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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沉思片刻,忽然淡淡一笑:“原来你便是那个小水灵,竟长这么大了。”

山崖外,天接云涛,混连晓雾。他这一笑,尽管只是随意的轻笑,也没什么喜悦之情,却瞬间黯淡了雾中的万里晨曦。

脑中有短暂的空白,我竟晃了晃脑袋,才开始消化他说的话:“水灵?什么是水灵?”记得当初他也如此唤过我。

“都这么多年过去,你竟还没弄明白。”太师尊耐心似乎真的不大好,“自己问你师父去。”

“太师尊!你就看在我俩有三面之缘的面上!”

“我只见过你一次。”他毫不客气地说道。

“一面之缘也好啊,我真的好想知道自己是什么。他们总是叫我们水妖,我真的是妖吗?水里诞生的妖?”

“不是。万物皆有魂,包括一花一草,一石一木。若是汲取大量天地之气,则可幻化为人形。其中,天气清而易散,生灵;地气浊而易聚,生妖。因此,多数生灵都会修炼成妖。若非有仙神相助,清气之灵很难幻化人形。你之所以能化人,是因为你是洛水之灵。”

原来,竟是如此。我大溯昭氏竟不是沧瀛神的后代,而不过区区洛水之灵,也难怪面对仙人屠城时,会弱得不堪一击…

听完他的话,我简直快要哭了:“多谢太师尊提点,弟子悔不当初。弟子当初若能谦虚点,多请教太师尊,也不会落到无家可归的地步…”

只能说,太师尊真是个妙人。寻常人听到我这番话,通常最少都会问一句“为何”吧?但他只是缓缓将视线挪到云雾中,说了四个字:“逆我者亡。”

这答案真棒。我无话可说。我服了。

眼见他又一次打算下山,我急道:“太师尊稍等!”

“又有何事?”他连头也没转过来。

“当初我问太师尊名字,太师尊说没有名字,难道太师尊就叫太师尊?姓太,名师尊?还是说,复姓太师,名尊?”

他似乎已经快要被我烦死了,轻叹一声道:“我无姓。本名胤泽。”

说罢他化作水雾,消失在山崖边。

胤泽?

胤泽?!!!

我腿一软,往后踉跄一步。这下是真要跪了。胤泽神尊…太师尊是胤泽神尊。父王母后,我是蹬腿儿要来见你们了吗?我居然看到沧瀛神了…

而现实与幻想的差距总是很大。我们紫潮宫上方的祭坛上就有沧瀛神的雕像,在我们溯昭氏心中,他老人家应该是慈眉善目白发飘飘的模样,想不到竟如此年轻。

仔细想想,神界之人法力无边,与天地同寿,选个好看的壳子给自己使使,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在回去的路上,我一直没想明白,胤泽神尊说,二十多年来,他不曾离开过神界,那么我后面两次遇到的都是何许人物?莫不成是儿时一见,记忆犹新,我内心深处其实相当挂念他老人家,以至于在危难时刻产生了幻觉?或者就是妖怪使的戏法,这个似乎更解释得通…

总算找到个机会,我溜回去沐了个浴,换了套干净衣服,顿时神清气爽。再次回到弟子大队,胤泽神尊便没再出现,只有那凌阴神君还与前辈们巡查。

我却又一次被柔离盯上,她朝我丢来个阴阳怪气的眼神,与旁边的师兄弟们嘀嘀咕咕起来。我还听见她小声说了一句:“某人恐怕骑马从来不带鞭子,走哪拍哪,连太师尊都不放过。这不,又去拍马屁回来了。”

我终于忍不住道:“师姐闭月羞花,马屁都不用拍,便已人见人爱。”

柔离道:“你知道就好啊。反正比你好。”

二师兄无奈地打断我们:“够了够了,你们俩真是没完没了。柔离师妹,你能不能少主动挑事儿?”

柔离道:“不是我要和她吵。你看她这逢人便拍马溜须的德行,不知道三师兄回来以后,她又会使什么心机手腕。”

我道:“谁知道你的三师兄是谁?你当心肝宝贝儿的人,别人还未必当回事呢。”

柔离道:“这话可是你说的啊,三师兄来了以后,你可不准和他说话。”

我道:“你只要别缠着我,我保证不说。”

柔离气得直跺脚:“谁缠着你了!”

二师兄看上去头疼无比:“好了好了好了,不就是为了个傅臣之么,有必要吵成这样吗?”

…什么,他刚才说了什么名字?

