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玉意细细说了昨晚的事。

蔺承佑跟同僚对视一眼:“王公子可以走了,把霍丘叫进来问话。”

滕玉意告辞离去。

到了晌午时分,青芝的尸首被抬走了,众人的禁足令解封,被告知可以自行在楼内活动。

趁霍丘未归,滕玉意问程伯:“早上打听到了什么?”

程伯道:“这口井是楼里用来浣洗衣裳的,早上粗使仆妇过来汲水,发现水桶搁在井边,往内一看才发现了里头的青芝,仆妇吓得失张失智,呼喊声引来了世子等人,世子察看尸首时似是发现了不妥,自己留在井边看守,令人去大理寺找人,再后来的事小姐便都知道了。”

滕玉意颔首,不愧是程伯,短短工夫就能打听到这许多细节。

“程伯,你眼力好,可看到青芝身上有什么异样?”

“老奴想法子走近看了,尸首上没有伤口,衣裳也并无破损,指甲里有些淤泥,略微泛碧色,估计是井壁上的青苔,应该是投井后抓挠井壁所致。”

“抓挠井壁?”

程伯道:“老奴以前见过投井自尽之人,与青芝的情状很像。井水很深,又是头朝下跳入,估计是投井又后悔,想自救却晚了,被发现时应该断气不久,因为手指头尚未泡出皲痕。如被人强行从后头推进去,挣扎时胸腹处的衣裳应该会有刮擦,身上也会带些伤口,所以老奴才猜青芝并非被人谋害,不过这都是泛泛一说,究竟如何,恐怕只有检尸之人才知道了。”

这就奇怪了,如果青芝死因并无可疑,蔺承佑何必如此大费周章,他究竟发现了什么,居然把人挨个叫去审问。

未几,霍丘回来了。

“世子把小人叫过去,问的全是细枝末节,譬如青芝本来是什么神情、被小人喝住时有什么变化、手里拿着哪些东西、头上可戴了簪环……小人记性算好的,却也架不住这样问,颠过来倒过去的,想起来一点就吐露一点,世子见实在问不出什么了,这才放小人回来。”

滕玉意点点头:“我们把知道的都说出来了,接下来的事就不与我们相干了,楼里耳目混杂,你和程伯在外头不必刻意打听,就算听到了什么也不要理会,回来私底下说。”

说罢去前楼用膳,东明观五道正在厅中议论此事:“真是想不到,昨晚尸邪未来,倒是出的别的乱子。听说这个青芝是那位被毁容的前都知的婢女,主人好端端的,婢女却寻了短见。”

见美声音一低:“查清楚了?真是自尽?”

“大理寺的官员公然说的,世子在旁听了也无异议,料着无甚可疑,否则怎么一个疑犯都没带走?”

众道松了口气:“那就好,昨晚楼里那么多人,如果婢女是被人所害,这行凶之人未免也太冷血大胆。”

他们这厢放言高论,厅中不少人都悄然竖着耳朵,听说青芝是跳井自尽,众妓神色稍见和缓。

见仙看到滕玉意,热情打招呼:“王公子。”

滕玉意左右一顾,奇怪没看到贺明生,本来还想吩咐他安排酒膳,只好先作罢。

“各位上人安好。”

“咦,王公子,你嗓子好了?”

“伤风几日,早就见好了,昨晚喝了一席酒,早上起来就能说话了。”

见天笑眯眯道:“昨晚让王公子破费了,老道今日才从萼大娘口里得知一壶龙膏酒值五千,我等本来要酬君一局,可惜不出三日就能降服尸邪和金衣公子,往后再要请王公子出来喝酒,怕是没机会了。”

不出三日?滕玉意款款落座:“找到对付尸邪和金衣公子的法子了?”

见乐瞧向厅中,看众妓纷纷识趣离座,这才低声道:“昨晚世子回到小佛堂,让我们专心找百年前玄阳观的异志录,结果巧了,王公子猜我们找到了什么?”

