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他的控诉,夜风里也开始夹杂呜呜的声响,乍听去,像有人在哀声啼哭。

“还好世上有那样高妙的邪术。”彭玉桂眼中闪动着泪光,吃吃怪笑,“托赖七芒引路印,我可以不慌不慌地折磨他们。我挖了他们的舌头,斩断了他们的双手。日后不论他们再投胎多少次,生下来都是残缺模样。可惜我学艺不精,不知道底下还镇着邪魔,不然只差一次,我就能把它们的双足也斩断了。”

每说一句,彭玉桂狰狞的五官就舒展一分,说到最后,他看着自己的双手,神色有些迷茫:“做完最后一次,我也就能收手了……”

“真停得下来吗?”有人开口了。

彭玉桂怔了怔,缓缓抬起了眼珠。

“你的目标是田氏夫妇,但你也开始用邪术害别人了不是吗?”蔺承佑若有所思看着彭玉桂,“你用邪术害死了青芝,用腐心草害死了姚黄。卷儿梨不过是不小心撞见你乔装的模样,也被你视作谋害对象,你先是藏下那包毒针,今晚又想假借尸邪的名义挖出她的心脏,倘或真叫你得了手,你的狠毒无情,已经快赶上当年的田氏夫妇了。”

“不!”彭玉桂脸上的皮肉抽搐了一下,“我与这两个畜生不同,我有我的苦衷。”

蔺承佑一顿,嘴角慢慢流露出一丝讽意。

“我有苦衷!”彭玉桂目光散乱,勉强维持着镇定,“青芝和姚黄早就该死,卷儿梨、卷儿梨——她如果把看到的说出去,你很快就会查到我头上了,我不想伏法,因为那样我就回不了越州了。”

他丧魂落魄道:“我想回越州,回到桃枝渡口,回到一家人当年住过的地方去。”

蔺承佑望着彭玉桂狰狞的面孔,心里暗觉凄恻,这邪术颇能害人心性,只要沾染上了,没人能守得住本性,在彭玉桂大仇得报的那一刻,地狱之门已经向他敞开了,杀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日后凡是触犯到切身利益,彭玉桂都会习惯性地用杀戮来解决问题。

“这世上谁都有苦衷。”蔺承佑叹息道,“但当你将屠刀挥向无辜的人的时候,你就回不去桃枝渡口了。

彭玉桂目光一厉,右手掌猛然翻转,指尖变得银亮刺眼,射出一道银丝般的长线。

长线直射向蔺承佑的咽喉,蔺承佑却不闪不避,滕玉意瞳孔一缩,她认识这东西,细如雨丝却锋利异常,碰到即是一死。

“当心。”她把蔺承佑往旁边一拽,“这东西能要人命!”

哪知蔺承佑早有准备,头往左一偏,右手的银链一抖,却反手击向窗外。随后一矮身,拽着滕玉意朝房中一滚。

彭玉桂心下起疑,难道蔺承佑慌乱中使错了方向?来不及多想了,趁项上银链松开,赶快逃出窗外才是正经。

他手上的银丝能削金断铁,只要先逃出去,到外头再割断脖子上的银链也来得及。

哪知刚纵到窗口,银霜般的月光乍然变了色,一只金色的阔大羽翼顺着窗口探进来,看上去足有半丈宽,紧接着殷红的巨爪一勾,径直抓向彭玉桂的脖子。

彭玉桂慌乱之下射出指尖的银丝,只恨银丝细小,翅膀却太宽大,相触的一瞬间,仅削下它的几片羽毛,巨爪抓过来,脖颈上一阵钻心般的疼痛。

眼见要血溅三尺,彭玉桂心口一片冰凉,就在这时候,忽觉衣领被人一拽,蔺承佑把他拖回了房中,同时右手燃起一道符,飞身拍向那怪物。

“不请自来,想找死么?”

