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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问清扬,我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有何能耐帮助你们完成大业。清扬说,因为你是七杀星托世。而我,是贪狼。

我于是明白了义父当初买我回来的原因。

杀破狼,最早见于易经,属紫薇斗数。七杀为搅乱世界之贼,破军为纵横天下之将,贪狼为奸险诡诈之士,此三星一旦聚合,天下必将易主,无可逆转。

那么,破军星呢?

清扬抬起我的脸,他说亦柔,你莫怪我狠心。

3

我后来才明白清扬所谓的狠心,原来就是将我送去褒国,送给褒国的大将军。那男子和清扬一般大小,面目冰冷,我看他的第一眼便觉得畏惧。

清扬说,他就是破军。而你,就是我与他合作最大的诚意。

我爱的男子,他无视我炽烈而紊乱的芳心,将我当作礼物送给了别人。当我惆怅的踏上远行的马车,他亦看不见我自心底涌出的那一泓清泉。

清如我心。清如泪。

和明夜相处得久了,才发现他其实颇为细心,虽然言语不多,但他的深沉令我对他字字信服。我曾经试探着问他,为什么要与清扬合作。他告诉我,早在义父还在世,他们之间便达成了协议,魏家要的是平遥王的天下,而他要的则是褒国昏君的天下。他说,一旦清扬登位,他应承过,会派兵助我逼国主让位。

明夜说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他手中掌握的兵权,未必有十足的把握能推翻昏君,而且出师无名,他不想令百姓置疑他是一个觊觎皇位的奸险小人,失却民心。至于清扬,他们其实都有相同的顾虑,毕竟一个王朝的颠覆,须慎之又慎。

我说在你们的眼里,除了王位江山,难道就没有其他?

明夜但笑不语。

我其实更想问他,你真的就此相信了清扬?以我同他数十年的相处,他并非一诺千金之人,他心中的城府,甚至会令我生畏。但他是清扬,我爱的清扬,就算他在前路埋下刀山火海,我亦只是跟随并怂恿明夜慷慨而行。一个字不曾说。

平遥国的军队时时挑衅,看得出,褒国的国君已成了惊弓之鸟。明夜上朝回来,眉头皱得松不开,他说这昏君又在想着割地进贡了,他这样一味地妥协,只能让褒国成为案上的鱼肉,任凭宰割。

我亦皱眉,战事一日挑不起,清扬便不能收取渔人之利。他在那端,焦躁而孤单,我却不能和他一起,不能为他分担。我对明夜说,这件事情交给我。明夜很紧张地抓着我的手,他说你不能卤莽。我淡然地笑,为了让我能够帮助魏家早日完成大业,自小我便通习六艺,剑法更是精湛,明夜,你让我为你们做点事,可好?

明夜默许。

没多久,先是褒国的百姓不断受到平遥国军队的滋扰,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稍后褒国国君遇刺,伤势非轻,再过了没多久,当平遥王的寝宫出现黑衣蒙面的刺客,他最心爱的妃子死于寒铁剑下,他彻底怒了。割了那个被捕的刺客的舌头,送还褒国,而那个可怜的使者,亦未能逃出褒国国君的怒火,双方彻底撕破了脸皮,战事一触即发。

我的布局虽不免烂俗驽钝,总算奏效。

结果是可想而知的,褒国这样寡小的国家,殊死顽抗,而平遥王又是昏庸无能之辈,战火连绵的烧了几千里,久久不能平息。

我跟随明夜,看着那些肢体都已经残缺的将士,忽然觉得快慰。我想清扬现在一定很高兴,他在等着一个两败俱伤的最佳时机,让世人都看到他暗中招募的军队,是怎样坐收这场渔人之利。

我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但我早已卑微如同尘埃。如何能高尚。

7

谁知,战火忽然消退。

据说褒国国君眼看不敌,立刻就转换了态度,派人向平遥王议和。

混乱暂时冻结。突然之间风平浪静。

万籁俱寂。

更没想到,我再次做了货品。仿佛有生之年终难以幸免。

明夜有恨意,但他违抗不得,他不能让褒国的国君发觉到他有心忤逆。那猥亵的冠冕堂皇的男人呵斥他,他说你身边的女子是褒国罕有的美女,我们若不上贡割地以求全,平遥国势必要吞并我国。凭那女子的姿色,一定能够讨得平遥王的欢心。

