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妖想起滕玉意和蔺承佑刚才是如何合力诱她出阵,气得牙痒痒,愤而劈断了面前垣墙,便要捉住滕玉意,忽觉一股怪风袭到背后,轻轻慢慢,如绵如絮。

老妖心头涌出不祥的预感,欲要扭头一探究竟,怪力却陡然扬升,如雄兵会师鸣锣击鼓,驱千旗,驭百兵,排山倒海压向她头顶。

老妖脑中轰然巨响,汇聚全身煞气要回击,可这怪力跟以前遇到的法术迥然不同,赫赫扬扬蕴含着无穷正气,压根不容它躲闪,千钧之力就当头砸下来。

老妖佝偻着僵在半空,魂魄仿佛被碾成了碎片,勉力抬头往前看,只见院中火龙四处游走,煞物们大半都被缠住,不是凄厉惨叫,就是顷刻间焚成了黑灰。

夜风送来低沉的诵咒声,敲金戛玉,轻悦如泉,仔细一辩,是蔺承佑的声音。

“载营魄抱一,我来御魑魅。”

“破——”

老妖眼珠微凸,还未来得及挣扎,一道光芒去如雪光,重重劈中她面门。

老妖惨痛低嚎,拼命想挣开束缚,雪光却如灵蛇般缠绕而上,将她紧紧缚住。

蔺承佑悬立于半空,诵咒的嗓音一声高过一声,老妖止不住地战栗,从脸庞到脖颈,一寸寸露出褐黑虬结的树皮,肩上的长发,更是慢慢化成缕缕枝条。

眼看数百年功力要毁于一旦,老妖悔之晚矣,不由哀声啼哭起来。

她音韵凄咽,似乎悲不自胜,蔺承佑无动于衷,小道童和护卫却动了恻隐之心,腹中多少伤心事,仿佛都被这哭声一一勾起。

蔺承佑心中暗骂,到了这时候还在耍花招,释尽一身煞气来乱人心智,不懂防备之人,往往沦肌浃髓而不自知。

他拂开镇坛木上的符纸,挥袖一扬,击出镇坛木,老妖被打得浑身激灵,哭声戛然而止。

绝圣和弃智晃了晃脑袋,顿时清醒过来。

蔺承佑把丧失了老妖拖到阵前,笑问:“耍这么多花样,是不是想让我放你一马?”

老妖眼珠转了转,抖瑟着拼命点头。

“你老实回答我几个问题,如果答上来了,我可以考虑不将你打回原形。”

老妖口中呜呜作响,自是求之不得。

“数月前你还只是骊山脚下一只树妖,既不能入魔道,本事也寻常,自你潜入长安,三月来已杀了十来名女子,是谁点化你修炼魔道?又是谁教了你夺人躯壳的心法?你今晚潜到江畔竹林,是有人在那等你,还是单纯为了作恶?”

老妖神色复杂,踟蹰片刻,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蔺承佑弹指一挥,老妖咳了好几声,哑声道:“说来全凭机缘,从未有人指点,我在山中苦练,那夜遇到雷雨,为了避劫闯入一个山洞中,不幸遇到山崩,不得已在洞中枯坐数月,苦心修炼了一段岁月,无意中堪破了天道,夺人躯壳的法子是自己悟出来的,今晚之所以去那片竹林,是因为不耐烦每日用功力给安国公夫人续命,想换具新鲜的美人躯壳罢了。”

蔺承佑笑着点点头,袍袖一挥,老妖身上的烈火再次焚烧起来,每一块骨头缝都钻进了万只蚂蚁,叫人痛不欲生。

老妖苦痛哀嚎:“世子若是不信,可以亲自去骊山后头找寻,我所在的山头千年来未有人探访,早已成了空山绝谷。”

蔺承佑简直是铁石心肠,非但不停手,还示意绝圣和弃智念得更快。

老妖不堪折辱,凄声痛骂:“蔺承佑!你这小人,说好了答完问题就放我一马,怎能言而无信?”

