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越想越委屈,越想越生气,加上手臂疼痛,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想想也是啊,他们才是一家人,她不过是一个外人,凭什么去管他的家事?当时脑子一热,就想着为他出头,为他说话,什么都不顾了。

不过一会儿,王忠领着大夫到了门外,着急地说:“小木,快让大夫看看手。”

兰君摇了摇头,不肯。

王忠走进房中,温和地劝道:“到底是年纪轻,脸皮子薄,这样就跟爷生气了?”

兰君抿着嘴唇,只掉眼泪不说话。

王忠叹道:“你是不知道那位大老夫人的手段,刚才若任由你说下去,惹急了她,将来有你好受的。你怎么在别的事上那么机灵,到自己身上就犯糊涂呢?爷这是在保护你呀。我在王家这么多年,敢在爷面前那样放肆大喊的人可就你一个,连七爷都不敢呢。好了,快让大夫看看吧?爷特意交代的。”

“谢谢王叔的好意了。我只是个下人,小伤自己会处理,不敢劳烦大夫。”兰君坚定地拒绝。

王忠无奈,只得和大夫一起退了出来。这位鲁大夫是山庄一直用的,彼此相交多年,说话也比较随意:“房里那位小哥是新来的吧?年纪不大,性子倒倔得很呢。”

王忠凑近道:“您有所不知,爷待他特别好,所以我们做下人的也不敢怠慢。烦劳您多跑这一趟了。”

鲁医生笑道:“不碍事。您带我去向三爷复命吧。”

作者有话要说:文冷不怕,天气热!

情动(修)

兰君在房中坐了一会儿,手臂疼得厉害,她掀开袖子,被烫的地方都起水泡了。当初在宫里吃了那么多苦头,她都没哭过一下,不知为何被王阙吼了一声,就像受了天大的委屈,眼泪也止不住。

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脆弱了?

她一个人坐着哭,没注意到有人进来了。等她回过神来,手已经被眼前的人拉住,袖子被他修长白净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掀开。

“爷…”她惊愕,没想到他居然亲自来了。

王阙看着那烫伤的地方,皱了皱眉,素来和煦的面容上像染了层霜。他打开桌子上放置的药箱,拿出一个巴掌大的玉瓶子来。

兰君猛地起身,收回手。

王阙耐心道:“坐下,我给你上药。”

兰君生气地别过头,把手背在身后。

“本来就不漂亮,手上要是留了疤,以后怎么嫁人?”

“不要你管!”她赌气。凭什么他愿意吼就吼,愿意哄就哄?她又不是小狗!

王阙倒了药在掌中白布上,轻声哄道:“如果你肯乖乖听话,我便给你做一只风筝玩,如何?”

风筝?!春天在望江边上放风筝,那可是沧州人最喜欢的活动之一!她已经好久好久没放过风筝了。

兰君的眼睛亮了亮,王阙晃了晃手中的白布…她还是妥协了。

王阙轻柔地给她上药,看她龇牙咧嘴的,问道:“风筝想要什么样子的?蝴蝶或者是燕子?”

“燕子!”兰君想了想问,“爷为什么会做风筝?”

“小七以前缠着我给他做的。不过男孩子喜欢鹰之类的,燕子倒是第一次做。”

上完药之后,王阙又给兰君的手臂缠纱布。他的指法非常娴熟,只不过偶尔手指会碰到兰君的皮肤。那里虽然受伤,触觉仍然很敏感。她的脸微微发红,始作俑者却没有注意到。

之后,王阙把药箱放在腿上,推着轮椅出去,回头看见兰君还杵在原地,笑道:“走啊,这就给你做风筝。”

兰君连忙跑过去,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她脑海里转过了几个问题,诸如大房怎么打发的,婚事之后真的不管他们了吗?最后都被她强行压制了下去。

到了书房,王阙吩咐了一声,寒露和小雪立刻去准备做风筝的工具,只立夏在旁边小声地咕哝,被谷雨强拉出去。

立夏不服气地问:“谷雨姐,你拉我做什么?木十一那小子蹬鼻子上脸,要爷亲自去哄也就算了,居然还敢让爷给他做风筝!他凭什么!”

