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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哥哥,你这样的人,其实是不该做杀手的。

他凄凄地笑,他说没有人天生适合做杀手,感情那样繁琐,谁能抛开,断掉,一辈子如行尸走肉。

他说小璃,当你深爱上一个人,你也许会明白。他的声音越来越弱,弱到几乎要在烈日底下蒸发,在干燥的风里消失,在我面前像梦一般破灭。我知道我们就此永不能再见。

然,他只知他深爱贞娘,才有今日残破不堪的结局;却不知我也爱他。

很多很多的年。那么那么地爱。

那些汩汩涌出的温热血液,淹没了翡翠的指环,看不见碧绿的色泽。透明的胭脂索,也逐渐染上新鲜的红,仿似月下老人的姻缘线。线的一头虽然拴在我的无名指上,岁岁年年朝朝暮暮,另一头却落了空。它拴不住我想要的人。

它始终落空。

花弄影

【一】

我叫弄影。花弄影。是倚楼卖笑的风尘女子。

一个月前,我到扬州。入了杏花楼。成天对着那些面色贪婪的纨绔子弟,以酒代茶,日夜颠倒。

明若初来杏花楼,太过拘谨,只盯着一桌的菜肴,目不斜视。有姑娘为他斟酒,他吓得连连退步。那窘迫的样子,让我忍不住笑出声来。他看我一眼,脸红到了耳根。后来我们在城隍庙遇上,他竟还是满脸局促,匆匆地埋了头走,撞翻了丫鬟手上的竹篮。

我说崔公子可否赏光听我弹奏一曲?他支吾着应答,一边捡起地上的香烛纸钱。本以为,他必定是惧怕了杏花楼这样污浊的地方,没想到失望地等了几日过后,他终于还是来了。

这次,没有被人连拉带拖,也不像上次那么拘谨。我在屋里设了简单的酒宴,抚着我的七弦琴,唱程垓的《最高楼》:

旧时心事,说著两眉羞。长记得、凭肩游。缃裙罗袜桃花岸,薄衫轻扇杏花楼。几番行,几番醉,几番留。也谁料、春风吹已断。又谁料、朝云飞亦散。天易老,恨难酬。蜂儿不解知人苦,燕儿不解说人愁。旧情怀,消不尽,几时休。

便这样,明若成了杏花楼的常客。但他即使来,也只听我弹琴唱曲,有时我也为他备下笔墨纸砚,看他即兴做一副牡丹图。

明若爱花成痴,在扬州城已是公开的秘密。崔家后院所种的奇花异草,据说曾经惹得天仙都下凡采撷。

【二】

我开始只为明若一人唱曲。宋元名家的词作,加上自己谱出的小调,在弦上成音,在齿间婉转。明若说他便是喜欢我的随意,还有听曲时清甜淡远的意境。

我撒娇地笑。我说你要是真喜欢,就让我每天都只为你唱。明若呷一口酒,说这当然最好不过。我摇着他的胳膊,明若你究竟知不知道我的心意?明若侧过脸来,他茫然的神情预示着他丝毫没有察觉,或者说,他即使察觉了,以他清白的出身,也是不能不推搪的。

我说明若,你替我赎身,做小妾,做丫鬟,一切都随你的意思。

明若的眉头皱起来。他说,弄影,我怎能委屈你。言下之意,小妾甚至丫鬟他都无意接纳。我的眼眶红了,簌簌的就流下眼泪来。

明若低着头为我拭泪。一边说,这样的地方太过污浊,我的确不忍心看别人对你轻薄。既然你想离开,我便替你赎了身。至于你我的关系,也并非要用世俗来定义的。

我破涕为笑。欢天喜地收拾了行装,只等明若来将我领走。然后在他的花园里,朝朝夕夕,如沐春风。

【三】

可是明若失约了。

我等了他七天。杏花楼的大门他都没有迈进过。这样的男子,让我厌透了心。而这厌恶的情绪,便也让我更坚定了对他的加害之心。

是的。我对明若的千般依赖万般温存,为的都不过是他的一颗七窍玲珑心。

根据祖上流传下来的说法,怀有七窍玲珑心的男子,千年难遇,而若对方的心中有你,你再将那心取食,可增加三千年的道行。所以,觊觎此心的鬼怪妖兽,远不只我一个。

我本是深山中一棵道法浅薄的孔雀草,接近明若,是要让他对我生情生爱,再将其剜心。虽然残忍,但世人口里的妖精本就狰狞恶毒,而我,正好将此作为对自己行为的特赦。

【四】

我去崔家。故意装得憔悴可怜。明若在院中打理花草。我一见他,便哭哭啼啼地跑上去揪住了他的衣角,梨花带雨地问,你难道忘了自己的许诺?

