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伯一愕:“府里这样的护卫倒是有,但就算身量纤细,也是一副粗相,遇到细心些的,一眼就会穿帮。”

“今日来不及细细挑了,你先让他们临时应付一下,嘱咐他们不要开口说话即可。”

程伯心下纳罕,但还是应了:“老奴交代下去。”

滕玉意低头看了看自己刚才画的画,将其捧起来递给程伯:“程伯,你可见过画上这个人?”

程伯接过画卷,见是一位披着乌黑斗篷的人,奇怪这人连脸都未露,身上却莫名散发出一种森冷可怖的气息。

他仔仔细细看了许久,末了摇摇头:“没见过,此人单单只有这件斗篷么,有没有旁的辨识物?”

“没有。”滕玉意叹气。

“他身上这件斗篷的料子呢,是皮料还是毡料?”

滕玉意暗忖,皮料论理有光泽,当晚月光如昼,那人身上的斗篷却灰扑扑的。

“应该不是皮料。有点像毡料,不过里头缝着裘皮也未可知。”

“娘子可瞧见了此人的袜舄?”

“没瞧见。”滕玉意起身踱步,“不过此人年纪应该不是很大,因为动作很轻捷,身量么,大概比端福要高半个头。这个人非常危险,从即日起,你找人日夜打探画上人的消息,只要见到此人的行迹,马上给我回话。”

程伯并不多问,卷起画轴收入怀中:“老奴这就着人去办。”

滕玉意正色道:“程伯,这件事得你亲自来做,切莫打草惊蛇。”

程伯怔了怔,抬眼看滕玉意面色凝重,缓缓点头道:“老奴知道了。”

***

下午滕玉意拾掇好出门,门外果有两名护卫候着了,都穿了石榴襦裙,扮作侍女的模样。

滕玉意绕着两名护卫走了一圈,勉强算满意,便让他们另乘一车跟在她的车后。

到杜府接了杜庭兰,姐妹两个便在车里闲聊。

“听程伯说,卢兆安如今也算长安的名人了,世人都夸他文章秀逸,郑仆射素来爱才,尤其对卢兆安青眼有加,有意将二女儿许给卢兆安,只等着吏部的选考结束了。卢兆安这小人近日忙着去京中各名宦府中拜谒,不知结识了多少权贵。人人都说此子风骨奇秀,日后定为良相。”

杜庭兰默默听着。

“阿姐,你难过了?”

杜庭兰摇摇头:“我只是在想,我当初为何会看上卢兆安。这几日我偶尔想起此人,倒也不再伤心难过,只奇怪那时候怎么就迷了心窍。”

滕玉意腹诽,图他皮相好?图他会花言巧语?

她咳了一声,把程伯整理的名单展开给杜庭兰看:“阿姐你瞧,这名单上都是善诗赋的少年郎君和小娘子,当中不乏才德兼备之人,你要是愿意,在诗会上多加留意。”

杜庭兰脸一红:“我说你为何非要拉我来参加诗会,原来打着这主意。”

滕玉意哼哼:“我知道阿姐自小喜欢诗墨,当初倾心卢兆安,怕是与此人惯会嘲风弄月有关。程伯跟我说了,这诗会往年有成王妃亲自把关,赴会者先不论诗才如何,大多品行端正,只因最近成王夫妇不在长安,才叫卢兆安这样的东西混进去了,待会阿姐不必理会卢兆安,他有我来对付,你只管瞧别的郎君就是了,若有瞧得上的,只管告诉我。”

杜庭兰扑哧一声笑起来:“瞧你说的这些话,像个小大人似的。”

“横竖今日天气晴好,阿姐就当出来散散心吧。”滕玉意掀开窗帷往外看,“噫,外头那人可是卢兆安?”