她话音刚落,符纸化作火龙攀上老妖双腿,这回它连下半身也化成了树根。

蔺承佑笑容里透着残忍:“你残害了这么多生灵,还指望不吃苦头么?我给你的机会不多,你别想着耍花样,最好想明白再答话,点化你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老妖心知再来两回,自己必定被打回原形,她苦熬了数百年,怎甘心做回无知无觉的老树,挣扎了又挣扎,只得饮恨吞声:“我说,我说……”

它咽了口唾沫正要开腔,天幕陡然一亮,头顶的穹窿传来虺虺之音,不等众人作出反应,一道雪亮的光电滚滚而下。

蔺承佑面色微变,这东西直奔阵眼,分明为救老妖而来。

他眼疾手快,急忙拽过树妖往后一纵,符龙失了他的控制,顷刻间将老妖打回原形。

那怪雷仿佛有所知觉,居然横空一拐,化作一团白雾隐没在半空中,来去皆无形,仿佛从未出现过。

绝圣和弃智召回镇坛木,纵起来拥到近前,低头看那老妖的原形,一株不粗不细的幼树,上有碧苔包绕,异香扑鼻而来。

两人惊魂未定:“师兄,那怪雷是冲着老妖来的?”

蔺承佑紧盯着那道光电来时的方向,从怀中取出锁魂豸缚住幼树扔给二人:“回破煞结里待着。“

又冲那几个仍在拭汗的护卫道:“你们速将几位伤者和安国公夫人送到昭乐轩安置,我去去就回。”

他跃到垣墙上,一瞬融入了夜色中。

***

昭乐轩院落局促,统共只有一间寝房,滕董两家别无选择,不得不安置在一处。

宫人们大多吓破了胆,护卫也是心有余悸,直到收拾停当,众人还有些魂不附体。

杜夫人双腿打颤,滕玉意回想方才蔺承佑对付老妖的情形,简直满腹疑团,蔺承佑不但追问老妖为何去竹林,还猜测有人在那等它,这一点她之前从未想过,当时她带端福等人赶到时,林中只有老妖和表姐主仆,只知表姐遇袭,对起因一无所知。

假如老妖并非偶然闯进那片竹林,而是去赴约,那人藏在何处?表姐被老妖袭击,会不会是因为表姐无意中撞见了什么。

她来回揣摩半晌,越想越心惊,忽听姨母轻声呼唤表姐,这才回过了神。

蔺承佑给的药有奇效,表姐身上的古怪金色悉数消退,白芷和红奴虽然还在昏睡,但也都有了好转的迹象。

端福安置在外头廊庑下,待滕玉意去看时,呼吸也渐趋平稳。

靠窗的榻上,安国公夫人和董县令家的二娘子并排躺着,一个气若游丝,一个因为没服药,依旧昏迷不醒。

管事娘子死里逃生,等缓过了劲,想起蔺承佑给的丹药全都被滕娘子抢走,而今滕家那几个服了药都见好转,唯独她家二娘命悬一线,她气不打一处来,一边照料董二娘,一边时不时瞪滕玉意一眼,目光遮遮掩掩,满含指责和怨怼。

滕玉意察觉背后的视线,扭头要看个究竟,这时宫人进来传话:“世子走前说他有一事要查证,屋里几位都是未嫁的小娘子,让奴婢们提前做些安排。”

杜夫人早前隐约听见几句,只当蔺承佑要过来查探伤情,原有男女大防之虑,这下彻底放了心,赶忙应道:“是。”

管事娘子盼着从蔺承佑处再讨要几粒救命药丸,自是百般应承:“全听世子安排。”

宫人们便将五位女伤者并排放在胡床上,障以厚帘,只露出舄底。

滕玉意帮着搴帘时,无意中看了看董二娘,意外发现董二娘面上并无金灰色,气息竟也算平稳。

噫,不是中了妖毒么?她心中一动待要细看,管事娘子就因为怕过风把帘幄挡上了。

滕玉意干脆绕到帘子另一头,不动声色再次察看,就在这时,外头脚步声纷至沓来,庭前开始有人说话了,宫人应承了几句,掀起门帘进来回道:“镇国公府的段小将军和永安侯夫人来了。”

杜夫人错愕道:“段小将军和永安侯夫人?”