明若尴尬地看我一眼,他说家里有远房的表亲,这些日子他都抽不开身。随即一个白衣绿裙的女子走过来,挽上明若的手,问他,表哥,这姑娘是哪里来的?那亲昵,竟让我心头起了一股莫名的怨怒。我冷冷地回她一句,姑娘你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对方给了我一记白眼。明若在中间,满脸无奈。

经不住我的软磨硬缠,明若还是拿了银子到杏花楼。我以自己的孤苦为理由,堂而皇之地住进了崔家。那个叫念晴的女子,每每见了我,冷眉竖目。但其实彼此身上异于常人的气味,是一嗅便知的。我趁明若外出之际,踢开念晴的房门,她的尾巴没来得及收好,我揶揄地对着她笑,说,原来是一只勾人的狐狸。

念晴看我一眼,满是不屑。花妖,你若识趣便尽早离开这里,凭着区区几百年的道行,你是不可能与我相争的。

我倔强地昂着头,没再说什么。

【五】

我央明若带我去郊外游湖,回来的路上,我问他,之前可有见过你这念晴表妹?明若说没有。他说我爹娘都已去世,表妹一家远在云南,彼此疏于往来,我也只是听说,从未见过。我扮出一副玩笑的样子问他,你难道不怕是假凤虚凰?明若哈哈大笑,我区区一介书生,哪有什么值得人家觊觎的,况且有这样美丽的女子来冒充表妹,也未尝不是一桩好事。

我瞪他一眼,知道他不会将我的话挂在心上。但我也不能揭穿念晴,与她拼个鱼死网破。惟有见机行事。

正街上突然喧哗起来。明若拉着我挤进人群,大家都在议论薛府的命案,说一夜之间百余人丧生,且死状极为恐怖,竟不似人为。明若是善良的男子,听到这些,连连叹息。我只是想,这原本安静的扬州城,接下来,应该会有很多妖精鬼怪逐渐聚集的吧。一颗七窍玲珑心,招来的风波决非等闲。幸好那心中必须有情,有人,才能发挥效力,否则,明若也许早就尸骨无存。

这样想着,我竟然缓缓沉静下来,整个人,像从一种悬吊的状态变为平躺,心境柔和,呼吸顺畅。我有点恼怒自己这种为明若担忧的行为,转过脸对他说,我到前面的铺子买些胭脂水粉,你自己先回去吧。

夜里,忽然有风吹着瓦砾咣当作响的声音,门窗抖得厉害。我心头一紧,翻身从床上坐起来。月色如银,我看见一袭黑色的斗篷。

关于天命,关于正气,他已和我说了太多。六道之中,我为恶道,他为善道。人们尊称他为斩妖的天师,我们交锋,我次次侥幸。

这是第三次,他找到我。威严地声音刺痛了我的耳膜。他说小妖,我已告戒过你不能有害人之心,现在你竟然变本加厉。我想狡辩,我说我只是在崔家暂住。他指着我,凌厉的眼神即使在暗夜都让我惊惶不已,他说我知道你留在崔家的目的,我自然不会让你得逞,而薛家上下一百零七口的人命,我更要为他们讨回一个公道。

我张大了嘴,惊愕难抑。我的语气软下来,我说薛家人的死与我没有任何关系。你相信我。他冷笑一声,从房顶上跃下。这么近的距离,我怕得两腿发颤。他的脸始终隐在面具背后,不可知的表情,更让我恐惧。他说,薛家人的府邸,到现在,都残留着孔雀草的气味。

悲愤。惊疑。我连连矢口否认。他的右手,却似闪电一般向我袭来。

【七】

仅有一盏茶的工夫,我开始招架不住。脚步虚了,指尖放出的毒针,也乱了章法。我几乎就要闭上眼承受他致命的一掌,但突然,有另一个影子从回廊处飞身而出。

我看见念晴。

她说这样的时候我们应该同仇敌忾。我没有反对的理由。重新站起来,摆好了阵势。

念晴的道行和阅历都高过我许多,以至于后来,我看到她的妖娆的笑靥如花,我再痛恨自己的天真和无知,也悔之太晚。我本以为,在那样的时候大家都惟有放手一搏,却不想念晴会突然将我推向对方冰冷的长剑,原来她早已布好了局,等着我,也等着自命清高的斩妖天师。