不等滕玉意发问,他笑嘻嘻道:“百年前也有一位叫清虚子的道士,此人曾与茂德年间一位艳妖交过手,不幸被艳妖所害,奇怪的是,艳妖自此也无消息了。世子怀疑这艳妖就是金衣公子,在小佛堂里找了半夜,果然发现异志上写了‘此妖乃异鸟所化’,而且打从这艳妖出现的那一年起,金衣公子便不见记载,等它再出现,已经是数年后的事了。”

见仙凤目微眯:“王公子该猜到了吧,前朝道人与金衣公子两败俱伤,一个当时就死了,一个失踪好几年,金衣公子忙着养伤去了,所以没机会作乱。还有一件事更古怪,据玄阳观异志所载,清虚子道长与金衣公子最后一次交手是在樊川附近,道长的尸首也是在樊川发现的。”

“樊川?尸邪生前被幽禁的那处行宫是不是就在樊川?”

见美一拍大腿:“我等一直没弄明白金衣公子和尸邪怎么搭上关系的,这不就来了?千丝万缕,渺若无痕,要不是偶然发现‘艳妖’的记载,怕是一辈子都查不到这二怪的渊源。”

“异志上可写了这是哪一年的事?”

“茂德十一年。”

滕玉意讶道:“当时尸邪还是个养在行宫里的公主,名叫丰阿宝,只有十三岁。光凭金衣公子在行宫附近受伤这一点,怕是无法确认二怪是如何相识的吧。”

“但是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到二怪之间的联系了,在那之后三年,丰阿宝身死,再十年后化作尸邪破土而出。金衣公子与其一同作怪,又被鄙观的祖师爷给镇压。”

“即便是真的,这与三日内降服妖物有何关联?”

见仙压低嗓门道:“先前仅是猜疑,实则并无证据,经过昨晚一遭,基本能确认二怪早就相识了。能同时被尸邪和妖物习练的诡术可不多,假如能在三日内找到相关记载,顺势再破解了要门,不就能将其一网打尽了?”

所以这是还没影子的事,滕玉意好奇道:“上回那位金衣公子似乎伤得不轻,不知可伤到了要害?”

“要害?“见美摆了摆手,“哪来的要害?”

滕玉意心头一紧,金衣公子竟没有要害,那她的“致命一刀”如何送出?

“此妖之所以能作怪百年,依仗的不只它千变万化的本领,还有它那一身飞翼,它真要想逃,,只需一振翅,转眼便会无影无踪,世子上回射中它几箭已经是不易了,估计与它硬闯府外的降魔阵有关,因为受了伤,行动才变得迟缓,这一下估计元气大伤,几年内都别想再作怪了,但想伤它的要害,却是难上加难。”

所以还是有了。滕玉意抿了口茶:“金衣公子本事再了得,说白了是一只禽妖,既是血肉所化,怎会没有紧要处?”

见乐竖起两指,作势往自己脸上一戳。

滕玉意面色一亮:“眼睛?”

见乐收回手:“不单单是禽妖,举凡在人间作乱的妖物,大多离不开眸子。不过据《妖经》上所载,金衣公子与旁的妖物不同,它那双眼睛惑乱人心的本事不在尸邪之下,只要被它一望,别说想刺中它眼睛,不先被它吃了就不错了,所以明知它要害在何处,却也徒唤奈何。”

滕玉意听得头皮发紧,小涯这个糟老头子,净出馊主意,本以为金衣公子本领在尸邪之下,下起手来也会相应地容易些,没想到这般凶险。

她回想那晚蔺承佑射箭的先后顺序,心念一动,一边摩挲盏沿,一边问:“尸邪呢?上回世子射中它五箭,不知可有什么讲究?”

