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绯做了个很好的美梦,她梦见宋守带她去了海上,她站在船头,看着很多很大很肥的海鱼争先恐后地往船上跳,船上准备了一口大锅,那些鱼就主动自觉地跳进锅里头。

阿绯又高兴又着急,急忙指挥着鱼们:“你们慢点跳!我吃不过来……”

正手舞足蹈地叫着,旁边不知是谁递了一条烧好的鱼过来,竟碰到她的嘴上。

阿绯兴奋地说“谢谢”,然后毫不客气地一口咬住。

嘴里的滋味有点腥,也有点咸味,阿绯觉得这海鱼一定不是宋守做的,就皱眉,慢慢地把鱼往外吐:“相公,这条不好吃……”

阿绯嘟囔着,嘴里的东西慢慢地退了出去。

阿绯感觉有些古怪,她模模糊糊地睁开眼,却看见在炕边上坐着一个陌生的人影。

月光从微微敞开的窗户外洒落进来,他的脸上半边月白半边阴暗,月白面俊美英武,阴暗面鬼魅沉郁,只有双眸,清冽如水,冷彻如冰。

阿绯愣愣地看了一眼,然后面无表情地翻过身去,双眼闭上,低声地叫:“相公,我又被鬼压身了,快点叫醒我……”

黑暗中坐着的人脊梁缓缓挺得笔直,脸色越发晦暗难明。

阿绯听到一个极冷的声音,像是刀锋划过皮肤似的又凉又疼,他说:“你叫谁……‘相公’?”

阿绯听见这声,略转过头来,半眯起眼睛看,隐约只觉得这人生得好,妙村没有比他更好看的人了……除了相公,跟她自己。

阿绯眯着眼问:“你是人不是鬼?你是谁?”

他不说话,沉默的样儿竟有几分诱人。

阿绯警惕:“你是来勾引我相公的?”

他一呆:“什么?”

阿绯瞪着他:“你长得虽然不错,不过还比我差一点,我从来没在村里见过你……”

她的大眼睛骨碌碌转了一圈,然后冷笑:“我知道了,你一定是邻村来的,哼!……你赶紧走吧,告诉你我相公不会喜欢你的,上回镇上卖豆腐的那个狐狸精把衣裳脱光了要勾引相公,我相公都没看一眼。”

她躺着做鲤鱼打挺状,示威似地挺了挺不算饱满的胸部:“相公说除了我谁也不喜欢。”

他的神色有些古怪,挑了挑眉然后慢慢地说:“难道你看不出我是个男人吗?”

阿绯眼睛瞪得溜圆,震惊而疑惑:“男的也来当狐狸精?”

他微微皱起眉心:“阿绯……”

阿绯有些忧心忡忡,皱着眉低头琢磨:“还没有男狐狸精来试过呢……相公该不会喜欢男的吧……”

男人的脸色在月光中有些发黑。

阿绯自顾自皱眉思索了会儿,决定给自己留一条退路,便抬起头来,睥睨地看他一眼,挑着下巴道:“其实我是很贤惠的,要是相公喜欢你的话,我也可以大发慈悲让你留下来伺候相公,不过相公做得好吃的就没你的份,你知道吗?”

他皱眉,略提高声音:“不要胡说!”抬手便将她的手腕握住。

阿绯觉得疼,便慢悠悠坐起来,有些意外而且生气:“你放手!我相公会不高兴的。”

她挣扎着,忽然觉得手上的感觉有点古怪,她低头看过去,借着淡淡地月光,看清楚他的手指似乎受伤了,有一星血迹擦在自己手腕上。

阿绯眨了眨眼,想到那条被自己吞进嘴里海鱼,然后又仔细一看,果然看到那人的食指上依稀有几个牙印。

“贱民!”阿绯叫了一声,气冲冲地挥拳打向他的身上,横眉竖眼地骂道:“怪不得那鱼味儿很怪,真该死,我要让我相公狠狠揍你!”说着,就“呸呸”地吐唾沫,分明是嫌他手指弄脏了她的嘴。

他听到她骂出那个称呼,身子忍不住抖了一下。

他牢牢地握住她的双手,黑暗中双眸光芒冷冽,极为镇静以及肯定地说道:“阿绯,或者说……殿下,你只有一个相公,那就是我。”

莫名其妙地,阿绯觉得浑身有些发冷。

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对峙了片刻,阿绯望着这个奇怪的男人,忽然一本正经说道:“我觉得你好厉害啊。”

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她:“你是什么意思?”

