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嫂子不能答,和生后事都安排妥当、一心为公做法比起来,再说什么权势、钱财就俗了。刘嫂子自认没有这样高尚的情操,可不妨碍她敬佩这样的人。咱们国家现在还落后,可正因为有这样的仁人志士前仆后继,在各自的领域发光发热、舍身忘死,才有如今的新中国。

什么都不必说,什么都不用说,语言在此时是无力的,离婚与否都成了次要。

第231章 劫后余生的将军夫人5

听到开门声,原本在屋里转圈的刘将军立刻坐回沙发,抖开报纸,慌忙之中还不忘带上老花镜,十分专业了。

刘嫂子轻笑一声:“别装了,报纸拿反了。”

“不可能!”刘将军立刻把报纸翻转过来,等翻过来才意识到自己被骗了,本来就没倒啊!

被诈了的刘将军也不装了,连忙问道,“怎么说?”

“我看玄。”刘嫂子把景华的话重复了一遍,叹道:“话都说到那份上,我之前准备的词是一句没用上。我倒宁愿她又哭又骂,赌咒发誓不让老齐和齐玉海好过,有怨才有希望。”

刘将军了然点头,很多时候,面对曾经的苦难,最难以释怀的事情,轻描淡写一句“算了”,不是代表我原谅了,我不追究了,而是我不想再和这些过去纠缠了,过往不配继续打扰我。

“你不是去看老齐了吗?他那边怎么样?”

“今天看着精神还好,听小孙说下午吃饭了,准备明天接着上班。不过还是一口咬定不离婚,他说玉河今年要回来。等玉河回来再看看吧,爹妈离婚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要是能不离最好。时间是最好的药,有半年缓冲时间,万一到时候方妹子就自己想通了呢?”刘将军说着自己都不相信的话,不然怎么办,告诉老齐,你没希望了,赶紧离吧。

刘嫂子同样不抱太大希望,沉默点点头,“我多照看着,天天吃食堂,哪里受得住。”

景华受得了,人老了肠胃系统就弱,吃些清淡素食养生,偶尔去干部食堂打打牙祭,在宿舍的小炉子上坐一个陶罐,夏天煮消暑的糖水,冬天炖滋补的药汤。半年下来,景华蜡黄的脸色改善不少,虽然人还是瘦,但更有精神了。本就精通养生,有自制力、有条件,足以让景华休养生息。

所以,当齐玉河过年回来,看到的就是一个健康的母亲。

也许好心情能反馈到身体上,齐玉河如是想:“妈,这是蔡媛,我爱人。老大齐陆,老二齐空,老三齐海,快,叫奶奶。”

齐玉河结婚的时候,老齐和景华处境已经不太好了,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肯嫁进来,足见有情有义。虽然是第一次见面,景华天然就生出一股好感。

蔡媛是这个时代最受欢迎的英气模样,景华扶起鞠躬的她,拉着手连声夸好。又笑眯眯拍拍几个孩子的肩膀,笑道:“奶奶第一次见你们,给准备了礼物,都看看,喜欢不喜欢。”

景华从抽屉里拿出三个子弹壳粘的模型,分别是坦克、飞机和轮船,分别对应他们的名字。军营里长大的孩子,没有人能抵抗子弹模型的魅力,老大齐陆年龄稍大,还能矜持得看看父母的脸色。老二、老三的眼珠子已经落在模型上,抠不下来了。

齐玉海轻呵一声,“还不快谢谢奶奶。”

三个孩子欢呼着高喊:“谢谢奶奶!”直接扑了上去。

景华还给每个孩子都准备了一支钢笔,也在笔帽上刻了字,质量好得足够他们用一辈子。

给孩子们装了酥条、米花糖和花生,几个孩子摸着鼓鼓囊囊的衣兜,也坐不住了,呼啸着跑出去玩。医院家属楼和部队家属楼一样安全,蔡媛叮嘱一句注意安全,三个孩子已经跑没影儿了。

“妈,您可真送到他们心坎上了,原先大院里有个孩子有个子弹壳的自行车,全院的孩子羡慕了好久,闹得我们打/枪都要防着这些猴孩子来偷废子弹。”

