

“伯父,都这么久了,您的伤还没养好吗?”

杜聿寒关切的声音在石室中响起,辛启啸睁开眼,望向那道颀长俊挺,面如冠玉的身影,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聿寒,你来了。”

杜家是十长老会中的一员,也是琅岐岛上的“名门望族”,杜聿寒的父亲原本还是辛启啸身边的护法,与辛启啸一同长大,感情深厚,却在上一回的海上交易中,琅岐岛的船只遇到不明刺客袭击,他为了保护辛启啸,拼死而战,不幸殒命。

辛启啸悲痛欲绝,自己的身子也经过那一次后,大伤元气,久久都无法恢复过来,岛上的形势也是越发严峻,暗流涌动间,不知何人在推波助澜,总之一番变动下来,真正效忠辛启啸,对他忠心耿耿,绝无二心的人已寥寥无几了。

而这杜家,算是其中最为坚定的一股势力,这杜聿寒更是隔三岔五就会来看望辛启啸,私下无人时也不叫他岛主,只唤他伯父。

他是杜家这一代最小的儿子,辛启啸算是看着他长大的,无论才华武功,相貌气质,还是为人处世,品性风度,他皆是岛上这年轻一代弟子中的翘楚,正所谓气宇轩昂,杜家儿郎,他真真当得上“霞姿玉韵,光风霁月”八个字。

辛启啸是打心眼里喜欢这孩子,还曾想过要让辛鹤与他定亲,让他成为自己的乘龙快婿,叫杜家与辛家“亲上加亲”,岛中地位愈发稳固如磐石。

只可惜,辛鹤那丫头倔得很,不知是难为情,还是没有“开窍”,怎么也不肯松口答应,气得辛启啸曾经还想把辛鹤关起来,好好教训她一番,让她别整天再骑个小豹子,到处乱跑,不肯收心了,这其中还是杜聿寒极力劝说阻止,辛鹤才“逃过一劫”。

杜聿寒对辛鹤是真的好,也是当真喜欢,他与她自小在岛上一起长大,算起来也能称得上“青梅竹马”了,只是辛鹤似乎一直没有“长大”,从未对他表露出过男女之意,他告诉自己,不要太过着急,他可以慢慢守着她,总有一天,等她“开窍”。

但却没想到,辛鹤说不见就不见,一句话都没有留下来。

在她不知所踪后,杜聿寒来找过辛启啸许多次,忧心忡忡地打听辛鹤的情况,还曾冲动地表示过,要出海去寻辛鹤,却都被辛启啸拦了下来。

辛启啸心中跟块明镜似的,杜聿寒为辛鹤做的这点点滴滴,他都看在眼中,也感动万分,唏嘘不已,他都恨不能将辛鹤绑回来,直接按着头跟杜聿寒拜堂成亲了。

不说别的,单论相貌,杜家人都生得俊,这杜聿寒更是同他爷爷杜凤年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实属岛中一等一的美男子,辛启啸横看竖看,也不知辛鹤对他哪点不满意?

其实他哪里会知道,辛鹤一颗心,早就飞到了后海那片树林里。

她在年幼懵懂的时候,同杜聿寒一起长大,却是在情窦初开的时候,正正好遇上了石室里那个苍白俊秀的少年。

有时候,出现得早,或许真不如——出现得巧。

杜聿寒自己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总以为哪里还不够优秀,没能赢得佳人芳心,却不知,从一开始,他就输给了一个自己根本不知晓的人。

如今辛鹤不知所踪,岛上又是风雨飘摇,内忧外患,辛启啸日夜焦心,不知自己还能撑到哪一刻去,有些真心话,他怕再不跟杜聿寒交代,就没有机会了。

“冥冥之中,因果循环,走到今天这一步,或许都是报应吧,我只盼一切在我这里停止,不要牵累到你们。”

他这话来得没头没脑,杜聿寒都听糊涂了:“伯父,您,您在说些什么?”

