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乡故知

第三十八章

小柒由盅儿李慕几个护送,一路非常顺利,出了内城便换衣换车,然后直接离开京城。因为暴雨出城的盘查并不严格,看都不看便放行。小柒靠在车壁上,看着苏彦给她挂上的荷包,里面装着曾被她换走的玉玦,穗子的下方竟然还系着那块小金牌。

想了想她把金牌挂在脖子里,又将玉玦用手帕包好贴身收着。

一路上她既不说笑也不玩闹,吃了饭便好好休息养精蓄锐,就算乘车长途跋涉也是极累人的事情。转了一次水路,然后骑马、坐车,初秋的时候到了桓州岷县一处叫大柳树的村落。

外面骄阳如火,秋老虎正肆虐,大柳树村却凉风习习,凌霄花如火如荼。

三面环山,黛山碧水,幽雅而静谧。

小柒他们住在一户里正家,对外说是他姨家的表妹。

小柒他们独住了一座小院,里正不许浑家和老娘随便去打扰,只有做好了饭菜叫李慕便去端。

安顿下没几日收到苏彦来信,是通过桓州其他人转过来的,火漆封口。拿了信小柒顾不得脸红迫不及待地跑去院子角落,避开人自己看,雪白的梅花笺,泛着淡淡的冷香,熟悉的气息让她砰然心跳,摊开信纸却愣住。

信是这么写的吗?她疑惑地正面反面仔仔细细地看。

上等的松墨幽幽生香,这浓郁的墨香怎么也要洋洋洒洒几张纸才行,结果--只有一朵金丝菊!

本来以为他会说很想她,就算不这么肉麻也要说一下他的近况问问自己的事情,然后末尾就算他矜持也要隐晦地表示一下对她的思念吧!

小柒慢慢地把信折起来,装进信封,然后无精打采地回去屋里。

盅儿看了她一眼,随口问道,“有不好的事情?”

小柒摇头。

盅儿想了想,方才接到信地那一刹那,小柒脸色顿时神采飞扬,能让她脸色灰败也只有苏彦了。

“那为何难过!”盅儿问。

“他写信什么都没说!”

盅儿瞥了她一眼,“哗”地一声,抖了抖被子,然后抱着往外走,“你想他说什么?”

小柒脸红起来,扭头,“没啥!”

他说半年,盘算了一下走路便将近一个月,这样算起来时间也不是很难熬。虽如此说,做起来却又是另一番状况。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的,和他统共也没待多少时间,可是突然离开竟然很是难受。离开的时候忍着难过,笑着告别,不给他一丝一毫地伤感,可是真正分开了,才觉得思念是彻骨的毒。

半夜醒过来,听着村南头河里青蛙“呱呱”地叫着,小柒再也睡不着。她用力地攒着那块玉玦,抬头看着幽暗的窗口,窗下盅儿给她留了一盏小小的油灯,灯火如豆,光照微微。

这样静谧的夜里,窗外风声靖靖,连虫儿都停了鸣唱,她越来越思念那个人。不知道他是不是也这样想她,想得睡不着。

静静地躺了半天,终于忍不住,爬起来披衣下地,悉悉索索地找出笔墨纸砚,开始给他回信。

外间的盅儿听到她的声音,也不管她,知道自己出现反而会让她难堪,索性装作不知。

小柒洋洋洒洒写了三大张纸,一直到窗纸透白才停下来。自己从头看了两眼,脸颊一直红得几乎喷火,看到后来心跳得厉害,立刻折起来藏在梳妆盒里。想了想重新写了一封简短的信,说自己很喜欢这里,会安心等他来。最后很大方地写了一句:我想你,你也要想我!然后画了张眨眼吐舌头的脸。

小柒不知道他们用什么方式来送信,只觉得比普通的信件快了很多,没多久她吃着院子里摘的葡萄看桓州送来的信。

这次依然画了一朵金丝菊,和上一次的姿态不同,但是一样的清雅侬丽,然后在叶子的地方写了两个清俊的小字:念柒。

小柒不由地勾起了唇角,嘟囔道,“想就想,非要说念,真好笑!”虽然如此,还是心满意足地把信笺叠起来,仔细地收着。

盅儿看见,禁不住嘲笑了她两句,小柒也不在意。

“盅儿姊姊,我让李大哥陪我出去玩,你能去潞州看看吗?”

小柒捧着新鲜欲滴的葡萄笑得灿烂无比,说出了她甘心来乡下的真正用心。

盅儿白了她一眼,先看看情形。

她不肯,小柒知道只能慢慢磨。

午饭的时候李慕去端饭菜,小柒在墙边摘葡萄,听着隔壁院子吵吵嚷嚷的,等李慕回来一问,说是里正姑婆家表兄失踪了。

听了小柒心里转了转,这里的农人世代居住,来来往往就算去州里闭着眼也不会走丢,怎么会在家门口失踪?

