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清明忍不住抬手在胸口一捂,痛的窒息,眼前发黑,连同祯雪的人都有些看不清了。

但是看不清他的容颜,没有那些令人迷惑的声、色,心里反而更清醒了一些。

他将往昔之事飞快地想了一遍,原来真相就在眼前。——只是人清醒了,痛也更狠,宛如盐水流过伤口,痛到几乎晕眩。

傅清明深吸一口气,破釜沉舟地大声道:“不对!你不是……”

话音未落,便见祯雪抬眸看他,淡淡然道:“傅大将军,事到如今,就不必说了吧。”

他阻止了傅清明说。

他在忌惮什么,傅清明知道。

傅清明猛地也停了口,祯雪所忌惮的,也是他忌惮的。

傅清明后退了步,不由地看向阿绯,却见她瑟缩在祯雪怀中,脸颊上还挂着泪,整个人呆呆地,有些失魂落魄。

“皇叔……”她轻轻唤了声,神情天真而迷惘。

她的手指揪着祯雪的衣领,显得无助而彷徨。

傅清明喉头一动,咽下一股腥甜跟那些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身体之中真气涣散,他踉跄地后退数步:“没想到……”

声音如同叹息,有些话,始终没有说出来。

罢了,愿赌服输。

谁叫他一开始就决定参与这场豪赌。

傅清明低声地笑,而后放声大笑,笑得决然而惨烈,痛得爽快,酣畅淋漓。

祯雪不去看他,只温柔地望着阿绯:“乖,现在无事啦,皇叔很快带你回去。”

他说着,手在阿绯的额头上轻轻地一按。

阿绯正转头呆呆地看傅清明,此刻眨了眨眼,终于又闭了眸子,神态渐渐安详,竟像是睡了过去。

傅清明看着祯雪动作,双眸眯起:“你……别对她……”

祯雪微微一笑:“我对她从来如何,你该是最清楚的……阿绯自己也知道,我对她是最好不过的。她……也一直都惦记着我,不是吗”

傅清明身子震了震,心里掠过一股寒意:“你对她好?她若知道你如此利用她……必然……”

“必然伤心之极。”祯雪淡淡地接过话来,“所以,最好不要让她知道,对吗?”

他的声音极为淡漠,双眸从阿绯面上转向傅清明:“上一回本可以好好地,却给你坏了事,这一次,我决不允许。”

他已经变了声音,说到最后一句,一字一顿,宛如发誓一般。

傅清明试着吸一口气,却疼得浑身打颤:“你究竟想如何?”

祯雪冲他一笑,原本光风霁月的眉宇间横着沉沉阴郁:“你觉得呢?傅清明,我曾跟你说过……有朝一日,会向你讨回……那所有的。”

傅清明中毒,负伤,整个人本极狼狈,然而在这刻,却也笑了一笑,笑的无奈:“只怕这一回,也会让你失望了……”他看向阿绯,叹道,“不信,便走着瞧吧。”

祯雪心头一跳,却仍道:“好,那我便瞧瞧,只可惜你是瞧不到了……受死吧,傅清明!”

祯雪轻轻一招手,殿外埋伏着的许多亲信士兵一拥而入,团团将傅清明围在中央。

他身中剧毒且又负伤,再被这么多精锐包围,在这荒山野岭之地,似乎插翅难飞。

傅清明回头,身后便是宽敞的窗口,昨夜他抱着阿绯在此处缠绵,坐看山月,是何等静美的时光,然而此刻,风景不再,底下只是一道深深悬崖。

而身侧榻上,昨夜他以内力挣断了的汗巾,还残留一片,孤零零落在彼处。

傅清明看了一眼,拼了最后一口气蓦地纵身而起,手抓住那片红巾,身子依旧腾空,竟如离弦之箭般往窗外跃去。

60

阿绯猛地坐起身,把床前侍候的宫女们吓了一跳,有人甚至低低惊呼出声,旋即跪倒在地:“殿下恕罪!”

这声音战战兢兢地低声响起,阿绯闻声转头看去,目光在宫女身上停了停便又移开,极快地打量屋子的布置。

跟雀山行宫的空旷殿阁布局不同,此处的陈设布置要华丽精致一些,阿绯转动目光看了会儿,蓦地认出这是哪里。

“我怎么会在这里?”来不及追究那跪地的宫女,阿绯脱口叫道。

床前一名宫女垂着头行礼下去:“殿下,您前日才从雀山行宫回来的,是王爷带您回来的。”

“王爷……”阿绯竟觉得脑中昏昏地,很有些反应不过来,“啊,皇叔!”