怪物犹如被火炭灼中,尖啸着往后退去。

“是金衣公子。”蔺承佑迅速在窗前贴上了几道符,回身嘱咐众人,“此处要对付尸邪,你们赶快随我去小佛堂。”

又对滕玉意道:“绝圣和弃智马上就过来,只要你们不出这道门,短时辰内尸邪别想闯进来。”

滕玉意大汗淋漓,盯着蔺承佑没吭声。

“放心。”蔺承佑瞟她一眼,“我答应过的事绝对做到。”

滕玉意这才满意点头,蹲到彭玉桂身边,查看他手中的银丝。

“他伤得很重。”

彭玉桂颈上鲜血淋漓,正痛苦地喘息,蔺承佑从内袖撕下一条,蹲下来压在彭玉桂的伤口处,又对滕玉意道:“压着。”

滕玉意刚拿出自己的帕子,看蔺承佑已经率先压好了,只好将帕子掖回怀里,接过手重重压住。

蔺承佑腾出了手,从腰间荷包取出一粒药丸试图塞入彭玉桂的口中。

彭玉桂脸色已是惨白如纸,小心翼翼躲开那粒药丸,苦笑道:“我刚才没想伤人,只是想逃走,不过世子说得没错,我的所作所为已经背离了初衷,我不能再自欺欺人了,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我死有余辜,世子不必救我。”

蔺承佑卡住彭玉桂的下颌,二话不说将药丸塞入他口中,随后收走彭玉桂手中的银丝,起身道:“我只负责查案,不负责评断你是善是恶。命留着,一切都有回转的余地。”

作者有话要说:冷淘:唐人夏天很爱吃的一种冷面。

第 41 章

说完这话, 蔺承佑起身朝窗外掷出一物,伴随着长长的尖啸声,那东西径直蹿到了半空中, 很快廊道里脚步声响起, 绝圣和弃智赶来了。

两人显然早有准备,绝圣怀里抱着蔺承佑的箭囊, 弃智肩上挂着蔺承佑那把金灿灿的长弓,到了门口齐声道:“师兄!”

蔺承佑将箭囊斜挂在背后,又从弃智手中接过长弓,末了看了彭玉桂和滕玉意一眼,对绝圣道:“好好照管此处,凶手受了重伤,别让他死了。”

接着对弃智说:“把严司直他们领到小佛堂去。趁尸邪还未来,我先去追杀金衣公子。”

说罢跃上窗台, 双臂一展, 如白鹤般纵出窗外。

弃智愣了愣, 高声对严司直等人说:“快随贫道走。”

人一走,屋子里立刻恢复寂静, 绝圣怔忪片刻,跑过来察看彭玉桂的伤情。

滕玉意唯恐压不住伤口,手上一直不敢松劲,好在压着压着, 那血流得缓了,而且许是吃了药丸的缘故, 彭玉桂的脸色也稍稍亮堂了些。

“是被金衣公子伤的么。”绝圣只知贺明生是凶手,却并不清楚来龙去脉,看贺明生性命垂危, 难免觉得惊讶。

滕玉意正要答话,外头的声息却骤然杂乱起来,先是无数小孩子在廊道里奔跑戏耍,接着又传来女子们的莺声燕语。楼里绝不会一下子冒出这么多人,那是什么东西滕玉意心知肚明。

绝圣嘘声道:“别理会,不过是些煞魅,道行并不高明,门上有师兄画的符箓,它们闯不进来的。”

滕玉意松了口气,却又开始担心程伯和霍丘的安危,先前为了引彭玉桂上钩,她扮成卷儿梨待在这边厢房,而程伯和霍丘,则一直伴着卷儿梨守在对面屋里。

程伯和霍丘此刻一定也担心着她,万一尸邪利用这一点设陷阱,不知他们能不能应对。

她对绝圣道:“程伯和霍丘在对屋,我怕尸邪用这个做文章,得尽快给他们送个话。”

绝圣拍拍胸脯:“王公子放心吧,师兄早就想到这点了,待会弃智回来,就会去对面屋里守着卷儿梨,你要是还不放心,等弃智来了,我去把程伯和霍大哥接过来。”

“那就好说了。”滕玉意凝神听去,那些煞魅果真只敢在廊道里撒野,想必只要不开门,妖魔鬼怪就闯不进去,程伯是个胸有韬略之人,一定早就觉察出了这一点。

她定了定神,回眸看向彭玉桂,他咬牙流汗,显然正默默忍耐伤口的疼痛。

她凝视着彭玉桂空着的右手,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种雨丝般的暗器她只见过两回,一次是前世遇害前,她亲眼看到那个黑袍男子用这暗器杀害了端福,另一次就是在彭玉桂手中了。