原来不知不觉到了成王府门口,阶前正有一位青衫幞头的男子下马,滕玉意前世见过卢兆安一面,只是不甚笃定,这人气度潇潇,相貌极其出众,一到门口就被请进了成王府,看样子颇受礼遇。

杜庭兰面色复杂:“就是他。”

滕玉意点点头,拉着杜庭兰下了犊车。后头两个假婢女也跳下车,不声不响跟了上来。

下人笑吟吟过来道:“是滕娘子和杜娘子吧,请随小人来。”

这老仆未语先笑,品貌端庄,滕玉意和杜庭兰随其入内,边走边打量成王府,沿路不闻喧嚣之声,偶尔有婢女们迤逦而来,立即会谦恭地退到一旁。

路过一处桃林时,林间忽然窜过来一道黑影,滕玉意和杜庭兰猝不及防,吓得连连后退。

假婢冲上来便要护主,滕玉意瞧清那黑影是什么东西,急忙大咳一声。

护卫们虽然疑惑,却也按捺着不敢再动。

那黑影嗷呜嗷呜叫着,趴伏下来挡住了滕玉意的去路。

杜庭兰看清是蔺承佑的那只小黑豹,瞬间脸都吓白了,忙把滕玉意护在自己身后。

蔺承佑笑眯眯从林间走出来,老仆不明白小主人为何要拦着滕杜二人,忙上前道:“世子,这是郡主邀来的贵客。”

“我知道。”蔺承佑直视着滕玉意,“我拦的就是滕娘子。你们都下去,我有话要问她。”

杜庭兰惊疑不定,强笑道:“不知世子有什么话要问,若是想打听什么,当着我们的面问也是一样的。”

蔺承佑并不看杜庭兰,只笑说:“滕娘子,我倒是不介意当众问你几个问题,不过你可想清楚了,究竟是想让我在这儿问,还是在诗会上当众问?”

滕玉意眼角一跳,早想好了怎样应对蔺承佑,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心里挣扎一番,附耳对杜庭兰说了几句话,杜庭兰一惊。

滕玉意又看向身后的两名假婢女,二人点点头,戒备地退到一边。

蔺承佑冲老仆道:“把他们领到一边去。”

老仆应了,低头把杜庭兰和护卫远远地领到林中另一头,确保能看见蔺承佑和滕玉意的身影,却听不见二人说话。

第 26 章

滕玉意迅速在脑海中过了一遍, 自觉整盘计划天-衣无缝,便率先开了腔:“不知世子找我何事?”

蔺承佑扫她一眼,懒洋洋道:“记得那晚我就跟你说过, 你拿痒痒虫去做什么我管不着, 别害人别连累青云观的名声就成, 可你不但拿虫子去害人, 还险些害我替你背黑锅,滕玉意,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可以把天下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啊?”

滕玉意一脸震惊:“世子的话我听不大懂, 我虽因为好奇讨了些虫子回去玩, 但从未把这东西拿出府过,世子说我算计人,究竟指的什么?”

蔺承佑玩味地看着她:“装得真够像的,你是吃定我拿不出你害人的证据了?”

滕玉意无辜摇头:“实不知我做错了什么——”

话未说完,她突然一顿:“世子该不会以为段小将军是我投的虫吧?昨晚世子也在场,想必你也听见了,段小将军一染上痒痒虫,京兆府的董二娘就见好了,可见他是从董二娘处染的, 世子怎能怀疑是我投虫?”

蔺承佑抚了抚下巴:“本来还想给你个主动坦白的机会,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现在开始数三声, 你最好想清楚了再答话,自己交代是一回事,由我来说的话, 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滕玉意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有点沉不住气了,莫非哪里出了纰漏?绝不会。

她一面让人给段宁远投毒,一面让程伯拿着药粉偷偷给董二娘解毒,两个环节一套上,可谓毫无破绽,再借着段老夫人寿宴把两件事同时暴露人前,众人会顺理成章认定段宁远的虫是从董二娘身上传的,如此既不会牵扯到她头上,也不会连累青云观的名声。

蔺承佑即便知道她手里有虫,也无法确定那虫子是董二娘传给段宁远的还是她故意投的。没把握的事,他凭什么来找她麻烦。

想到这她重新镇定下来。

蔺承佑观赏着她脸上的每一个细微表情,有意思,狡诈的人他见多了,理直气壮到这地步的少有,任谁看到滕玉意这张鲜花般的脸蛋,都不会想到她布局害人如此娴熟吧。

他口中继续数道:“二。”

小黑豹跟主人配合得极好,用爪子摸了摸自己的脸,喷出第二口气。

滕玉意盯着蔺承佑,心里突然有些没底了,近日因为急于退亲,行事难免有些急切,昨晚虽说狠狠惩治了段家人,但心里总残留着一个模糊的影子,像是忽略了某些关键处,让她心生不安。