“尸邪禀天地邪气而生,只要不被挫骨扬灰,再重的伤也可以慢慢自愈。”

滕玉意心凉了半截,这东西如此难缠,怪道是邪中之王,要不这次就算了,下回换个妖力低的邪物?

“不过嘛,尸邪可是有要害的,王公子猜猜,它的要害在何处?”

滕玉意来了精神,想起这怪物挑中了她和卷儿梨等人,据她所见,三人除了眼睛,别无相似之处,于是大胆猜测:“眼睛?”

五道齐齐摇头:“不对。”

滕玉意又想起尸邪出手时的情状,那红色曼陀罗般的尖锐指甲简直令人心悸。

“指甲?”

“也不对。”

滕玉意本想猜心窝,但也知尸邪无心,况且蔺承佑连射五箭,唯独放过了尸邪的心窝。

滕玉意越是猜不中,五道便越是眉飞色舞。

“贫道就知道王公子猜不中。”

“不如这样,王公子再猜三局,要是猜不中,王公子再请我等喝一回。”

滕玉意暗暗一嗤,这几个老头打的好主意,看出她对这东西感兴趣,绕来绕去想骗她的酒钱。

她沉吟一番,含笑道:“如果在下猜中了呢?各位上人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诸道低声商量一番,抚掌道:“依你所言!不过王公子要是输了,寻常的酒菜我们可不要,需得昨晚的龙膏酒才行。”

滕玉意笑道:“这有何难,谁有纸笔,我们立字为证。”

堂里的庙客送来一套笔墨,滕玉意把事项写下,交给诸道一一过目,又令他们按下手印,自己也签字画押,这才继续往下猜:“喉咙?”

“不对,不对。“

“腹心?”

见美兴奋得胡子发颤,仿佛那黑如纯漆的龙膏酒已经摆在眼前:“王公子,别怪贫道没提醒你,你只剩下一次机会了。”

滕玉意凝眉长叹:“这一局怕是要输了。”

这时庭外传来脚步声,来人却是蔺承佑,绝圣和弃智跟在后头。

蔺承佑扬了扬眉:“说什么这般热闹?”

五道兴致正浓,忙将来龙去脉说了:“世子快请坐,如果侥幸赢了酒,贫道借花献佛,厚颜答谢世子一局。”

见美又假意道:“方才人人都劝王公子慎重,哪知拦都拦不住。”

滕玉意无奈摊手:“是啊,拦都拦不住。”

蔺承佑似在等人,看上去有些漫不经心,令人奉了茗具来,一边烹茗一边看他们玩。

众道看滕玉意迟迟不开腔,一个劲地催促:“王公子,快猜吧。”

“愿赌服输,莫要抵赖才好。”

滕玉意不紧不慢放下茶盏,忽然笑道:“有了。牙齿?”

见美等人的笑容僵在脸上。

绝圣和弃智高兴得直搓手。

“不算不算。”见仙第一个站起来,“王公子分明是瞎蒙的。”

“就是,打赌之前已经猜了三回,打赌后又猜了三回,尸邪身上统共就这么多处,误打误撞罢了,不算不算。”

滕玉意一双眼睛从左至右一溜:“诸位道长方才怎么说的,‘愿赌服输,不能抵赖’,你们管我是怎么猜的,既然猜中了,就得服输。”

见喜笑眯眯道:“真要是王公子自己猜中的,贫道自无异议,可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王公子先前死活猜不中,怎么突然就猜中了?打赌无论输赢,全凭自己的本事,但要是有人暗中相助,也就谈不上公允了。”

蔺承佑一抬眼。

滕玉意讶道:“见喜道长,你是怀疑有人偷偷告诉在下?”

见喜瞄瞄绝圣和弃智,意有所指:“贫道没这个意思,但要让贫道输得心服口服,王公子得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绝圣和弃智气鼓鼓地正要开腔,被蔺承佑一拦。

他讥讽笑道:“今日我算是长见识了,东明观的前辈原来喜欢赖账,王公子怎么猜中的我不管,但我这两个师弟自从进来后统共才说了一句话,想诬赖他们暗中相助,经过我同意了么?”