男子的长剑穿透了我的身体,墨绿色的血液缓缓淌在地上。他抬头看我的时候必定是惊愕的,虽然我看不见他的脸,但直觉告诉我,这场景似乎令他难以承受。而念晴忽然抛出一些被碾碎的杂草,落到我的皮肤上,带着湿气,刺得我手骨冰凉。

然后我看见黑色的斗篷脱落下来,面具裂开,一张俊朗干净的脸上,如小溪一般蜿蜒着暗红色的液体。

念晴突然疯狂地笑起来。

【八】

那男子最终负伤而逃。念晴气急败坏地要追他,我扑过去,死死地将她拖住。她反手将我推出一丈远,我的头撞在墙壁上。仍旧是墨绿色的血液。

为什么会这样?我几乎输掉了几百年的修行,输掉了元神,却始终不明白这场灾劫背后的玄机。

念晴的表情很得意,语气轻蔑,她说斩妖天师原本不知道你躲在这里,是我引他来的。薛家的命案也是我所为,嫁祸于你,才好让他更迫不及待的要将你收服。我原本也没有想到,崔家的花园里竟然种了降仙草。

原来她抛出的,竟是降仙草。我扼腕。对于孔雀草和降仙草的相生相克,我也是听闻。据说两者的汁液一旦混合,无论是谁,沾染到了便会立刻法力全无。

至此,我输得心服口服。

念晴将我的元神禁锢起来,锁在她耳环的坠子里。而我的真身,则隐匿于崔家的花园,和那些娇艳的牡丹芍药相比,我狼狈之极。明若问起我,她便撒了一个很漂亮的谎。

于是,大段大段的时间,我看着两人亲昵的模样,我甚至开不出花来。我可以在梦里和明若说一千次一万次,不要爱上水念晴,可是他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却是能听会想的一株可怜虫,说不出一个字。这也是念晴希望见到的。她没有立刻将我打得灰飞烟灭,就是想让我见证她得逞的过程。

看明若如何爱上她。看她如何将明若剜心。

而我惟有希望那个逃走的男子能够回来。在念晴得到七窍玲珑心之前回来。将这狐狸精变做尘埃,永世不得轮回。

只是这希望太软弱,越是想,便越是绝望。

牡丹凋谢以后,一切终于如念晴所想。明若在满园花草的面前,说,表妹你嫁给我可好?念晴羞答答地点了头。明若开心得像三岁的小孩。

在这男子手舞足蹈之时,看见墙角的一株孔雀草,便拥着他未来的新娘,说,你看这挂了露的孔雀草,多像一个女子带泪的模样。

于是念晴笑了,我哭了。

【十】

冬至,满园已萧索。念晴与明若完婚。令我不解的是,她竟迟迟未对明若下手。而我在希望濒临绝望的时候,看到那黑色的斗篷,迎着风,猎猎作响。

我喜极而泣。

明若正在书房练字。他推门进去,很直接便说出,你的妻子是狐狸精所化,她会害了你。明若自然不信。他便用一根手指,令明若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然后,念晴从药铺回来了。看着眼前的一切,她处之泰然。淡淡地说,我早知你不会放过我。

长剑的寒光划破天空,念晴的眼里溢出泪水,神色哀怨,仿佛带着一种乞求的意味。

可是,手里的药落了一地。

当耳环掉在地面,铮铮响。我的元神跌了出来。我总算可以恢复人形。

这时,明若跌跌撞撞地从书房出来。看见一地猩红。念晴躺在血泊中,双目圆睁,已然气绝。顷刻间,他成了呆滞的木偶。

我低头的时候看见那些散碎的药材,忽然明白了,念晴为何迟迟不剜掉明若的心。我拣起其中的一味,放在鼻尖嗅了嗅,缓缓地走到身披黑色斗篷的男子跟前,微微笑着,说,一尸两命。

故事的结尾处,我恍然明白了何谓爱情。原来一颗七窍玲珑心,其实不过尔尔。

明若虚弱的喃喃自语,成亲之时,她早已将她的身份对我说明。他下一句要说的,我想应该是,无论如何,我爱她。但他并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站起身,一步一步靠近那磐石一般的黑色斗篷。我隐约看到,他的袖中透着匕首的寒光。

谁都没有料到,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会将匕首刺向一个道行高深的斩妖天师。我的脑子里,一道煞白的光闪过。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扑了过去。