我开始有些明白,明夜为何对他的王如此嫉恨,他的荒淫无道,必定让明夜吞落了许多委屈。我强颜欢笑,去便去吧,我这一生是注定要流于尘世,不得善终的。

明夜揽着我,三年之久,他并未像清扬预想的那样,将我当作他的侍妾对待,他只是揽着我,有淡淡的体温隔着衣裳传递。他说亦柔,我不许你妄自菲薄,有朝一日我们是可以再在一起的,你所受的委屈,我必定十倍百倍对你偿还。我要你做我的王后。

然而自始至终,我想的要的都不是他。我不能对他讲。

9

盛装之下,我不再是我。一个绝色而失却笑容的女子。

他们叫我,桑妃。

也正是因为我像一块冰冷的木头,小小年纪的平遥王对我有些厌恶。我受尽冷落。东风恶,欢情亦薄。满园的春色都褪为黑白,失却了光彩。

但我看见了清扬,久违的我仍深深深爱不可放低的男子,俊朗依然。只是我们不能相认,须得装做陌路。我与他在宫中每一次擦肩而过,便觉得自己衰老了一分。

也不知这流水般的容颜,何时就耗尽了。

11

原本是风疏日暖的好天气,我却感到彻骨的寒凉。我看见园中假山群,石林掩映了一对男女的身影,彼此恩爱缠绵,插不下我一个泯灭的眼神。

是的。是清扬。

还有平遥王的新宠,蓝妃。

我就那样远远地看着,看他们像涂了蜜的面人儿粘在一起,牢不可破的样子,我的表情和身体越发僵硬。然而两年前我就知道,我这一生,其实再没有与清扬相爱的可能。

我不能计较。

但我怎能不计较。

12

我怅然的胡乱的在宫里游走。在宫门处见几个守卫和宫女战战兢兢地跪着,不住磕头,火盆里烧着纸钱,似是在拜祭着什么。我习以为常。类似的情形我见得不少,大都是奉了主子之命陷害他人,而事后又惶惶不安之人,以这样的方式乞求不要被冤魂缠身,且算是对自己良心的告慰。

偌大的皇宫,藏了多少龌龊事,阴谋与陷阱,是谁都计算不来的。

然而我经过的时候,一阵风吹来,火盆里燃烧着的纸钱忽然飘起来,粘上我月白色的披肩。宫女们都慌了,赶紧替我除下披肩,我虽安然,好好的一件衣裳就此尽毁。

我盯着地上那一团明明灭灭的火光,夜已落幕,我想起曾几何时我与清扬在家中的花园里,也点过一小簇柴火,彼时我正想念幼时的烤红薯,清扬于是精心布置了那场篝火的盛会,与我,在月华流泻的晴朗夜,相依相偎。

那应该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了吧,久得我已记不清年份,那时的清扬尚能给我想要的一切,包括无止境的温暖。

人仍是,情景皆非。我想着,凄然地笑开了。

13

便是这一次,平遥王恰巧看见我展露的笑颜,赞我,一笑倾城。

朝夕之间,我从麻雀变做了凤凰。然而,清扬同蓝妃幽会的场景,在心中,如阴云压住了整片的天空。平遥王见我又呆滞了,问我,你究竟有什么不满足的?

我的眼泪配合了我。我说,蓝妃。

我编出一套很好的措辞,称蓝妃与我相克。我说相士告诉我,眉心有痣的女子,将是我命里的煞星,我亦多次在梦中见到她捧着我的心,血淋淋的,我睡不安稳,食不知味,哪里还能笑得出来。

为了让平遥王解除犹豫,我偷偷的将害人的符咒放入蓝妃的枕头底下,给自己的床头也放了一只,再对平遥王说我身体抱恙,他一来,我便做出痛苦万状的表情,身边的宫女该说什么做什么,我亦训练有素。就这样,蓝妃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落了一个企图用诅咒谋害桑妃的罪名,被处以商代留下的剜眼割肉的酷刑,当场毙命。

那是我第二次,在平遥国的皇宫里笑。再笑倾国。

14

清扬私下里来找我。关于蓝妃,我知道他心中多少是明白的。我说我杀她是因为我嫉妒她,她得到了你的爱。

清扬神情错愕地看着我,看了好一会儿,他说亦柔,你跟从前不一样了。

我淡淡地回答,做大事者当不拘小节,更无畏因儿女私情绊住了身心,清扬,这是义父教我们的,你不该忘。

清扬说是的,我没忘,所以我并未想过要责怪你,更何况我接近蓝妃,不过是想利用她,亦柔,你该知道我与你之间,是毋庸置疑的。

我僵住,定定地看他,毋庸置疑是何解?你能否再说得明白点?