见天眨巴眨巴眼睛,再闹下去把蔺承佑也得罪了就不好了,忙道:“见喜胡说八道,世子切莫往心里去。王公子,我们愿赌服输,你且说说吧,要我们替你做什么。”

滕玉意不冷不热道:“你们无故怀疑我使诈,光答应我这字据上的要求还不够,假如我能说出理由,你们还得给我和两位小道长赔礼道歉。”

“好!只要王公子能说出道理来,贫道必定好好赔罪。”

“嘿嘿,就怕王公子说不上来。”

“就是就是,能说早就说了。”

滕玉意冷笑:“那晚诸位道长为了让尸邪心念浮动,不断用言语激惹它,但直到世子说到它名叫丰阿宝,它似乎才真正有了怒意,当世子提到它一辈子都不能认爷娘时,这邪物不但癫狂发怒,嘴边还钻出两颗又尖又利的雪白獠牙。如果我没记错,之前世子虽用金笴射它,它却不痛不痒,獠牙露出后,身上的皮肉才开始发出恶臭,所以我猜它的要害就是那对獠牙,如非心神不宁,绝不会轻易露于人前,一旦拿出来示人,便是它凶力最弱之时。”

见喜呆了一瞬,起身深深一揖:“贫道枉口拔舌,险些污蔑了王公子和两位道长的清白,自知无礼,深感愧怍。”

见天等人也悻悻然赔罪:“想要贫道们怎么做,王公子只管提就是了。”

滕玉意把那张字据收到袖中,笑吟吟道:“不忙,这字据我先收着,等哪天想起来再来叨扰诸位上人。”

又状似无意道:“尸邪这对獠牙藏得这般深,是不是拔了之后它才能灰飞烟灭?就不知好不好拔。”

蔺承佑看了看滕玉意,冷不丁道:“王公子今日怎么有兴趣打听这些事?”

滕玉意眼波微转:“我跟它打了这几回交道,心中早就恨极,虽然无力对付此怪,也想知道它有哪些要害。”

蔺承佑摸摸下巴,正要说话,只听环佩叮当,萼姬领着一行霓衣金钗的妓人来了,

走到堂前站定,萼姬敛衽笑道:“奴家知道寻常姿色入不了世子的眼,特意挑了几位色艺双全的娘子过来,世子看得上谁,只管告诉奴家。”

众人一看,一下子来了八名都知,个个云鬓高耸,艳丽惊人。

蔺承佑目光从左至右掠了一遍,忽然一笑:“一个怕是不够。”

滕玉意一口茶险些喷出来,连忙放下茶盏。

众道目光闪烁,颇有些艳羡之色。

绝圣和弃智面色发窘,低头盯紧自己的脚尖。

萼姬目瞪口呆,蔺承佑以往虽来过彩凤楼两回,却从未叫娘子作陪,今日这是开窍了?

她忙用手中的白角扇掩住唇,乐不可支道:“世子年少气盛,正是贪新鲜的时候,不论一个还是八个,都依着世子。”

滕玉意心中一哂,程伯悄然近前道:“公子,房中那壶酒热得差不多了。”

滕玉意心知程伯借故带她离开此地,本来还想看一阵热闹,想想也觉得不妥,于是起身道:“在下先告辞了。”

五道神不守舍,哪还顾得上跟滕玉意打招呼,绝圣和弃智却急步跟上滕玉意:“王公子,师兄让我们跟着你。”

滕玉意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自己忙着寻欢作乐,当然要支开两个师弟了。

“你们是不是还没吃饭?正好我也没吃,我让他们把午膳送到房中来。”

“师兄给我们买吃的了。”弃智拍拍胸口,果然鼓鼓囊囊的。

他们一面说一面往外走,就听萼姬欢快道:“二楼就有雅间,向来是招待上客的,要不世子这就随奴家去楼上,奴家让人一并送酒食来。”

“二楼?不必了,就在后苑随便找间大屋子吧,能同时盛得下八个浴斛的那种。”

浴斛?还八个!