“你别管我说些什么,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我只告诉你一句,倘若真到了那个时候,你也不要去螳臂当车,杜家也是,你们都挽回不了什么的……能逃出琅岐岛,就尽早逃了吧。

“我这张石床下,有条密道,通往琅岐岛外的一片海域,你不要同任何人说,这原本是我给辛家人留的一条后路,但我现在也将它告诉你,我没有别的心愿,只有一个请求……

“你若逃出了琅岐岛,请务必在外面找到辛鹤那丫头,照顾她、保护她、跟她好好活下去,这辈子都再也不要回来了,不管岛上发生了任何事情,你们都不要再卷进来了,找个小地方隐姓埋名,忘记一切才是最好的结果……这世上就是因为有些人放不下,执念太深,才会入了魔障,一生不得解脱。”

——

东鸣寺里,清柔的月光笼罩着庭院,树影婆娑,万籁俱静。

灯火摇曳的房里,那高僧却将桌子一拍,怒火冲天,吼得震天响:“杜凤年这个乌龟王八蛋,当初老子就该把他一刀捅死在那石头阵里,他这个狗娘养的畜生,卑鄙无耻的负心汉,居然还娶妻成家,儿孙满堂,别让老子见到他杜家人,老子见一个杀一个,见一双杀一双……”

“大师,您,您先别急,冷静点!”屋里众人听得心惊胆战,唯恐这高僧突然“发疯”,直接拔刀大开杀戒。

“他奶奶的,祸害了我师姐一辈子不说,如今人死了连个交代都没有,留下我师姐怎么办,难道守在无朽塔上,为他等到棺材里吗?”那高僧气得胸膛起伏,眸欲滴血,双拳捏得喀嚓响。

辛鹤在听到“杜家人”几个字时,脑中就有什么一闪而过,如今终是心弦一动,在高僧的盛怒之下,霍然想出了一个主意:“大师,我,我或许有一个法子!”

“什么法子?”那高僧仍是怒不可遏,扭头瞪着辛鹤,咬牙切齿道,“人都死了,还能有什么法子?难道凭空变出一个杜凤年不成?”

“没错,就是再变出一个杜凤年来!”辛鹤双目放光,一字一句道,“解铃还须系铃人,颜臣前辈在无朽塔上,苦苦等了一辈子,若见不到杜凤年,她到死都不会安心的,对不对?”

“废话!”

“您之前说过,颜臣前辈等得太久,人都有些疯癫了,头脑时而清醒,时而混乱,记忆还总是停留在与杜凤年相遇的那一年,对不对?”

“对对对,一堆子废话,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大师您还记得杜凤年的模样吗?”

这问题一出来,那高僧终是一愣,在灯下有些语塞了:“那,那龟孙子的模样?”

他眉头一皱,似乎想了老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不耐烦地一拍桌子,“都过去大半辈子了,就记得是个小白脸,最讨小姑娘喜欢的那种,其余的老子怎么还记得清楚呢?又不是老子喜欢他!”

“大师稍安勿躁,您记不得没关系,我清楚他的模样就行了。”辛鹤唇角微微一扬。

“你?”

“没错,我虽然没有见过杜凤年本人,但我认识他的孙儿,还与他自小一起长大,我家乡人都说,他同杜凤年生得几乎一模一样,我相信如今的颜臣前辈,是一定不会将他们分出来的。”

“你,你莫非是想让那杜凤年的孙子扮作他,去哄骗我师姐?”

“不是,那杜凤年的孙儿远在千里之外,路途遥远,也不知颜臣前辈是否还能等那么久,更不知那杜家孙儿,是否愿意来这东鸣寺走一趟。”

可千万别来,这大师发疯了会砍人的。辛鹤在心中暗自道,她毕竟跟杜聿寒有些交情,可不想害了他。

“我只是想借他一张脸罢了,他的模样我记得清清楚楚,现在就可以画下来,只要依照画像,将我们当中与他外形最为相似的一个人,乔装打扮一番,就能变作当年的‘杜凤年’。

“然后再登上那无朽塔,去见颜臣前辈,不管是让她别等了也好,还是编出其他的理由也成,总之给她一个交代,解开她大半生的心结,让她不再被深深的执念所困,大师以为如何?”