阿绯看他一眼,头一仰,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你讲这么好笑的笑话,自己居然一点都不笑,我真的好佩服你啊。”

茅屋内静静地,只有阿绯自己说话的声音,显然不是在做梦,但如果不是做梦,宋守又在哪里?这个男人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阿绯笑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左顾右盼叫道:“相公,相公,你去茅厕了吗?快回来啊!不知哪里来了个野男人,说他是我的……”

阿绯还没有叫完,就被那男人抱入怀中,顷刻间,阿绯鼻端嗅到了血跟一种类似霜雪交错在一起似的味道,不由地打了个寒颤,只觉得浑身不舒服:“快放开我,不然我相公……”

下巴被狠狠地捏住,阿绯觉得疼,被迫抬起头来,对上那双让星月无光的冷寒眸子:“听好了,我才是你相公,你的,——驸,马,爷。”

阿绯只觉得他的力气大得可怕,捉她就好像她捉蚂蚁似的轻而易举,阿绯决定放弃挣扎,眨了眨眼:“好吧。”

男人见她如此轻易地就妥协,有些疑惑:“你……”

“你弄疼我了,”阿绯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声音弱的叫人怜惜,“相公不会弄疼我的。”

他皱了皱眉,勉强放开她,阿绯一翻身,像只狗一样飞快地往炕内爬回去,且又大叫:“救命!屋里有个疯了的野男人!”

她以前顽皮的时候,会从炕内的窗户上直接爬出去,这会儿也想如此。

阿绯手足并用地爬到炕内,双手够到窗台,一手便抓住窗棂,窗扇半开着,阿绯毫不犹豫地抬起一腿搭上窗台,正要逃出去,却觉得另一条腿的脚腕被人死死地握住,然后她感觉自己好像是一条被捉住了尾巴的鱼,猛地被拖了回去。

那细嫩白皙的手指只在窗棂上轻轻一搭,连来得及握紧都不曾。

傅清明手腕略微用力,便把人拽了回来,双臂将阿绯圈入怀中,顺势压在炕上。

他的身形极为高大,阿绯觉得自己会一下就被压死,可事实上却并不曾。

阿绯又害怕又惊疑地睁开眼睛,对上傅清明的双眼,她瞪大了双眼,丝毫也不怕:“你想干什么?你这是要……”她犹豫了一下,“那啥我吗?”

傅清明的手按在她的腰侧,慢慢地问:“你说呢。”

他的嘴唇靠她的非常之近,阿绯能感觉他呼气的时候那种热乎乎的气息,令她很不安。

阿绯努力正色地说:“男女授受不亲,我相公会不高兴的,你长得也不难看,何必这样呢?明天我让媒婆张给你找个好姑娘,保管你满意。”

傅清明皱着眉:“我已经有人了。”

“真的吗?那更好了,你不要压着我,很难受……”阿绯试图从他身下爬出来,然而虽然被压得不重,要想出来,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我还没说完,”傅清明的手缓缓地拢上她的胸:“我有的那个人,就是你。”

“我不认识你!”阿绯只觉得匪夷所思,被这人搅合的不厌其烦。

阿绯觉得傅清明又疯又野,来路不明,最可怕的是这时侯宋守不在,她已经开始想象宋守忽然出现、英雄救美之后的种种场景,这个疯野人会被官府的差人拖走,而那时,她一定会装作哭得梨花带雨求安慰,宋守一定会很疼她,再做更多好吃的……

阿绯想入非非,想到最后,惧怕的感觉忽然荡然无存。

傅清明察觉她的走神,手指在她胸前略微用力,报复般地捏了一下。

阿绯觉得疼,就低头看:“你干什么?不要乱捏!”

却不防他又捏住她的下巴:“真的……忘了我吗?”

阿绯认定他是个疯野人,决定施展自己的聪明才智跟他斗智斗勇以等待宋守来救美,于是含糊地说:“没……有吧,你叫什么来着……”

“叫什么?”

