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男子的幞头和衣裳都给滕玉意备了两套。

光这些东西就装了满满两犊车,程伯又怕滕玉意身边无人伺候,顺便把春绒和碧螺两个大丫鬟也打包送来了。

春绒和碧螺这一来,原本安静的梨白轩立时热闹起来。

玄圃阁里的那几位也没好到哪去,丫鬟婆子们在院子里来回穿梭,箱笼一箱箱往里抬,这阵仗哪像来避难,简直像要把整个府邸都搬过来。要不是明心和见性两位大和尚出来温声阻止,各府还不知要送进来多少东西。

滕玉意趁乱把端福找来,问他:“今日你那边究竟出了何事?”

端福开腔道:“那怪雷来的时候,老奴正待在北墙的银杏树上,那树高大,只要藏身在树梢就能看到桃林中的景象,老奴亲眼看到娘子回桃林,听到怪雷担心有变,就决定去林中跟随娘子,怎知老奴刚跳下树,北墙后头纵过一个人,那人轻功奇高,从头到脚裹着一件黑氅——”

黑氅人?!

滕玉意惊得险些站起来:“你瞧清楚了?”

端福点头。

滕玉意只觉得浑身血液往头上涌,乱了片刻,竭力让自己维持冷静:“好,你接着说。”

“老奴记得娘子说曾梦见这黑氅人杀害自己,可惜府里查了这么久,一直没能查到那人的来历,老奴今日在观里冷不丁看见那人,心知有异,且不说此人的装扮与娘子的描述一模一样,就连轻功也是平生罕见。那人越过北墙,一下子就不见了,若是不追上去,日后未必再有机会查到此人来历了……”

端福一面说一面回想当时的情形,他情急之下先往桃林看了一眼,发现滕玉意和同伴们结伴去往云会堂,看样子要入席用膳了,再看前院和经堂,也是风平浪静,心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可若是换旁人一定追不上,只好嘱咐丁二和王长庚等护卫暗中盯紧娘子,自己纵身追出了北墙。

端福轻功和内力均是一绝,但他毕竟犹豫过一瞬,加之黑氅人的武功似乎不在他之下,等他追出去,黑氅人早已跑远了,黑氅人察觉身后有人追来,有意在巷闾中绕各种弯子,端福追了一会意识到不对劲,急忙赶回玉真女冠观,才发现桃林中的格局早已发生了变化,娘子更是不见人影……

听完这番话,不但滕玉意神色古怪,连杜庭兰也呆住了:“阿玉,我怎么听着那人像是故意把端福引走似的……”

滕玉意脑子乱哄哄的,但她惊惧的不是这个,而是更深层的东西。

假如那人认识端福,一定也知道端福是她的死士,除非发生极为紧迫的事,端福绝不可能擅自离开她。

但那人却像是料准了端福会被一个“黑氅人”引开。

奇怪,那人如何能料准?

想着想着,她倏地站了起来。

难道说,对方知道她们主仆在查一个“黑氅人”?! 故意安排这一幕,除了想引开端福,真实的意图是为了试探她。

试探她……试探她记不记得前世的事。

滕玉意耳边炸开一道响雷。

不可能。

旋即又意识到,这不是不可能。

她能记得前世的事,旁人为何不记得。

这个猜想震得她脑仁嗡嗡作响。

会是那个黑氅人吗?

有可能,毕竟当晚她和端福一死,世上就只有黑氅人知道她们主仆是怎样遇害的了。

她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查黑氅人,而黑氅人似乎对此有所察觉,为了尽快弄明白她这边的底细,他故意安排了今日这一出。

想到此处,她怔怔地看向杜庭兰,这其实不奇怪,毕竟她这边早就露出破绽了。

最大的破绽就是身边的阿姐。

前世阿姐被人害死在竹林,这一世又在竹林里碰到了树妖,要不是她及时赶到,阿姐逃不过横死的宿命。

可阿姐至今好好地活着。

不单阿姐活着,姨母也没有再像前世那样,因为阿姐的骤然离世而一病不起。

这一连串的变故,足够让黑氅人起疑心了。

滕玉意伫立在桌边,越想越心惊肉跳,怎么办,没等她查清那人底细,那人竟提前行动了。忽听阿姐惊声问端福:“那人到底是谁,竟把阿玉吓成这样……你好好想想,那人可露出了别的破绽?”