辛鹤这番话一说出来,屋里的骆青遥几人便目光一动,直觉这法子可行,隐隐兴奋起来。

那高僧也是神情复杂,最后望向辛鹤,言语间有些犹豫道:“乔装打扮?你确定能扮得那么像?不会露出破绽来?”

辛鹤还来不及回答时,骆青遥已在一旁道:“我,我外婆会易容术,她早年间闯荡江湖,用易容术变换过不少身份!不说十足十地像,八九成的程度还是可以达到的,再加上颜臣前辈神志不清,记忆颠倒混乱,以假乱真并不难的!”

“对,如今也只有这法子可以一试了,因为这世上早已经没有一个杜凤年了,不变出一个来还能怎么办?难道大师想看着颜臣前辈到死都无法放下,痛苦而不得解脱吗?”

这话倒是戳中那高僧心中最为在乎的地方,他呼吸急促间,喃喃道:“如果,如果你们真能易容得八九成像,倒是的确可以一试……”

辛鹤目光一亮,赶紧趁热打铁道:“我们一定能变出一个活生生的‘杜凤年’来,但人变出来了,闯这无朽塔,却还得需大师助我们一臂之力,否则以我们之力,很难登上塔顶,见到颜臣前辈的。”

羊皮鼓就放在塔顶,由颜臣守护了大半辈子,除非见到杜凤年本人,她不会将羊皮鼓交给任何人的,所以某种程度上来说,辛鹤他们其实与这大师的目的是一样的,都是想解开颜臣的心结,叫她放下一切。

那高僧显然也清楚这一点,皱眉沉思了半天后,终是开口道:“若你们明日能让我再看到一个活生生的‘杜凤年’,我就答应你们,能够助你们登上塔顶,也让你们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如何?”

“行!一言为定!”辛鹤按捺住满心激动,望着高僧笃定道,“我们现在就回去准备,明日再来见大师,一定让大师再看到一个活生生的杜凤年!”

时间刻不容缓,辛鹤几人这便离开房间,想回去找骆青遥的外婆眉娘商量这“易容”之事。

几人却在出门时,走在最后面的喻剪夏,忽然悄悄拉了拉辛鹤的衣袖,在她耳边低声道:“小鸟,这大师瞧出你的女儿身了,你快去跟他说一说,让他别声张……”

“怎么,怎么会?”辛鹤一惊,脸色陡然一变。

喻剪夏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之前大师回忆往事,让你别插嘴时,说了一句‘女娃娃’,你都没注意到吗?”

辛鹤呼吸一窒,耳边霍然回响起那大师雄厚的声音:“你这女娃娃,问题怎么恁多,懂不懂礼貌,别人回忆往事时插什么嘴?”

果然!辛鹤脸色更加发白了:“还真是!我光顾着听那故事去了,根本没注意到这里!”

“别慌,瑶瑶他们也没有发现呢,大家都听得太入神了,应该只有我注意到了,你赶快去房里跟大师说一声,别再让他乱说了……”

“好!”辛鹤心头狂跳,对着喻剪夏点了点头,“夏夏,多亏了有你!”

她这便准备再折回房中,跟那高僧叮嘱一番,走在前头的骆青遥却一回首,发现她与喻剪夏在门边拉拉扯扯的,不知在说些什么。

“小鸟,你们在说些什么呢,神神秘秘的?”

“没,没什么,在商量闯塔的细节呢……”辛鹤慌忙道,“对了,我忽然想起还有一个地方,要去跟大师确认一下,你们,你们先回去吧,不用等我了!”

她急急忙忙地将话一说完,把门一关,那屋里的高僧见她又回来了,不由眉头一皱:“女娃娃,你做啥子呢?烦不烦人?”

“嘘!”

辛鹤吓得都想扑上去捂住他的嘴了,“大师,不,爷爷!我都叫您爷爷还不成吗?爷爷您可别再乱说话了!”

长廊上,骆青遥皱了皱眉,不知辛鹤在搞什么鬼,到底心念一动,转身折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