“调皮的孩子才聪明呢!我看他们三个就很好,活泼、聪明,又懂礼貌,都是媛媛教得好。”景华拉着蔡媛的手,从衣柜里取出一件挂在衣架上的驼色列宁装,笑道:“这是我画图纸改的衣裳,昵料厚厚的,也耐脏,你穿上肯定好看。”

“多谢妈想着我!”蔡媛爽利接过,直接脱了外套穿上列宁装。医院宿舍有集中供暖,此时修身、利落的列宁装穿在身上,非常时髦,既衬身材,又显气质。

“好看,好看,果然是个衣架子,穿什么都好看,不比画报上的劳模差。”景华笑赞,然后又拿出一个盒子,里面是她做的成药:“这是医院内供的药,用法我都写好说明书了,只盼你们用不到。”

“妈,你这是做什么?我们一来你就塞东西。”齐玉河哭笑不得。

“闭嘴,又不是给你的,要不是心疼媛媛,我还舍不得这好东西呢!”景华把盒子放进蔡媛怀里,问他们:“去看过你爸没有,他还好吧?”

“看过了,都挺好。妈,明天有文艺演出,我爸参加了合唱团,你也一块去看看吧。”

景华递了个眼神过去,也是上过战场、直面过凶恶敌人的齐玉河却立刻一凛,解释道:“我不掺和长辈的事,就是想着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安安生生过个年,让孩子们也认认门。初六我们就得回部队,也没多少时间。”

“行,在大剧院吗?到时候来接我吧。”劫后余生,很多人身体和心理多多少少有些问题,用文艺活动来纾解心情,还是景华曾经写过的论文,后来,部队就出现了将军合唱团、战士舞蹈班,在这个文艺活动稀缺的时代,景华偶尔也想放松心情。

说完这些闲话,齐玉河开始述说这些年的生活,因为首长“军/队不能乱”的指示,虽然父母被打倒了,但他的生活基本没受影响。部/队的确是个靠本事吃饭的地方,齐玉河在事业上敢闯敢拼,不怕牺牲,这些年走得也算顺遂。生活上有志趣相投、相互扶持的妻子,有可爱的儿女承欢膝下,父母也无性命之忧,与其他在浩劫中陨落的人相比,齐玉河的日子的确还算不错。

景华又何尝听不出他报喜不报忧,她也不点破,简单说了自己这边的情况。说老乡们并不可恶,虽然不待见,但也不迫害,日子虽然清苦,但也过来了。

齐玉河紧抿嘴唇不说话,下放是什么日子,他怎么会不知道。那些埋在当地的人命是自然死亡的枯骨吗?多少人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倒在黎明前夕。世上没有桃花源!可齐玉河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说,只点头道:“那运气挺好。”

这个话题太沉重,知道对方都好,景华就转移话题问道:“你们吃饭了吗?知道你们今天来,特意和大师傅请托了,留了肘子和鲜鱼。”

肘子是齐玉河的最爱,鲜鱼是蔡媛的家乡菜。

蔡媛站起来,笑眯眯道:“让妈破费了,我去叫几个皮猴子。”

“你坐着,脏活累活让他干,可不能太实心眼儿了。还不快去,等我请你啊!”后一句是对齐玉河说的。

齐玉河把正和新认识的小伙伴炫耀子弹壳模型的三个孩子揪回来,一家人去干部食堂吃小炒。

大师傅手艺特别好,早就炖上的肘子软糯入味,现蒸的鲜鱼只需要一点儿酱油提味就鲜得不得了,还有特色的酱肉丝和回锅肉,吃到最后,两盘青菜都让孩子们裹着肘子的酱汁塞到嘴里,幸福得摸着吃撑的肚子打嗝。

饭后,景华领着他们夫妻在医院散步,讲解她未来许多年工作生活的地方。路上遇到同事,景华也笑着介绍,听着齐玉河夫妻乖巧问好。医院优渥的环境、和睦的同事关系,也能让齐玉河放心些。

等消化得差不多了,齐玉河夫妻拎着大包小包,带着孩子们回了齐卫国这里。这里房间多,住得下他们一家子。

晚上,齐玉河问:“妈把我支开和你说什么了?”