我原以为自己听错,谁知二师兄继续道:“柔离师妹,忠言逆耳利于行,你听师兄一句,那傅臣之就是个呆头呆脑的木桩子,无趣得很。你每天跟在他后面,他却丝毫不顾你的感受,这样又有何意义?”

柔离道:“我就是喜欢他无趣的样子啊!”

瘦皮猴儿扁扁嘴道:“还不是看脸…”

“等等,你们说什么?”我不由往前走一步,“傅臣之?哪个傅臣之?”

“你看,你还说不和他说话,现在狐狸尾巴露出来了。”柔离摇晃着二师兄的胳膊,一副不依不饶的模样,“二师兄,你看,她就是冲着三师兄来的。你快点把她赶出清鸿山,我再也不想看到她!”

落梅消酒

忽然想起,柔离说她之前见过我。这么说来,她便是上次与哥哥一起回来的黑发师妹?难道哥哥真的在清鸿山?是啊,我怎的如此糊涂。他是仙,又在拜师学艺,那必定是在此处。

我正打算多问几句,却见有弟子一路狂奔而来道:“师尊,师尊,擒虎峰下有大量妖物出现,食人无数,几个师兄过去迎战,已身受重伤,请师尊前来援助!”

师伯道:“擒虎峰一向肃清,怎可能有妖物?那妖物长什么样子?”

那弟子道:“状如雕而有角,音如婴儿。”

“看来是蛊雕…蛊雕喜水,群居之地离此处甚远,按理不应出现在我清鸿山境内。”师伯自言自语片刻,“青云,你快带弟子去看看。”

二师兄道:“是!”

我想问二师兄关于傅臣之的事,自然不能把他跟丢。趁他带着众弟子下山之际,我也跟着溜了过去。当然,此处并非溯昭,处处缺水,好在我熟悉清鸿山的驿站路线,赶紧骑着鸾鸟飞到擒虎峰下方。

在山峰上的驿站停下,我听见山脚无数村民呐喊。顺着呼救声看去,下方有一个小村落,半空中竟有大片黑压压的大鸟,滑翔到地面,在人群中窜来窜去,用头上的尖角,刺穿村民的胸脯,便叼到路边去啃食。有几个清鸿山弟子与他们对抗,却打得非常吃力。

满目横尸,血腥得惨不忍睹。

不一会儿,二师兄便带着弟子们赶下来,在空中与那些蛊雕作战。然而,其中一头最大的蛊雕仿佛吃了紫金丹一般,瞳冒绿光,凶悍至极,速度极快,术法对它们效果甚低,即便是仙也很难追上。有它在中间领队,其它蛊雕还是继续杀着人,吃着肉。

二师兄飞到弟子阵营中间,伸直右手二指,双手相握,从山谷间召唤飞岩,再挥手指向它们。石块轰然落下,如刀剑般在妖怪间炸开,一口气击落七八只蛊雕。

此刻,那只蛊雕头儿却也掉过头来,嘶鸣一声。其余蛊雕听令,直接朝二师兄袭去。二师兄立即施法竖立护壁,它们被挡在外面,猛用尖角撞二师兄的护壁。不管别的弟子如何攻击它们,都无法阻止它们猛撞护壁。

渐渐地,二师兄额上有细汗渗出,抵御得有些困难。尽管如此,那些蛊雕还是不要命一般,一拨又一波袭来。柔离都在后方急得尖叫起来,却无能为力。

我急得在原地直打转儿,抬头一望,发现对面的山峰上竟有积雪。此刻,护壁已经越来越薄,二师兄向下了一下胳膊,将护壁震碎,击落十来只蛊雕。然而,他未能有时间建立第二道护壁,只能朝上空飞去。蛊雕们如同旋转的黑色刀片,跟着冲了上去。

这时,山脚有一个小孩子穿过峡谷,大喊着“娘亲”,朝一个尸体跑去。那大蛊雕看见他,即刻调转身子,想要去吃那孩子。我不假思索,将山峰上的积雪凝聚成冰刺,令其下坠,狠狠扎了那大蛊雕一下,然后,抱着玄月躲在岩石与竹牌中央。

那大蛊雕显然被扎得有点痛,发出了婴孩般的啼鸣,朝我所在的方向飞来,四处寻找放暗箭的人,并用尖角刺碎无数块岩石,抖落霜雪纷纷。我躲藏的地方十分隐蔽,原本万无一失,谁知这关键时刻,玄月竟打了个喷嚏,且声音响彻山谷。