幸好,来得及。

匕首沾的是我腹中墨绿色的血液。掉在地上,与念晴留下的殷红相映成趣。我痴痴地笑了。

扶着我的,是那木头一般的男子。

明若节节后退,摇头,我想他一定很想问,弄影,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深吸了一口气,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面具,我说,你要答应我,好好保护明若,和他的七窍玲珑心。在明若死之前,你必须活着。

对方重重地点头。

然后他竟然自己摘下了面具,我于是看见除了明若以外的,另外一双不断流泪的眼睛。

他告诉我,他的名字叫傅天凉。

他说,你要记得我。

】《今夕·何夕》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今夕·何夕

文/语笑嫣然

一.

映璇在大厅抚琴。纤纤的指,洁白如葱,一拨一捻一挑,满座的宾客,面上都是愉悦的表情。然后她便端着盘子,男女老少,掏出碎银或者铜板,往盘子里一扔,咣当咣当的声响在映璇听来比她的古琴还悦耳。这几年,映璇孤身一人,从江南唱到江北,以此来维持生计。

但酒楼茶馆到底龙蛇混杂。今日,映璇正唱着,一个醉汉竟伸手去摸她的脸。

这时,豫宵生出现。三拳两脚,对方便落荒而逃。

酒楼的老板从柜台里出来,哭爹告娘的,说这醉汉可是当地的一霸,要映璇赶紧离开,以免他上门找茬,坏了自己的生意。

豫宵生扔给老板一张五十两的银票,然后问映璇,“我家尚有几间空置的客房,姑娘如果不嫌弃,可暂时住在那里。况且我在这里也认识一些人,可以帮姑娘打听,看哪里需要弹琴唱曲的人,再介绍姑娘前去。”

映璇同意了,对豫宵生也颇为赞赏。他给她安排的房间,邻着书房。夜里,映璇见书房的灯还亮着,便起身过去,走到门口,见豫宵生的影子在房里来回踱步,听他念:“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映璇有瞬间的失神,脑子里闪过无数零碎的画面,身子一颤,竟昏厥过去。

那一夜仿佛睡了一生那么长久,映璇又见到含樟,她追杀他,他一边躲藏,一边对她手下留情,致使她出手也有了迟疑。然后方鹤涯出现,一名年过花甲的老人,训练她斩妖除魔二十余年,他说你一定不能动恻隐之心,更不能动情,否则你的下场会跟我一样,他说着举起他的左手,上面只有四根手指头,砍断他的拇指的,就是这樟树精。映璇说我一定会继承前辈的志愿,杀尽天下妖魔。可含樟到底叫她食言了。他们相爱,一边苦恼,回避,一边难舍难离。后来终于决心抛开人妖的界限,避世隐居,却发现,中了方鹤涯的计。含樟为保护她,跟方鹤涯一起掉进冰火池。她被喷薄的冰焰溅到,昏睡过去,醒来的时候,人间已过去千年。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还留着性命,而且容颜未老,她觉得这是上天给她的契机,她要寻找她心心念念的含樟。可含樟有否进入六道轮回,他还是不是原来的模样,她都不知道,她只是找,从江北到江南,再从江南到江北,仿佛只是要循一个过程,不理结果如何。并且她发现她的身体起了异样,这么多年过去,她始终都是十八九岁的模样,后来,渐渐习以为常。

这豫宵生的出现尤为奇怪,他让她觉得面善,他会念她写给含樟的诗句,回想起来,连他的举止神态,似乎也有些接近含樟了。

映璇在梦里几番挣扎,终于苏醒过来。

可是,豫家大宅空了。

一夜之间,莫说是人,连屋内的家具也没了影。

二.

映璇向城里的人打听,东郊巷,一户姓豫的人家,所有的人都摇头,没有,没有这样的人家,那座宅子也早就废弃了。

只有一个书生说,“姑娘要找的人,我见过。”

书生对映璇作揖,自报家门,“小生姓方,名子期。”映璇看着他的左手,缺了拇指,她心里咯噔一下,问他,“你的手…”

方子期笑道,“进山的时候被老虎咬断的。”

映璇又问,“你在哪里见过豫宵生?”

方子期道,“就是被老虎袭击受伤之时,他救了我,他说他家住东郊巷。”

“后来你可去那里找过他?”

“去了,但没有找到。”

“你还知道些什么?”

方子期摇头。

映璇道过谢,失望地离开,方子期又在背后叫住她,“焦姑娘…”她回身,诧异的,“你知道我的名字?”