唤出“皇叔”两个字的时候,脑子似是清醒了许多,阿绯像是抓到一根救命稻草:“皇叔在哪里?”

“王爷清早便上朝去了,先前派人传话回来,说有点儿事耽搁了,中午会回来的,若是殿下问起来,就让殿下耐心等候些时候。”

阿绯的心安稳了一下,忽然又提起来,眼珠转了会儿,便从床上下地,她在床上昏睡,只穿着极薄的绢丝里衣,匆忙下地,赤脚踩在地面,只觉得一股透心凉从脚心渗上来,莫名地竟打了个寒战。

两旁宫女忙围过来帮她更衣,片刻整理好了,阿绯往外就走,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得外头有人道:“爹怎么会不回来……直接就走了?连我也不见一面。”

这声音是稚嫩的童音,阿绯自然知道这是南乡。

但却没有人回答他,隔了会儿,南乡才又嘀咕:“不行,我也要去虢北,去找爹去。”

阿绯听到这里,便迈步出去,一转头便看到门边儿上站着两个小家伙,一个是南乡,另一个正在以手比划着什么,自然正是连昇。

两人一看阿绯醒了出来,便齐齐过来,阿绯垂头抓着南乡:“你刚才说什么?”

南乡见阿绯出来,本正高兴,猛地被她抓住肩头忍不住吓了一跳:“啊……我、我说……咦,难道你不知道吗?”

连昇见状,便在旁边极快地比了一比,阿绯转头看去:“你说的是真的?傅清明去虢北了?”

连昇点点头,南乡却瞪大眼睛看着阿绯,叫道:“你怎么会不知道?难道爹临去前没有跟你说过?”

阿绯的心摇摇晃晃,有点踏实,又有些无法相信,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小的,终于说道:“那这件事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连昇跟南乡对视一眼,还没有回答,阿绯身后的一个宫女道:“殿下,大将军确是去了虢北,听说是虢北忽然兵变,事情很是紧急,故而大将军连京城都没回,直接从雀山取道而去。”

这宫女口齿伶俐,言语清晰,但阿绯听着这些话,却只觉如梦似幻,有些无法置信似的。

先前听闻南乡说,心里稍微安稳些,此刻心却又噗通噗通地剧烈跳了起来,木讷重复道:“从雀山走了……去了虢北?”

南乡见她呆呆地似乎全不知情,便不依地叫道:“你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爹不是去了雀山找你吗?”

阿绯还没有回答,她身后那个宫女说道:“听王爷说,将军离开的时候殿下正在休息,将军疼爱殿下,又因军情紧急,所以并没有打扰她就匆匆离开了。”

方才她镇定地说傅清明的事,阿绯还没有留意,这会儿才留心了。

南乡有些不高兴,白了阿绯一眼:“哼……真没用!如果是我在,还能跟爹告别……”

连昇看看南乡,又看阿绯,眼神中却透出几分不安来。

南乡却转头看他,眨巴着眼问:“六哥,你说爹什么时候能回来?不然的话,你帮我求王爷,让我去找爹好不好?”

连昇犹豫了一下,双手在空中很慢的比划了一下,配合脸上那种表情,显然是拒绝之意。

南乡嘟起嘴来:“好吧,我也是随口说说。”

阿绯没心思跟连昇和南乡闲聊,回头看着回话的宫女,便唤出她的名字:“芳语,去叫人……请王爷回来。”

那个宫女正是最初阿绯回到公主府的时候伺候她的贴身之人,紫珊夫人的事件发生之后,她消失过一阵儿。

芳语垂着头:“殿下,王爷说处理完事情就会回来……”

阿绯不等她说完,就厉声说道:“住口,或者你立即叫人去,或者我自己去!”

芳语怔了怔,抬眸看向阿绯,却见阿绯正冷冷地望着自己。芳语急忙垂头:“是,殿下,奴婢这就去跟人说……让、让他们去通知王爷。”

日影高高,天越发热起来,院子里传来蝉噪的声响,一阵高过一阵似的。

阿绯本欲回房,然而心里头却极憋闷,便往外走去,芳语跟一干宫女太监便跟在后面,阿绯一路走到湖畔的亭子里,湖水碧绿,岸边的绿树成荫,凉风徐徐从湖上来,倒有几分惬意。

阿绯坐在亭子边儿,靠在木栏杆上,伏身望着湖面,怔怔地出神。

太阳光照在湖面上,湖水波光粼粼,阿绯眯起眼睛看,波光荡漾,迷离闪烁,竟有几分神思昏昏,慵懒欲睡。

半梦半醒中,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耳畔听到一个声音低低说道:“都退下吧。”

