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上官太后站起身来,上前道:“听话,别再惹你父皇生气了。”轻轻点出要害,然后抓住孙女的手,“你若是连父亲和祖母的话都不听,那就是目无尊长、忤逆不孝!神天佛祖也不能容你。”

声音沉沉,自有一种叫人不能抗拒的威仪。

郗皇后亦是追了过来,喝斥道:“还不快点赔罪?!”

隆庆公主情知自己不道歉,父亲是绝对不会放自己走的,而且还会惹怒皇祖母,同时让母亲和弟弟不满,----竟是被逼到了绝路!

她转身,咬牙切齿道:“玉母妃、三皇妹,今儿都是我的错,对不住了。”

武帝很不满意,“你这样子像是赔罪吗?”

隆庆公主深吸了一口气,低了头,强忍满腔怒气,用尽量柔和的声音重新说了一遍,“玉母妃、三皇妹,今儿的事都是我一时糊涂,做得不对,我给你们赔罪了…”眼泪“啪嗒”往下掉,“请你们原谅我。”

玉贵妃轻轻点头,“知错就改,善莫大焉。”

隆庆公主猛地一抬头,目光似要喷火!

上官太后伸手将她脑袋一按,抓了她的胳膊,“走!跟哀家到懿慈宫去,好好的说道说道你,免得你没规没矩的。”扯了人往外面走,在门槛处停下,回头说道:“皇上,好歹隆庆是你的亲生女儿,看在她才死了驸马的可怜份上,往后就别再追究了。”

玉贵妃的明眸水波流转,嘴角微翘。

心下明白,皇太后这话是对自己说的。

意思是,隆庆公主是皇帝的亲生女儿,千金万贵的皇室公主,又是才死了驸马可怜见的,----若是自己还不识趣,继续为难她的话,皇太后第一个不会饶了自己!

呵…,乱臣贼子罢了。

上官太后拉着隆庆公主出了门,看似在训斥,实际上却是变相保护,就算是皇帝,也不好意思再从母亲手里抢人。

一行宫人众星拱月簇拥着二人,上了凤舆,渐渐走远了。

靖惠太子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阿沅悄悄打量着他。

没想到,重生后的第一次见面会是如此情形。

眼下的靖惠太子,才得十六岁,比起前世多了几分年少青涩,模样和郗皇后并不相似,更像武帝,只是没有那种凌厉之气,面相颇为柔和。听说他春天里刚刚册为储君,接着娶了太子妃,正是人生中最得意的一年,而此刻…,却只能脸色苍白的沉默着,不敢随便多言。

看着他,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姬暮年。

心下微微叹气,上一世是自己误了姬氏母子。而这一世,自己绝不会像那个糊涂小公主一样,被人骗了身子,怀上身孕,自然就不会再让姬暮年倒霉了。

想来…,他会另外娶一房温柔娴淑的妻子。

----彼此的人生不再相干。

******

姬家二房,绿荫幽幽的后花园内。

姬暮年一袭流云浅纹的白色长袍,头束白玉冠,当他面色沉静扶琴时,容颜清雅宛若玉色雕像一般,十分赏心悦目。

琴音淙淙,在那修长的手指下缓缓流淌,宛若林间清澈小溪。

“铮!”最后一声,余音萦绕不绝。

“太子殿下今日匆匆进宫,出来却面带忧色。”姬暮年轻轻放好了古琴,起身到前面坐下,沏茶问道:“可是遇上了烦心之事?”

那茶是今春新制的云雾银针,茶汤二道,茶叶尖尖细细,在浅碧色的茶水里竖立漂浮,以银针形容再恰当不过了。

可惜靖惠太子无心赏茶,看也不看,“隆庆推了玉贵妃,磕破了头,还弄断了阿沅的手指。”隐去了父亲的粗暴做法,摇了摇头,“要不是皇祖母赶到,替隆庆求了情,还不知道要怎么收场呢。”

姬暮年神色微闪,问道:“后来呢?”

