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天等人正是心弦紧绷,忙要问胎儿找到了吗,蔺承佑却撩袍在对面坐下,从怀中取出两团东西,把其中一样推到滕玉意面前:“王公子先闻闻这个。”

那是一块沉檀色的香料。滕玉意纳闷地拿到手里,一闻就直皱眉头。

蔺承佑注视着滕玉意:“闻出来了吗?”

“天水释逻?”滕玉意从小就喜欢研究香料,这种香料虽然不常见,但她早在扬州的时候就曾耍玩过这些东西。

蔺承佑:“刚才你闯进静室的时候,有没有闻到这种香气?”

滕玉意细细闻着香料,她对气味很敏感,当时屋子里虽然充斥着浓厚的血腥气,但天水释逻有一种独特的辣油味,凡是接触过的人很容易分辨出来,她一进静室就闻到了,只不过紧张的时候没注意,如今冷静下来,很容易就回忆起来了。

她点头:“有。”

严司直忍不住问:“王公子敢确定吗?这可是很重要的物证。”

滕玉意明眸一转,转脸看着严司直。

蔺承佑笑了笑:“她不会记错。 ”

严司直怔了怔。

“王公子对香料颇有研究,记性也好得很。”蔺承佑拿起那块香料把玩,“既然王公子闻出来了,这事就好办了,换一个没闻过这种香料的,即便闻到了也不会留意,而且这香料的烟气一触即散,事后很难查得到,凶手万万想不到现场有人敢闯进来,巧的是那人还知道‘天水释逻’,有王公子的证词,至少我们知道迷晕仆妇和世子夫人的是两种不同迷药了。”

见天和见喜忙问:“世子,这两种迷药有何区别?”

“一个是普通的迷香‘闻风倒’,瞬间可以让人昏睡过去,另一个是用天水释逻复配出来的迷药‘醉里香’,可以麻痹一个人的四肢和喉咙,被迷倒的人身子无法动弹,喉咙亦无法叫喊,意识却始终保持清醒。”

滕玉意背上一凉:“世子是说,荣安伯世子夫人遇害时人是清醒的?”

蔺承佑嗯了一声,放下香料的时候脸色沉肃了几分。

绝圣和弃智大惊:“那岂不是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剖腹取胎?刚才两位道长说起‘月朔童君’,凶徒故意给荣安伯世子夫人用‘醉里香’,会不会是与这个有关?”

蔺承佑一讶:“两位前辈已经说到月朔童君了?也好,那我就长话短说了。凶徒分别使用两种香料,无外乎是为了麻痹官府。‘醉里香’无迹可寻,‘闻风倒’却是萦绕不散,只要那些仆妇醒来一描述,很容易就查出现场用过这种迷香,两下里一结合,官府会顺理成章认为世子夫人也是被同样的迷药迷晕,可事实上,凶徒给荣安伯世子夫人用的是‘醉里香’,至于凶手为何这样做,自是为了把受害妇人的怨气催到极致。我猜前面两桩案子,凶手也是用的同样的手法。”

滕玉意惊讶颔首:“怪不得我过去察看的时候,静室的门从里面关上了,想是凶手怕过道里的迷香飘入房里,那样荣安伯世子夫人就没法保持头脑清醒了。”

蔺承佑:“不对,凶手关闭房门并非是怕迷香飘到廊道里,因为虽然‘醉里香’只能点燃使用,‘闻风倒’却可以用投入茶水里,我和严司直已经查过了,那些仆妇喝过的茶盏边缘都有‘闻风倒’的痕迹,而且凶手为了迷惑官府,连房里荣安伯世子夫人的杯子里也都刻意抹上了。”

“这这这——”绝圣直挠头,“凶手想得也太周全了。可是师兄,凶手就不怕行凶时别人也到过道里来吗,过路的人看到这些仆妇打盹,难免会起疑心的。”

蔺承佑:“平日可能会,今日绝不会。这位世子夫人每回来香料铺买东西都会在静室里歇息,歇息期间让仆妇们守在门外,不许店里的伙计过去滋扰,刚才我问过这些仆妇,自打世子夫人怀了身孕,她们夜里常被叫起来端茶送水,因为太疲累,白日出来走动的时候,只要找到机会就会打盹,这事常来这家店的人都知道,凶手敢在香料铺动手,说明早已摸好了荣安伯世子夫人的脾性,他有把握自己动手的时候没人过来,而事实上要不是小涯剑突然示警,王公子也不会过去察看。”

滕玉意一顿:“我进屋之前先问外头的仆妇出了何事,凶手当时在屋里应该听到了我的声音……”

见喜错愕:“那凶手为何不及时逃走呢?”