可惜没等她仔细察看,暗器就被蔺承佑收走了。

她想了想,低头从腰间蹀躞带里取下一个小小漆盒,温声对彭玉桂道:“我这有些上好的胡药,颇能止痛,这就给你用上吧,多少能舒服点。”

彭玉桂勉强笑道:“多谢王公子的美意,不过不必了,我刚才险些害了你,这药彭某委实不配领受。”

滕玉意不容分说揭开布料,把药粉撒到伤口上。

彭玉桂默了默,那药有些麻痹肌体的作用,本来火烧火燎的伤口,立时清凉不少。

他试着昂起头,艰难道:“谢谢,。”

绝圣忙将彭玉桂摁回地面:“当心扯动伤口。”

滕玉意重新盖好布料,心里却暗忖,往日只见此人油滑贪财,真到了伤重之时,倒是露出了一点真性情,这种谦和的风度是刻在骨子里的,任凭岁月如何摧残也不会损折,可见当年彭家虽清贫,在教导子女上却不曾含糊。

彭玉桂道过谢后,无声望向房梁,也不知想起什么,神态有种异样的空白。

滕玉意若有所思看着他,光从彭玉桂这副神情来看,完全看不出活下去的渴念。

“彭老板执意要赶回越州,是有什么心愿未了么。”她冷不丁道。

彭玉桂怔了一瞬,苦笑道:“被王公子看出来了。”

然而他并未往下说,只默默转眸看着窗外。

滕玉意顺着往外看,恰好看见了前楼屋檐的一角,幽蓝夜幕下,一轮暗红的圆月悬挂在庑梁上,那月色空前诡异,仿佛随时能滴出血来。诡异光辉洒落下来,给青色琉璃瓦铺上了一层赤色的薄纱。

她记得彭玉桂的卧房正设在三楼,他盯着那一处瞧,可是有什么想头?

看了一阵没看出究竟,她只得另起话头:“先前为了引彭老板上当,蔺承佑招了些厉鬼充作尸邪,这刻却不同,二怪是真的闯进来了。看这天象,也不知现在谁占上风。”

彭玉桂自嘲道:“都怪我学艺不精,我看那东西怨气冲人只当是尸邪,哪知其中有诈,我要是功力再深些就好了,也就不会闹出把寻常厉鬼当作尸邪的笑话了。”

“彭老板何必自谦。”滕玉意说,“我在彩凤楼住了这些日子,从未看出彭老板身怀绝技,不只我一个,连蔺承佑和五位道长也没觉察出不妥。”

彭玉桂勉强笑道:“不过是些旁门左道,真论起道家功力,远不及世子这样的名门正道,本领太低微,掩饰起来自然毫不费力。”

滕玉意讶道:“可彭老板刚才使的那几手功夫,已经令人刮目相看了。不知彭老板学的是道家的哪派,先前扮作逍遥散人出门,仅仅……”

仅仅只是为了跟踪青芝么?

彭玉桂显然猜到滕玉意怀疑什么,脸色变了一变,立刻垂目不答。

滕玉意跟绝圣对了个眼色,取出袖中的小涯剑,苦笑道:“实不相瞒,我近日因为误服某种道家灵草,也在习练道家剑术,但哪怕最基础的入门剑法,于我而言也是颇吃力。五道说我半路才开始学,再难也是应该的,但刚才听彭老板一说才知道,你认识那位异士时年岁也不小了?”

彭玉桂点了点头:“彭某习练此术的时候已经二十出头了。”

“所以照我说,一个人学得好与坏,不光与自己有关,与师父也大有关系。彭老板入门的时候比我还年长几岁,短短几年就能习练出这样一身功夫,足见那位异士本事了得,方才我看彭老板使暗器的手法炉火纯青,也是异士教的吧?”

彭玉桂略一迟疑,嗯了一声。

滕玉意很是钦佩的样子:“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细软如雨丝的暗器,要是卷在手中,大约只有一团丝线大小。难怪蔺承佑带人搜查几轮都没能搜到,彭老板一直把它藏在袖中?”

彭玉桂眼波微动,过片刻方答:“这是我用来防身的,平日就缝在袖口里,若非性命攸关绝不会动用。”

滕玉意好奇道:“这东西非金非银,不知用什么做的,我听人说,南诏国也曾有过类似的暗器,尸王作乱时,当地军营的将领用‘琴弦’锯断了尸王的一对獠牙,听说那对琴弦也极细极韧,不知与你这根是不是同一种,彭老板,你这暗器是从那位异士处得的?”