段小将军名叫段宁远,镇国公府的长子,玉儿的未婚夫婿。永安侯夫人段文茵,则是段宁远是一母同胞的姐姐。段文茵长到十七岁时,嫁去了洛阳的永安侯府。

段家姐弟只差三岁,历来感情亲厚。日后玉儿嫁给段宁远,还得叫段文茵一声“姐姐”。

杜夫人堆起笑容要起身,宫人又道:“今晚段家也在紫云楼观大酺,听说滕娘子受了惊吓,段小将军和永安侯夫人特赶来相帮,另有几位跟镇国公府沾亲带故的夫人听说此事,也赶来照应。奈何世子为了捉妖封禁了中门,他们只好在中堂等候消息。现听说世子降伏了那妖怪,无论如何不肯走,永安侯夫人在外头问,夫人和小娘子可有避忌,能否进来探视。”

宫人说话这当口,外头廊下有好些妇人喁喁细语,倒是没听到段宁远的声音。

滕玉意心里冷笑,面色却如常,杜夫人只当她害羞,拍了拍滕玉意的手背,悄声道:“来得这么及时,段家也算有心了。”

床前已经挡上了厚实的幔帐,杜夫人再无顾忌,理了理臂弯里的巾帔,热情相迎:“快请进。”

这时外头一阵喧嚣,又有人进了院子。

“受伤的共有五人,除了滕家,另一家是谁?”是蔺承佑的声音。

滕玉意有些吃惊,蔺承佑这么快就回转,不知可查到了什么。

“是万年县董县令家的二娘子。今晚她跟几位官员千金约好了在江畔饮宴,赴宴途中不慎撞了邪,赶回城救治怕来不及,听说请到了道长,便托永安侯夫人关照也进了紫云楼。”

滕玉意意味深长瞥了瞥帘后,她早该料到,若无贵人相邀,寻常官员的家眷不能入紫云楼,原来把董二娘揽进来的“贵人”不是别人,正是段宁远的姐姐段文茵。

他们姐弟一贯情深,前世段宁远因为跟她退亲之事险些被逐出镇国公府,全靠段文茵从洛阳赶来为弟弟说好话。

这几日赶上上巳节,段文茵回长安不奇怪,但董家出事,不求别人偏求到了段文茵的头上,更奇怪的是,两家素昧平生,段文茵竟也应承下来了,除了受弟弟段宁远所托,滕玉意想不出别的因由。

她盘算日子,眼下是早春,离段宁远上门退亲还有三月,可见段宁远对董二娘上心,比自己预料的还要早。

蔺承佑道:“我要进屋察看伤情,里头都安置好了吧?”

管事娘子当即从榻上弹起来,一溜烟奔到门外,扑通跪下道:“求世子救救我家二娘,方才世子把药交给滕家小娘子安排,可是我家二娘无福,一粒都未分到,如今二娘命悬一线,只求世子救命。”

就听一位年轻男子讶道:“药未分给你家二娘?!”

正是段宁远的声音,隐含怒意和指责。

管事娘子只顾磕头,泣不成声。

作者有话要说:“我来御魑魅”——出自韩愈《初南食贻元十八协律》。

这是礼拜六(20日)的更新,提前放出来,明晚没啦,下一更礼拜天晚上八点,提前祝周末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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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章

管事娘子哭得正凶,一名女子冷冷打断她道:“事出突然,滕娘子这样安排定有她的道理。成王世子是清虚子道长的徒孙,有他在,还怕救不了你家娘子么。滕娘子现在何处?她年岁尚小,遇到这样的事,想必吓坏了,速带我们进去,我得亲眼看看她才放心。”

段文茵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面上对滕家关怀备至,实则提醒弟弟别因为董二娘失态。

段宁远果然有所收敛,当即转移话题道:“世子,伤者都在屋内?”

杜夫人本来满脸疑惑,听到这才松了口气。

蔺承佑应了一声,问宫人:“屋里都怎么安置的?”