蔺承佑道:“这还不简单么,他当时一定还有很重要的事没做完。王公子,你再好好想想,你看到凶手的时候,他躲在屋中的何处?是站着还是躺着,抑或是趴在地上?跳窗逃走时手里可拿着什么东西?”

滕玉意想了想:“凶手好像一直藏在窗下,等我发觉房中有人,他马上直起身跳窗出去了,我只看到他身上穿着短褐,没看到他的正脸。不过凶手跳窗逃走时,是用右胳膊撑着窗台使力的,他的左胳膊全程折在胸前,像是抱着什么东西。”

蔺承佑沉吟:“可我在香料铺的后巷捉住庄穆时,他手里并无东西……那么短的工夫,他既没机会与他的同伙接头,也没法在我眼皮子底下把胎儿吞入腹中,胎儿到底去哪了?”

他若有所思看着滕玉意。

滕玉意自然知道他想问什么,忙放下茶盏说:“我因为没瞧见凶手的正脸,所以才不敢保证就是同一个人,但刚才在静室里,我把庄穆仔仔细细瞧了好几遍,我敢肯定凶手跟他身形很像,而且两人衣裳颜色也都是棕褐色。”

见天和见喜在旁说:“成年男子像庄穆这般矮瘦的可不多见,穿的又是同样的衣裳,认错的几率应该不算大。再说这案子如果与庄穆无关,他为何刚好在事发之地出现?”

严司直道:“衣裳可以换,身形相似的人也不是不好找——”

滕玉意忽然怔了一下,她终于知道自己漏掉什么了。

蔺承佑眼波微动:“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凶手跳窗时我虽然只匆匆瞥了一眼,但因为凶手左胳膊折得太高了,弄得左肘下也露出来了,屋子里很黑,外面却是艳阳高照,跳出窗的那一下,我瞧见他衣裳刮破了一个大洞,那个洞约莫有……这么大。”她用大拇指和食指在蔺承佑面前比量着。

蔺承佑一怔,霍然起了身:“严司直,走吧。”

严司直颇为振奋:“这下应该能知道凶手究竟是不是庄穆了。”

店里的人早被蔺承佑遣散了,两人这一走,就只剩一桌的人大眼瞪小眼了。

好在蔺承佑和严司直很快就回来了,见喜忙问:“怎么样?”

蔺承佑撩袍坐下:“庄穆的衣裳上并无破洞。”

滕玉意耳边一炸,这意思是——

“王公子在房里看到的凶手另有其人。”

见天和见喜震骇了一瞬,忙道:“如果凶手不是庄穆,他为何也穿着带血的衣裳?那样多的血临时从哪儿弄来的?”

蔺承佑说:“我在巷子里看到庄穆时,他神色本就不太对,看着手里那块荣安伯世子夫人的裙角,好像很惊讶的样子,如今想来,他应该是被人暗算了,有人想办法把他引到后巷,并用某种法子引诱他把自己弄得满手血,地点恰好就在出事的后巷,相距时间又太短,我一看到他的模样就顺理成章认为他就是凶手。”

弃智好奇道:“那过后师兄为何又怀疑他不是凶手?”

蔺承佑敲敲弃智的头:“才几日不历练,我瞧你又傻起来了。光从现场找不到胎儿这一点就够师兄起疑心了,这么多人都找不到,说明庄穆要么一早就把胎儿交给了别人,要么把胎儿藏到了别的地方,无论是哪种原因,都意味着他当时有的是机会逃出巷子,可他偏偏滞留在原地等着被抓。我猜他只是个顶罪羊,真正的凶手早就带着胎儿逃走了,而王公子的证词恰好证明了我的猜测。”