“喏~”蔡媛努努嘴,从今天带回的东西里翻出一个小包袱,一一展示出来,“给孩子们的钢笔、书本、玩具,给咱们的药、灯芯绒,还有这个。”

蔡媛从一个垫着天鹅绒的盒子里翻出一个白玉手镯,“妈说这是以前留下的老物件,该传给儿媳,今天第一次见面就给我了,我天天工作,哪里用得上啊。”

“就是,这金贵东西还不磕碰了,再说现在也不适合带啊。”齐玉河把撒娇当抱怨,非常直男发言了。

“闭嘴吧你,我不戴,看着也高兴。”这是婆婆对自己的认可,再说,哪有人不喜欢珠宝,就是看着也赏心悦目啊。

齐玉河举手投降,“我是发觉了,自从妈见了你,我就成上门女婿了,处处不受待见。”

蔡媛笑出声,“又胡说。妈这是心疼我呢,前些年局势不好,她就不让我们寄东西,怕连累了。现在又给我们这些,虽是头回见,可我这心里跟认识好多年一样。妈还鼓励我不要因为家庭放弃事业,让我往上考呢!新政策已经出来了,不管哪里,肯定手上有本事的人最吃香。”

“行吧,行吧,你们娘俩说得到一起。”

头一次见面,婆媳都给对方留下了好印象。第二天,齐玉河开着他爸的车来接人,今天已经是腊月二十八了,大街上张灯结彩,年味浓郁。大剧院门口挂上了横幅,正方形的红纸上写着大墨字,非常具有时代特色。因是部队活动,来参加的都是家属,通过身份核查后,众人鱼贯而入,在大礼堂坐定。

齐卫国穿着军礼服,虽没有别勋章,可这一身气势足以。看着坐不住的几个孩子叽叽喳喳,齐卫国眼里有脉脉温情。等快轮到他们节目的时候,周围坐着的都到后台候场。

齐玉河与蔡媛对视一眼,自从进来之后,父母一句话有没说,除了刚见面有眼神交流,后面一个盯舞台,一个看孩子,显见的关系不好。

将军合唱团的表演很精彩,《人民军队忠于党》《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这些耳熟能详的歌曲用他们苍老的、沙哑的,却又坚定的、整齐的歌声唱出来,在座都是有共同经历的,自然感同身受。

这场表演,除了文工团,都是业余水平,可大家也十分高兴。

演出结束之后,齐卫国带着齐玉河见了几个老战友,一路寒暄着在剧院门口分别。齐卫国一直记着景华指责他不带齐玉河结交,如今办了件漂亮事,特意拿眼神去看景华。

哪知景华根本没有反应,只道:“晚了,早些回吧。玉河,你先送我回去。”

“大过年的,回家吧。”齐卫国难得说了句软话,“人多,车也坐不下,孩子们都困了。”

看看抱着齐玉河大腿打瞌睡的老三,景华叹道:“孩子重要,我坐刘大哥他们车,到时玉河再送我回医院。”

齐玉河假装没看到父亲求助的眼神,抱着小女儿,利落往汽车走去。

景华跟着刘大哥他们的车先进了大院,等了一会儿,却不见齐卫国他们的车,疑惑得从院内寻了出来,就看见齐玉海夫妻带着孩子在门口哭。

“爸,大过年的,您就忍心看着孩子们受苦。在这里等了三个多钟头,警卫员又不让进,鼻涕都冻住了。咱们也是一家人啊,别让人看笑话。”

小孩儿尖锐的哭声吵醒了齐陆兄妹几个,睁着好奇的大眼睛打量眼前这些人。

“老二,你帮我求求情,大哥是真知道错了。我也尽量弥补,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咱们一家子血脉,打断骨头连着筋啊。”

景华出来,正碰上齐玉海唱作俱佳。

“怎么这么久,天冷,别冻着孩子,进屋吧。”景华上前,招呼玉河夫妻抱着孩子往里走。

齐玉海的被打断,噎了一下,下意识后退一步,又后知后觉挺起胸膛。上次回去,齐玉海夫妻难得反省检讨,后悔当时没发挥好,好多词都没用上,下决心这回一定不能让这有心机的后妈带偏了。

“妈,您在啊,您不是真离婚,那我就放心。我爸可离不开您,要是离了,日子都没法儿过了。”