“依照世子的嘱咐,已将五名女伤者安在一张胡床上,床前障以厚帘,只露出舄底供辨认。”

“安国公夫人不必跟其他伤者放在一处,她被妖物附身这么久,能不能活过今晚尚未可知,屋里备一盏热汤,前头备上犊车,待送服完第一剂汤药,立刻将安国公夫人送到青云观去。”

“是。”

滕玉意料着外头的人要进来,便随姨母起了身,她头上的幂篱不曾撤下,倒也无需避嫌。

来人不少,除了蔺承佑和镇国公府的人,还有好些云鬓华服的贵妇。

头一个进屋的就是段文茵。

近来长安的女子尚胡人男装,段文茵也热衷此道,今日虽是赴宴,她不着襦裙却做胡人装束,头上戴着金锦浑托帽,脚踏玄色缕金紧靿靴,她本就身姿挺拔,这装扮穿在身上毫不突兀,反而有种英姿勃勃的气度。

段文茵进屋后左右一顾,大步朝杜夫人和滕玉意走去:“恕我们来迟了,前头郡王殿下忙着疏散众人,我们几个不肯走,务必要过来瞧瞧才放心,夫人不曾受惊吓吧?玉儿可还安好?府上几位伤者现下如何?”

杜夫人领着滕玉意迎过去,笑着道:“劳夫人挂怀,现都无事了。”

滕玉意露出甜美笑容,规规矩矩上前行了一礼。

段文茵揽过滕玉意上下端详,鹅黄色半臂,单丝碧罗笼裙,幂篱的皂纱挡得住远处的窥视,却挡不住近距离的打量,仔细看下来,她由衷称叹,这孩子眸如清潭,肌色莹白如霜,当真是姝丽无双的美人。

“一晃三四年未见了,上回两家过亲时玉儿还是个小娃娃,如今都长得这么高了。头几日就听说玉儿要来,正好我也在长安,本想着这几日邀你去西明寺赏花,哪知刚来就出了这样的事,还好我们姨母也在,否则只怕要吓坏了。”

杜夫人热忱道:“这孩子心性强,怕倒是不曾怕,就是那妖物太骇人,回头得好好收收惊才好。”

言罢,杜夫人又带着滕玉意见过其他夫人,这里头既有镇国公府的姻亲,也有与滕绍有过袍泽之谊的同僚家眷。

说话间杜夫人望向段文茵的身后,只见门口站着一名年轻公子,锦衣玉冠,身姿如松,正是段小将军。

杜夫人心里眼里都漾开了笑,这门亲结得好,这孩子出落得愈发出色了。

段小将军颇为知礼,进屋之后垂眸拱手道:“晚辈见过夫人。”

杜夫人微笑颔首:“好,你有心了。”

寒暄了几句,杜夫人不经意看了看屋外,要不是成王世子珠玉在侧,满屋子的光彩都要挪到宁远身上去了,说来也怪,成王世子明明一副玩世不羁的模样,倒是比段小将军更惹眼些。

蔺承佑并不肯进来,在她们叙话的时候,他歪坐在外间的胡椅上,手指漫不经心地叩着把手,等到宫人奉茶上来,他将一道符盖在茶碗上,让他们速给安国公夫人服下。

董家的管事娘子进屋后一直跟在蔺承佑身边,眼看他忙完了,忙跪到蔺承佑面前: “世子,救人要紧,那救命的丹药还请再给老奴一粒。”

“没了。”蔺承佑答得很干脆。

屋子里寂然无声,众人视线都调了过去。

段宁远给杜夫人行过礼后便静立在一旁,面上沉稳自持,却藏不住眼睛里的忧惧,听了这话他强笑道:“世子最爱说笑。青云观遍揽天下道家奇珍,别说只是一瓶丹药,起死回生之术也不在话下。拿出来赏这仆妇吧,省得哭哭啼啼的惹人心烦。”

蔺承佑不紧不慢道:“那丹药叫六元丹,药材殊不易得,师尊为了炼制这瓶丹药没少费工夫,自己舍不得服用,给我做防身之用了,头先那一遭已经用光了,再拿一瓶也使得,只需等上几年就行了。”

段文茵和杜夫人相顾错愕,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六元丹,听说此药常人也可服用,不但可以却病延年,女子也可美肌容。

但炼制此药讲究机缘,十年未必能得一瓶,因为不易得,堪比物华天宝。

长安城里听过六元丹的人不少,无不心生贪念,放在别人身上,或许早就招灾惹祸了,只因是蔺承佑之物,才没人敢打主意。

管事娘子愕了半晌,忍不住放声大哭:“几年?我家娘子岂不是没救了?可怜娘子上月才及笈,如花似玉的模样,竟这般命苦。”