“在酒楼听过姑娘弹琴。”方子期答。

“原来如此。”对于方子期,映璇始终将信将疑,又听见他问自己,“不知道能否邀请姑娘来沉香斋搭台?”

“沉香斋?”

方子期点头,“自家的生意,小本买卖。而且,小生的确很喜欢听姑娘弹琴。”

“可是我如今得罪了地方恶霸,我只怕连累你。”

“姑娘放心,有事我自会处理。”方子期说得胸有成竹,反倒叫映璇疑惑,这一切都太巧合,从豫宵生的出现,到方子期收留她,看似波折,却又不费吹灰之力便化险为夷,就像行走于一盘规定了路数的棋,每一步,都受控于无形。

更叫映璇瞠目结舌的是,方家大宅,从油漆到装潢,乃至于房屋的布局,跟豫家的,竟不差毫厘。那方子期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干干净净的,纯真如孩童,映璇每看一眼,心头的疑云和警觉便增加一分,她于是故意在后花园里弹琴,那首曲子,是她为含樟而谱,也只有他,才晓得在她弹这曲子的时候,该吟唱的,是晏几道的《鹧鸪天》。

然而这一日,就在映璇弹琴的时候,她真的听到了,先是脚步,方子期的脚步,临近了,便停下来,随着她的曲子的音律,且吟且唱:“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映璇一惊,拨断了两根琴弦。

方子期慌张地走过来,捧着她的手,问,“可有伤到哪里?是我唐突了,惊扰了姑娘,真真罪过。”映璇看他认真的模样,反倒觉得他不过惺惺作态,抽回手,道,“公子言重了。公子方才为何突然吟诗?”

方子期答,“我也不知是何道理,一听见姑娘的琴音,便想起了这阙词。”

映璇不再多问,方子期要说的,她已经了然于胸。虽然方鹤涯被含樟推进冰火池,但他那样高深的道行,也不是没有生还的可能。倘若他真的逃过大劫,以他的性格,是必定要践行他当年的诅咒,不会放过含樟与映璇的。

那么,这方子期极有可能是方鹤涯所变。早在五百年,映璇就见识过他以假乱真的幻影术。否则,他不会那么巧知道豫宵生此人——全城的人都不知道;他也不会刚好就缺了左手的拇指——秦淮水乡,山势都坦荡无奇,映璇还从未听说哪里有老虎出没;他更不会与她如此心意相通,唱出她与含樟定情的词——那么多年的反反复复生死轮回,含樟他,哪里还能记得什么。映璇甚至觉得,豫宵生也不过是他计划的一部分,是一个铺垫,为了让方子期理所当然的出现在她面前。

映璇决定不动声色,看方子期如何安排这场独角戏。

人间九月,最热闹的,当然是重阳节的那场庙会了。

方子期问映璇,要不要也去凑个热闹,映璇同意了。那个时候他们的关系近了不少,他直接喊她的名字映璇,她也附和着,唤他一声方大哥。

只不过,始终也不敢放松警觉。

庙会散了之后,刚回家,有朋友派人请方子期过府一叙。

映璇觉得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方子期不在,她将方府里里外外查了个遍,想掀出一点蛛丝马迹来。最后绕到厨房,见两个丫头围着炉子,大热的天,汗水滴得比那火苗还旺盛。其中一人嘟囔着道:“少爷八成是看上那位姑娘了,巴巴的讨好人家,可我就觉得,那姑娘对咱家少爷似乎一点也不上心。”另一个丫头也说,“就是就是,这一锅汤也不晓得是啥宝贝,要咱俩一直这么熬着,明儿个清早才能起锅,瞎折腾。”

映璇只觉得脸发烫,耳朵也红得厉害,想想这些日子方子期对她的好,她有些动摇,问自己,会不会真将好人当贼,误会了他。

这一夜,映璇怎么也睡不好,翻来覆去,才刚一合眼,就觉得有人推门进来,先是在桌子上放了个什么东西,然后蹑手蹑脚走到床边。

映璇假寐,眼睛撑开一条缝隙,看清楚了,果然是方子期。他的身子微略俯下来,一双手刚触到映璇的被子,映璇猛地睁开眼,红色的光自她的瞳孔射出,方子期打了个颤,一头栽倒在床边上,额角还撞破了。

“映璇,你…”方子期指着映璇,因为害怕,手指也在发抖。映璇冷笑,“别在我面前做戏了,我一早便识穿了你,方鹤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