谷雨劝道:“你不觉得奇怪嘛?以爷的性格,很难随便相信一个人。董大管事,秦管事都是用了多少年的时间才得到爷的信任,可这个木十一刚来,爷就对他很好。我怀疑他们从前就认识,而且是在我们都不知道的时候。”

立夏张了张嘴:“怪不得…但我就是不喜欢木十一那副模样。你不觉得他一直在卖力地讨好爷,又很爱在爷的面前表现?好像故意要引爷注意他一样。”

“你看他不顺眼,那给点教训就是了。”谷雨笑了笑,“只是别像上回亲自动手。这府里有的是刀。”她看向鸿雁院的方向,立夏领悟:“这样真的可以?”

“你试试不就知道了?”谷雨轻拂了拂衣袖,“沈姨娘的为人,你很清楚的。”

立夏凑到谷雨的面前,讨好地问:“谷雨姐,你是不是知道沈姨娘喜欢我们爷的事情啊?”

“她喜欢又能如何?只不过是七爷的姨娘,还不怎么受宠,我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

立夏挽着谷雨的胳膊,亲昵地说:“是啊。夫人不是早就跟孙妈妈说好了吗?把你许给爷,到时候那个沈姨娘可就什么都不是了。”

“别胡说。”谷雨点了点立夏的额头,嘴角的笑意却漾开了。

***

王阙的风筝做得又快又好,燕子更是画得栩栩如生,两只眼睛乌溜溜的,就像会说话一样。

兰君兴高采烈地抱着风筝,迫不及待地拉寒露和小雪去空地上放。

张巍推着王阙到草地上的时候,风筝已经上了天,遥遥地飘在天际。兰君和两个姑娘争相拉着绳子,嬉笑着。

张巍望着兰君的身影,语气不善:“爷是不是对木十一太好,太宠着她了?这些天我听到谷雨她们也颇有微词。”

王阙侧头看他:“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她就是当年我们在沧州城外见过的那个小女孩。”

张巍十分惊愕,低声道:“是她?”

王阙点了点头:“所以我只是尽我所能在照顾她。我曾要她当小姐,给她衣食无忧的生活,可是她拒绝了。这些天我观察下来,这孩子胆识过人,一身正气,跟普通女子很不一样。谢金泠教出来的人啊…”他笑着叹了口气,又想起当年沧州那一夜,跟谢金泠醉倒在一起,大声唱歌,恣意喝酒。

张巍心想,时隔多年,人心易变,谁又能保证她绝对没有别的企图呢?

王阙知道张巍的顾虑,只笑了笑,摆手道:“你去吧,我一个人在这里坐一会儿。”

那边,兰君看着天空怅然说:“一只风筝总有些孤零零的。”

小雪连忙说:“我记得库房里还有很多风筝,春天的时候我们做了许多。寒露姐姐,我们去多叫几个人来放!”

“好主意。”寒露点头表示赞同。

不过一会儿,草地上就来了很多人,每个人拿着一只风筝放飞。天空中顿时变得热闹起来,形形□□的风筝竞相追逐,欢声笑语连成片,很多人都围过来看热闹。

兰君放着风筝倒着往后退,就怕被小雪的蝴蝶风筝追上。她们刚刚打了赌,谁输了谁就要当众表演。

“担心!”王阙轻声提醒。

兰君玩得正高兴,没注意到王阙的提醒,猛地绊了他一脚,居然直接坐在了他的腿上,手更是因为惊慌,下意识地搂住他的脖子。

刹那间,两个人靠的那么近,时光好像骤然停止一样。彼此的呼吸都是滚烫的。下一刻,兰君丢了风筝线,立刻跳了起来,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站在一旁,只有心跳像要跃出嗓子眼一样。

“摔到了吗?”王阙关心地问。

“没…没有。”兰君脑中一片空白,根本就不会思考了。虽然刚刚只是短短一瞬,但他的味道,是那种松青的香味,闻之犹如走在一片雨后的森林里。

王阙笑着指向天空:“你再发呆,燕子就要掉下来了。”

“呀!我可不能输!”兰君连忙低头去捡风筝线,王阙已经先一步捡了起来,微微一笑,“小雪的歌声特别好听。我来帮你,我们肯定赢她。”

兰君呆呆地看着王阙,没想到他连自己的贴身丫环也算计,果然是无商不奸!但小雪的歌声…她马上点点头,跑到王阙身边,听他的指挥,重又把风筝放上了天。

小雪本来看到燕子掉下去了,正得意,忽然间,燕子又比她的蝴蝶飞得更高。她惊讶之余,回头一看:王阙在放风筝,兰君推着他一会儿往前一会儿后退,两个人都笑得很开心。

她忍不住对身边的寒露说:“寒露姐姐,爷好像很久没这么开心过了。”

寒露轻笑道:“是啊。可你怎么还笑得出来?爷偏心,帮着十一作弊,看你到时候怎么赢。”

“输就输吧。”小雪望着天空,咧起一个大大的笑容。

立夏和沈朝歌经过这一片绿地的时候,看到这番热火朝天的景象,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立夏故意说:“咦?爷竟然也在?”