见天和见喜一拍大腿:“不对呀,就算这次栽赃成功又如何,只要凶手再犯一次案,官府照样会知道真凶另有其人,凶手为了收集‘月朔童君’可谓煞费苦心,现在只弄到了三个胎儿,说不定还会再杀人的。”

蔺承佑望着手中的茶盏,思量了一晌道:“凶手并非只栽赃了庄穆一次。”

众人一震。

“别忘了,上一个受害孕妇舒丽娘出事时,舒丽娘的邻居曾在春安巷见过庄穆,若不是查到了这条线索,今日我们也不会提前找到西市,并撞见庄穆‘杀人’,这一切发生得如此凑巧,像是有人刻意安排。我查过庄穆,他来历不明,手上本来就未必干净,这两起栽赃又做得天衣无缝,就算知道自己被暗算也无法自辩。”

滕玉意一愕:“世子,同州那桩案子是何时发生的?”

蔺承佑顿了顿:“三月初五。”

“我想起来了,我让程伯查庄穆的时候,程伯的人发现庄穆近一个月很可能不在长安,假如这件事也是真凶提前安排的,那么说明凶手早在第一个案子时就计划着嫁祸庄穆了。”

蔺承佑面色微变。

沉吟一晌,他笑了笑:“真够处心积虑的。第一桩同州的白氏遇害时,庄穆不知何故不在长安,事后若是查起来,他拿不出不在同州的证据。第二桩舒丽娘的案子发生时,有人在春安巷看到庄穆出现过,此事恰好把我们引来西市。第三桩荣安伯世子夫人的案子,庄穆又在现场。要不是王公子闯进了静室,神仙也没法替他洗脱罪名了。不过真相究竟如何,还得往下查才知道。”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竟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滕玉意愣了半天,疑惑道:“可据我所知,庄穆只是个泼皮,凶手何至于这样处心积虑对付他。”

蔺承佑转眸看着滕玉意,忽然道:“王公子,借一步说话。”

滕玉意隐约猜到蔺承佑要问她什么,忙在肚子里盘算好如何答话。

两人走到一边,蔺承佑回头望了望,确定没人能听到他们俩说话,开腔道:“正要问你,你今日为何跑到西市来盯梢庄穆?

滕玉意正色道:“其实下午出事的时候我就想跟世子说了,那晚在彩凤楼我曾问过贺明生银丝是从何处来的,贺明生说是西市一个叫庄穆的泼皮给他的,我既想知道那银丝的来历,也想弄一根做防身之用,所以今日才跑到西市来盯梢庄穆。”

蔺承佑耐心听完:“就是为了这个?”

“当然,那银丝又轻又细,我就没见过比这个更轻便的暗器,我让人跟梢庄穆,无非是想知道到底从哪儿能弄到。对了,贺明生那身邪术的来源古怪,他的银丝既是从庄穆手里得的,说不定庄穆的邪术也是同出一宗,世子完全可以好好查一查。”

蔺承佑笑着点点头:“好,这事我知道了。”

滕玉意暗松了口气,哪知蔺承佑看了眼店铺外滕府的护卫,话锋陡然一转:“我替你数过了,你今日除了端福,还带了八名护卫出府,你弄这么大阵仗,就为了找一个泼皮打听银丝的来历?”

滕玉意心里一跳:“那银丝能要人性命,我又不知道这泼皮的底细,谨慎点不好么?”

蔺承佑一笑:“你既这样谨慎,为何只身跑到香料铺去?身边也不带个护卫,害得差点把命都丢了,还有,你把自己的脸涂成这样,是不是怕被谁认出来?”

滕玉意悄声说:“我在香料铺瞧见了一个故人,临时想过去确认一下,世子,这好像与案子无关吧。”

蔺承佑: “好,那我就问问跟案子有关的,昨晚舒丽娘一化成厉鬼就去找你,你说是卢兆安引来的,可我手下人回报说,昨晚卢兆安一直在府里,一个被人为炮制出来的厉鬼,不去找凶手偏去找你,你不觉得太巧了么?”

这件事恰好戳中滕玉意的心病,她干脆反守为攻,笑问:“所以世子这是怀疑我了?”

蔺承佑笑道:“换个人查案,是早就怀疑你了。别忘了,今日荣安伯世子夫人遇害,你又是第一个在现场的人。”

滕玉意哼了一声:“世子要是怀疑我,大可以着手查我。”

蔺承佑心道,我可没怀疑过你害人,但是滕玉意,你不觉得你秘密太多了吗?