彭玉桂思量片刻,淡淡一笑:“王公子学得再慢,也是东明观的正派道术,邪术虽能速成,带来的却是无穷害处。实不相瞒,当初我要不是急于复仇,绝不会沾染邪术,王公子不必羡慕,慢有慢的好处。”

滕玉意顿了顿,点头笑道:“彭老板说得有理。”

心中却道,彭玉桂故意岔开这话题,究竟是顾忌那位异士,还是顾忌旁的。从这根古怪暗器来看,他分明与前世害她的那位怪人有些渊源,可每当她想深入打听,他就会不露痕迹地转移话题,可见这异术藏着些秘密,而且对彭玉桂来说,这秘密绝不能对外人说。

就此打住是不可能的,她查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才碰上一个可能认识凶徒的人,要是这次打听不出来,往后再上哪去找寻线索。眼下不肯说没关系,她总有办法让他开口。

她小心翼翼揭开布料,愕然发现彭玉桂的伤口还在渗血,几处被巨爪撕得翻卷起来的死肉边缘,已经隐约透出一种诡异的青金色。

看来是凶多吉少了,她一颗心直往下沉,怪不得蔺承佑把彭玉桂留在此处,他是怕一挪动,彭玉桂的伤势会加速恶化吧。

她忙将伤口重新压住,彭玉桂像是料到什么,惨然道:“王公子不必再费心了,我活不了今晚了,我自己心里有数。一切都是命,人这一生,穷通寿夭早有定数。”

滕玉意冷笑道:“尸邪是冲我来的,今晚我胸膛里的心究竟能不能保得住,眼下还说不准。我都还没说什么,彭老板倒先丧气上了。命,什么叫命?彭老板要是肯认命,当初也就不会卧薪尝胆了。所以你不必跟我说这些丧气话,我向来是不信命,也不认命的。”

彭玉桂愣了愣,他早就打听过这位王公子的底细,她阿爷是滕绍,阿娘是太原王氏之后,这样的名门之女,理应如娇花一般被爷娘捧在手心里长大,但这位滕娘子的果决沉稳,委实让人觉得困惑。

看她年纪,充其量也就是及笄之年,这种超乎年龄的沉毅,不知从何处来的。忽又想到宝娇跟滕娘子差不多大,倘若当初能活下来——

他心里牵痛起来,摇摇头道:“彭某倒不是想认命,只是我这伤——”

重伤之人能不能活下来,有时候全凭一口气支撑,滕玉意打算拿话再激他一激,这时窗外传来怪响,听着像令箭发出的,但鸣声更绵长也更高亢。

滕玉意和绝圣迅速一对眼:“尸邪来了。”

这是早前蔺承佑和众人约好的尸邪出现时的暗号,假如令箭只响一声,说明尸邪露面时扮作了胡人,那么它的第一个目标正是卷儿梨。

若是响两声和三声,目标则分别是滕玉意和葛巾。

刚才的令箭只有一声,尸邪的目标自然是……

“卷儿梨!”绝圣又紧张又高兴,“叫师兄和王公子猜中了,尸邪果真是按照顺序来的。卷儿梨不能再在房里待着了,得赶快到扼邪大祝中去。我这就去通知她,迟了尸邪就不会上钩了。”

滕玉意忙拽住他:“别自乱阵脚,你师兄必定早有准备,这时候胡乱开门,当心被邪魔趁虚而入。”

绝圣一拍脑门:“王公子说的对,我急昏头了。”

话音未落,廊道里“吱呀”一声,对面厢房的门打开,有人咚咚咚跑了出来,紧接着就响起敲门声,一个少女在外颤声道:“王公子、小道长,是我。”

滕玉意大吃一惊,卷儿梨怎么自己跑出来了。

“卷儿梨娘子,快回房!”程伯和霍丘也追了出来。

绝圣风一般奔到门口,急声道:“回房待着,待会师兄会派人带你走的。”

卷儿梨把手扒在门上,哆哆嗦嗦道:“奴家听到那声令箭有些害怕,老担心尸邪会从窗外跳进来,世子不是说要带我走吗,为何还不见人影。”

