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右手拐角处忽然发出“吱呀”一声响,像是道路尽头,有人推门进来了。然后滕玉意就听到,那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和破蒲扇摇动的声响。

那东西又来了!

滕玉意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再往前走只会被耐重抓住,只好沿原路退回,哪知才退了几步,她的脊背就被一堵墙给挡住了。

她吓得回头看,刚才明明——

不是,那样长的一条甬-道,是如何一下子就能缩短这么多的?!

来不及弄明白这些了,她抬起两只胳膊,飞快摸索两边的墙壁,这石廊能长能短,墙上一定埋有机关,然而一寸寸摸下来,机关没摸到,那脚步声却越来越逼近了。

该死!耐重行走的速度远比她想象中要快。

滕玉意耳边嗡嗡作响,胃里一阵阵泛酸,双手疯狂乱摸,心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眼看只差一个拐角,那笑面和尚又要出现在眼前了,她倒抽一口气,心一横打算跟那东西拼了,忽觉右边墙壁一陷,有人一下子就把她拽进了墙壁。

滕玉意不提防撞到一个男人的怀里,惊得魂飞魄散,只当那耐重变幻到了墙后的密室,情急之下握紧小涯剑就要防御,那人忽然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别怕,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前面注解过了,这里再标注一下,一部分是出自《云笈七签》

②:这里的天龙八部是指佛教含义哈,佛教中,八部包括:一天众、二龙众、三夜叉、四乾达婆、五阿修罗、六迦楼罗、七紧那罗、八摩睺罗伽。

③:七月十五这日,佛教一般称“盂兰盆节”,因为“中元节”是道家对这一节日的称呼。

四更补上了,一共一万二千字,嘿嘿。本章发个红包。

被上周的出差打乱了节奏,这周暂时还是隔日等,等我攒一点存稿,下周六左右吧,开始恢复日更

第 63 章

蔺承佑?!

滕玉意的心差点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光线太昏暗,一时瞧不清他的模样,好在离得近, 她能闻见他衣襟上那若有若无的清淡香气,那晚在乐道山庄她就闻见过这种香气的澡豆, 估计是婆罗门等国进贡的名贵香料,除了蔺承佑她还没见别人用过。

声音也对, 气息也对, 果然是他。她大松一口气, 刚才太紧张忘了呼吸, 蔺承佑这一来,她终于又能喘气了, 她试着挪动身躯, 才意识到蔺承佑还捂着她的嘴。

耐重还在外廊徘徊,蔺承佑许是怕她喊叫才没松手,她小心翼翼地呼吸, 一动不动地靠在他胸前。突然发现腕子上的玄音铃不再乱响了, 暗猜蔺承佑在这墙后做了什么手脚。

蔺承佑也在留神滕玉意的反应,在地道中走了这一会,他已经适应眼前的黑暗了, 滕玉意生就一双极漂亮的眼睛, 哪怕在这等昏暗的环境中, 眸中也有潋滟的微光。她眼里的惊恐, 他全看在眼里。

他耐心等她放下戒备,很快,他发觉她身子不再那么僵硬,心知她认出自己了, 便也松了口气,然而身躯一动,才发现自己背上全是汗。路上来得太急,他带的法器不多,情急之下只在墙内简单布了个结界,有这结界阻隔,玄音铃感觉不到耐重身上的邪气,耐重也一时半会发现不了他们,但前提是别发出太大动静。

他一个人对付不了耐重,先把滕玉意救出去再说。

滕玉意屏息站了一会,忽觉喉咙痒得出奇,生恐自己不小心咳嗽出来,忙死死咬住嘴唇。

蔺承佑正凝神倾听耐重的脚步声,不提防掌心轻轻一痒,软软嫩嫩的还有点湿热的气息,意识到那是滕玉意的嘴唇,俨然要贴着他的掌心说话。

他脊背倏地一麻,掌心的感觉太陌生,酥酥痒痒的,沿着他的胳膊,一直窜进他心窝里。

他猛然松开了手,旋即想起耐重还在外廊徘徊,只得又捂上去,然而心如野马般狂奔乱跳,喉头也有些发紧,好似夏日打了一场马毬之后,急于找水喝的那种焦渴。

这时滕玉意也逐渐适应眼前的黑暗了,无意间发现蔺承佑表情古怪,不由愣了一下。

蔺承佑的表情仿佛在说:你急什么,就不能等我松开手再说话?