阿绯缓缓睁开眼睛,目光所至,在湖水荡漾里,竟看到一张熟悉的脸,他望着她展颜一笑:“殿下……”

阿绯出神地看着那个人的脸,看得入了迷似的,竟未曾动弹。

寂静里,一只手轻轻地搭在她的肩头,手指温热,在肩头上轻轻摩挲过,又缓缓离开。

那极好看的手停在半空,光影中姿势像是一朵很美的花,然后又依依不舍地落在阿绯的脸颊上,手指略微弯曲,温柔地滑过她的脸侧。

这手势起落间,隐约似有些暧昧流动。

正在阿绯呆住的一瞬,那手指复离开了,有一声轻笑响起:“还在装睡吗?”

阿绯便睁开眼,却依旧是趴在栏杆上的姿势,歪头看身畔的人:“皇叔,你回来了……”

祯雪顺势坐在阿绯旁边,金色的暖光之中整个人越发俊美如玉,贵不可言,眉眼里都带着笑意:“这么急着叫皇叔回来,是为了什么?”

阿绯定神看了他一会儿,转头看左右无人,宫人们都远远地退出了亭子。

阿绯迟疑地问道:“皇叔,我想问你,傅清明……傅清明……”

祯雪面上的笑容缓缓收敛,他转头看了一眼湖面,才说道:“你不是听说了吗,他去了虢北。”

“我不信!”阿绯冲口说道。

祯雪双眉一蹙:“不信?为什么……不信?”

阿绯双手握紧,咬了咬唇:“皇叔,你跟我说实话,傅清明……怎么样了?”

祯雪叹了一声,才又道:“傻阿绯,现在问这个做什么?当初你怎么跟皇叔说的,难道都忘记了吗?”

阿绯脑中轰地响了一声,她伸手在额头上一抵:“我,我……”当初说了什么她自然记得,但是为何现在心里会这么不安。

祯雪看着她皱眉苦恼的模样,起身走到阿绯身边,将她极慢地拥入怀中:“事到如今,你只需要知道……他去了虢北,总之他不会再回京城,不会再出现在你的身边,那就行了……你明白吗?”

怀中的人沉默了片刻,然后祯雪听到她的声音很轻地响起:“皇叔,我没做错吗?”

“嗯?”

阿绯又问:“我做的是对的是不是?”

祯雪无奈,在她发上轻轻一摸:“是,你所做的很对。”

阿绯凝眸想了会儿,便问:“我既然没有做错,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他到底怎么样了,他真的已经……死了?”最后两个字,颤的几乎听不清,但她到底是说出来了。

祯雪垂眸沉思片刻,终于下了决心似的,沉声说道:“阿绯,我之所以不肯跟你说的原因,莫非你自己不知道吗?皇叔……是担心你对他动了情,担心你后悔而已。”

阿绯张口,却无声,在这一刻她似乎预感到什么,整个人仿佛都空了。

阿绯张手在祯雪的身上抓了几把,忽然间不想再追问下去了,或许不问,就还仍旧有一线希望。

“既然你问了,”祯雪却显然不打算让她退缩,此刻他脸上的笑意已经完全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淡淡地冷肃,“那么索性皇叔就告诉你,正如你所料,也如你之前所愿,傅清明……已经死了,这个世上不会再有此人。”

祯雪的声音极冷,也很清楚,绝对不会让人听错,也绝对不会令人怀疑他的真实性。

但就在听到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阿绯依稀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呼,不知从何而起,只是充满了无限绝望悔痛之意,但无论如何,已是万劫不复。

傅清明,已经死了?

傅清明,已经死了。

阿绯睁大眼睛,忽然不觉眼前景物已然模糊,也浑然不知泪潮水般地涌出双眸,纷纷跌落。

“不许哭!”耳畔是祯雪略带严厉的声音,“我们并未做错什么,而他也是咎由自取而已。”

祯雪抬手,将阿绯脸上的泪擦去,不似昔日温柔,动作竟有几分粗暴。他俯身面对面地看着她,沉声喝道:“记住,你心中对他只有恨,并无其他,他强占你在先,弑君在后,皇叔跟你所做不过是顺应天命,而他也是自取其咎,阿绯,你若是还有些骨气,就不许再为他流一滴泪。