靖惠太子叹气道:“后来我和母后去了懿慈宫一趟,皇祖母发了话,要隆庆跟着她吃斋念佛,在佛前悔过一百天才准出宫。”

为了这个,姐姐还好一阵哭闹不愿意呢。

就这些?姬暮年心下觉得诧异,----玉贵妃磕破了头,沁水公主更是断了一指,皇帝居然如此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见靖惠太子说话吞吞吐吐的,或许有隐瞒吧。

不过重活一世,有些事情似乎不一样了。

前世自己这个年纪,因为父亲还在,正过着悠然自得的世家公子生活,并没有特意留心过皇室的秘闻。

但当年的那件事情实在闹得太大,举国上下、人尽皆知。

而在那之前,沁水公主去参加姐姐的生辰宴席,无意撞见隆庆公主和河间王的奸*情,然后就告诉了自己母亲。玉贵妃暗暗记下不揭破,派人跟踪隆庆公主的行迹,等她找到河间王幽会时,带着人赶去,一举将二人捉奸在场。

当然了,如此丑闻当时是严令封闭的,只有皇室内部知晓。

但是后来出了那件大事以后,丑闻曝光,渐渐有流言传出,隆庆公主和河间王的奸*情再也瞒不住,成了举国皆知的大笑话。

而今生…,似乎另有变数。

姬暮年微微一笑。

自己不知道这变数到底是什么,但是老天给了自己重活一次的机会,那么就不能白白浪费了。

前世因为身体原因,选择医道,想着避开仕途,只求平安,但却阴差阳错进了太医院,又稀里糊涂做了沁水驸马。以至于…,最后白白葬送了自己和母亲的性命,甚至连累伯父和堂兄丢了官,姬家一片惨淡。

今生绝对不能重复前世的道路。

不仅如此,还要…

“暮年?”靖惠太子自己发了一会儿呆,抬头见姬暮年也在发呆,还以为他是在为自己担心,反倒安慰他,“没事的,回头我再劝劝隆庆就好了。”

姬暮年淡然微笑,“是,太子殿下无须忧虑。”

☆、11各有心思

“蠢货!!”河间王重重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茶碗“叮当”乱响,犹自还不解气,伸手用力一拂,上好的金边甜白瓷碎了一地。

一百天!隆庆公主在太后身边禁足一百天!

河间王气得直喘气,以他的性格和年纪,很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候了,咬牙切齿半晌,方才慢慢平复下来。

但是脸色依旧阴沉沉的。

河间王妃找到书房时,便看见丈夫阴沉着一张脸,活像才死了老子娘,而且还被人把坟给刨了。

这是怎么回事?河间王妃下意识止住脚步,立在门槛外,朝连廊上的侍女招了招手,问道:“谁惹王爷生气了?”

侍女摇摇头,连大气儿都不敢出。

“进来吧。”河间王收敛了情绪,淡声道。

“原是不敢来打扰王爷的。”河间王妃先找了个台阶,进了门,拣了一张椅子坐下,低声道:“宫里头才出了事儿,想必王爷在外头已经听说了。”

“嗯,隆庆被禁足一百天。”

“唉…”河间王妃不免叹气,“要说皇上这几年实在…”不便说皇帝的不是,只往心口指了指,摆手道:“隆庆也是可怜,才死了驸马,就惹上了那一对儿母女,啧啧…,皇上还真是下得去手啊。”

河间王妃娘家姓郗,郗家这一代共有两个小姐,她是大郗氏,小郗氏是靖惠太子的太子妃。因而说话时,自然而然向着郗皇后和隆庆公主,尽管明知道表妹性子骄纵,却是一副帮亲不帮理的口气。

当然了,那是因为她不知道,皇家表妹已经爬了丈夫的床。

她在旁边絮絮叨叨的,河间王却连嘲笑妻子的心情都没有,满心烦躁的,仍旧是隆庆公主不知轻重,无端端的和玉氏母女起了争执,----她被皇太后禁足一百天,自己的计划就要跟着耽搁一百天!

而这一百天,又会发生多少变数?!

----那女人真是一个蠢货!蠢不可及!!