这回别说绝圣弃智,见美等人都是老脸一红,正当这时,贺明生带着两名庙客过来了,他身材肥硕,一动就是一身汗:“世子,你要的浴斛都备齐了,小人令人送到后苑了,不知要做何用。”

蔺承佑放下茶盏,吊儿郎当道:“浴斛里盛满水,把人领到装浴斛的房间等着。”

妓人有两个性情活泼些的,忍不住吃吃轻笑,贺明生瞪她们一眼,正要低斥几句,不料蔺承佑从怀中取出一铤金搁到桌上。

众妓顿时脸泛春色,她们是平康坊最出众的一等名妓,懂丝竹善文墨,平时轻易不出来见客,一贯只侍奉缙绅巨贾,缯彩珠宝看多了,论理是看不上一铤金的,但谁叫这是成王世子赏的,提前把赏金拿出来,可见他也甚是心急。

萼姬惊讶笑起来:“世子不用急着赏她们,伺候好了再赏也不迟。”

贺明生暧昧笑道:“看不出来吗?世子不想等了。”

蔺承佑在手中抛了抛那铤金,起身一笑:“走吧。”

忽又想起了什么,扭头道:“等一等,我怎么记得上回不止这些人,你们楼里别的都知呢?”

贺明生把擦汗的帕子塞回袖内,谄笑道:“世子好记性,确有两人病了在房里休息,小人怕病气冲撞了世子,也就没让她们来。”

蔺承佑道:“这两人叫什么名字,何时病的?”

“一个叫魏紫,一个叫姚黄,世子上回叫她们认过画,应该还记得她们。魏紫病了好几日了,姚黄则是上午才告不适,适才小人已经叫医工给她看过脉了。”

蔺承佑问:“她们病得重不重?”

“不算重,近来楼里出了好些怪事,魏紫和姚黄受了惊吓难免有些惫懒,只需喝几剂药,再调养数日就无妨了。”

“既不算重,那就叫她们出来吧。”

滕玉意脚下一顿,此君竟连病中之人都不放过。

作者有话要说:前面说过一次,题目《双邪》有几层含义,除了明面上的尸邪和金衣公子,还有暗处的一“邪”,所以这卷剧情较复杂,存稿期间不想分散剧情,后面的内容集中在十个大肥章里,很快就会揭晓谜底。

如果不想看阿大阿玉互动+合作破案,只想看到捉去彩凤楼一邪+双邪的情节,可以直接看本卷的最后一章。

下一更明晚八点。

第 34 章

贺明生傻了眼, 蔺承佑说完那话就坐了回去,竟是不打算走了。

很快就有侍婢簇拥着两名丽人过来,左边那个叫魏紫, 胸前两团白莹如霜, 走起路来摇曳多姿。

另一个娇小玲珑的美人叫姚黄, 身上俨然有种贵家千金的骄矜之气。

贺明生所言不假, 两人都有些恹恹的,魏紫唇上点着殷红欲滴的口脂,却掩不住憔悴的神色。

姚黄面容也见清减, 好在精神还不错, 她裙带里似是用了异香,行走时香馥袭人,到了近前一开腔,声音脆如黄鹂:“见过世子殿下。”

滕玉意早对姚黄的歌喉印象深刻,此时听她说话,只觉润如酥雨。

思量间一回头,绝圣和弃智都傻了眼,她心知这热闹不能再看了,忙把二人领回后苑, 到了房里,她笑眯眯给二人倒茶, 师兄公然狎妓不觉得臊,倒把师弟窘成这样。

“你们刚才去了何处?”她好心转移话题。

“其实没走多远。”绝圣双手接过茶盏,“师兄和严司直先是到对面的果子铺询问有没有人买过樱桃脯, 又到附近的首饰铺打听事情,末了去寄附铺(注)转了转,出来后天色不早了,师兄就和严司直就到邻近的酒肆用膳。”

果子铺?首饰铺?滕玉意抿了口茶,这个倒是好猜,无非在青芝房里发现了什么。

寄附铺又是怎么回事,青芝生前去当过东西么?