“唔……让我想想,我睡得有点糊涂了……你叫……”阿绯慢吞吞地,眼睛瞥向别的地方,顺便拖延时间。

傅清明探究地望着她的表情,看出了那明显的敷衍之色:“说啊。”

阿绯身子抖了抖,就苦了脸:“你叫、你叫……你先松……”

“答错了。”他轻声一哼,低头吻上她的唇。

阿绯愕然,只觉得这一招真是厉害极了,她的头都晕晕地,差点被憋死,只觉得两片火热的柔软的东西贴上来,不由分说地挑开她的牙关硬挤进去,然后跟她吃鱼似的含住她的舌头,发出了令人胆颤的声响。

一直等傅清明停下,阿绯才猛地喘了口气,红唇被蹂躏地显出一种极媚而诱人的色泽,月光下的她,脸上那种茫然天真的表情,令人几欲抓狂。

他是曾食髓知味的。

 

偷,偷情

他食髓知味,几乎就忍不住。

阿绯的双眼渐渐地找到了焦距,与此同时泪也跟着涌了出来。

泪珠不断地从她的眼中滚落出来,晶莹无暇,阿绯索性大声嚎哭起来,哭得肆无忌惮,五官移位,表情抽搐。

方才那个激吻,让阿绯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条鱼,她想到自己以前吃鱼的凶猛姿态,又后悔,又害怕,原来吃鱼的时候总是很开心,可是没想到有一天会有个人忽然出现,像是吃鱼一样地对她。

阿绯忏悔着:“以后我会少吃点鱼的。”

傅清明定定地看着阿绯,然后从怀中掏出一方锦帕,皱着眉替她把泪拭去:“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哭了?还哭得……”

哭得这么难看,毫无形象,简直令人发指。

阿绯毫无预兆地打了个嗝,头发散乱:“我一直都这样。”

傅清明摇了摇头,又问:“就这么不喜欢……我碰你吗?”

阿绯道:“男女授受不亲。”

“可我是你的驸马。”

阿绯又打了个嗝:“我有相公了,不能跟别的、马乱来……”

傅清明思忖地看着阿绯:“那么,你真的不记得我叫什么了吗?”

阿绯不敢再糊弄他,竭力做理直气壮的模样:“我明明是第一次见到你!”

傅清明的眼底掠过一丝难过,而后,他就低低地说:“我……叫……傅清明。”

——傅清明。

三个字,平淡无奇,却好像带着明快轻笛响过金戈铁马奔腾的气息。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是酒旗飒飒迎风,是少年怒马鲜衣,是谁的手折了枝细叶杨柳,是谁的手敲牙板唱红巾翠袖。

旖旎里长袖轻扬,沾衣欲湿的是杏花雨,寂寥中负手独立,吹面不寒的是杨柳风。

长街,长亭,长桥。桥下流水潺潺,水里有白云,孤雁,天光云影,旧梦往事。

阿绯不记得。

阿绯也不知道。

“傅清明”三个字,在本朝,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大名鼎鼎的“战狼”,百战百胜的大将军,长川傅氏的新任族长,一手遮天的——傅清明。

而跟傅清明的功绩和威名同样令人津津乐道的,则是傅清明娶了先帝最爱的光锦公主,先帝有三个王子,却只有一个小公主,傅清明在身兼监国将军的同时,也是本朝唯一的、如假包换的驸马爷。

“清明?”阿绯打了个哆嗦。

傅清明听到她唤自己的名字,浑身一阵战栗,猛地将阿绯抱起来:“你记起来了?”

阿绯有一点羞愧,却还能撑得住:“我……我只是想到了清明节。”

清明的时候宋守会煮鸡蛋给她吃,阿绯每次都会像守财奴一样把吃不完的鸡蛋藏起来,以至于清明节过后第二天宋守无意中在衣柜里发现围成一圈儿的鸡蛋,差点笑破肚皮,觉得阿绯简直是只母鸡。

每到清明阿绯就会收获许多煮熟的鸡蛋,因此她对这个节日印象深刻。

傅清明极为失望似的,叹了声:“真的不记得了?”

阿绯觉得不仅是他疯了,自己也快要被他逼疯了,碍于现在处境危险,只好没骨气地妥协:“现在记得了,好吗?”

傅清明见她带着泪,可怜兮兮地求着自己,便缓缓一笑,他笑起来的样子极迷人,阿绯觉得他快要比自己美了,幸好还有宋守,宋守会做饭,这个男人却是个野蛮的疯子。

傅清明笑着,就轻轻地在阿绯的嘴唇上又碰了一下,阿绯见他靠近,本能地哆嗦了一下,几乎要开始喊饶命,嘴唇上却只传来温柔的摩挲……

阿绯怔了怔,感觉男人离开了自己。

傅清明下地,一手握着阿绯。

阿绯被迫跟着到了炕边上,傅清明见她不动,便俯身下去,将地上的鞋子捡起来,又握住阿绯的脚。

阿绯本来正在琢磨来个二次逃跑,正在蠢蠢欲动蓄势待发,忽然见男人半跪地上,把鞋子替自己穿上,那副认真且体贴的样子,让她忍不住红了脸:“你干什么?”