“尸邪和那些厉鬼为何去找你,你自己知道缘故对不对。”

他嗓音低到只有两人能听见,滕玉意心虚得不得了,嘴里却笑道:“我当然不知道,反正我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世子了,世子爱信不信。”

说完掉头就走,为了配合查案,她把来龙去脉都主动跟他说了,唯独因为怕连累替她借命的那个人,把借命和重活一事隐瞒下来。

就差和盘托出了,还要她怎么样?

她总不能说:我早该死了,只因有人动用邪术才能借命而活吧。

蔺承佑听了这话,说不定会把她当成怪物。光想想他逼着她把命还回去的光景,她就不寒而栗,万一用符箓和阵法对付她,岂不搞得她跟妖怪一样。除了这个,她更担心连累用邪术替她借命的那个人。

蔺承佑在后头望着滕玉意的背影,才问了几句,她就炸毛成这样,所谓“心虚”,简直被滕玉意演绎得淋漓尽致。

可要是不好好盘问她,他首先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单单是舒丽娘的鬼魂为何去找她,就够可疑的了。

而且她前脚令人盯梢庄穆,后脚庄穆就出事了,虽然她主动说出了庄穆与那根银丝的关系,但他隐约觉得这些事没那么简单。

记得当初他刚跟滕玉意打交道时,她的那些阴损暗器简直让人大开眼界,一个养尊处优的贵女,竟像时刻怕被人害了性命似的,最近这一连串的变故,更让人对她身上的秘密感到好奇。

当然,他对她本人是丝毫不感兴趣的,但这不是已经牵扯到了两桩案子了吗?本想借机让她吐露点实话,哪知一问就恼羞成怒。

他心里道,行吧,你瞒你的,反正我只是为了查明真相,只要这案子继续查下去,总能弄明白其中的缘由。

两人一个心虚,一个满腹疑团,回到桌上的时候,脸色都有些奇怪。

绝圣和弃智心下纳罕,师兄和滕娘子在桌上的时候还和和气气的,怎么才说了几句话,又别扭起来了。

第 56 章

这时, 衙役过来回话,盘问了附近铺子的客人们,没人见过与庄穆身形相似的矮瘦男子,又把半个西市翻了个底朝天, 那胎儿依旧无迹可寻, 蔺承佑看了眼店外, 天边已是漫天晚霞,只好说:“撤吧,铺子里的客人也都盘问完了, 可以让他们走了。”

滕玉意看着绝圣和弃智, 晌午才说要带他们好好吃一顿, 结果出了这样的事,眼看要天黑了,看来只能明日再履约了。

她对两人说:“今日不能请你们吃好吃的了, 明日你们要是有空, 就早点到滕府来。”

绝圣和弃智偷眼看了看师兄,师兄并无反对的意思,忙说:“好, 我们明日就去找王公子。”

蔺承佑喝了半盏茶, 起身和严司直去隔壁香料铺, 另一个衙役跑来堵住了门口:“蔺评事, 对面有一对孪生小娘子听说了荣安伯世子夫人的死状,吓得昏过去了。据说她们上次在御宿川就撞见过一次鬼,那之后胆子就小得出奇,卑职刚才瞧了,脸都白得像纸了,蔺评事懂道术, 要不亲自过去瞧瞧。”

滕玉意一听这描述,就知道是彭花月和彭锦绣姐妹俩,绝圣和弃智忙说:“这应该是受惊了,师兄你去忙别的事,我们过去瞧瞧吧。”

绝圣和弃智这一走,滕玉意便让端福雇了一辆犊车,出来的时候径直上了车,对面墨斋里的人有不少认识端福,她在犊车里坐着,不至于让人知道刚才那黄面少年就是她滕玉意。

这边放下帘子,对面墨斋的娘子和公子们也纷纷出来了,身边前呼后拥,全是闻讯赶来的各府护卫们。一群人立在犊车前,拉着绝圣和弃智不肯松手,绝圣和弃智直挠头,似乎有些为难的样子。

滕玉意正觉得好奇,蔺承佑从香料铺里出来了,绝圣和弃智仿佛看到了救星,分开人群跑过来,低声说:“师兄,那几位小娘子非要我们送她们回府。”

可他们想同滕娘子的犊车一道回去。

滕玉意听见这话,干脆掀开了窗缦。

蔺承佑瞧了眼对面的武四公子等人,翻身上马道:“最近是有些不太平,他们都怕成这样了,路上要是再有个风吹草动,难保不会吓出毛病来,你们顺路送送也行。”

绝圣和弃智:“那王公子怎么办?”