弃智从怀里取出来几包东西:“滕娘子,你尝尝这个。”

滕玉意见是一包饆饠,想来是蔺承佑给师弟买的,她并不肯接,只笑道:“你们留着自己吃吧,我不太爱吃胡食。”

弃智不容分说塞到滕玉意手里:“这个不太一样,滕娘子吃了就知道了。”

绝圣拼命点头:“我和弃智头一回吃到这样的饆饠,想着你们也爱吃才多拿回来几份,程伯伯、霍大哥,这是给你们的。”

程伯和霍丘讶笑道:“我们也有?”

滕玉意捧着那包东西暗忖,钱虽是蔺承佑出的,心意却是两个小道士的,巴巴地给他们带回来,不吃太不近人情,于是高兴笑道:“既是小道长的一份心意,那就吃吧,我们主仆也不必再安排午膳了,吃这个就够了。”

刚吃了一口,她就愣住了:“咦,这是什么馅儿的?”

绝圣和弃智眼睛放光:“没吃出来吧?我们也没吃出来。据胡肆的老板说,这里头放了二三十种馅料,除了花蕈、透花糍和酪浆,还有好些没听说过的食材。”

程伯往日常在街衢巷陌走动,也算博洽多闻,听了这话有些费解:“小道长,一份饆饠加这么多好东西,怕是不好卖价吧,卖便宜了折本,太贵又没人买。”

绝圣对程伯道:“程伯你是不知道,这家胡肆的老板跟师兄是旧识,看师兄来了才亲自下厨,平日是不卖的,再多钱也不卖。”

滕玉意本来打算随便吃两口,吃着吃着就放不下了,花蕈的脆爽和酪浆的黏甜在唇齿间交融,让人实难割舍,一顿刚吃完就开始惦记下一顿。

她用巾栉净了手面,笑道:“这家店在何处?改日我买几份给表姐和姨母尝尝。”

“就在前头不远,老板叫诃墨,不过滕娘子还是别去了,诃墨不会卖的,给再多钱也不卖。”

“这是为何?”

绝圣摆摆手:“此人脾气古怪,做好饆饠后,出来跟师兄打了声招呼就不见了,换做别人估计连个面都不会露。严司直跟诃墨搭腔,诃墨连理都不理。”

滕玉意不说话了,这胡肆老板隐匿坊市间,必定有些孤高脾气,既对钱财无动于衷,想来也不把权势放在眼里,亲自做饆饠不是为了讨好蔺承佑,而是把他当成了真正的朋友,看来蔺承佑身边三教九流的朋友真不少。

“严司直和你师兄去了那么多地方转悠,是不是怀疑青芝不是自尽?”

弃智挠挠头:“这个我们也不知道,严司直和师兄都没说什么。”

滕玉意道:“青芝若是被人谋害,凶手岂不若无其事混在楼中?抬头不见低头见,没准还会与我等同桌用膳。”

绝圣和弃智低声道:“滕娘子,你觉得青芝是被人谋害的?”

“不敢胡乱揣测。昨晚你们师兄和诸位道长住在小佛堂,距那口井不远,青芝若是在井前被人谋害,定会挣扎呼救,凭你们师兄的耳力,不会什么都没听见,若是在旁处被害再被移到井中,那么远的一段路,极可能被人撞见,这几日情形特殊,尸邪随时可能闯进来作祟,凶手再大胆也不会挑这个时候下手,因此我猜青芝是自尽。”

“但若是自尽,师兄又怎会请来大理寺的同僚查案?”