清扬摇头,很郑重的,在我的唇上烙下他曾经占领过的痕迹。窗外,风香如花,月明如雪。

然而我又想起,早在两年前,我已经失去了和清扬相爱的可能。瞬即泪如雨下。

15

我又见到了明夜,秋已阑珊,宫廷萧瑟。他自夜的浓雾里走出,走到我面前,让我疑心是一个恍惚的梦境。

他跟我说,亦柔,我带你走。

我迷惑,半晌不知如何作答。明夜见我犹豫,皱起眉头:怎么,舍不得?

我摇头:你可知擅闯皇宫的危险?

明夜说是,但总好过让你涉险。天一亮,我们便要开始攻城了。我,还有清扬。

我说我知,清扬已经告诉我。

那你为何?

明夜!我打断他,不是说要三星汇聚吗,我你要带我走去哪里?如果我不和你们一起,岂不辜负了义父的一番心血。明夜,我能够照顾好自己,你无须太过担心。

明夜似乎有话要对我讲,但他张了张口,又缄默。夜凉如水,远方传来阵阵凄冷的箫声。

16

我不走,是因为我答应了清扬,在大军攻入皇城之前,对平遥王用毒,迷了他的心志,令他在众朝臣面前丢丑,失却仅剩的一点尊严和拥戴。

只要他说,我必照做,人世种种,皆比不过一个魏清扬。

17

平遥王果真在朝堂之上失礼于人,像发酒疯的汉子,又是哭又是闹。我给他的所谓仙丹,令他产生了许多幻象,他以为王朝覆灭,最后竟屈腿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告饶。

堂下一片哗然。

明夜的军队仍不断在皇城外叫嚣,平遥城已经被占领,百姓门户紧闭,怕得连入厕都不敢跨出门槛。平遥王就躲在御书房里,抱着一个青花瓷瓶,战战兢兢,喃喃自语。我站在他身边,神色漠然。

最先推门进来的是清扬,他将拟好的诏书放在案上,哄平遥王交出玉玺。平遥王痴傻的表情,让我对这个年方二十的少年皇帝生出惋惜之意。

随后,明夜也进来。

18

没有想到,明夜会举刀刺向清扬;更没想到,最后那冰凉的利器插入的,是我的身体。

没有血迹。

19

我不是桑亦柔。我只是她的影子。

早在三年前,亦柔替明夜布局挑起褒国与平遥国大战的时候,便在一次混战中被困于山林,活活烧死了。

我于是脱离开她的身体,化做她的容貌,因我和她一样,心中有爱,皆舍不得那个男子,魏清扬。

彼时,他就在我的身边,呆若木鸡地站着,他没有来搀扶我摇摇欲坠的身体,我开始觉得自己像雾气一般慢慢地蒸发了。

影子是碰不得带有杀气的利刃的。否则,瞬即消亡。

明夜扔下刀,试图抱住我,但他扑了一个空,他穿过了我透明的身体。他问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我仍然和从前一样,很多话,都不能对他讲。但我知,当他看见我不顾一切地为清扬挡下那一刀,他一定会明白,我从未爱过他。

我爱清扬。我将尽我所能,护他周全。

然而这些辜负与被辜负,眼看,是要一笔勾销了吧。

我看见清扬疯狂地摇着头,听他喃喃地说,没理由的,杀破狼三星汇聚,天下必将易主,无可逆转,无可逆转的!他的眼里只有他的江山,我这样一点一滴地消失,他却仍不能明白其中的因由。

或者说,他不能接受。

我已不是桑亦柔。不是他的七杀星。

20

明夜的军队顺利攻占了皇城,外间的哄乱戛然而止,带刀的武士破门而入,将清扬和平遥王团团围住。明夜下令逮捕他们,清扬便像失了灵性的动物,任由他们的刀剑架在他的脖子上。