滕玉意一怔。

对啊。破绽……她怎么没想到,经过这一次,黑氅人不再是记忆里那个模糊的影子,而是活生生的一个人。

以前她只能凭记忆画个画像,可这次他按耐不住,居然主动送上门来了。

即便端福没能跟他交上手,但那人武功究竟什么路子,事后总能好好回想,而这一切,没准是查清黑氅人底细的重要契机。关键是,他们知道了那人今日逃遁的路线,只要顺着查下去,不愁查不到线索。

这样想着,她迅速恢复了镇定,问端福:“阿爷回来了吗。”

狐狸终于露出尾巴了,她得马上通知阿爷。

端福道:“老爷一大早出城送信去了——”

话音未落,春绒在外道:“娘子,老爷来了。碰巧缘觉方丈也从宫里回来了,老爷正在云会堂与方丈说话呢。”

杜庭兰悬着的心落了地:“好了,不论那人到底什么来历,我们先把这件事赶快告诉姨父。”

滕玉意点了点头,忽又想到,今日怪雷一出现,黑氅人就冒出来引走端福,究竟只是凑巧,还是有意为之。如果是有意为之,耐重的骤然现世,会不会与黑氅人有点瓜葛。

这个猜想委实太惊人,然而想起蔺承佑调查的那三桩惨案、想起那传闻中的月朔童君,她又隐约觉得这些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不行,她得尽快提醒蔺承佑。

她抬头看向窗外,寺里人多眼杂,隔壁院子就住着彭花月等人,这边的动静,断乎瞒不过旁人的眼睛。

究竟怎样提醒呢。

她摸了摸袖子里的小涯剑,很快拿定了主意,悄声说:“去问问蔺承佑可还在寺里。如果他还在,帮我给两位小道长送个信。”

***

蔺承佑答应了护送缘觉方丈的经卷,自是丝毫不敢怠慢,入了寺,亲自看着众僧把经卷收入藏经阁,眼看时辰还算早,就立在书架前查找与修罗道和耐重有关的经卷。绝圣和弃智心知事关重大,忙也帮着找寻。

明通和尚带人过来送茶,蔺承佑忽道:“明通法师身上可带了菱花镜?”

明通一愣:“没带。世子这会儿要照镜子么?”

蔺承佑眼睛望着架上的经卷,笑了笑道:“哦,我查案要用,临时没法上街买,只好先跟寺里借一借了。”

绝圣和弃智纳闷地挠挠头,查什么案子会用到菱花镜?

明通却不再多问,双手合十道:“世子稍等。”

过不多久,明通果然让人送了一面小小的菱花镜来了。

蔺承佑若无其事将镜子纳入怀里,接着翻着手上的经卷,过不一会,他扭头瞟向那边的绝圣和弃智,两人正埋头找经卷,压根没注意这边。

他不动声色放下手里的经卷,后退一步,转身一绕,一下子就绕到另一排书架后,看看左右无人,这才把菱花镜从怀里取了出来。

拿完镜子才意识到,自己怎么像做贼似的,而且还没开始照,那种古怪的感觉又冒出来了,心跳好像有点快,嗓子好像也有点干。

随即又一嗤,不就是确认一眼吗,有什么好慌的。他定了定神,左手绕过肩膀,扯开自己的后领口,右手则举起镜子,对准自己的后颈,接着偏过头,把视线尽量转向后方,这姿势要多别扭有多别扭,但只有这样才能看到颈后那一块。

借着镜面和窗格外透进来的光线,他总算看到了想看的地方。

那个赤金色的烙印还在,不但在,甚至连褪色的迹象也无。

蔺承佑怔住了,所以蛊印还在。

体内的蛊毒没退。

他脸上一瞬间闪过茫然的神色,怔了片刻,慢慢把镜子放下来。

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呢。

这难道不是意料之中的事么。

他中的可不是寻常的蛊毒,而是“王咎不居”,这原本只是一门蛊术,后经一位叫流霞散人的邪道引入了道家的五行阴阳术,才将其变成了邪门至极的符蛊之术。

此术冠以道家周易之名,实则与巫蛊相通,对应九三爻,铜锥里藏着蛊虫。

“误练此术之人,血脉里暗藏蛊虫,蛊虫克制的是初六爻,损毁的是六二爻,男子年幼时操练此术,就算到了懂情-事的年纪,蛊虫也会在心脉里作祟,让人绝情无心。”