所以青芝的死定有可疑之处。滕玉意岔开话题:“左右现在无事,要不把抱珠和卷儿梨叫来唱曲吧。”

抱珠和卷儿梨很快就来了,只是脸色奇差。

滕玉意亲自给她们斟了茶,温声道:“我记得上回你们说青芝这几日总发梦魇,你们跟青芝熟么?”

抱珠捧着茶盏摇摇头:“奴家跟青芝不算熟,卷儿梨倒跟青芝算是半个同乡,青芝突然没了,卷儿梨一早上都心神不宁。”

滕玉意这才注意到卷儿梨神情呆呆的。

抱珠轻轻推搡卷儿梨:“公子问你话呢。”

卷儿梨回过神,黯然道:“回公子的话,奴家跟青芝称不上同乡,只是当年被卖到同一个人牙子手里,奴家是胡人,青芝却是从荥阳被卖来的,记得那时候青芝总说家里还有嫡亲姐妹,可惜不小心失散了,奴家跟她相处了几个月也算熟了,后来奴家被萼大娘买下,青芝被沃大娘买了,此后再也没见过,直到彩凤楼开张,奴家才再次见到青芝。青芝同我说,沃大娘嫌她姿色不出众,买了她却从不教她曲艺。”

绝圣和弃智懵了一下,听这话的意思,这个青芝想当乐伶不成?

抱珠红着脸道:“王公子有所不知,被卖到勾栏的女子,这一生注定命运悲惨,青芝就算不伺候男子,也没法堂堂正正嫁给良家子的,她不甘心一辈子在勾栏里做粗活,所以、所以——”

滕玉意明白了,或许在青芝眼里,做名妓比当粗使丫鬟要风光许多。

“奴家问青芝这些年可找到了嫡亲姐妹,青芝说没找到,不过她说沃大娘对她也算不错,若是干活勤快,一个月也能攒下几个钱。再后来葛巾娘子来了,主家就叫青芝去服侍葛巾娘子了。”

“照这么说,青芝不大像那等会轻生的性子。”滕玉意想起早上葛巾那副丧魂落魄的模样,忍不住问,“葛巾待青芝好么?”

“好。”卷儿梨怔怔点头,“葛巾娘子知书识礼,性情也极豪爽,那些王孙公子为了讨好她经常送些奇珍异果,她都会大方分给身边人同食,外面带来些鹿炙鱼酢,也从不自己独食,她来了没多久,楼里上下都喜欢她。青芝常说自己好福气,能有幸伺候这样一位娘子。”

抱珠突然道:“不,也不全是如此。”

“哦,难道她主仆有隙?”

“从前倒还好,但青芝说葛巾娘子毁容后像变了个人似的,经常无故冲她发火,有时还会打骂她。青芝没日没夜照拂葛巾,却只能换来娘子的斥责,她为此背地里经常跟人抱怨,有一回还求沃大娘给她换个主子伺候,沃大娘狠骂了青芝一顿,说她忘恩背德,主子风光的时候千般奉承,主子落了难,头一个想着的是另攀高枝,这种货色留着做甚,就该马上打死。青芝吓得磕头赔罪,从此再不敢提这话。”

滕玉意想了想:“照这么说,葛巾娘子刚出事的时候青芝并未梦魇,这几日才开始睡不安稳?”

抱珠颔首:“青芝是个使力不使心的,葛巾娘子被厉鬼所伤,楼里人人自危,青芝看着倒还好,只忧愁葛巾娘子和自己的前程,说如果葛巾娘子容貌无法恢复,那些从前能沾光吃到的奇珍芳肴,往后是不是再也吃不着了。”

滕玉意啧啧称奇,这何止是使力不使心,简直是全无心肝,绝圣和弃智百思不得其解:“这种性子的人为何会突然睡不安稳?最近青芝晚上总发梦魇,同房的人就没问她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