我看着明夜,我和清扬一样想知道其中的原委,明夜叹息,他说我原本就是平遥王安排在褒国国君身边的人。于是我们都明白,这出戏费煞了大家的精力,明夜原来不是助清扬夺取平遥王的天下,而是助平遥王剿灭乱党。只是他在最后仍然选择背叛,他的军队,是平遥王故意派人开城相迎,昏庸的君主始终喜欢依附于他人,他以为明夜会助他赶跑魏家军,助他保全他的江山,殊不知,他们合作,明夜在得胜之际还是与他倒戈相向。

实则平遥王和清扬都一样,一败涂地。

我看一眼清扬,他痴痴呆呆的眸子里,似有一颗闪亮的珍珠。我想起他曾说,亦柔,我与你之间是毋庸置疑的。我很想再问他一遍,从前种种,是否,只是为了以感情骗取我对他的死效,是否,他其实不曾真爱我。

但我的身体只剩下薄薄的一片轻纱了。欲哭,已无泪。

盛世,盛宴,满情殇

红烛在岸,焰火满天。

精致的铜铃,茉莉一般大小,环在嫁衣的裙摆。动辄有清越之音,细细琐琐。

好一场美,盛世无双。

新娘落下第一颗泪,在绣了丁香的鞋尖。

一拜,天地。

你如此胆小,怎能生于帝王之家!六岁那年,父皇如是说。

便硬将我放上一人高的大马,挥了鞭子,看我在疯狂的马背上,握不住缰绳,颠簸翻飞。

于是,识途的老马返回父皇身边时,马背上便没了我。我在草丛里,昏迷。双腿失去知觉。从此无法站立。

欲哭。也无泪。

十个春秋,纵千般风情,我依然只能卧床,何喜,又何悲?屋门外的世界,很久没有完整。

某个夏日黄昏,暮云合璧。寂静的宫墙内竟起了击筑之声。一曲《玄鸟》,其轻处,若雪片飘落地面,重时,如骤雨滴打芭蕉。竹片在十三根弦之间,穿梭往复,游刃有余。

是以,音不醉人,人自醉。

方醒悟,差宫女去找那击筑之人,终究无缘得见。

死灰的心,开始想念。一张筑,一首曲,又或者,一个人。

十七岁的生日。父皇说请了精通音律的师傅,为我助兴。

有《玄鸟》一曲,余音绕梁,我不相信,谁还能赐我更大的惊喜。始终落寞的颜色,又添了几许伤悲。

哪里知道,熟悉的音律,在我十七岁的伊始,如破空烟花。千回百转。

正是那《玄鸟》。

掀开帘子,拿潮湿的眼,去看击筑的人。高渐离,青衫素带,就这么进入我生命,从此生死两不忘。不能不说是转折,也是奇迹。

那一刻,《玄鸟》在清冽之处让我产生了飞的幻想。也是在那一刻,我忽然有了要站立的欲望,腿向外蜷曲着,竟然挪动了半寸。宫女看见,激动牵连了满屋子的人。

父皇说,高渐离,朕要你从此日日伴着华阳公主,为她击筑唱曲,治她腿疾。

我想,久病难愈的顽疾,不谙医术的乐者,一切,从何而治。但还是忍不住,暗自窃喜。

高渐离,在我左右,从此最近也是最远的距离。

他那样一个人,深邃的眉眼神色俊朗,却总在额头留着一缕阴霾。微微皱着的眉心,盛不下我区区一根食指的温度。

高渐离,你总这样皱着眉,我不明白。我仰头望着他,就如望着我万世景仰的神,流露出心底尽数的担忧。

高渐离看我的眼神带了一丝闪躲。他推开我放在他眉心的食指,低着头说,公主毋须担心。

怎能不担心。

高渐离,遇见你,我重拾了喜悦和哀伤,心不再空盲。是你,婉转乐音背后,惹我玫瑰花开的声音。你如何才能听见?

是因为眉娘?我终于忍不住问他。高渐离却不置可否。

告诉我你和眉娘的事好么?我继续追问,要剖析他将愈未愈的伤疤。

你知道多少?高渐离问我,随后一声叹息。这皇宫,是没有秘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