61新章

有的人,死了反比活着更叫人惦念,比如一种叫做“傅清明”的。

或者是说,有些东西,永远是失去了才知道“珍贵”。

傅清明在阿绯跟前为所欲为或者百般疼爱的时候,都没得她这么多的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如夏日晴空的雨,猝不及防地从心里涌出来。

这伤心是确确实实地,令阿绯感觉到一份真实无比的“难受”。

“可是可是……”阿绯从没见过祯雪这样严厉的神情,可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嗫嚅片刻,终于小声说道,“可是我没有想他真的死,我……我是想……”

当初,她一点一点想起往事,那些记忆就好像飘在天空的阴云,一片片地被她捉到,然后拼凑在一起。

可是发现的越多,就觉得眼前越是黑暗。

阴云成了一大片阴霾,沉沉地压在她心底。

阿绯不信她所记起的那些,却又不敢问傅清明。

她唯一能去依靠和信任的那个同样知情的人,是祯雪。当祯雪肯定了她所问的之后,就好像有个世界在眼前坍塌了。

阿绯的确曾经恨过傅清明,恨不得他死。

可是不知为什么……也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个念头不是那么强烈了。

或许,一直到他真的如她曾所愿的一样后,阿绯才确认了自己的心意,她并不是真的想要他死,大概她只是不想他再那么强横地、不由分说地……欺压着她,只要制住他,剪除他的羽翼,她就可以坦坦荡荡地当面问他,为什么会做那些事。

为什么当初要娶她要欺辱她,为什么后来会逼宫会弑君……前一个问题他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让她似信非信的答案,但后一个问题却不能问,除非他不再高高在上大权在握。

但是阿绯没想到,事情并非总如她所料,而对傅清明来说,不是上,便是下,不是为龙为虎地生,就只能化尘化灰地死。

她连当面质问他的机会都没有。

当初也曾犹豫过,是不是真的要颠覆这一切。但是一闭眼,眼前就会出现记起的那个噩梦似的夜晚。

铁甲凛然,月影寒光,宫阙里头杀机四伏,她的父皇,倒在玉座上,张口吐一口血。

阿绯听到一声凄惨叫声,大概是出自自己口中。

她也看到傅清明手中持剑,剑上带血,回头看她。

那一刻他的神情,就好像是从地狱里杀出来的煞神,陌生而令人恐惧。

在他身畔的脚下,父皇的血从御座上流下来,粘稠地腥红色地,无声地在地上蜿蜒。

阿绯忘不了那一幕,自从想起来后就再也忘不了,甚至能记起当时那种让人窒息的血腥气蔓延。

就算是他再轻怜抚摸温柔款款地,都忘不了。

所以一切必须要有个了结!

阿绯定定地出了会儿神,然后吸了吸鼻子。

她把往事想了一遍,然后觉得祯雪说的对,是的,她必须得有骨气一些。

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如今达到预期目的,她也是一个求仁得仁尚何语。

就算是心里头难过……有道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跟那个家伙相处了那么久,何况他也并非全然对她不好,她觉得有些不好受,只是正常反应罢了。

而且傅清明……他也是咎由自取,敢“弑君”,不管是出自何种理由,他也是一个死罪!

该是如此。

只能如此。

“皇叔,我知道了。”阿绯在祯雪身上蹭了蹭,把泪在他的衣裳上擦干,仰头看他。

因为哭泣过,她的眼睛跟鼻头还是一份脆弱的粉红,祯雪垂眸看着:“如果累了就好好地歇息一阵子,留在皇叔这里……哪儿也不要去,先前皇叔跟你说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是不是?皇叔绝不会食言的。”

阿绯定定地看着他,阳光中听着这样温暖的话,整个人才有了几分暖意。

阿绯呆呆地回答:“好的,皇叔。”

她如此乖觉,让祯雪很是欣慰,他笑了笑:“傻……好了,在外头吹了这么久的风,别把小阿绯给吹病了,让皇叔送你回房去吧。”

祯雪说着,探手过来在她腰间稍微用力,阿绯身不由己站起来,祯雪将她轻轻一揽,阿绯便靠在他的胸前,脸颊在他胸前一撞。

阿绯眨了眨眼,抬头看他,祯雪瞧着她仍有些张皇的神情,阳光之中他的眼神中温柔跟爱惜交织。

端详了阿绯片刻,祯雪乍然仰头一笑出声,笑声清越轻扬,似有一股欢喜在其中流淌。

亭子外的宫人们听着那陌生的笑声,觉得不可思议。

祯王爷多久没有笑了?大概……总有三四年……甚至更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