滕玉意一怔,自己不过想咳嗽一下,居然引起他这么大的反应,暗猜他误会她要说话,急忙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心里有数,绝不会擅自开腔。

这个动作带得蔺承佑的手也跟着上下动了动,他心窝又是一麻,想了想,这回应该没什么要交代的了,再捂着她的嘴似乎不大好,于是迅速松开了手,从腰间的蹀躞带取出火镰打火。

手一松,他心里那种异样的感觉就缓解了不少。

火苗无声跳跃,一下子把周遭照亮了。

他定了定神,开始留神外头的动静。

滕玉意也转动脑袋打量周围,这才发现所谓的“墙内”也是个狭窄石道,而且没比外廊宽阔多少,哪怕只是两人并排通行,也少不了碰到两边的石壁,但长度比隔墙那条走廊长得多,幽深绵长好似看不见尽头。

她扭头看了看蔺承佑,他侧耳听着耐重的脚步声,表情空前专注。往日看蔺承佑与妖魔鬼怪打过这么多次交道,他从来都是想打就打,想收就收,哪像这次处处透着审慎。

她不由暗自捏了把汗,这耐重果然是了不得的大东西。

耐重在外头徘徊,像是因为没找到滕玉意,改而朝左边去了,脚步声越来越远,直到彻底消失在外廊。

蔺承佑又等了一会,确定耐重暂时不会再回来,从怀中取出一条银链递给滕玉意,口里道:“拿着这个,跟我走。”

滕玉意忙接到手中,从前看蔺承佑使唤这银链时叮铃铃的,本以为是冰冷坚硬的铁器做的东西,哪知手一触,竟是温软发热的肉状物。

这触感让她想起蛇,不,巨大的毛毛虫。她心里一毛,握也不是丢也不是,转念一想,既为“豸”,本就该是一条肉虫,都怪她从小就怕蛇,险些唐突了好东西。

“你该不会以为锁魂豸是死物吧?”蔺承佑瞥她一眼,率先往前走,“它是活的,克邪的时候会化作利器,不克邪的时候就是条肉多的虫子。外头那巨物花样太多,用普通的绳索做牵引,你我随时会被机关冲散,用这个就不怕了,它能辟邪,待会你把它牵在手里,寸步不离地跟紧我。”

滕玉意听得明白,忙说:“好。”依言把锁魂豸死死攥在手心里,想了想不放心,万一她手滑,这虫子难保不会从她手里脱出去,于是悄声对锁魂豸说句“得罪了”,边走边把它一圈一圈缠在自己胳膊上,要不是锁魂豸突然唧哇怪叫,她恨不得用它的虫尾再打个死结才好。

蔺承佑牵着滕玉意在前头走了一段路,听到锁魂豸的叫声,不得已停下来,奇道:“滕玉意,你怎么连条虫子都要欺负一下?”

滕玉意快步走过去:“我哪敢欺负世子的宝贝,我只是想把它缠在胳膊上,哪知它身子这样滑,耐重那东西怪力无穷,要是不捆紧了,随便一个招呼我就会被甩出去的。”

真够惜命的。锁魂豸会自发把人缠住,哪有那么容易挣开,不过为了让她放心,他还是说:“那你先把它缠到腰上吧。”

滕玉意愣了愣,但这样做的确比缠在臂上更稳当,缠好之后,就听蔺承佑低声念了几句咒,那虫子懒洋洋在她腰间游走几圈,一动不动了。

滕玉意试着拽了拽,果然纹丝不动,她心中暗喜,重新随蔺承佑往前走。

蔺承佑牵着滕玉意走了一段,掌心却几乎感觉不到太多重量,他心里不放心,好几次回头确认。

没错,锁魂豸牢牢地缠在滕玉意的腰肢上,只因她身体轻盈,才会让他产生轻浮之感。确认完又想,疑心病也会传染的吗,他明知锁魂豸极牢靠,却因为滕玉意杞人忧天,也跟着担心起来了。