那大蛊雕闻声,调转方向,绿眸一眯,伸长尖叫朝我直冲过来。玄月被吓得乱刨爪子,惊声咆哮,似乎挣脱着想要飞出去。我使出吃奶的力气才把它勒住,心惊肉跳地望着大蛊雕飞来。

终于,在它离我只有几寸距离之时,我抱着玄月冲出竹牌。只听见刺耳的噪音巨响,那大蛊雕因用力过猛,将尖角扎进岩石,便一时拔不出来。它像失心疯一般振翅蹬腿,一寸寸往外拔尖角,碎石和沙砾乱飞,令我睁眼也困难。

近处的积雪已被这该死的蛊雕震落,量散得完全无法使用登天术。我试着操纵远处山峰上的积雪,但因距离太远,全然无能为力。最后灵光一现,我晃了晃玄月:“玄月,我要跳崖了,你还是像上次那样,到最后一刻提一下我的领口,这样我才不会摔死,知道了吗?”

玄月的大眼中充满泪花,呜呜叫着也不知道是答应,还是害怕。

我抱着它跑到崖边,看了一眼下方的空谷,高得让我一阵头晕想吐。此刻,那大蛊雕已将尖角插进来。我声音有些发抖:“我跳了啊!”

“嗷呜!!”虽说兽类似乎不能哭,但我觉得玄月已经哭了…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一把剑从天而降,直接将那大蛊雕从头到肚刺穿,牢牢地钉在岩石上。血浆四溅,混在泥土中。大蛊雕连嘶鸣之声也未曾发出,便已断了气。

其余蛊雕仿佛有所感应,知道老大死了,成群结队地飞下来,想要攻击我。这下是跳崖也无用,我抱着玄月不知该如何是好。然而,有更多把剑落下!当!当!当!当!数声响起,将它们一个个唰唰钉住。

紧接着,一个身影也从天而降,拦腰抱着我,横穿云雾,飞到高空。

他挥舞着手中的剑,以仙术幻化出上百道剑影,眨眼间灭掉剩下的蛊雕。他冷静且从容,我心神未定,却定定地望着他的侧脸,低声唤道:“…哥哥?”

除掉剩下的蛊雕,傅臣之剑花一挽,抱着我归队山顶。

柔离一见他,激动得面红耳赤,不能自己,连手都不知道该往何处放。然而,她很快看见了他身边的我,一张小脸马上鼓出两颗金鱼泡。

二师兄快速瞥了一眼柔离,清了清嗓子:“师弟,你回来了。”

傅臣之很规矩地行了礼:“见过二师兄。”

“你现在已不在师父门下,不必如此多礼。”二师兄笑得有些勉强,“只是,擒虎峰突然出现这么多妖怪,此事有些蹊跷。”

“方才我路过炼妖谷,发现那里有红光渗出,景色异常。不知是否炼妖谷的结界有了漏洞…”傅臣之回头看了一眼方才我躲藏的山峰,“稍等,我去检查一下。”

说罢,傅臣之纵身跳下去,开始检查蛊雕的尸体。

瘦皮猴儿咂嘴道:“现在三师兄真厉害,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都不需要使用仙术了,真是与往昔不可同日而语。果然名师出高徒。”

二师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柔离却还骄傲地扬起下巴:“以前三师兄还跟着我们师父的时候,入门时间最短,却是最有出息的一个,他原本便鹤立鸡群。”

说到此处,傅臣之已经跳上来,手里拿着十多颗发亮的珠子:“果然,那大蛊雕身上有上百种妖气,十多颗内丹,看这些,都是内丹。它应该是在炼妖谷内杀了很多妖,其中不乏千年修行的妖。所以,此蛊雕力量逐渐增强,冲破了炼妖谷结界,才带领同类,来此横行作乱。”

“原来如此,若炼妖谷真生此异变,若蹈虎尾,涉于春冰。辛苦师弟,我们这便将此事禀报师父。请诸位随我一同回清鸿山…”说到此处,二师兄看了一眼柔离,又指了指我道,“对了,三师弟,你可认得洛薇师妹?”