“不是还有见天和见喜两位道长吗?”

见天和见喜恰好从酒肆出来,听见这话笑嘻嘻地说:“天色不早了,老道们正好饿了,王公子,我们送你回去,府上招待我们一顿晚膳不为过吧。”

滕玉意殷切道:“哎,道长何出此言,王某早就想好好款待道长一回了,难得有此机缘,岂有不盛情款待之理,就怕道长嫌鄙府酒菜粗陋。”

绝圣和弃智放下心来,回到对面护送那帮人启程。

滕玉意的犊车也正式启动了,见天和见喜各骑一头小毛驴,不紧不慢伴在犊车旁,小毛驴又矮又瘦,走起路来要多慢有多慢。

滕玉意隔窗向天边看去,天色越来越暗了,照见天见喜这慢慢悠悠的速度,回到家里恐怕要天黑了。她倒不是担心别的,只是她下午才见过凶手,凶手又会邪术,万一半路生变如何是好。

端福似乎也很担心,默默看了见天见喜的毛驴一会,破天荒打破了沉默:“小人去给道长们换两匹骏马来。”

见天和见喜却摆手:“不要不要,我们这两头小毛驴是观里养大的,性子机灵着呢,我们骑惯了它们,才不要骑什么蠢马。”

这一路磨蹭下来,走出西市时天都擦黑了,滕玉意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二道说着话,心里却暗自发急,昨晚蔺承佑在府里布阵时叮嘱她晚间别外出,哪知今日就遇到了这样的事,昨晚是舒丽娘,今次不会又有什么厉鬼吧。阿姐还在府里等她,也不知会担心成什么样。

只听后头马蹄声渐近,有人驱马赶上来了。

滕玉意心怀戒备,悄悄掀开窗缦看来人是谁,就听见天和见喜讶道:“世子。”

蔺承佑勒住缰绳,笑道:“两位前辈走得可真够慢的。”

“急什么,横竖延寿坊离西市不远,拐过两条大街就到了。噫世子,你不是要去大理寺吗,也不是这个方向啊。”

蔺承佑道:“巧了,我正好要去布政坊办点事。”

见天和见喜一拍手:“那岂不是正好顺路。”

滕玉意悬着的心落了地,蔺承佑可比见天见喜靠谱多了。

见天和见喜本就话多,多了个蔺承佑同行,话匣子越发收不住:“刚才王公子跟我们闲聊,说他们府里的厨娘有一手好刀功,片出来的脍片轻薄如雪花,入口就会化开。”

蔺承佑哦了一声。

这等刀工的厨娘,宫里和成王府少说有十来位,不过那晚他吃过滕家厨娘的点心,厨艺确实不差。

“话说起来,江南除了鱼肉鲜肥,点心也做得比北地的细致些,但王公子说,全江南最好吃的点心,还属她自己做的鲜花糕,贫道听了有点不信,世子也不信王公子会做点心吧。”

蔺承佑没接茬,滕玉意会自己做点心?不大可能吧。倒不是不信她学不会,而是赌她没这个耐心,可一想到她那间静谧幽雅的“潭上月”,他心里又有些不确定了,她都有耐心给小红马取那么多名字,闲下来做份点心倒也不稀奇,就不知谁吃过她做的点心,兴许只有她阿爷、姨母吧。

滕玉意早在车里打起了盹,昨晚她就没睡好,今天又受了一番惊吓,虽说离开了西市,又嫌见天见喜不靠谱脑中绷着一根弦,这时候听着外头人的说话声,那根紧绷着的弦,居然不知不觉松弛下来了。

人一松懈,很快就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恍惚听到外头有人在“笃笃笃”敲窗壁,滕玉意一惊,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外头有人道:“公子,醒了吗。”

是程伯的声音。

看来是到家了,滕玉意松了口气,揉揉眼皮,坐直身子整理幞头和衣袍。

下了车环顾左右,就见蔺承佑抱着胳膊靠在马旁,像是等了有一会了。

见天和见喜嘿嘿笑道:“王公子在车里睡着了?”