景华这才给了齐卫国一个眼神,示意他解决问题。

景华不想听齐卫国到底要苦口婆心还是威逼利诱,带着孩子们先回去休息。等把孩子们照顾好,才领着齐玉河出来。

“你真要走?”齐卫国还在门口,见车出来,站在路中间挡着。

景华无奈摇下车窗,轻叹一声:“回吧,这把年纪了,还当自己小伙子呢。又落雪了。”

齐卫国愣在当场,不知该说什么,景华摇起车窗,叫齐玉河开车,从头到尾没给齐玉海一个眼神。

“妈,他经常带着一家子来装可怜吗?我还要在这里待几天……”

“别乱动,我有主意。时刻记着自己身上穿着什么衣服,好好过年,回去好好工作,什么都不要操心。”说话听音,景华敏锐察觉齐玉河想做什么。也是,害死自己亲弟弟,搅和得父母离婚的异母哥哥,谁有这么多宽容给他。

“那您给我个准话,你不说我更担心。”

“齐玉海不能死,死了他的儿女就是你爸的责任。我私心里还是希望你能继承你爸的衣钵,一来你走这条路,二来不能便宜了齐玉海。先前打老鼠怕伤着玉瓶,如今我都不再这屋住了,还操心什么摆件。”像齐玉海这种人,小辫子一抓一个准。只看他先后踩着亲人上位的嘴脸就知道其人品恶劣。

初五钢铁厂开工第一天,有人实名举报齐玉海乱搞男女关系,和他的妻子有不正当关系。当着工会干部的面,和齐玉海在办公室打起来了。

齐玉河夫妻初六离京返回驻地,听说齐玉海被老婆抓花了脸,还被赶出了房子。齐玉海这些年都是靠着老丈人过活的,房子也在妻子名下,只是如今老丈人倒了,她妻子没那么硬气,可也想不到他转眼就能闹出这种事情来。

等齐玉河到了部队,再打听消息的时候,只听说齐玉海被开除了,他们夫妻不知道怎么和好了,卖了房子,带着儿女回老家了。哪个老家?不知道。还回来吗?不知道。

时间转眼就过了两年,齐卫国带着法院传票,杀气腾腾得找到了景华。

“你还是不死心,你赶走玉海我都默认了,你还不肯回来!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景华冷静得把手放在桌面上交握,“恭喜你,终于体会到我这三十年的感受了。齐玉海的事情,不是我栽赃嫁祸的,他自己做下的事情,自己承担后果。至于离婚,两年前我就说的很清楚,拖到今天,只是把协议离婚变成诉讼离婚。”

齐卫国颓然跌坐在藤椅上,捂着眼睛问:“没改了?”

“没改了!”

“行,离吧。”

三十年后,国家公墓。

齐玉河蔡媛夫妻相携来看父母,在门卫处登记的时候,工作人员寒暄道:“老人家一辈子积德行善,总有人记得。咱们墓园平时只有家属能来看,到清明时候,学校总要组织学生来扫墓。齐将军墓前总有学生烧成绩单,谢他捐助才能上学。方先生墓是衣冠冢,可身为国内无偿捐献遗体第一人,好多医学院的第一课都在这里上。都是好人啊,下辈子肯定投个好胎,一辈子无忧无虑。”

“借您吉言。”齐玉河点头微笑。

齐卫国身体多有暗伤,早早去了,死前公证把遗产全馈赠给前妻。景华也没要,只是把有纪念价值的东西给了齐玉河,其他全变卖了,以他的名义成立了助学基金。这个年代,很多孩子上不起学,齐卫国的助学基金作为官方基金的补充,帮很多孩子圆了上学梦。改革开放之后,基金委托给成熟公司商业运作,资本越来越厚,名气也越来越大。

景华后来果真实现了自己的规划,从一线退下来就去学校教书,后来学生用的教材还有很多是她编写的。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她做到了。可惜,再好的技术也不能挽救身体的溃败,早年经历太苦,景华也没活过八十就去了。

最后,景华躺在床上,仔细回想这些轮回岁月,安详得闭上了眼睛。

齐玉河捧着花,顺路先去看了齐卫国,然后隔着许多墓碑,远远望着葬在墓园另一头的景华。除了管理人员这样熟知内情的,那些每年来祭奠的学生,恐怕不知道两人是夫妻关系吧。齐玉河轻叹一声,虽不圆满,可这就是人生啊,希望他的父母各自都不留遗憾吧。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及出版图书,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