她边哭边趴伏到地上:“待会老爷赶来,定会肝肠寸断。夫人卧病在床,要是听到娘子的噩耗,只怕也不成了。都怪老奴蠢笨,滕将军家连三位下人都得了救,我家娘子却只能白白等死。”

这话听起来凄凉,但明里暗里都在指责滕玉意自私无情。

段文茵表情有些不自在,杜夫人下意识把滕玉意护到身后。

玉意这孩子行事从不论对错,最是护短,端福跟在玉意身边多年,一向忠心耿耿,哪怕方才的事再来一百回,玉意也只会做出同样的举动。

这事当然不能怨玉意,但董二娘毕竟正是鲜花般的年纪,若就此没了性命,真是憾事一桩。眼下只能指望成王世子还有旁的法子,否则——

众人心神都被管事娘子的哭声牵引,滕玉意却暗中留意胡床前的帘幄,就在段宁远跟蔺承佑对话时,帘内稍稍动了下,幅度极小,不留神未必能发现。她心里有数了,不动声色收回视线。

蔺承佑也在留意床帘,看见床前那微小的涟漪,嘴边露出一点讽意,待要起身,段宁远却再次和他打商量:“世子,除了六元丹,可还有别的法子?”

蔺承佑瞟了眼屋内,干脆重新坐下:“没有。这妖物草胎木心,今日赶上上巳节,正是它成魔之日,它法力本就非寻常妖物能比,越近子时邪气越盛,要不是有人提前砍断妖物一臂伤了它元气,六元丹也未必保得住伤者的性命。董二娘未能服药,我也没法子。”

段宁远喉结滚动,一字一顿道:“当真无药可救?”

“无药可救。”

绝圣和弃智忍不住道:“段小将军,我们师兄自己也受了伤,倘若还有六元丹,他为何不给自己服下?”

众人这才瞧见蔺承佑衣袍上还带着血迹,气色也比之前差许多。

宫人们方才吓破了胆,没顾得上留意蔺承佑的衣裳,这一望之下,顿时心惊胆战,一窝蜂拥上去,忙着侍奉巾栉:“世子,可要老奴派人去尚药局宣余奉御?”

蔺承佑不耐烦地抬臂挡开:“少大惊小怪的。”

管事娘子仍在哀哀啼哭:“真是飞来横祸,夫人患病,二娘整日在床头服侍,难得出来过趟节,就这样丢了性命。只需一粒药丸而已,为何这般心狠——”

段宁远木雕似地僵立着,满腔凄楚无处发泄,想起方才的事,怒而瞪向滕玉意。

这就是他的未婚妻?戴着面纱看不清面容,但这女子无疑是他见过的面目最可憎的人。

“来时路上还有说有笑,就这么没了。”管事娘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家二娘菩萨般的心肠,平日连花草都舍不得糟蹋,这是造的什么孽!为什么偏偏是二娘……”

段宁远脸颊的线条若隐若现,分明在紧紧咬牙,终于被这番话狠狠刺中心肠,冷不丁开口道:“滕娘子,药既然到了你手中,不求你没私心,但一共四粒丹药,凭什么滕家尽得,连一粒都不分给旁人?”

他嗓音都哑了,显然因为愤怒失去了理智。

段文茵断喝道:“宁远!”

杜夫人道:“段小将军,玉儿把药分给明珠她们时并不知道瓶中只有四粒药,若是提前知道不够分,断不会这样安排。”

“最后一粒时总该知道了?依旧给了自己的下人,可见她眼里只有自己,旁人的命对她来说轻如草芥。姐姐,你看明白了,如此自私霸道的女子,岂是段家的良配?”

众夫人瞠目结舌。蔺承佑抬头看向段宁远,眼里有些惊讶之色。

段文茵呆了片刻,勃然大怒道:“你胡说什么!”

滕玉意施了一礼,淡然看向段文茵:“夫人听到了,段小将军因为我救了滕家的下人,要跟滕家退亲。”

段文茵狠狠剜弟弟一眼,柔声宽慰滕玉意:“宁远席上饮了不少酒,脑子糊涂才会胡言乱语,玉儿你多担待些,这些醉话千万别往心里去。”

滕玉意颔首:“段小将军酒后失言要旁人多担待,我们在林中遇妖时又该请谁多担待?”