想想往日,锁魂豸缠的可都是妖魔鬼怪,妖祟挣扎起来,个个有千钧怪力,他捉惯了妖邪,头一次用这银链缠着一个小娘子,难免觉得不对劲,尤其这个人还是滕玉意,更让他觉得怪怪的。

“对了,你们在何处碰见的耐重?”刚才进观时他因为急于救人,也没耐心听那帮仕女都说了什么,不过有句话他倒是记住了,今日若不是滕玉意破了耐重的局,这些人断乎不能逃出来。可妖经上说过,耐重的迷局可不是那么好破的,他很好奇当时的情形。

滕玉意就把先前桃林中发生的一切说了。

蔺承佑没吭声,知道她狡黠多智,没想到她这么快就看出了桃林另藏玄机,桃林暗藏着地宫的入口,面上是大过卦,可林中每一排桃树的数目都不同,参差着排列下来,暗自与十二月卦相对应,一般人看出表面的大过卦就自以为找到答案了,绝不会再细数桃树的数目。

“你以前来过玉真女冠观?”

滕玉意摇了摇头:“没来过,早上我听人说了这道观的传言,玩的时候就开始留意四周的格局,期间还跟阿姐议论林中的卦象来着,所以那和尚问我们的时候,才不至于迟迟答不上来。世子,你也知道玉真女冠观的机关吗?”

“小时候来玩过。”

不过在十岁那年堪破观中所有迷局后,他就再也懒得来了。

滕玉意望了望蔺承佑的后脑勺,自小没佩服过几个人,对蔺承佑的本事却是心悦诚服的。刚才要不是他来得及时,她估计已经被耐重当点心了。

她转动脑袋打量四周:“我们这是在地宫吗?”

蔺承佑嗯了一声。

“对了,世子刚才可瞧见了端福?”

“端福?没瞧见。”

滕玉意纳闷:“怪了,端福出事前明明已经进了观,出事时却恰好不在,那么长时间端福去了何处?”

蔺承佑一顿。

滕玉意暗想,该不会有人预料到观中要出事,提前把端福引走了?可这个想法也太匪夷所思了,想了想,她又道:“世子看到彭大娘和彭二娘了吗?就是彭震的那对双胞胎女儿。”

蔺承佑只记得当时在人堆里没看到滕玉意主仆,旁人可没注意。

“她们俩怎么了?”

“出事之前她们就突然不见了。后来耐重困住我们的时候,彭家的两个女儿始终没出现过。”

蔺承佑心里咯噔一声:“离开前有没有打过招呼?就这么突然就不见了?”

“没错。武绮让人四处寻她们,可是没等寻到彭家姐妹,耐重就出现了。”

蔺承佑神色复杂起来,说话间拐了一个弯,道路尽头出现一个楼梯,台阶笔直地通向上层,看来就是出口了。

滕玉意纳闷:“上面不会还有一层地宫吧?”

蔺承佑道:“共两层。机关没启动的时候,顶上那层地宫是个‘凹’字,下面一层是个‘凸’字,两层中间有能转动的磨盘,只要启动机括,两层地宫就会发生错角,同时横生出无数或长或短的走廊,把人困在其中。”

滕玉意暗暗点头。

蔺承佑又道:“出了楼梯就没结界了,耐重很快会察觉你我的气息,上去之后别说话,运气好的话很快能走出去,碰到耐重只能见机行事了。”

滕玉意心口一紧,悄步随蔺承佑上楼梯。到了楼梯顶端,蔺承佑并不急着探身出去,而是从怀中取出符纸捏成一团,点燃后随后掷了出去。

那团火球沿着狭长的过道滚下去,滚了好远火苗才熄灭。

看来耐重不在附近。

蔺承佑率先钻出地道,等滕玉意也钻出来,就牵着她沿着过道朝前走,这一层比底下那层宽阔许多,空气也没那么潮湿。

两人不再交谈,蔺承佑带着滕玉意七拐八拐,也不知转了多少个圈,穿过一条过道时,眼前终于豁然开朗,前头是一道拱桥,拱桥尽头是个阔大的宫殿,殿中点着油灯,两边兵戟森然,顶上隐约能听到脚步声。

滕玉意心跳加快,看来出口就在前方了,可没等两人踏过拱桥,滕玉意腕子上的铃铛就骤然响了起来,接着背后传来脚步声,那人幽幽叹了口气:“佛告须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跑!”