这段秘籍上的话他早就烂熟于心了,绝不会错的。

只要一日蛊毒不解,他就不可能对女子动心。

所以他怎会对滕玉意动心?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他把那段话回想了一遍,重点复习了“绝情无心”四个字,就这样说服了自己。

既然弄明白了,就没什么好想的了,他断然把镜子放回怀中,重新绕回经架前,对着满书架的经卷伫立,想把思绪重新拉回到正事上,却仍有些惘然。

他皱眉思索一番,转头看了看绝圣和弃智:“对了,你们两个下午何时赶到的玉真女冠观?”

绝圣和弃智抬头:“听到消息就赶过去了,差不多跟师兄前后脚到的吧。”

“我听静尘师太说,你们得知滕娘子被掳走,差点急哭了?”

弃智揉了揉鼻头:“滕娘子可是我们的好朋友,而且是出生入死的那种好朋友,这样的好朋友出事,我们能不着急吗?

蔺承佑暗忖,他跟滕玉意打过这么多次交道,彼此也算熟了,她虽然脾气大又爱记仇,却也聪敏、坚韧、讲义气,那回两人共同对付二怪的情形历历在目,要不是滕玉意跟他配合默契,他当晚未必能顺利锯下尸邪的獠牙,照这样说,他和她的确是共过患难。

下午他会那样心焦,无非因为听说一位共过患难的朋友遭了难,换作东明观的五道被耐重掳走,他也会设法营救的。

这样想着,心里的疑惑似乎减轻了不少。

他瞥了瞥两个师弟:“你们平日经常会想起滕娘子吗?”

弃智觉得这个问题很古怪,不过还是点头:“当然啦,我们经常想起滕娘子,那次在洛阳赴道家盛会,我和绝圣看到街上的点心还想起滕娘子呢。”

“所以你们是想点心还是想滕娘子?”

绝圣歪头想了一会:“滕娘子经常送我们点心,我们吃多了她的点心,再看到点心自然就会想起她嘛。”

蔺承佑一怔,他怎么没想到这个,他之所以一看到玫瑰就会想起滕玉意,无非是因为那一阵总能在她身上闻到此花的香气,换作别的小娘子在他面前晃久了,他也会无意间记住那味道的。

至于看到点心会想起滕玉意,自是因为自己也吃过她们府里的点心了。

看到酒会想起滕玉意,自是因为在彩凤楼的时候总能看到她喝酒了。

……

以此类推,几乎所有的疑惑都得到了解释。

原来如此。

他神情顿时轻松起来,抚了抚下巴,抬手取下一本经卷,外头忽然有位僧人找来:“世子,有位小檀越找你。”

小檀越?

蔺承佑快步出去,来人却不是滕玉意。

左右看了一圈,连滕玉意的影子都没看到,他重新看向立在台阶前的小娘子,淡淡道:“找我什么事?”

第 67 章

段青樱裹着件披风, 头上戴着帷帽,两手紧紧绞在一起,看上去似乎有些不安。

看到蔺承佑出来, 她马上放下双手,从容上前行礼:“叨扰世子了。”

蔺承佑先前在玉真女冠观核查过今日赴宴的女宾, 知道这人是段家的女儿。

段青樱恭谨地说:“此番冒昧前来,是有一事想跟世子打听, 刚才我阿娘带人来送行装, 说我那位怀着身孕的表姐近日要回洪州(注),只因这几日官府上门核查孕妇,表姐和表姐夫才迟迟不敢动身, 听说世子负责此案,人又恰好在寺中, 所以前来替表姐问世子一句,最近她们可否离开长安,路上要不要多加小心。”

蔺承佑道:“再小心也无用,为求稳妥,最好等此事过后再动身。”

段青樱一滞:“可是我听说凶手已经被大理寺捉住了, 论理不会再有怀孕妇人受害了——还、还需要这样谨慎吗?”