可惜昨晚光顾着高兴,回家后也没细思量就睡了,今早醒来事又忙,更顾不上从头捋一捋。

究竟是忽略了哪一处?她面上假装平静,腹内却暗自盘算,忽然闪过一念,顿时浑身一僵。

糟了,原来是那一环露了破绽,前几日她只求狠狠出一口恶气,把虫子交出去时曾嘱咐程伯:“多投几只虫子给段宁远,让他多吃些苦头。”

当时说得痛快,却忘记先向绝圣弃智求证蔺承佑给董二娘投了几只了。

假如蔺承佑只投了一两只,段宁远身上却有十来只,蔺承佑只要一过去解毒就知道了,那么多虫子绝不可能是从董二娘身上传过来的。

难怪他今天找她麻烦,此事瞒得过别人,断乎瞒不过蔺承佑,现在怎么办,蔺承佑可不好对付,真要向他坦白?他不会一怒之下把这件事宣扬出去吧。

小黑豹像是感觉到了滕玉意的紧张,爬起来绕着她踱了一圈,仰头又喷出一口气。

蔺承佑脸上笑意更甚,马上就要说出最后一个数了。

滕玉意心口一缩,闭目咬牙道:“我说!”

“一。”蔺承佑坏笑道,“晚了。”

滕玉意据理力争:“我松口在先,世子说‘一’在后,怎么就叫晚了?”

“我说的三声是指的它。”蔺承佑往俊奴一指,“它刚才喷了三口气,你没听见?”

滕玉意倒抽一口气。

“自己磨磨蹭蹭不肯说实话,怎好意思怪俊奴不给你机会?”蔺承佑堪称厚颜无耻,“你用我的虫子为自己谋算退婚,也不先问问我愿不愿意被卷进这种事。本来你可以做得更隐秘些,比如只投两只,那样我就算怀疑你,也拿不出确凿证据,可惜你手黑惯了,一口气给段宁远投了十来只。”

他坏笑道:“不过这也不奇怪,你好不容易弄到那么多痒痒虫,若是只投一两只,怕是比自己染了痒痒虫还难过吧。”

滕玉意咬住红唇,蔺承佑竟把她的心思猜得那般透,只投两只虫,委实太便宜段宁远了。如今错已铸成,后悔也晚了,只恨当初太大意,要是事先核算过董二娘身上的毒虫数目,岂会被蔺承佑抓到把柄。

蔺承佑又道:“昨日我去给段氏母子解毒的时候,在段宁远和段夫人身上分别发现了八只和四只虫,一只就可以让人生不如死,何况这么多,怪不得他们发作起来那般凶。滕玉意,你要退亲是你的事,把青云观卷进来,问过我的意见么?”

滕玉意酝酿一番,清莹的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世子,我虽用了你的虫,但目的只是为了自保,段宁远与董二娘有染是事实,我不过顺水推舟把丑事揭露出来而已,我只求退亲,并没有陷害别人,世子想必也知道我的难处,所以才把人都支开吧。”

蔺承佑看着她,明明把青云观和镇国公府都耍得团团转,偏在所有人面前装得楚楚可怜。

但她这话没说错,问罪归问罪,他可没打算替段宁远平反,所以就算他昨晚就知道了原委,也决意烂在肚子里。

但她明明可以想出别的好法子来退亲,却选了一个最便捷的法子,想她布局前,并未想过稍有不慎就会连累青云观的名声,可见在她心中,如何尽快得手才是第一。

他没看错她,她就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哪怕她有意识顾全青云观的名声,却因并不清楚虫子习性,不小心露出了马脚。昨晚在场之人,只要稍稍了解痒痒虫,都会疑心到青云观头上。

为了替她和青云观遮掩,他昨晚当着镇国公的面,不动声色逼俊奴把那十几只死虫的躯壳全吞进了肚子里,俊奴心里不痛快,一整天都拒绝吃饭。

不过这些事他自己知道就行了,没必要告诉她。

滕玉意看蔺承佑迟迟不开腔,只当他松动了,忙又含泪道:“我还记得,世子当初说只要我不用虫子害人,不连累青云观的名声,就不会找我麻烦,昨晚我虽用虫子对付段宁远,但他欺人在先,我那样做只能算回敬,绝不算行恶。至于连累青云观名声,更是无从说起。世子想必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所以不打算把此事告诉第二人,世子的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既然世子决定不再追究,我也就告辞了,今日得蒙郡主殿下相邀,不便让郡主久等。”

她敛衽一礼,抬步要走,不料刚迈一步,蔺承佑伸出一臂拦住她:“慢着。”

滕玉意假装一怔:“世子——”

她话音未落,嗓间一阵辛麻,再要开口,喉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了。

她愣住,那感觉越来越强烈,连舌头都开始发钝。

她很快意识到自己中毒了,怒瞪蔺承佑:世子这是何意?