“这些娘子不要管,该来的时候自然会来的。”绝圣急得跺脚,“你只要在房里待着,任谁也伤不了你。”

这话颇能宽慰人,卷儿梨的语气很快镇定下来:“有小道长这话奴家就放心了,奴家吓破了胆,白白闹了笑话,小道长莫焦急,奴家这就回房去。”

滕玉意贴到门边嘱咐:“程伯,霍丘,待会趁绝圣他们来接卷儿梨时,你们到这边房里来,省得我们主仆分作两地,对彼此的情况全不知情,在那之前你们不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开门,哪怕我叫门也不要理会。”

“老奴心里有数。”程伯在门外道,“公子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房门砰地一声,三个人显然又回到房里了。

然而只安静了一瞬,廊道又有人来了,见天和弃智敲门道:“卷儿梨娘子,你要的胡饼买好了,快出来拿吧。”

卷儿梨在房里回说:“一缗钱够不够?”

“不够,得再加一缗。”

这话没头没脑,却也是早前约好的暗号,只有两方都对上,才能保证对方不是尸邪假扮的。

卷儿梨果然又开了门,趁弃智和她在廊道里说话时,程伯和霍丘迅速移到了滕玉意这边。

说了几句话,卷儿梨随弃智等人走了,滕玉意侧耳凝听前楼方向的动静,卷儿梨一出现,尸邪定会钻入扼邪大祝,只要及时收网,尸邪就别想逃得掉了。

这几日她老是提心吊胆,直到这一刻才找回了一点踏实感,低头发现彭玉桂的脸色又差了起来,忙对程伯道:“你们身上是不是还有金创粉,快拿出来给彭老板用。”

程伯取了药,接过滕玉意手中的活计:“他颈上的穴道解了,光压着不顶用,得重新封锁穴道。”

滕玉意点了点头:“他失血太多,若有酒水或是蔗浆就好了。”

说着起身环顾房中,见桌上有个酒壶,急忙走过去,刚一拿起酒盏,腕子上的玄音铃响了起来。铃铃铃、铃铃铃……起先铃音还算清脆,蓦然尖锐起来。

滕玉意一惊,这串铃今晚就没安静过,尤其是金衣公子出现的时候几乎吵个不停,但响得这么凶、这么急,却是头一回。

绝圣拔出背上的佩剑,缓慢地直起身:“当心,好像来大家伙了。”

仿佛为了回应这句话,寂静的廊道里,幽然响起了“兹拉”的怪声。

那是长长指甲刮过墙壁发出的动静,明明离得够远,却因为声音极硬极细,活像刮在心上,滕玉意面色悚然,就在前不久尸邪闯入成王府时,她曾在黑暗中听到过这声音。

“尸邪!”她如临大敌,拔出小涯剑快速后退几步,“它不是被卷儿梨引到扼邪大祝去了吗,为何会来了此处。“

绝圣惊疑不定:“我也不知道!”

“会不会阵法出了差错,否则为何没困住尸邪?”

“不会的。”绝圣急急忙忙摸向自己的前襟,“师兄明明检查过很多遍了,况且阵法现有五位道长把守,他们不会放任尸邪到处乱跑的。”

滕玉意心乱如麻:“先不说这个了,有没有令箭,赶快通知你师兄!”

绝圣早将东西摸出来点燃,反手扔向窗外。

“师兄正在后苑独自对付金衣公子,抽不出空来帮我们,眼下只能指望五道快点赶过来了。”

程伯沉声道:“如果真是尸邪,留在屋中凶多吉少,公子,要不要先从窗口逃出去?”