蔺承佑没搭腔。这话听上去,怎么像故意打听案情进展似的。

段青樱忙解释道:“表姐身子越来越重了,再拖下去恐怕不好上路了,表姐和表姐夫着急动身, 我和阿娘免不了也跟着心焦……”

又含笑道:“多谢世子释疑, 我这就嘱托表姐别动身。”

说着叉手一礼,告辞离去。

蔺承佑冲不远处的几位随从招了招手。

随从们到了近前,齐声拱手道:“世子。”

“宽奴在何处?”

“送俊奴回王府去了。”

“你们去打听打听段家最近可来了一位怀了身孕的表亲,据说是洪州来的, 最近急于离开长安。除了镇国公府,国公爷两位兄弟的府上也打听清楚,不论有没有这个亲戚,半个时辰之内就给我回话。”

“是。”

没多久随从们过来回话:“段家现下是住着一位怀孕的表亲,说是段二夫人的外甥女,去岁陪丈夫来长安赴考,两口子在段府住了快半年了,几月前这位表亲怀了身孕,丈夫也落了第。胎稳之后,两口子原本前两日就要启程回洪州,碰上武侯上门盘查孕妇,也就不敢动身了。”

这倒是与段娘子所说的情况一模一样,照这样看,段娘子过来替表姐打听几句也是人之常情,蔺承佑略一思索,点点头:“知道了。”

藏经阁内卷帙浩繁,一卷卷找起来颇吃力,师兄弟三人好不容易找齐了修罗道的相关经卷,打开一看,竟大半是梵文。

绝圣和弃智傻了眼,他们可是一个梵文都不认识,师兄虽略懂些梵文,也不可能读得懂这样厚的经卷。

蔺承佑急着查案,自是一刻也等不了,想起明通是寺里专门负责看管藏经阁的大和尚,便将明通找来:“没有已经译注好的副卷么?”

明通道:“鄙寺的梵本佛经共有六百余部,迄今只译好了七十余部(注②),剩下的经卷暂且只译注了卷名。不过方丈早有交代,事关降魔,切不可慢待,贫僧已经安排好了,这几日会和几位师弟现帮着译注和誊抄。如今寺里整片西翼的精舍都空着,世子不妨住在寺里,若是查到了什么线索,贫僧也能及时通知世子。”

住在寺里?蔺承佑一怔,旋即笑道:“那就有劳明通法师了。不过我就不必住在寺里了,让我这两个师弟住下来就行了,方丈可回来了?我去前头找他老人家说几句话再走。”

外头又有小沙弥进来说:“有位自称端福的护卫前来找两位小道长。”

端福?

绝圣和弃智放下经卷跑出去。

“端福大叔?”

端福道:“请借一步说话。”

他一言不发把两人领到一边,确定周围无人才开口:“我家娘子有要事要禀告世子,但寺中人多眼杂,只好请两位小道长代为转告,有些东西得当面示意,小道长一看便知,事关那三桩案子,断乎等不到明日。若是两位小道长抽得出空,今晚请到东翼的梨白轩来一趟,”

绝圣和弃智忙道:“好,不过我们得帮着誊抄译好的经卷,等闲下来的时候估计很晚了,但我们一得空就会去寻滕娘子的。”

端福应了,自行离去。

绝圣和弃智也准备回藏经阁,回身就看到师兄立在台阶上看着他们,然而不等他们跑过去,师兄就自顾自负手下了台阶。

“师兄——”

蔺承佑目视前方,状似不经意地问:“滕玉意找你们什么事?”

绝圣和弃智就低声把方才的事说了。

“有要事要禀告我?”

“是这样说的,而且只有当面看了才知道,还说最好今晚就告知师兄,但是寺里人多眼杂,只能托我们转告了。”

蔺承佑暗忖,既是紧要之事,滕玉意就不怕绝圣和弃智转告的时候漏了几句?

但她的顾虑也不是没道理,寺中如今住了不少人,她若是私自见他,谁知会惹来什么麻烦。

“她住在哪儿?”

“东翼的梨白轩。”弃智一讶,“师兄要去见滕娘子吗?”