傅清明有条不紊地替她穿好一只鞋子,又握住她另一只脚,阿绯的脚小小地,白皙细嫩。

阿绯晚上睡觉不耐烦穿袜子,本来也不习惯穿衣裳,是宋守坚持让她穿的,幸好。

傅清明把那只小脚握进掌心,且并不忙穿鞋。

阿绯觉得脚有些痒,似乎被粗粝的什么磨到,阿绯本能地要缩回腿来,却被傅清明牢牢地握住:“别动。”

他的声音很温柔,温柔到阿绯几乎疑心是错觉,阿绯望着男人略微低头,似乎看自己的脚看得着迷,令阿绯自己都难为情起来,幸好她每天都会被宋守督促着沐浴。

阿绯心里乱跳,只好问:“你为什么给我穿鞋?”

傅清明这才替她将另一只鞋穿上:“因为我要带你走。”

阿绯大惊:“什么?这里是我的家,你带我去哪?”

“这里不是。”

阿绯摇着头,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极大的恐惧,试图回到炕上去:“不去,这里是我家,我相公也在这,我要等他……相公,宋守!”

阿绯扯着嗓子喊,声音在黑暗中有些颤抖有些无助,傅清明看她一眼,将她揽到胸前:“忘了吗?我跟你说过,我才是你的相公。”他严肃而不由分说地,因背对月光,看不出脸色如何,但眼睛却依旧炯炯然有神。

阿绯顾不上妥协:“不是,你不是……我不认得你……”

傅清明站住脚,双眼在暗影里闪烁不定,片刻,他道:“你想见他是不是?你不想知道他去哪里了吗?那就不要闹,乖乖地跟我走。”

今晚的月光特别亮,洒落地上一片银辉,入夜的乡村格外静谧。

阿绯小声说:“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傅清明把她抱在怀里,依稀有种错觉,仿佛怀中的人比以前更轻了些,月光下阿绯的小脸在胸前晃动,眼睛显得格外大,他想自己是没有看错……的确是比之前瘦了,眼睛更大,下巴也更尖了。

以为她过的很不好,可是却没有想到,她好像过得出人意料地好?

他不知此情此境他的心情究竟如何。

傅清明沉声道:“地上凉,听话。”

阿绯斜眼看他:“你到底是哪里来的?”

傅清明道:“怎么了?”

阿绯陈思了会儿,极为认真地说:“如果你疯的不那么厉害,我还是可以给你找个好姑娘的。”

傅清明沉了脸色:“我说过,我有人了。”

“如果你说的那个人是我,那么我们是不可能的,而且我是个忠贞不二的烈妇。”阿绯骄傲笃定地说。

傅清明在想她是不是真的懂什么叫“烈妇”。

傅清明淡淡一笑:“阿绯,我说我是你的相公,你不信,那么就让他亲自对你说吧。”

阿绯很是不满他这种胸有成竹似的表情:“相公一定会狠狠地揍你一顿的。”

傅清明看着她,忽然微笑:“阿绯,你若是敢再叫他一声相公,我就杀了他。”

“你说什么?”

傅清明慢慢道:“不信的话你就再叫一声。”

阿绯叹了口气:“你果真是疯的不轻……我偏……”她张嘴正要再叫,但望见傅清明的双眸之时,一颗心居然不由自主地猛颤了一下。

冥冥中阿绯似听到一个声音,在心底响起,像是刀锋的鸣叫,危险而寒冷。

阿绯同傅清明目光相对片刻,忽地哼道:“我偏不听你的,我不叫……等以后、我慢慢地再叫……”

傅清明道:“那也好,以后你慢慢地叫我。”

“呸。”阿绯啐了口后,月光把他的眉眼描绘的很生动,甚至有几分动人,阿绯忽地嗤嗤笑:“你这人长得还行,就是疯得太厉害了,恐怕是没有好姑娘要嫁给你啦。”

傅清明心想:“我本就没要什么好姑娘,我有的是一个……”

胡三跟唐西以为他们的声音已经够低了,可是他们仍旧低估了傅清明的功力,就算是声如蚊讷又如何?该听到的,他一丝也没有错过。

傅清明无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