试着张口,半点声音都发不出。

她心里却愈发恼怒,只恨今日未着胡服不便带暗器,不然还可以还击他一下。

她无声骂道:蔺承佑,你怎能不守信用,快给我解开!

你、你这个卑劣小人。

蔺承佑等滕玉意骂够了,摸了摸耳朵道:“段家的事到我这就打止了,绝不会有第二人知道。只要你把剩下的虫子还回来,痒痒虫的事也从此一笔勾销,但你别忘了,你我还有别的事需清算。”

滕玉意惊疑不定。

“那晚在紫云楼,我好心替你解妖毒,结果你害得我口不能言。”蔺承佑负手绕她走了一圈,“捉妖回房被你推入水中,胳膊上无故被你扎了两下,簪子上是不是不只染了一种毒?不然伤口为何到现在不能结痂,至于痒痒虫的事,你虽不算行恶,但你不打招呼就擅自用青云观之物为自己谋私,可见你压根没把青云观放在眼里,这些加起来,够不够让你一个月不说话?”

滕玉意张了张嘴,然而舌头已经毫无知觉了,她心乱如麻,解药在他手中,此时不宜再硬碰硬,于是又淌出几滴眼泪,可怜巴巴地望着蔺承佑。

蔺承佑瞟她一眼,那双泪眼黑白分明,像个孩子似的,小小年纪就养成这份狠辣,真让人匪夷所思,以往她在扬州如何他不管,撞到他手里可就没那么便宜了,让她狠狠吃一次教训,没准以后还能学好。

“不就是暂时不能说话,有这么难受吗?”他和颜悦色道,“滕娘子平日惯会狡辩,趁这机会好好歇一歇嗓子。”

说着呼哨一声,引着俊奴扬长而去。

滕玉意恨恨盯着蔺承佑的背影,此时追上去必定讨不到好,不知绝圣和弃智有没有解药,要不要马上出府去寻他们。

哪知蔺承佑本来都要走了,重又退回来笑道:“忘告诉你了,这毒只有我一个人能解。”

滕玉意哭得越发凶了,那头杜庭兰看蔺承佑走了,赶忙奔过来,一到近前就看到滕玉意泪痕满面,不由心里一慌:“阿玉,出什么事了?”

明明斯斯文文说着话,好好地怎会哭起来了。

滕玉意早把眼泪收起来了,清清嗓子想开腔,只恨喉咙里如同塞入一块木头。

她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冲杜庭兰摇了摇头。

杜庭兰大惊失色:“你说不了话了?”

滕玉意点点头。

“成王世子弄的?”杜庭兰错愕。

滕玉意恨恨,除了他还能有谁。

杜庭兰倒抽一口气:“欺人太甚,我去找成王世子给你解毒,不,我去找成王妃,让王妃替你主持公道。”

滕玉意无奈把杜庭兰拽回来,在她手心画了画:没用的,成王夫妇不在长安。

“对,我一乱就忘了,那我就去青云观找——”

滕玉意继续画:清虚子也不在。

“难道就没人管得了此子了吗?”

有,宫里的圣人和皇后,可惜凡人轻易见不着。

杜庭兰焦急思量一番,忽然抬头:“别忘了还有郡主,既然今日邀我们前来赴诗会,主人怎能如此欺负客人,我们去找郡主。”

滕玉意摇头,阿芝郡主开口闭口都是哥哥,不稀里糊涂帮蔺承佑算计她们就罢了,怎会帮她们讨解药。

不过……她皱眉思量,目下也只能如此了,真要一怒之下离开成王府,回头再想找蔺承佑解毒,怕是连此人的面都见不到了。

杜庭兰怒道:“阿玉你先别急,横竖姨父回长安了,大不了把此事告诉姨父,让姨父去宫中找圣人好好说道说道此事。”