段宁远噎了一下。

“我们好不容易从林中逃出来,妖物又追到了紫云楼,当时揽霞阁大乱,表姐她们病情危重,我唯恐耽搁了救人的好时机,用药前未能估量药丸的数量,出来时才知道只剩一粒,段小将军,换作你会怎么办?”

段宁远忿忿道:“滕家既已得了三粒,为了公允起见,最后一粒理当分给旁人。”

“但端福并不只是滕家的下人。”滕玉意语调冰冷,“若不是有端福抵挡一阵,我们早都死在林中了。如今他性命垂危,我得了药却不救,岂不成了忘恩负义之徒了?”

段宁远咬了咬牙,她分明在强词夺理,碍于太多人在场,他竟无法堂而皇之驳斥。

“在你们眼中,端福只是个地位卑贱的下人,但他何尝不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一个人若连自己恩人都不顾,拿什么去搭救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倒想问问段小将军,你将我视作仇敌,究竟是怪我救了自己的救命恩人,还是怨我没能力救董二娘?假如我把药给了董二娘却不顾端福,你还会痛斥我行事不公么?!”

段宁远一僵,仿佛被人扇了一个耳光,脸上火辣辣露出惭色。

诸位夫人都是过来人,看看胡床前的厚帘又看看管事娘子,慢慢回过味来了。

早在院子里的时候,宫人就说过董二娘能进紫云楼全托永安侯夫人关照,段小将军匆匆赶来,不过问滕家下人,反对滕玉意横加指责,哪像为了滕家而来,倒像是冲着董二娘来的。

杜夫人越想越心寒,瞪向段宁远:“玉儿今晚几番遭受惊吓,段小将军漠不关心也就罢了,怎能连当时的情况未弄明白就怪罪到玉儿头上,她年纪虽小,遇事尚能冷静自持,能救下这么多人,玉儿占一半功劳。换成别的孩子,别说发药救人,早吓昏好几回了。

“段小将但凡还有心,稍稍想一想就明白了。药不够了,并非玉儿的错。‘自私霸道’这样的话,我们玉儿受不起,‘良配’不‘良配’,段小将军没资格说这样的混账话!”

段宁远羞惭满面,方才他心智大乱迁怒他人,如今冷静下来,也知自己做得过火,当着众人的面,他自知无可辩驳,干脆撩起衣袍欲要赔罪。

滕玉意心中冷笑,到了这一步,怎肯给他开口自辩的机会,她垂泪福了一福,再次开口道:“段小将军是顶天立地的男儿,说出去的话没有收回的道理,既然段小将军亲口说要退婚,还请诸位夫人做个见证。”

段文茵面色大变,滕玉意这话摆明了要反将一军,早该料到滕家的孩子极有主意,绝不会白受委屈不还击,她忙打着哈哈道:“玉儿误会了,董家的管事娘子哭闹不休,听了难免让人不舒服,宁远问出那番话,无非想叫这糊涂妇人自己想通其中的道理,本意是想化解误会,绝没有反过来质问自家人的意思。宁远,我早说你过于刚直,原是一片好心,说出来的醉话净惹玉儿误会,你现在心里一定懊悔莫及,还愣着做什么,快给玉儿和夫人赔礼道歉!”

滕玉意“黯然”摇头:“段小将军醉酒还是伤心,我也分不大清,明日我写信将此事告知阿耶,请他拿定主意。各位夫人阅历多,看事也明白,今晚的事还请你们帮着做个公断。”

众夫人原不想卷入两家是非,但听到滕玉意执意要将此事告知滕绍,可见这孩子不会让段家糊弄过去,滕绍是个厉害人物,段小将军今晚的做法也着实让人心寒,她们不好再揣着明白装糊涂,忙道:“可怜见的,刚到长安就遇到这许多事,我们心里都明白,玉儿受委屈了。”

段宁远脸色青一真红一阵,段文茵气恼又无奈,玉意这孩子看着不谙世事,性子却如此决断,几句话的工夫,竟要把退婚之事坐定了。

这下如何是好,宁远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犯糊涂,叫人想遮掩都无从遮掩,真闹到退婚的地步,过错可全在弟弟身上。今晚出了紫云楼,明日流言蜚语便会传遍长安。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有红包~

第 9 章

她心里把段宁远狠骂了一通,此事非同小可,传出去有损镇国公府的名声,弟弟举措失当,不宜再一味强辩,真想打消玉意的念头,还得她这个做姐姐的来转圜。

她酝酿一番待要开口,滕玉意突然向外屋的蔺承佑行了一礼:“敢问世子,中了妖毒之人,不服药的话能挺多少个时辰?”