沈朝歌一眼便看见了王阙,落落大方的青衫,灰色的披风,衣服上素得没有一丝花纹,像他低调的为人。可有些人,生来就有化简为繁,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出色得耀眼。她不禁多看了两眼,待看到他身边的少年,脸上顿时不悦起来。

王阙在放风筝,少年伸手指着天空,又笑又跳,脸上跟开了花一样。

“沈姨娘看到了吗?又是那个木十一。”立夏意味深长地说。

沈朝歌对王阙一向敬畏,也深知这位王氏家主虽然面上温和,一般人却不容易接近他。这才多久?木十一居然能离他这样近?想到这里,她问身边的立夏:“今儿是什么日子,怎么好端端地,忽然放起风筝来了?”

立夏耸了耸肩:“先头木十一那小子在爷面前大发脾气,这要是搁在普通下人身上,早就被王叔拉出去教训一顿了。可我们爷不知怎么想的,不但亲自去哄他,还亲手给他做了风筝。木十一平日里就眼高于顶,目中无人,这下更是恃宠生娇了。”

“爷竟然给他做风筝?”沈朝歌的眉头拧起来,“爷明明说过,只给七爷做风筝的呀。”她记得刚进山庄那会儿,七爷就经常拿这件事当做骄傲炫耀的资本。

“可不是嘛。”立夏重重地叹了口气。

沈朝歌的手在袖子里握紧,面上却隐而不发。看来这个木十一,是要给点颜色了。

这时,草地那边传来动人悦耳的歌声,原来是小雪输了,正在唱歌:

“十三与君初相识,王侯宅里弄丝竹。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再见君时妾十五,且为君作霓裳舞。

可叹年华如朝露,何时衔泥巢君屋?”

歌声清丽婉转,犹如林间流泻下的月光,山石上淙淙流过的清泉。

兰君坐在王阙身边的草地上,看着被人群围在中间的小雪,羡慕地说:“小雪的歌声果然好听啊。”

王阙低头看她,笑道:“天生我才必有用,不用羡慕别人的长处,你也有你的优点。”

兰君嘀咕道:“我有优点,但我最大的缺点是不漂亮,站在小雪她们中间,就像异类。”

王阙摇了摇头,目光从容坚定:“在我眼里,看到的是谷雨的温婉,立夏的直率,寒露的体贴,小雪的活泼。她们的长相如何,我又几时真的在意过?”

“那我呢?爷看见什么?”兰君伸手指着自己,期待地望着他。

白云悠悠,清风拂过男子如玉的面庞,化作他唇边一抹促狭笑意:“你啊?无法无天,天下第一。”

“哼!”兰君双手抱在胸前,别过头,嘴巴却几乎要咧到了耳后。

这时王忠跑来,附在王阙耳边低声说了一句。王阙说:“知道了。”

神医李药

几天之后,王阙,王殊,沈朝歌,连同老夫人身边的孙妈妈,齐齐到门口迎接什么人。

兰君看了看众人郑重的脸色,翘首以盼。

过了一会儿,“笃笃”的声音从路的尽头传来,紧接着一头灰色的小毛驴出现在众人眼前。毛驴背上驮着一团黑色的东西,像一个巨大的布袋。

众人面面相觑,只王阙朗声说道:“师公一路上辛苦了。”

那黑色的布袋动了动,竟坐了起来,原来是一个人。那人有一张消瘦的脸,乌黑的眼珠凌厉得吓人。他利索地跳下毛驴,负手往山庄门前走来。他的身量并不高,大概跟兰君差不多。

“我翻阅了几本医术,研究了个新方法。今年是最后一年,要不要再试试?”他停在王阙的面前,径直问道。

王阙只拜了拜,没有说话。

黑衣人摇了摇头,信步走入山庄,谁也没有理。

众人尾随其后,兰君把小雪拉到一边,好奇地问道:“这是谁啊?”

小雪神秘地说:“神医李药的大名,听过没有?”

李药!那个在益州一带极为有名的神医圣手,号称能够活死人的李药?兰君激动地握了握拳,这要是被秦伯那老儿知道她见着了真人,还指不定惊成什么模样呢!