滕玉意在杜庭兰掌心里画道:阿姐,真要告到御前,蔺承佑必定会把来龙去脉都说出来,到那时候蔺承佑顶多被叱责几句,但我暗算段宁远的事就捂不住了。不如先去见静德郡主,待会再见机行事。

两人又商量了几句,滕玉意回头寻找成王府那位老下人,老仆仍有些发懵,方才离得太远,只看到小郎君对这位小娘子有说有笑的,他只当小郎君开窍了,还窃喜了一阵,然而走近看到滕玉意双眸含泪,才知不是那么回事。

杜庭兰含笑对老仆说:“不敢让郡主久等,烦请为我们带路。”

老仆回过神,忙笑道:“请随老奴来。”

***

诗会设在花园里的一处水榭里,轩窗半敞,清风习习。

滕玉意和杜庭兰踏上游廊时,水榭中已经坐了好些衣饰华贵的少年男女了。

静德郡主并未老老实实坐在席上,而是手握一根钓竿,挨着身边的小娘子,边说话边凭窗垂钓。

水榭内铺着紫茭席,岸上摆着果子和酒水,众人趺坐在席上,或交谈,或捧卷。

坐席的上首端坐着一位胡子花白的老儒,龙钟老态,昏昏然打着瞌睡。

老儒下首共有长长四排条案,东西相对,娘子们坐在一侧,郎君们坐在另一侧。

男宾席的第五位便坐着卢兆安,对面是郑仆射家的千金郑霜银。

卢兆安面上云淡风轻,但偶尔会不经意望一望郑霜银。

郑霜银脸有红霞,垂眸静坐在条案后。

杜庭兰进来看到二人情形,不小心趔趄了一下,被滕玉意不动声色一扶,重新稳住了身子。

卢兆安看见杜庭兰,笑容也是一滞,很快便恢复神色,若无其事偏过了脸。

他的上首还有四个位置,第二位坐着一位身穿墨绿蟒袍的男子,这人双眉秀长,皮肤白净,生得异常英俊,只眼窝有些深,五官不大像中原人士。

滕玉意打量此人身上的蟒袍,如此繁复瑰巧的绣工,非皇室子弟莫属,但此人显然不是中土人。

蟒袍男子听到下人回报,抬目朝滕玉意和杜庭兰看来。

“是滕娘子和杜娘子,快请入座吧。”静德郡主高高兴兴向众人做介绍,“这位是淮南节度使滕绍的千金,这位是国子监太学博士杜裕知家的小娘子,都是我的座上宾,特来参加今日诗会的。”

席上的人纷纷起身行礼:“见过滕娘子,见过杜娘子。”

滕玉意面带微笑,一一无声回礼。

众人瞧她不说话,不免有些古怪,就听门口婢女道:“世子。”

蔺承佑换了身大理寺低阶官员的青袍幞头,往门口一站,有种皎皎月光映满堂之感。

静德郡主高兴招手:“哥哥,快来。”

那位穿墨绿蟒袍的美男子抬头一望,起身迎接蔺承佑:“正说你怎么还没露面。”

蔺承佑神采奕奕,边走边道:“被些小事给绊住了。”

滕玉意面上维持恬静的笑容,心里却恨不得射出无数支毒箭扎死蔺承佑。

杜庭兰忍气拉住滕玉意,柔声向众人解释道:“妹妹这两日身子不大好,嗓子哑了,说不出话。”

众人同情地点头:“原来是这么回事,滕娘子,杜娘子,快请坐。”

蟒袍男子听了这话,朝滕玉意看了看,随手从箭袖中取出一样物事,走到滕玉意面前,微笑道:“滕娘子,这是赤玉糖,我们南诏一位善丹青的老仙人炼制的,味道有些辛辣,但能清肺润嗓,娘子嗓子不舒服,可将其含入口中,不出几日便会好转。”

下人悄声介绍:“滕娘子,杜娘子,这位是南诏国的太子顾宪。”

滕玉意一震,南诏国。

阿芝用柔嫩的小手握住滕玉意的手:“滕娘子,你嗓子很难过么?宪哥哥身上经常带着草药,药方剑走偏锋,与中原有些不同,要不你试试吧,或许能对你的病症。”