傅臣之道:“认得。”

我们都等了半晌,并无后文,这答案可真是毫不拖泥带水…不过既然他都如此回答,二师兄也没好意思再问下去。此后,我们一行人回到山顶,我和不会飞行的半仙弟子骑鸾鸟上去,那一帮师伯们的得意门生则御剑而飞,或腾云而上。

柔离紧跟在傅臣之后面,一路问他各式各样的问题,他的回答永远不会超过三个字,且都是“是”“不”“不知道”。

可能是因为被收养的缘故,哥哥从小便是这个性,自律规矩,严肃可靠,从不主动跟人提要求,任何事情都藏在心里,在父母眼中永远都是最懂事的孩子。

他从来不会主动讨好别人,即便不为人喜欢,也不会试图变得和蔼可亲。这和我这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个性,还真是没一点相似之处。因此,以前他还在溯昭时,便有很多人对他望而却步。然而,柔离却丝毫不觉冷场,还是一股脑地贴上去,东问西问,全然不嫌累。

只是,不管回答柔离多少问题,傅臣之也未回头看我一眼。就连玄月都认出了他,他也没点反应。柔离跟孙猴子上天宫似的得意,每和他说几句话,就回扭头瞅着我显摆显摆。

我和她来回瞪了几个回合,心里却是拔凉拔凉的。哥他到底是几个意思啊?难不成他觉得与我在此相认,有不妥当之处?还是说,他已经知道我只是灵,所以觉得我不配当仙的妹妹…不不,我怎能如此妄自菲薄!不可如此作想,不可如此作想…

回到修真顶时,已是黄昏时分,云浪浸斜阳,烟雪漏红影。与其他人道别后,傅臣之背对着我道:“我住在丹文阁,你跟我来一下。”

“哦,好。”我飞快答道。

然而与我一前一后走去,他的态度看上去颇普通。

难道经过上次的生离死别,他都无话要说?不过也不能怪他。他大概不曾猜到,自从他离开,溯昭又发生了那么多事。终于,我们进入丹文阁。他的卧房在二楼。推开内垂门,他让我先进去,然后背对我关上门。

“薇薇。”他轻吐一口气,然后转过身来,“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我如何也不会料到,这简简单单八个字问候,竟让我的泪水大颗大颗掉下来。从小到大,都只有我欺负他的分,也只有他为我急到哭鼻子的时候,我从来不曾在他面前如此狼狈地哭过,真是脸都丢到西天去。

但这几个月的委屈积压实在太多,我越在心中劝自己不要哭,眼泪便掉得越厉害。正当我垂头揉眼睛之时,傅臣之忽然走上前来,紧紧地把我搂在怀里。

这下我更是一发不可收拾了,直接像个三岁小孩般哭出声来。这种兄妹相聚的感人时刻,玄月竟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似乎是很吃惊。

我决定不理它,回抱着傅臣之,使劲把眼泪鼻涕抹在他衣服上:“哥哥,我好惨,我好委屈,我好可怜!你不知道,你走了以后,我吃了多少苦…没有人疼,没有人爱,有时候饱饭都没能好好吃一顿!走到哪被人嫌弃到哪,还被一群乱七八糟的仙人欺负,哥哥啊呜呜呜呜…”

我说得越多,傅臣之抱着我的胳膊就越用力。但他只是静静地听着,并没有打断我。直到我哭到抽搐,无法言语,他才拍拍我的背,柔声道:“没事,有哥哥在,以后没人敢欺负你。哥哥会保护你。”

哥哥身上的味道丝毫未变。每次闻到这股气息,我都会想起溯昭的瑞云,华宫的月色,飘满故乡街道的芳菲。再是美丽的仙界之景,也无法从我心中将之取代。因此,也没有任何人,能取代哥哥在我心中的位置。

直到星斗洒满苍穹,清风皓月入夜,我终于恢复了平静,顶着一双又热又胀的眼睛,我坐下来,把傅臣之离开溯昭后的事,统统交代了一遍。听言,他沉默了很久道:“开轩君竟是这种人,我们竟都被他陷害了。”

我愤愤不平道:“他就是个人渣,二姐就是相信人渣的傻瓜。”

傅臣之思虑片刻,道:“这件事不能就此罢手,我们得抽空回溯昭一趟。”

“可是,光凭我们二人之力,能战胜开轩君吗?”

“此事我得再好生想想。”傅臣之若有所思道,“既然你已经离开了溯昭,此后便跟着我罢。”

“好!哥哥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此刻,玄月忽然“呜”了一声,伏在我的腿上,眼睛载满水光,望着傅臣之,闪闪发亮。傅臣之看了看它,笑道:“当然,还有玄月。”

我和玄月感动得抱成一团。

傅臣之道:“那我先带你去见我师尊。他可能未必会收你为徒,但带你同行,应该没有问题。”

“你师尊是谁?”