蔺承佑显然并没有要跟耐重打交道的兴趣。

滕玉意拔腿就跑,只恨她穿着襦裙,身手又比蔺承佑不知差多少,虽然使出了吃奶的劲,却仍跟不上蔺承佑的步伐。

听得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气喘吁吁,眼前金星乱冒,忽觉身子一空,蔺承佑竟拽动银链把她扯到自己身前,随后把她往胸前一抱,发足往前狂奔。

滕玉意的心不由得又加快几分,可眼下逃命要紧,哪顾得上细想这古怪感觉,只把眼睛紧紧闭着,暗中祈祷蔺承佑跑得再快些,忽听啪的一声,头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坠到了地上。

蔺承佑显然也听到了:“掉了什么?”

“步摇。不碍事的世子,逃命要紧!”

口里这样说,其实心痛如绞。这对珍珠步摇在她的那堆首饰中不算什么珍异之物,却是当年阿娘在世时给她添的妆奁,记得当时阿娘抱着她坐在镜台前,笑着对她说:“等我们阿玉大了,就能把这些小东西戴在头上了。”那温柔的神态,她永远忘不了。阿娘去世后,她把这对珍珠步摇珍藏在妆匣里,一直舍不得戴。

今日倒是心血来潮戴了一回,哪知就这样掉了。

这该死的耐重!

蔺承佑口里虽然问了一句,哪顾得上回头去捡,使出轻功狂奔一晌,眼看出口就在前方,可就在这时候,那洪亮温和的嗓音却从前头传来:“这位檀越,可替贫僧讨着水了?”

蔺承佑猛地刹住脚步,就见一个白面和尚摇着蒲扇慢慢从大殿尽头踱过来。

蔺承佑面色变了几变,默了一晌,忽然笑道:“这位法师看着好面生,不知打哪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章标题的双邪指阿大和阿玉两个小邪门。

攒了一章存稿了,追文的小伙伴们再坚持一下,应该很快能恢复日更了

第 64 章

和尚轻摇蒲扇:“贫僧自是打‘来处’来, 说好了由这位檀越帮着取水,却迟迟不见她回转,贫僧好生焦渴, 只得冒昧寻过来了。小檀越,你叫贫僧好等。”

他手中的蒲扇每摇一下,殿中油灯的火焰就齐齐摇曳一下,偌大一座地殿, 一忽儿明, 一忽儿暗,与此同时,四周仿佛迅速氤氲开一股看不见的热气,顷刻间变得燠热起来。

滕玉意暗暗心惊, 仰头看蔺承佑, 发现他鬓边也迅即迸出了豆大的汗珠。

蔺承佑点头笑道:“原来如此, 她年纪小不懂事,难免有些冒失之处, 法师明心见性,何必与她计较, 要喝水还不简单, 我上去替法师讨来便是。”

和尚却摇头叹道:“罪过罪过。所谓愁欲之火,焰于心中,贫僧渴得久了,区区一杯水怕是浇不灭了, 如今只有多消解几回, 方能浇灭这团火了。”

说话这工夫,地殿中的热气又加重了几分,空气吸到鼻腔里, 隐约有种灼热之感。

滕玉意心惊肉跳,这耐重的法力,远比她想的要可怖,仿佛一刹那间,这地方就变成了修罗地狱中的某一层。和尚说他焦渴,就叫他们百倍焦渴。若不想法子尽快离开,她和蔺承佑很快就会被烤成人干。

蔺承佑眼皮一跳,忽笑道:“法师这话提醒我了。听说方才在桃林中,法师出的谜题一下子就被堪破了,到了这机关重重的地殿,以法师之能,未必能及时寻得到出口,一个人在地宫里转久了,难免觉得焦躁。既碰巧遇上了,不如就由在下带法师一同出地宫,地殿中无水,上头却是要多少有多少,到了上头,法师的烦渴自有法子消解。”

一边说着,一边径直朝和尚走去。

滕玉意益发心慌,这和尚诡计多端,出口绝不可能还在原来的位置,若是还按照原来的路线走,定然被困死在此处,忽又想到,这道理蔺承佑绝不可能不懂,他突然这样激惹和尚,分明是兵行险招,别忘了这和尚自号“藏机”,这样做没准能绝处逢生。