河间王妃一面说,一面瞧着丈夫脸色阴晴不定,还当是为郗家愤怒,想到此不由说道:“王爷几时得空了,也在皇上面前替公主开解几句。别的不讲,单说王爷是由皇后娘娘养大的,这份恩情就跟别人不一样。”

“行了!”河间王不耐喝斥,“你先回去,我还有事找幕僚们商议。”

河间王妃正说得有几分起了兴头,不免噎了一下。

“回去吧。”河间王很是能忍耐的,哪怕被妻子戳到最深最痛的心病,依旧还能面不改色,反倒放缓了口气,“今晚我去你哪儿歇。”

河间王妃已经三十多了,本来就长得平平,和王府里几房年轻美貌的姬妾相比,差距那还是相当大的。听得丈夫晚上要过去留宿,不由心头一喜,哪里还顾得上帮衬隆庆公主?就连方才被打断说话的不悦,都给忘了。

像是生怕丈夫反悔似的,赶忙起身,“好好,你先忙着。”

河间王看着妻子出门,一腔心思却早就已经飘远了。

时光往前倒退三十几年,那时候慕容家还不是皇室,只是大蜀王朝的一户寻常武将人家,数代子孙为朝廷镇守州郡。

当时的慕容家一共三房人口。

大伯父袭祖上爵位襄阳县侯,任益州刺史;二伯父,也就是现在武帝,任宁州刺史;父亲是兄弟之中最小的一个,祖母上官氏从小溺爱、管教宽松,便不如两位哥哥英武能干,因而并无官职,只在老宅之中侍奉双亲。

慕容一家相处的还算和和睦睦的,其乐融融的。

唯一一件美中不足的事,二房的唯一的哥儿长到两岁时,因为一场高热而夭折了。偏生在那之后,郗氏好几年都没有身孕,而侍妾葛氏等人,要么怀不上,要么怀上养不住,总之,二房有五、六年都没有子嗣。

于是祖母上官氏做主,将自己过继给了二房夫妇抚养。

最初的几年,郗氏因为膝下没有儿子,亦是全心全意抚育自己的,哪怕后面诸如葛氏、傅氏,陆续添了几个庶子,都动摇不了自己嫡子的地位。

直到…,靖惠太子出生。

郗氏在生了第一个儿子之后,时隔二十四年,以四十岁高龄,再次生下了一个健康活泼的小儿子,----慕容承明。

一切开始改变…

那时候自己已经十八岁了,不仅封了晋王,还迎娶了郗氏的侄女儿,育有一个儿子钰哥儿,年纪比太子还要大几个月。当时郗氏不显山、不露水,对待自己和从前一样,甚至把钰哥儿接到宫中去抚养,美名其曰,给太子找个伴儿。

直到后来才明白。

郗氏之所以还待自己一如从前,是怕自己嫉妒,对年幼的太子下手,所以不得不维持慈爱假象,甚至还要做得更好。而接钰哥儿进宫抚养,亦不是为了给太子找伴儿,而是…,一个人质!

可恨自己后知后觉,还在母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幻象之中,直到今年,随着一道册封太子的圣旨颁下,彻底粉碎了自己的美梦!

十几年的养育之情,十几年的孺慕之心,口口声声的“父皇、母后”,有什么用?全都抵不过“亲生骨肉”四个字!

从前那些巴结讨好自己的王公权贵们,渐渐开始疏远;早年那些奴颜献媚的清客门人,纷纷辞别王府,他们像狗一样,赶着去太子府门前摇尾乞怜,盼着能够成为入幕之宾。

为了这些,自己的心情当然不会好。

有一次喝多了,火上头,因为几句口角相争,失手打死了府中一个姬妾,原本不是什么大事,偏生有人大做文章。

那姬妾原是良家子出身,父亲是个穷秀才,在有心人的挑唆之下,一纸状书告到京兆尹面前。若在平时,以自己晋王的身份,这点案子根本翻不起风浪,但是有人借机大做文章,又陆续找出不少其他罪状,以至于闹得满城风雨。

最后的最后,皇帝下旨褫夺自己晋王的封号,降一等,改封河间王。

河间王?呵呵,这算个什么狗屁封号?