滕玉意想起邬莹莹和父亲书房里的那些信,绽出笑容点了点头,意思是多谢。

她自是不指望这东西能解蔺承佑的毒,不过今日能结识一位南诏国的人,也算不虚此行,她从仆从手中接过药,欠身冲顾宪行礼。

顾宪回了一礼,笑容如三月融融的春光。

第 27 章

滕玉意取了一粒药含入口中, 这药甘甜如蜜,幽幽有股清凉异香,若是平时服下, 定能生津止痛, 但此时她喉头如木头般全无知觉, 吃下药也不见好转。

顾宪并没指望滕玉意立刻能说话, 看她表情宁静,想来这药有些安抚之用,便温声道:“此药只能治表, 祛根还需配合内服的药剂, 滕娘子若是觉得好些,往后可随身带着此药,不拘早晚,只要觉得不舒服即可含服一粒。”

滕玉意含笑点头。

蔺承佑一旁看着,居然没吭声。

顾宪忙完给药的事,扭身才发现蔺承佑笑容古怪,他怔了一下,正要问蔺承佑是不是认识滕玉意,不料蔺承佑牵过阿芝的手, 率先朝上首走了:“时辰不早了,诸位请入席吧。”

顾宪自顾自落了座:“还没问你呢, 前日你把我那匹如意骝牵走做什么?”

蔺承佑接过侍女递来的宾客名册,漫应道:“看看是如意骝跑得快还是我的紫风跑得快。”

“那么谁赢了。”

蔺承佑抬头一笑:“笑话,当然是我的紫风。”

顾宪轻叹:“一局算什么, 我那匹如意骝老了点,回头我们再多比几回。”

“欸,那就说定了,但是你别忘了,我的规矩一向是输了就得赔马。”

滕玉意接过下人递来的茶水,暗忖这个顾宪不但认识蔺承佑,两人关系似乎还不错。

待众人都坐好了,蔺承佑笑道:“舍妹每半月举办一回诗会,多蒙各位诗豪赏光前来助兴。以往每常由家母陪舍妹做东,但自从爷娘出游,这诗会已搁置小半年了,今日舍妹重新起社,我这做兄长的本该在此作陪,怎奈有要事在身,不得不先走一步,为表歉意,我备了些笔墨纸砚作赔礼,还请诸位看在舍妹的面子上笑纳。”

说罢击了击掌,仆从们鱼贯而入,每人捧了一个白香木托盘,依次摆在客人们的条案上。

托盘里摆放着一套笔砚墨,皆为上品,那叠纸笺不知是桑皮还是苎麻所做,光厚匀细,极其显墨,正适合用来誊诗。

砚乃是龙须砚,每张砚的底座上已经提前用小篆刻上了宾客的名字,如此一来,即便是脸皮再薄的客人,也可以堂而皇之地将这份厚礼拿回家去。

众人难言惊讶之色,今晚来参加这场诗会的,除了世家子弟,还有不少出自白屋寒门的穷酸儒生,这套笔墨纸砚对贵户来说或许不算什么,但对于客囊羞涩的举子来说,简直堪比甘霖。

这一下宾客尽欢,人人都钦服。

滕玉意没动那笔墨,杜庭兰却微讶。

郡主毕竟才九岁,行事不可能如此周全,想来这是成王世子安排的,难得的是赠笔墨而非赠金银,大大地照顾了孤标文人们的尊严。蔺承佑出手又大方,光那一扎厚笺就足够每人用个小半年了。

此人面上看着玩世不羁,没想到为了让妹妹高兴,连一个小打小闹的诗会也肯花费这样的心思。

静德郡主看请来的小郎君和小娘子都很高兴,也学着哥哥说话的语气,吩咐婢女道:“既然诗豪们都到齐了,快把茶点都呈上来吧,记得各人爱用的点心不一样,莫要弄混了。”

婢女笑着捧好宾客名册:“婢子已经再三核实过,万万不敢出差错。”

蔺承佑同顾宪闲聊了几句,起身走到上首,挨着那位一直在打瞌睡的老儒坐下,咳了一声:“夫子?”

这老儒是本朝有名的大儒,人称虞公,成王府特地从国子监请的老师,每月都会来主持诗会,被蔺承佑的咳嗽声一吵,他慢吞吞掀开眼皮,见是蔺承佑,表情瞬间转为惊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