怎么可能?这可是大隐寺,绝胜和弃智才九岁,在寺中四处走动也无妨,换他去见滕玉意,光是将周围的耳目全都清干净就够他费好多心思了。

“你们到时候再转告我就是了,记得尽早去找滕玉意,还有,她说的话你们最好记熟了,一个字也别漏。”蔺承佑道,“对了,晚膳你们就跟明通法师他们一道吃吧,师兄就不帮你们弄吃的了。”

绝胜和弃智哎了一声。

说完这话,蔺承佑去寻缘觉方丈。

缘觉方丈的禅室设在寺中的西跨院,院中既有花坞,又有药畦,处处花木鲜秀,处处翠色逼人,蔺承佑无心赏景,径直穿过小院到了廊檐下,不提防看见了禅室里的滕绍。

禅室的窗扉大敞,靠窗的榧几上静静燃着一炉香,滕绍与缘觉方丈在窗前的席上相对而坐,两人像是说了好一会话了。

黄昏的斜阳探入窗扉,将两人的身躯笼罩在一片橘色的光晕里。

滕绍的话语声断断续续飘出窗外。

“自从溺过一次水之后,小女就频频撞见邪祟,不仅如此,晚间还常发梦魇,要说是冤魂缠身,但经世子和东明观的五位道长相看,并未瞧出不妥之处。此事说来太不寻常,滕某忧心如焚……方丈莫要见笑,这孩子五岁失慈,身边又无兄弟姐妹,这些年孤孤单单的,滕某自觉亏欠这孩子良多……”

蔺承佑脚步顿住了,这些话他倒是不想听,奈何耳力过人,莫非滕玉意夜间还在发梦魇?有小涯剑在她身边镇邪,照理不至于如此……

话说回来,滕玉意似乎很少在人前提她阿爷,她五岁丧母,理应跟阿爷感情深厚,不常提自己的阿爷,是因为滕绍甚少在府里么……

正胡思乱想,廊下的小沙弥看到蔺承佑,合十行礼道:“世子。”

滕绍神色微动,当即扭头望向窗外,一望之下,从席上起身,大步向蔺承佑迎来。

“滕某听下人说了,今日小女被那邪物掳走,全靠世子相救——”

他阔步如风,语气恳切,说话间到了近前,纳头便要行“顿首”大礼。

蔺承佑虽说与滕绍打的交道不算多,对其人其事却是再熟悉不过了,庙堂上,滕绍是帝室心膂,沙场中,此人是力敌万夫的骁将,论起辈分来,滕绍也是当之无愧的前辈。

这样的大礼委实太隆重了,他两臂一抬,牢牢固住滕绍的胳膊,正色道:“滕将军言重了,某自幼受爷娘和师公教导,早将降妖除魔视作份内之事,今日那邪魔危及到长安百姓,吾辈岂能袖手旁观,滕将军无须多礼。今日也多亏了缘觉方丈及时赶到,否则单凭晚辈一人之力,不足以抵挡这等邪魔。”

滕绍神情却极为肃穆:“世子过谦了。上回小女被那二怪纠缠,全赖世子运筹帷幄,那等难缠的邪魔,若非世子智计过人,怎能顺利将其铲除,滕绍早怀报恩之心,只是一直未寻到机会。此番又蒙世子相救,此恩如同再造,往后但有用得着滕某之处,滕某愿效犬马之劳。”

滕绍为人深沉持重,甚少将喜怒表现在脸上,可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感激之色溢于言表,可见句句发自肺腑。

蔺承佑固不肯受礼,除了觉得没必要,心里还有种古怪的感觉。他跟滕玉意也算是熟人了,哪有让朋友的阿爷给自己行这等大礼的。

滕绍却执意要大拜,这时缘觉方丈用宽大的袍袖拂了拂棋盘,微笑道:“佑儿的师公教他这些本事,本意是让他扶正黜邪,他能屡次救下令嫒,自是因为冥冥中自有缘法。滕将军无需多礼,莫要折煞了小辈。”

缘觉方丈发话了,蔺承佑又不肯松手,滕绍只得暂且作罢,心中暗想,方丈所谓“冥冥中自有缘法”,会不会暗示着阿玉日后也能遇难成祥。

待蔺承佑上前给方丈行礼,他便也回席而坐,心里除了感激,也暗自纳罕蔺承佑内力之高,蔺承佑是成王的长子,算起来今年将满十八,能有这样的内力,除了自小有数位名师口传心授,天赋应该也远胜常人。可惜这样的天纵之才,竟被一名军中细作暗算。

昨夜玉儿跟他坦承之后,他连夜拿定了主意,今日一早起来,他便赶回西营嘱托心腹暗中行事,成王听了他带去的口信,不论信或是不信,定然会留意儿子身边的人,但这件事毕竟三年以后才发生,那人又是军中的士兵,如何能提前查出是谁。

一旦时日久了,难免会掉以轻心。

要不要现在就当面提醒蔺承佑一次?