“不行。”绝圣忙道,“师兄说过,留在屋里最安全。尸邪的手段层出不穷,万一外头是障眼法,贸然跳出去反而会中计。”

说话这当口,走廊里那东西越迫越近,奇怪马上要到门前了,怪声却戛然而止。

滕玉意一颗心在腔子里乱跳,隐约听见那东西在门口徘徊,却始终没再进一步。

绝圣吞了口唾沫道:“门上有师兄画的符箓,照理尸邪是闯不进来的。”

又观察了一阵,尸邪似乎仍不敢硬闯,滕玉意稍稍松了口气,看来绝圣并未说错,尸邪的确畏惧门上的符箓。她身子一矮,便要把跌落在脚边的茶盏捡起来,忽然脑中划过一个念头,让她全身一僵。

不对。

“绝圣。”她惊疑不定开了腔,“你觉不觉得尸邪出现的时机太凑巧了。”

“怎么说?”绝圣漫不经心擦着头上的汗。

滕玉意紧张地想,先不说卷儿梨已入阵,尸邪却撇下她跑到了倚玉轩,单说头先令箭响起的那一刻,卷儿梨竟自发从房中跑出来。

当时卷儿梨敲门说自己害怕,一改连日来的痴怔,一口气说了好多话。

但事实上,自从卷儿梨被金衣公子掳走,回来后人就变得有些呆傻了,而且听抱珠和萼姬说,她近来似乎有越来越痴的迹象,结果今晚尸邪刚一闯入府中,卷儿梨就乍然恢复了原样。

“上回你师兄把楼里的人挨个叫去泡浴汤。”滕玉意忽道,“是因为怀疑尸邪在楼里安插了傀儡?”

绝圣一愕:“没错。”

“你师兄把楼中的伶妓都试遍了,为何漏下了卷儿梨?”

绝圣怔然:“因为你们三个都是尸邪的猎物,尸邪下手前喜欢保持猎物的神智,既然把卷儿梨当作猎物,就不会把她变成神智不全的傀儡。而且在那之前,卷儿梨曾经被金衣公子掳走过,救下她之后我们给她喝过几剂符汤,如果她是傀儡,喝下符汤当场就会有反应。符纸又是师兄亲自画的,所以他怀疑谁都不会怀疑卷儿梨。”

“假如一个人不是近日中的邪,符汤也能试出来吗?”

“这……如果邪气已经侵入了心脉,普通的符汤的确试不出来,不过那至少需一月以上。”绝圣渐渐有些不安,“王公子,你该不是怀疑卷儿梨——”

滕玉意仔细回想方才卷儿梨扒在门上的情形:“她今晚太不对劲了,你觉不觉得她刚才不像在敲门,反倒有点像……”

门外脚步声响起,俨然又逼近了一步,并且这一回,那长长的指甲悄悄摸上了门板。

绝圣大惊失色,滕玉意转身就往窗前跑:“不好,这门根本拦不住尸邪,它存心在逗弄我们,程伯、霍丘,把彭老板架起来,快走!”

绝圣猛然把一切都想明白了:“该死,我早该发现卷儿梨有问题,她趴在门上敲门时,就已经把符箓破坏了。”

“王公子,你们快走。”他头上的汗珠滴滴答答往下淌,飞速把符纸戳到剑尖上,“我先拖住它,五道应该快赶来了。”

滕玉意指挥霍丘背着彭玉桂往窗前去,口中却道:“我想不明白,卷儿梨究竟何时变成的傀儡。”

“兴许在金衣公子把她掳走之前她就已经是了。”绝圣快速在房中画了一个拘魔阵,“王公子你想想,那晚金衣公子不掳别人偏掳走她,可不就是为了让人不怀疑卷儿梨吗。”

滕玉意脑中飞转,的确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得通,她攀住窗檐提醒霍丘:“底下就是水池,跳下去免不了沾染伤口,药粉一冲散,必定血流不止。霍丘你记得使轻功,莫要跌到水中。”

彭玉桂已如风中之烛,断乎经不起折腾了。

彭玉桂的脑袋无力地垂在霍丘的肩上,哑声道:“王公子,你们先逃命。我身受重伤,行动又不便,非要带上我的话,只会连累所有人。

滕玉意并不答话,只用目光示意霍丘,霍丘两手扒住窗棱,不容分说往下跳,不料一下子,房门被人从外头破开了,一道窈窕的身影闪现在门口,伴随着咯咯咯的笑声,一阵阴风直冲进来。