蔺承佑虽决定铤而走险,却担心滕玉意不明白他的意思,走动时,特地垂眸看了滕玉意一眼,滕玉意也正望着他,她像是承受不住殿里的这份闷热,脸颊早已灿若红霞,然而双眸灵动,分明早已领会他的意图。

他心下稍安,换作是五道,或是绝胜和弃智,少不得多丢几个眼色,不,遇到这样的险境,哪怕他使眼色使得眼角抽筋,也别指望他们能立刻会意。

他穿过大殿朝和尚走去,妖经上列举煞魅妖魔时,往往会详述某物的弱点,譬如尸邪,妖经上就说它的要害是一对獠牙。

可关于耐重,妖经上只说此物堕入魔道前,乃是修罗道的一位护法天王,至于它有什么弱点,妖经上却未加详述,他现在唯一知道的,就是此物酷爱与人斗智辩机。

他虽决定利用这个赌一把,心里实则并无多大把握。

眼看离和尚越来越近,和尚面带微笑始终不曾开腔。

蔺承佑面上不动声色,鬓边的汗水却滚滚滑落下来。

就在这时候,角落里突然有了动静,蔺承佑和滕玉意循声望过去,讶然发现地殿的西北角冷不丁多了个小沙弥,小沙弥手持扫帚,正一言不发扫着地。

紧接着,东北、西南、东南,三个角落也陆续多了一位小沙弥,也都各自拿着一把扫帚默默扫地,四位扫地僧的模样和年纪一模一样,就连扫地的节律也几乎一样。

于是原本寂静的地室里,突然多了“沙沙沙沙”的扫地声。

仔细看去,发现小沙弥们缁衣的后背上各自写了几个字,像是各人的法号,专门用来区别四人。

和尚蔼然摇着蒲扇:“一位檀越已经言而无信,怎知你这位檀越不会去而不返(注)。贫僧累极渴极,实在走不动了,不如由贫僧座下的第四弟子随檀越走一趟,有人相随,也不怕檀越不替和尚取水来。”

滕玉意脑中紧绷的弦一松,蔺承佑赌赢了,谜题这不就来了!这和尚自命不凡,被蔺承佑一激,果然忍不住出谜。有谜题就意味着有破局的希望,她几乎能感觉到蔺承佑胸膛里的心在猛烈跳动。

四弟子,和尚的四弟子——她紧张地打量地殿四角,四个小沙弥年纪和长相一模一样,也不知谁是长谁是幼。

蔺承佑笑了起来:“好说,法师可说准了,不是大弟子、也不是二弟子,更不是三弟子,而是第四弟子。只要找到法师的第四弟子,我们就能带他上去取水了。”

和尚用蒲扇搔了搔自己的后项,乐陶陶地说:“阿弥陀佛,贫僧可从不打诳语。”

蔺承佑环顾四周,小沙弥神情木然地扫着地,问是绝对问不出来的,殿中越来越热,他的胸膛简直像着了火,凭他的修为尚且如此,滕玉意更捱不了多久。和尚虽出了谜题,给他们的时辰却不多了。

他心念飞转,把滕玉意从怀里放下来,低声道:“你去瞧瞧后头两个沙弥的背上写着什么字。”

滕玉意被热浪冲击得心烦意乱,闻言忙点点头,先朝西南角跑去,随即又去瞧东南角的小沙弥。

锁魂豸被殿中邪气一冲,早已化作了坚硬的铁链,随着滕玉意的跑动,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滕玉意很快就瞧清楚了,一个沙弥背上写着“定吾”,另一个则写着“定慧”。

蔺承佑瞧见的那两个,则一个是“定吉”,一个是“定戒”。

滕玉意回到蔺承佑身边一说,两人眉头都锁了起来,从面上看,这四个法号毫无章法可言。

滕玉意埋头寻思一晌,忽用眼睛看了看的那个叫“定慧”的沙弥,低声对蔺承佑道: “《坛经》有谒:‘诸恶莫作名为【戒】,诸善奉行名为【慧】’。东北角那个名叫定戒,东南角那个则叫定慧,两子各谒一角,从顺序来说,第四子可不就是——”