蔺承佑瞟了眼露在帘外的那五双鞋,那人倒沉得住气,进屋这么久,到现在都没露出破绽,他懒洋洋放下茶盏,起身往里走:“顶多两个时辰吧。”

滕玉意点点头走向胡床,边走边挤出几滴假惺惺的眼泪:“从事发到现在,少说有两个时辰了,想来董二娘已经仙逝了,没能救成她,我心里也不好受。”

她走到帘前作势要行礼,哪知头晕眼花,一下子没能站稳,胳膊不小心杵到董二娘的腿上,压得董二娘浑身一僵。

滕玉意当即做出惊慌模样,骇然后退道:“董二娘、董二娘她动了。”

众人大吃一惊,急忙拥到胡床前。

管事娘子第一个打开帘子探鼻息,热丝丝的气息喷到指尖,果真还活着。她先是狂喜而后疑惑,早过了两个时辰了,二娘为何未服药也无事。

杜夫人抻长了脖子张望,也是满脸震惊,端福他们中毒后的脸色她是见过的,活像扣了一面金锅,哪像这位小娘子,气色跟常人没什么两样。

其他人愕然相顾,中妖毒该是什么情形她们没领教过,但这哪像将死之人?

绝圣和弃智装模作样凑热闹,师兄早示意他们到帘后一探究竟,但他们忙着用符汤引出安国公夫人体内的妖毒,一直没顾上察看那四名伤者。

滕娘子这一招出其不意,正中他们下怀,扭头看师兄,师兄满脸坏笑,干脆抱着胳膊看起了热闹。

段宁远震惊过后,露出大喜之色,一时情难自禁,疾步往床边走,被段文茵厉目一瞪,又硬生生停下。

“这是怎么回事?”段文茵自己探到帘后,错愕地看董二娘的脸色,“世子方才不是说过,真要中了那妖物的邪毒,最多支撑两个时辰。”

两下里一对比,她渐渐起了疑心,莫非未中毒,只是吓昏过去了?闹得这样大,论理早该有动静了。

屋子里一时鸦雀无声,这情形断不像中毒,众人心思浮动,连段宁远也有些疑虑。

滕玉意挑起一边秀眉,董二娘不动如山,为了段宁远还是为了成王世子的六元丹?刚才她压得极重,本以为董二娘吃痛不过会叫出来,怎料此人竟生生忍住了,早知她该用头上的簪子狠狠扎一扎,眼下对方有了防备,还如何证明是真昏还是装睡。

她故作惶然:“会不会并非中妖毒,而是中了别的邪术?”

屋里的人一愣,管事娘子回想方才情形,陡然意识到,二娘昏过去后的种种表现与滕家那几个并不一致,当时她五内俱焚未曾细究,此时却越想越不对劲。

她心里隐约有些不安,忙顺着滕玉意的话头道:“对对对,来江畔的路上撞见那妖物后就昏死过去了,未必是中了妖毒,妖怪那般诡诈,没准二娘着了别的道也未可知。”

绝圣冷不丁道:“这位婆婆,您是说我师兄看走了眼嘛?我师兄年纪虽不大,道术上可从未走过眼。”

管事娘子慌忙摇头:“断不敢小瞧世子的道术,只是我家二娘撞邪后迟迟不醒,总该有个缘故,世子道法高妙,求您再帮着仔细瞧一瞧。”

“我看是惊吓过度。”蔺承佑抚了抚下巴,“体弱之人遇到这样的邪祟,神魂久久不能归位也是有的。”

段宁远暗松口气,忙道:“多半是如此了。”

管事娘子趁势跪下磕头:“我家娘子素来比旁人体弱,不知世子可有对策。”

蔺承佑笑道:“有,当然有。”

他不紧不慢朝胡床前走了两步,猛不防屈指一弹,一道银光从他襕袍前划过,笔直弹入了厚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