那笑声欢快活泼,乍一听像少女在春日里嬉笑玩闹,霍丘刚探出半截身子,就被一股看不见的大网给困住,一下子定在了窗前。

绝圣断喝一声,当即步罡踏斗,挥舞着符剑刺向尸邪,哪知还未挨到尸邪的面门,剑身就当空裂成了两半,紧接着身体一轻,他整个人如同破布般飞了出去。

那东西快如旋风,迅即又掠到了窗前,直挺挺往前一倾,笑着将窗台上的几人统统揪了下来。

滕玉意身体僵硬如石,就这样重重摔回了屋内,一时间头晕眼花,胸口也哑闷得喊都喊不出。

好不容易能动弹,她握紧小涯剑试图爬起来,哪知项上一紧,有人拽住她的衣领把她提溜了起来。

滕玉意吃力地抬起头,正对上面前少女的目光,一看清对方的模样,她心里就咯噔一声,尸邪何止是扮作了胡人,扮相上几乎与她一模一样。

蕃帽和胡裳一样也就罢了,就连脸上那副络腮胡也如出一辙,恰好露出的那双眸子也是乌黑溜圆,若是打扮成这样在楼中跑动,任谁都会把它错认成她滕玉意。

她恍然大悟,尸邪把卷儿梨弄成傀儡安插在楼里,就是为了提前掌握楼中的动向,所以它不但知道她最近的穿着打扮,也清楚蔺承佑提前设下了埋伏,在所有人等待尸邪入网之际,它将计就计耍了所有人。

五道没能及时启动扼邪大祝,估计也是被尸邪这幅模样给骗过去了。

滕玉意耳边嗡嗡作响,不知为何想起五道说过的那句话:单一个“尸”字,并不足以为惧,正因为有了“邪”,才称得上邪中之王。

直至这一刻,滕玉意算是真正领教这个“邪”字了。

“你……”她佯装虚弱咳嗽一声。

“你……”少女也咳嗽一声,表情和嗓音与滕玉意极为相似,就连咳嗽的调子,也丝毫听不出区别。

滕玉意浑身一个激灵,只觉得脊背上爬过一万只蚂蚁,说不出的惊怖恶心。

“你为何学我说话?”她右手握剑暗中蓄满了力道,猛力刺向尸邪,无奈刚刺到一半,剑尖前段就犹如被一堵铁墙给挡住,再也前进不了半分。

“你为何学我说话?”少女微怒开腔,眉眼生动,模样分外明丽。

“你这怪物!”侧边刮来一道凉风,程伯挥刀砍了过来,目标并非尸邪,而是滕玉意被尸邪揪在手里的前领,他刀法奇准,歘地将那块布料削下,随即一把抱紧尸邪的胳膊,喊道:“娘子快跑。”

滕玉意踉跄一下,拔腿就往外逃,跑到一半扭头看,尸邪对准程伯的天灵盖抓下去,她心胆俱裂,这一抓程伯焉有命在,赶回去施救已然来不及,何况她本就斗不过尸邪,电光石火间,她索性高声道:“丰阿宝,你阿爷来了!”

尸邪的掌心已经贴到了程伯的发顶,听到这话脸色一阴。

滕玉意喘息着往后退,她听蔺承佑说过,尸邪是前朝那位末代帝王养在宫外的私生女,“丰阿宝”正是尸邪生前的名字。

“丰阿宝。”她堆起笑容,“你不是最爱学舌么,为何不学这句话了?”

尸邪果然撇下程伯,改而冲向滕玉意,就是这一愣神的功夫,斜刺里飞来两道身影,一道是霍丘,他握着匕首,狠狠扎向尸邪的眸子。另一道是绝圣,他手中夹着符纸,对准尸邪的额头。

尸邪被两面夹击,却丝毫不见慌忙,阴笑一声,猛力将身上的程伯摔了出去,力道极大,正对迎面而来的霍丘,只听砰的一声闷响,两个人撞到一处,连哼都没哼都晕死了过去。

滕玉意埋头就往外跑,眼下别无他法,赶快搬救兵才是正理,拖延了这么久,五道不知为何迟迟不露面。

孰料刚到门口,就被一堵看不见的墙给弹了回来。

尸邪阴恻恻地笑,另一臂抓向绝圣的脖颈,绝圣已经纵到了尸邪面前,情急之下冲尸邪吐了口唾沫,这一包口水也不知他蓄了多久,足有小半碗那么多。

尸邪虽成了邪魔,却还保留着生前的一些习性,迎面飞来那么多唾沫星子,难免觉得恶心,它勃然大怒却无可奈何,头本能地一偏,绝圣趁它分神,抬手将一道符重重贴在它的额头上。

“急急如律令,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