蔺承佑顺着瞧过去,这推论倒是有点道理,除了此谒,《坛经》另有一谒,叫“吾戒定慧,劝大根智人”。吾-戒-定-慧,又将三子的法号一一包涵其中。若是猜“定慧”,顺序则再次相吻合。

但他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滕玉意虽然猜测一番,心里却并不十分笃定,身周被滚滚热气包裹,能维持脑子的清明已是不易。她呼吸也发烫,皮肤也发烫,就连头发丝仿佛都要燃起来了。再捱片刻,说不定连五脏六腑都会被烤成焦炭。

蔺承佑也仿佛置身炼狱,那份焦灼简直无法纾解,身上的衣裳里外几层全湿透了,一动就是一身汗。他心里油煎火燎,若不是理智尚存,真想把外裳脱掉。饶是如此,他也无法控制自己,一边盯着那四个沙弥猜谜题,一边无意识松了松圆领襴衫里的雪白襌衣领口。

滕玉意整个人如同在炙架上烤,见状,忙也背过身悄悄松松自己的领口,蔺承佑余光瞥见,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失态,但眼下活命要紧,也顾不上替她和自己尴尬,他正要转过身去,脑中倏地白光一闪。滕玉意也飞快转过身来,红唇微张,分明想到了什么。

衣裳!两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

四个小沙弥的法号可是写在缁衣上,耐重这样做,绝不可能只是为了方便他们瞧清楚四人的法号。

定吾、定慧、定吉、定戒,再加上衣裳,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上来,准备走。“蔺承佑背转身。

迷局已识破,滕玉意知道蔺承佑要带她逃了,二话不说跑到他背后,踮脚将两只胳膊攀上他的肩膀,蔺承佑背起滕玉意,对西北角的小沙弥笑道:“定吉阇梨,随我们上去取水去吧。”

耐重在一旁笑道:“贫僧这谜题当解,也当释,檀越若是说不出个缘由,贫僧怎知檀越是真解出了谜题,抑或只是凑巧蒙中了谜题。”

蔺承佑早纵气掠向大殿的另一方,笑道:“答案不就在四位阇梨的法号中么。光看他们四人法号,就知法师熟读《坛经》。《坛经》中有则典故:当年慧能法师从五祖处得了衣钵,回山途中,不断有人想抢他的衣钵,终于被一位叫明的和尚追赶而上,明和尚意图行凶,竟为慧能法师所点化。明和尚大彻大悟,临别前问慧能:今后向甚处去?慧能曰:逢【袁】则止。”

滕玉意唯恐影响蔺承佑使轻功,接过话头道:“西北角的这位小阇梨法号【定吉】——【吉】在缁【衣】上,便是【袁】。逢【袁】则止,定吉可不就是法师的第四位弟子。”

耐重手中的蒲扇不再摇了。

说话这当口,蔺承佑早已奔到了真正的出口,继而飞快攀上了楼梯。

滕玉意只觉得耳边热风滚滚,心简直要跳出来,总算逃出来了,却不敢回头看,忽觉身后一股冰冷的阴风扑来,她握紧剑柄道:“追来了。”

蔺承佑眼下腾不出手,只好喝道:“使剑!这小老头喝了我的浴汤,怎好意思一直闲着。”

滕玉意早挥剑向后一刺,就听身后“咿唔”作响,仿佛插入了麻袋似的物事,回头看,却是刚才殿中的某个小沙弥。

小沙弥相貌清秀,然而面无表情,看着阴森森的,一路直愣愣追上来,口里道:“檀越且慢,贫僧陪你们去取水。”