“他刚才对爷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兰君没忘记正事儿。

小雪看了看四周,低声道:“李神医是来给爷治腿的。”

“你是说,爷的腿可以治!”兰君又惊又喜。

“也不能这样说。李神医是老夫人的师傅,跟老夫人家里颇有些渊源。老夫人为了爷的腿不知道请了多少名医,用了多少的方法,把爷都折腾得不成人样了,可还是都失败了。直到三年前,神医过府来给爷诊治,也说没什么希望。若非要治,他也可以试试,但治疗的过程非常痛苦,爷就没同意。”

“可,可那是李药啊,万一能治得好呢?”

小雪叹了口气:“老夫人从前请来的名医里头,有本事的也不少,可除了叫爷遭罪,什么也没改变。李神医曾说过根据骨头和肌肉的机能推断,三年之内是治疗的最佳期限。错过了,纵然是扁鹊在世,也无力回天了。”

午后下了一场雨,兰君站在流云居书房的门外,看门内那素白的身影。

她认为,无论如何还是要让李药试试。虽然过程可能会相当痛苦,最后的结果可能还是让人失望。但谢金泠说过,人生任何时候,都不应该放弃希望,那样才能有劲地活着。可她是个外人,遭罪的也不是她,她有什么资格说这些?

谷雨从书房出来,看见兰君在发呆,冷不防问道:“爷要的茶备好了吗?”

“没,还没,我这就去。”兰君转身离开,在水房泡好茶端来。

书房里很安静,那个独自坐在窗前的人,背影孤寂。日光仿佛把他勾勒成一个虚幻的剪影,飘渺地不似在人间。

“爷…茶来了。”兰君轻轻叫了一声。

“放在桌子上吧。”王阙没回头,一个人望着窗外的湖水,好像有什么心事。

兰君看到谷雨和立夏都不在,壮着胆子上前道:“我想讲一个故事给爷听,不知爷有没有时间?”

王阙侧头看着她,点头道:“你说。”

“我小时候去寺里,一个高僧问我:如果,你为了一个人很努力地走一条路,但途中你被告知,那个人可能已经不在尽头等你,那你还会不会继续走?”

王阙漆黑的瞳仁映着太阳璀璨的光泽,好看得不可思议:“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当时小,心想没有结果的事为什么要做啊?就回他:不会。那高僧却笑,他说:你还小,我现在说的话你可能听不懂,但你记住就好。人这一生要为了各种各样的目的,走很多路,不是每一条路都能通往自己想要去的地方。一路上也许荆棘密布,也许怪石嶙峋,但不去尝试,不走到尽头,你永远不会知道等着你的是什么。或是一无所有,或是生命的一场奇迹。”

兰君走到王阙的面前,蹲下来,轻声道:“爷,你知道吗?自那年遇见你,我就一直走在寻找你的路上。我知道也许路的尽头根本就没有你,但我依然执着地走着。每当我绝望的时候,就会想:人生若没有这点执念,若没有心怀希望,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王阙终于听明白她兜来兜去地说话,是要劝他治腿。

他尝试过去相信很多次,也在数年间一直执着地寻找康复的办法,可一次次的失望,早就已经粉碎了他重新站起来的梦。他不想再去相信一次,从而再次跌入痛苦和绝望的深渊里。

“我知道我没立场说这些话,治疗的过程肯定相当痛苦,非常人能够接受。可是爷,神医说这是最后的机会!…不如,我们交给老天爷来决定,如何?”

王阙看着她,目光深邃沉静,好像她真的是那个名为“命运”的使者。

兰君从腰带里拿出金叶子,二话不说地投入窗外的湖里。她说:“如果,我能把金叶子找回来,那便是天意。请爷答应,再试最后一次。”

王阙摇头道:“那湖很大,不可能找得回来。”

“能不能找回来,你说了不算!”兰君说完,爬上了窗台,毫不犹豫地纵身跳了下去。

“木十一!”王阙推着轮椅到窗边,看着湖中那个瘦弱决绝的身影,试图阻止。

“无论如何,我跟你赌这一次!”兰君头也不回地说。

***

虽然还没有入冬,但是北方的天气已经有些寒冷,这只到膝盖的湖水竟冷得刺骨。湖面上的水草缠在兰君的周围,她费力地拨开,俯下身子,吃力地在冰冷的湖水里摸索着。

来往的下人都不知道她在干什么,纷纷停下脚步,对着她指指点点,她全然不在乎。

立夏,谷雨等几人也站在岸边议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