是暗喻自己身处大河之中,朝不保夕吗?还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怎么看都是一个嘲讽,是自己一辈子抹不去的耻辱!

自己…,终于变成了一个大笑话。

幕后的人就是要告诉自己,她要自己在什么位置上呆着,就在什么位置,绝对不可以有别的念头和任何不满!

否则可以把自己捧上天,也可以将自己打入地狱!

那人曾经把自己捧到了最高点,又在有了更好的选择之后,将自己毫无感情的狠狠摔下,捧得越高、摔得越重,…终于粉身碎骨!

******

“老实说,驸马到底是怎么死的?!”上官太后沉声问道。

隆庆公主捧着受伤的手,脸扭到一边。

郗皇后亦是皱眉道:“你皇祖母问你话呢?不老实说,往后出了什么事,我和你皇祖母都不会管你的!”

管我?隆庆公主心中一声冷笑。

母亲和祖母的心里,只有太子,只有未来的皇帝,生怕自己惹出什么事激怒父亲,给弟弟脸上抹黑,自己不过是她们的一个包袱罢了。

她不由想起了堂兄河间王。

当时商议的计策是,就说驸马和侍女画屏酒后通*奸,被自己发现,一时气恼就吵了几句,然后堂兄赶来劝架,结果周驸马不但不听劝,反而为了画屏动手打起架来。

堂兄听驸马不停辱骂自己,辱骂皇室,一时激愤就失手杀了他!

----堂兄处处为自己着想,半点责任和委屈都不让自己担。

那像祖母、母亲还有弟弟,对自己如此冷淡,更不用说偏心的父亲,居然生生折断自己二指!那小丫头的手指多细多脆,自己一时不防才掰断了,而自己的两根手指,比小丫头的何止粗了四、五倍?

父亲生生折断,得用多大的力气?心中得有多深的恨意?!

----半点父女情分也无,如同仇人。

对比之下,堂兄河间王自然是千好万好,因而临时换了台词,眼泪“簌簌”落下,哽咽道:“驸马…,是我杀的。”

“你说什么?!”上官太后和郗皇后皆是大惊,互相对视了一眼。

“你真是糊涂啊!”郗皇后气得发抖,指着女儿骂道:“驸马有个侍妾是多大的事儿啊?你看着心烦,把那贱*婢处置了就是了,都不用你沾手,怎么能谋杀亲夫呢?!”

话一出口,当即心惊肉跳的顿住,“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没了。”隆庆公主含泪摇头,“驸马和那贱*婢都死了,除了我,再也没有人知道了。”她开始瞎编谎话,“当时我一时气愤杀了那贱*婢,驸马舍不得,就和我吵了起来,我们拉拉扯扯之间,就失手把驸马给…”

----这世上只有堂兄对自己好,不能把他牵扯进来。

想到此处,隆庆公主的眼泪越发汹涌。

她不知道的是,自己自作多情的替情郎着想,却打乱了对方的计划,等河间王知道以后气得想杀人,当然那是后话了。

******

而在皇宫的另外一头,泛秀宫内。

阿沅被人众星拱月的簇拥着,端茶倒水的,忙着换衣服的,洗脸的,柔声安慰问疼不疼的,----武帝就不用说了,甚至就连一向疏离的玉贵妃,也坐在了旁边,密密麻麻半屋子的人头晃荡。

睿王更是连声问道:“妹妹想吃什么?蜜汁莲藕?酸笋鸡皮汤?还是小荷叶腊肉甘笋锅子?我去吩咐人做。”

啪!啪!啪!阿沅微微眯眼,无数道关切担心的目光投来,自己好像站在舞台中间,被数个明亮闪光灯环绕一般。

“呃…,人太多了。”

武帝当即挥手,“全都退下。”

一副24K千足金好老爹的范儿,眼睛不离女儿。

“我好困…”阿沅决定装睡,被人关爱当然不错,但是眼前的关怀目光实在太过强烈,仿佛要把自己灼出几个洞来,----对于一个冒牌货来说,还真有那么一点不好消受。

这一切都是偷来的呀。

玉贵妃轻声道:“睡吧。”

武帝给小女儿掖了掖薄被,还顺势拍了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