滕玉意尴尬地清清嗓子,扭头对程伯说:“今晚府里有贵客,快去准备酒筵。”

程伯应了。

滕玉意又走到蔺承佑面前,笑着拱手道:“世子,赏光留下来吃顿饭吧。”

蔺承佑看她一眼,她脸上的灰这一路早蹭干净了,脸蛋粉扑扑的,一双眼睛干净得像水洗过的葡萄,不用想,这一路在车上肯定睡得不错。说来也怪,他本来不饿,听了滕玉意这话,肚子一下子就饿了起来,滕府的菜不难吃,留下来吃顿便饭也没什么,可惜今晚要忙的事太多。

“谢了,我还有要务在身呢。”他翻身上了马,“记得我说过的话吧,晚上别瞎跑。”

“哎。”滕玉意点了点头。

蔺承佑驱马出了滕府门前的荣乐巷,掉转马头朝大理寺的方向去了。

滕玉意领着见天和见喜入府,忽听巷子尽头传来大批马蹄声,惊讶回头看,却是滕绍带着亲卫们回来了。

程伯又惊又喜:“老爷回来了。”

滕玉意疑惑地望着阿爷。早上程伯还说阿爷约莫要半夜才回来,哪知傍晚就赶回来了。再看阿爷身上,櫜鞬服上沾满了风尘,坐骑下的翠色障泥更是污糟得不成样子,除了军情告急,她很少见阿爷这样急着赶路。

什么事这么急……

她想起下午才得知邬莹莹回长安的消息,脸色顿时复杂起来,就那样立在台阶上,一动不动看着阿爷驰近。

滕绍早就看到了门口的老道士和小公子,老道士他上回就打过交道,是东明观的道长,小公子模样虽然变了,但那倨傲的神情从小到大都未改变过。

滕绍心知有异,不说别的,光女儿这幅装扮就够奇怪了,他不动声色下了马,把马鞭扔给随从:“两位上人,别来无恙。”

见天和见喜一本正经还礼,滕绍可是赫赫有名的战神,面上再温润,身上那种肃杀之气也能让人不寒而栗。

“滕将军,今晚要来府上叨扰一顿了。”

“不胜荣幸,快请进。”滕绍亲自领着见天和见喜入内,滕玉意一抖衣袍,也跟着进了府。

滕绍在中堂款待见天和见喜,滕玉意则回内院沐浴更衣。

等到见天和见喜酒足饭饱离去,滕玉意已经把下午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杜庭兰。

“专杀怀孕的妇人?”杜庭兰听得脸色煞白。

滕玉意点点头,把碗里的玉函泥吃净,让春绒把饭菜撤下去。

“不过目前还不知道是人做的还是妖做的。”

“所以昨晚那厉鬼与卢兆安无关?”

滕玉意摇头:“现在还不知道呢。真凶尚未落网,一切都只是猜测。”

这时程伯过来了:“娘子,老爷让你去书房见他。”

滕玉意嗯了一声,随程伯去了书房。

下人们在前领路,灯笼在暗夜中缓缓向前移动,那圆润明亮的光廓,宛如美人手中的珠串,滕玉意脚步跟随那串光影,眼睛却望着程伯的后脑勺,凡是长安城的大小事,几乎没有程伯不知道的,邬莹莹好歹是南诏国新昌王的王妃,她回长安的消息,程伯不可能不知道。

程伯告诉了阿爷此事,所以阿爷才会倍道兼程赶回来。

路过庭院的时候,滕玉意透过敞开的书房窗扉向里看,阿爷立在桌案前,像是在出神,眼睛看着手里的公函,视线却未移动。

“老爷,娘子来了。”

滕玉意进了屋:“阿爷。”

“你坐,阿爷有话问你。”滕绍脸色有些疲惫,但一看到女儿进来,眸色还是亮了几分。

滕玉意瞟了瞟阿爷腰间的香囊,记忆中阿爷不曾摘下过这香囊,论理不会落到旁人手中,然而今天下午在粉蝶斋,她亲眼见到邬莹莹配出了一模一样的“雨檐花落”,如此复杂的方子,只有看过香囊里的香料才能配得分毫不差。

她淡淡挪开视线,依言坐到矮榻上。

“听说昨晚成王世子到府里布了阵?”