“你见了他便会知道。”

于是,我和玄月跟着傅臣之,一起进入了熠燿殿。看见这个名字,我心里忽然有了一种颇令我吃惊的预感。而后,我们穿过主殿,进入后花园。曲径通幽,冬梅香艳,一壶新酒醉了月圆良宵。

残英堆积处,落梅乱飘,同样扬起了梅树下青年腰间的玉佩红坠。

他站在树下赏花,折了一支新梅消酒。只看见这背影,我已认出是什么人。我赶紧拉住傅臣之的袖口,轻声道:“你竟是太师尊的徒弟?”

听见这边的动静,胤泽轻啜一口酒,宽袖轻摆,风雅无边:“臣之么。”

傅臣之向他拱手行礼:“见过师尊。”

胤泽转过头来,望了我一眼,勾起嘴角笑了笑:“你竟认识这小水灵。”

傅臣之俨然道:“是的,师尊,这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乔装下界

真不知最近要受到多少刺激才消停。我尚未从他俩师徒关系的诧异中走出来,竟又听见这一番惊人言论。其实,有件事我一直不大愿意回想,便是他当初在牢外说的话…

原本以为当时他不过一时冲动,未料此刻竟旧事重提,我顿觉整张脸都成了冒烟的熟番茄。胤泽目光在我们身上不过停了一下,便持酒小酌,笑道:“两个小孩,毛都没长齐,便开始学别人私定终身。臣之,你懂什么是妻子么。”

他虽笑着,批评人时,却令人不由生畏。傅臣之似乎也有些害怕,态度却未曾改变:“知道。妻子,就是要和她过一生的女子。”

胤泽道:“答得不错。那我问你,你知道这小水灵的一生还有多长么。”

“两百余年。”

“那你可知道,你的一生还有多长?”

傅臣之沉默不语。胤泽有一双非常美丽的眼睛,这双眼睛有着与他外貌年轻不符的老练,却也被岁月洗练得如冬月般冷漠。

他静静审视着我们俩,道:“对神仙而言,两百余年,不过倏忽一瞬。她是灵,你是仙,你俩本质根基不同。道不同,尚且不相为谋。更别说三茶六礼。”

我连连摆手道:“太师尊,您误会了,这是哥在开玩笑,我是他妹妹啊。我都不知他是吃错了什么药,会拿这种事说笑…”

“臣之,看来这小姑娘比你机灵得多,懂得遵时养晦。”胤泽嗓子里轻轻哼了一声,继续喝酒。

“等等…太师尊,这并非遵时养晦啊。”我真是有理说不清,“他真是我兄长,我们俩在一个地方长大,虽无血缘关系,却情同手足,并未做过出格之事,除了他曾经未经我允许,和我苟合了一次…”

傅臣之惊愕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只猛地回头望着我。胤泽原在喝酒,也忽然因我的言语顿了一下,才继续喝下去。傅臣之道:“薇薇,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夫子曰,学而不用之,天打雷轰之。果然,说出如此有文采又带官腔的词,我把这两位神仙都震住了。活学活用,方能出口入耳。

我得意洋洋地笑道:“苟合啊,你忘了?在紫潮宫附近,明月下,地牢旁,草丛中,我们确实苟了那么一下合。”

终于,胤泽也被呛了一下,以手掩口,咳了几声。哈哈,连神尊都被我征服了,可见我这话说得是很有水平。胤泽朝我投来了难以读懂的复杂眼神:“明月,地牢,草丛?”

我点点头:“是啊。只有那一次,之后便再没有。这事哥哥很认真,我是笑笑便过去了。”

胤泽道:“小瞧你了,真是个放得开的姑娘。”

“别瞎说!你懂这词的意思么?”大半夜的,傅臣之的脸粉得竟也如此明显。

我更得意了,摸摸下巴:“当然懂得,不懂我会用么。不过我真的没往心里去,毕竟时间很短,你没待多久便匆匆走了。”

胤泽没再发话,却望了一眼傅臣之,清了清嗓子。不知为何,我竟从他眼中读出了一丝嘲意。

而傅臣之好像已经崩溃,捂着我的嘴,拽着我的胳膊,与胤泽道别,便把我带出熠燿殿。出去以后,他异常认真地命令道:“听好,以后不管在什么人面前,不准再提这两个字!”

好凶。我干巴巴地说了一句“好罢”,随口又道:“只有我们俩的时候,也不能说吗?”

傅臣之先是一愣,随后陷入了严肃的思考。他目光闪烁,睫毛在月光下乌黑明亮,好像真被这问题难倒。

我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他这才回过神来,却还是摆出兄长的架势:“在我面前也不可以太放肆。”

“那是可以还是不可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