可即便蔺承佑见惯了神鬼,又如何能妄信旁人的一个梦?女儿来长安之前与蔺承佑素无来往,突然梦到蔺承佑,本就匪夷所思,若是说辞不当,万一惹出什么误会就不好了。

缘觉方丈想起了刚才的话题:“滕将军,令嫒的事——”

蔺承佑笑道:“晚辈来得不巧,滕将军稍俟片刻,晚辈与方丈说几句话便走。”

滕绍已经想好了如何提醒蔺承佑,便道:“不妨事。上回对付二怪时,世子估计早已听说此事了。方丈,滕某对幽冥之事一概不知,小女突然邪祟缠身,会不会与她上回溺水有关?”

蔺承佑在一旁漫不经心翻阅书架上的经卷,闻言耳朵一竖。

缘觉方丈沉吟片刻:“可还记得令嫒是在何处落的水?”

滕绍一怔,这事他虽早就查过了,却没想过此事会与女儿的异常有什么关联。

“小女是来长安途中溺的水,当时岸上有间佛寺,名叫菩提寺……”

说到此处,滕绍面色黯了一黯,当年他携蕙娘回扬州时曾路过这间佛寺,那时阿玉已经四岁了,但不知为何,蕙娘那段时日总是心事重重,阿玉活泼好动,在船舱里待久了烦闷,便在甲板上跑来跑去,蕙娘把阿玉捉回船舱教女儿念书……看到岸上佛寺梅花开得好,蕙娘心生欢喜,同他说要去寺中赏花上香。

难得看到妻子有此兴致,他当即下令泊船上岸。晚上蕙娘在他耳边说,她抽签时顺便在佛前许了一个愿,他笑问是什么,蕙娘却微笑着不说,只抬起一只手,轻轻贴着他的脸庞摩挲,那柔情宛转的神态,至今鲜明可触。

滕绍晃了晃神,那件事过后才一年,蕙娘便病故了,他日日摧心剖肝,而关于这间佛寺的一切,也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在他记忆中褪色了,要不是因为阿玉溺水的缘故让程安等人细查,他也不知道女儿就是在那间佛寺附近溺的水。

听程安和端福说,当日阿玉也是看到佛寺梅花开得好才要上岸游玩,孰料登岸时脚下不慎一滑,一下子跌入了水中,万幸的是,端福即刻就把玉儿捞起来了。

听说这件事后,有那么一瞬间,他一厢情愿地相信是蕙娘在泉下庇佑玉儿,但只要冷静下来一想,就知道一切只是凑巧罢了。

他将当日的事详细说了。

缘觉又问:“听说令嫒突然得了一把灵剑,也是回长安途中得的么?”

滕绍颔首:“正是那回得的。”

经端福和程伯事后回禀,两人刚将阿玉从水里捞起来,就发现玉儿手中紧紧攥着一把剑。

端福和程伯认为此剑不祥,自作主张将此剑扔回了水中,怎知剑一离手,玉儿就开始发高热,白日里也惊叫不断,俨然被噩梦纠缠。

随船的几位老嬷嬷在船舱里照顾阿玉,一个个也都吓坏了,说周围的邪祟像一下子全被引到了船上似的,大白日也能看到有鬼影出入。

程安早年在军中见过不少古怪之事,与几位大管事商量一番,只好将船开回原地,让水性最好的端福下水把剑捞回来,奇怪的是,船身明明行了几里了,端福却是一下水就捞到了此剑,仿佛那剑一直在水里等着他们似的。

而此剑一回来,船上那些鬼影就不见了,女儿的高烧也退了。

到了晚间,人就彻底无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