滕玉意一顿,没想到阿爷最先问这件事。

作者有话要说:櫜鞬服:大概从开元年间开始,櫜鞬服就是唐代军人的一种服饰。

櫜鞬服不仅仅是节度使谒见朝廷、宰相和使臣的礼服,而且下级武官见上级,比如兵马使见节度使,也穿櫜鞬服。

第 57 章

“是。”滕玉意无聊地拈起棋盘里的一枚棋子把玩。

滕绍静静打量女儿, 前一阵女儿明明待他亲昵了许多,可今日这一见,女儿眼神里那种久违的疏离感又来了。

他压下心中的疑惑, 盘腿在女儿对面席上趺坐:“昨晚那厉鬼闯入的时候, 是你让人给成王府送了消息?”

语气很随意, 但滕玉意还是捕捉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意味, 其实也不怪阿爷多心, 昨晚的事的确容易引起误会。

她把棋子丢回棋罐,指了指玄音铃说:“喏, 它的缘故。”

她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只有来邪祟的时候, 玄音铃才会响动, 昨晚蔺承佑帮着布阵, 也是防着日后半夜被吵。”

滕玉意说着,当着阿爷的面抖了抖腕子,那圆滚滚如蒲桃的小铃铛,竟半点铃音都无。

滕绍微讶打量玄音铃, 倘若女儿不说起其中的曲折, 这东西看上去就是一串再普通不过的金铃。

听说这些年四方异士向圣人进献了不少道家异宝, 信非虚言。光这串玄音铃, 就堪称珍异了。

滕绍沉吟片刻道:“既是青云观的异宝, 你先妥善保管, 成王世子一时取不下来, 清虚子道长未必不知道缘故, 等到清虚子回了长安, 阿爷亲自带你把铃铛还回去。所以昨晚那厉鬼为何闯入滕府,你可认得那妇人?”

滕玉意摇头:“不认得,不过我听说长安最近有几位怀孕妇人被害, 死因都是被人剖腹取胎,昨晚的妇人名叫舒丽娘,正是其中一位受害者。”

滕绍眉头深深蹙了起来,前有尸邪,近有厉鬼,女儿不过是回长安途中溺过一次水,为何一再遇上这些诡事。

“大隐寺的缘觉方丈不日就要回长安了。记得当年长安大妖作祟,正是缘觉方丈与清虚子道长合力才顺利平乱,他佛法无边,没准能看出你为何近来总是遇到邪祟。等方丈一回京,阿爷就带你去大隐寺找缘觉方丈。”

滕玉意心通通急跳起来,佛家最忌鬼蜮伎俩,倘或缘觉方丈瞧出她身上带着冤孽,绝不可能袖手旁观,帮她渡厄也就罢了,万一让她“哪来的回哪去”可就糟了。

况且前世她就是在大隐寺听到阿爷被袭的噩耗,“大隐寺”这三个字,在她心里等同于“不祥”,除非万不得已,她可不想再踏入那地方一步。

滕玉意清清嗓子:“阿爷,不必这么麻烦,其实我已经知道其中缘故了,因为自从上次落了水,我就总是做些预知后事的怪梦。”

“预知后事的怪梦?”滕绍饮茶的动作一顿。

滕玉意拿手指在棋匣子里搅了搅,棋子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咯咯声。

“上回我就跟阿爷说过,我来长安的途中曾经梦见阿姐在林中遇险、梦见姓卢的高中魁首,这些后来都一一应验了。前一阵我梦见自己被人用一根细如雨丝的暗器害死,醒来后向阿爷打听,结果连阿爷都没听说过这种暗器,我本来觉得荒谬,不料没过多久,我就在彩凤楼亲眼见到了这种银丝似的暗器。彭玉桂临终前托我把他的骸骨送还回乡时,把暗器的来历告诉我了,所以今日我才会到西市去找那叫庄穆的泼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