被小涯剑当胸一刺,虽未当场灰飞烟灭,却重重跌入了黑暗的地宫中。

滕玉意暗松了口气,蔺承佑背着她纵出楼梯,落地一瞧,却是玉真女冠观的桃林中。

蔺承佑刚将滕玉意放下,忽地像察觉到了什么,从袖中变出一张符夹在两指间,挥掌就拍向从地道追出来的小沙弥。

就在这时候,不远处忽然传来几声清越的梵音,伴着“笃-笃-笃”的木鱼声,俨然有大批人马朝林中走来。

小沙弥尖叫一声,化作一道浊烟,瞬间遁入了地宫中。

滕玉意惊魂未定,扭头一望,却见数十名和尚齐步踏入林中。

和尚们一部分手持木鱼,另一部分却是转动念珠,步履轻捷,齐声诵咒,梵音洪亮悠远,伴随着桃林中的春风,一声声飘入耳中。

领头那个老和尚鹤骨松姿,仪貌奇丽,目光如电,长眉雪白。

滕玉意望见和尚身上的紫衣袈裟,不由愣了愣,当朝只有一位和尚经圣人赐了紫色袈裟,这人便是——

果听蔺承佑讶道:“缘觉方丈。”

和尚们一进桃林就四散开来,摆出阵势要对付底下的邪物,缘觉则把目光投向蔺承佑,先是上上下下把蔺承佑看了好几遍,似是要确定他安然无恙,随后把视线转向滕玉意。

滕玉意昨日才听阿爷说缘觉方丈要回来了,没想到今日就见到了这位高人,估计是因为玉真女冠观出现了大邪,有人临时去请来的。

她前世虽随皇后在大隐寺斋戒了几日,却并未与缘觉方丈打过照面,此时对上缘觉方丈的目光,心尖不由颤动了一下,那两道目光深不可测,仿佛能照到人心底去。

蔺承佑暗觉滕玉意神色不对,只当她被耐重吓坏了,低声道:“走吧。”

滕玉意回过了神,随蔺承佑一前一后到了缘觉方丈跟前。

蔺承佑纳头便拜:“小子(注②)给方丈请安。”

缘觉眼波顿时漾出了笑纹,两手搀住了蔺承佑:“好孩子,快起来。”

滕玉意也恭恭敬敬地敛衽行礼:“见过缘觉方丈。”

缘觉面容慈蔼,微笑道:“檀越不必多礼。”

作者有话要说:上章忘了说了,这两章的双“邪”指的阿大和阿玉,两个小邪门的意思。

檀越:梵音,佛家对施主的称呼,无分男女。

小子:唐朝对后辈的称呼之一。比如唐朝有位诗人崔颢因为作诗惹恼了大官李邕,遭到李邕当面呵驳:“小子无礼。”

第 65 章

耐重还在地宫里, 桃林中必须尽快开始布阵,寒暄了这两句,缘觉方丈就让身边的两位弟子将滕玉意带离桃林。

出林子没多远, 碰巧遇上淳安郡王带着护卫赶来, 滕玉意停下脚步, 屈膝向淳安郡王行了一礼, 淳安郡王脚步稍停, 滕玉意能感觉到来自头顶的两道视线。

过片刻,就听淳安郡王道:“你是滕将军的千金?”

他的嗓音有种冰雪初化的清冷感, 初听之下, 给人一种疏离的冷意, 但语气意外的温和。

滕玉意道:“正是。”

淳安郡王并未答话,像在静静打量滕玉意, 滕玉意不好擅自离开, 只得伫立在原地,余光只见淳安郡王的紫金襴袍下摆随风微微摆动, 那织锦上的流云纹在日头下仿佛能流动似的, 末了他似乎颔了颔首,径自入了桃林。

路过经堂时, 屋檐上呼啦啦掠过十来个道士, 滕玉意循声望去,认出前面两道身影是见天和见喜,另一道身影娇小许多, 却是玉真女冠观的住持静尘师太, 三人身后,紧跟着一大帮上了年纪的老道士。

众道高甩拂尘,目不斜视, 一路飞檐走壁,急匆匆朝桃林方向去了。

前院也正乱着,玉真女冠观骤现大邪,观中不宜再留人,缘觉方丈这一来,先前那些来赏花的贵女们,连同观中的女冠们,即将被移送到隔壁的淳安郡王府安置。

为着不让人误闯到桃林中去,大批郡王府的护卫负责把守前院。

滕玉意赶到前院,第一眼先看到了人群中的端福。

他面色蜡黄,形容憔悴,领着一干滕府的护卫们,木头桩子似的矗立在台阶前,周围人都在说话,只有他如同一潭死水,冷不丁望见滕玉意,端福的眼波猛地一颤,张了张嘴,疾步朝滕玉意狂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