吃完饭小舟看了李慕一眼,他本来清瘦的脸现在黝黑干瘦,一身黑衣让他表情更加冷峻。

“李大哥,这事情可能有点蹊跷,不如你帮忙去看看!”小柒放下碗,盅儿递了汤给她。

李慕淡淡道,“属下的任务是保护姑娘,其他天大的事情都不能管!”

小柒也不勉强又看盅儿。

盅儿别开脸,“别看我,我不归你管!”

小柒撅嘴,“我去!”

李慕挡住她,端起饭盘,“我去问问!”

等他回来,给她讲了事情经过,里正的表兄高金水家在山那边的高家庄,他自己平日游手好闲,家里的地都是雇长工做。不算富裕,也说得过去,这高金水喜欢结交狐朋狗友,前两天还认识了什么官爷,一起去城镇喝酒听曲看戏。平日就算在外面胡搞晚上还是会回家的,否则他老娘拿擀面杖抽他。但是昨天晚上一夜未归,今天家里人找遍了平日去的地方都未找到。这才请求附近的亲戚朋友帮忙一起找。

“李大哥你去帮忙吧,我和盅儿姊姊没什么事情。”小柒慢悠悠地剥着葡萄皮,看了盅儿一眼。

盅儿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小柒立刻嘻嘻地笑起来,把剥好皮的葡萄殷切地送她面前,讨好道,“盅儿姊姊,很甜!”

等李慕走出去,盅儿哼了一声,伸手盖住撑着葡萄的碗,冷冷地说,“就知道你来这里没打什么好主意!”

小柒嘿嘿一笑,“尉迟不是也同意了吗?我们小心点,不会有危险的!”

白瓷碗,紫葡萄,新鲜欲滴,煞是可爱。

小柒笑容清澈,像新熟的葡萄一样清新娇嫩,头顶上阳光从榆树枝叶中疏漏下来投射在她慧黠的双眸上,闪动着危险的光芒。

盅儿警告地看了她一眼,“公子只允许我们来看看,不允许擅自行动!”

小柒点头,一跃而起,“知道!”

桓州的青桓山上有金矿,五年前坍塌过一次,重新挖通之后产金量锐减。朝廷曾数次派人暗中查探,结果也可想而知。

这次苏彦送她出来,她并没说要去哪里,只不过平日跟玳瑁聊天的时候说桓州山美水美,曾有仙女飞升,千斤糕也非常好吃,然后让玳瑁有意无意地透露给苏彦听。他便果真送她来这里。

小柒和盅儿装作出去玩耍,两人骑着借来的健壮大水牛去附近走走。

路上遇到两个去找高金水的人,他们分片负责,找遍了也没找到他。

一路翻山去了里正家,小柒先让盅儿看了看,李慕不在她才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因为里正平日在四外村的威望比较高,又是高金水的亲戚,所以盅儿一说是他家来的,一家人对她们恭恭敬敬。

高金水的老娘几次昏阙过去现在厢房躺着,正屋是他浑家高杨氏。

高杨氏细腰眉眼,有几分姿色,普通的花布衣服,也比别个艳丽几分。小柒扫了一眼她的头上,竟然插着只金簪。虽是普通货色,露出来的那朵水仙花心却是金的。其他几样首饰造型别致,只是黄铜或者镀银而已。

见小柒不断打量她,高杨氏有点不自然起来,抬手摸了摸头发将金簪往深里插了插。

趁着家里乱哄哄之际,小柒跟着高杨氏进了厨房,抱着胳膊倚在风箱上,笑吟吟地看着她。

高杨氏回头惊了一跳,立刻不悦地瞅着她,“这妹子走路怎么没动静?”

小柒笑了笑,“大嫂,你头上的金簪挺好看!”

“死鬼前些日子买回来的!”高杨氏刷锅添水,然后坐在灶前烧火。

“可是据我所知,你们家虽然雇着长工,实际还不如自己种地的收成,是你男人懒不想干活才这样的吧!”小柒让了让,高杨氏便“咕哒,咕哒”地拉风箱。

高杨氏脸色变了变,立刻扭头往外看,和小柒同来的那个神情冷漠的女人正戒备地看进来。

“大嫂,你放心,我可真没怀疑你什么。我就是想知道高金水近来是不是有点不同?你仔细告诉我们,才能找到他不是?”小柒弯了弯腰,看着高杨氏的眼睛。

“他,”高杨氏犹豫了一下,随即停了手,在围裙上无意识地蹭着,“有天夜里他拿了几粒金豆子回来!”

小柒一脸平静,没有半丝艳慕的神情流露,高杨氏看了她一眼,见她双眸黑亮,身上虽然是普通的布衣,但是里面的中衣却是自己不曾见过的上好丝罗,发上除了一支金簪再无其他饰物。看起来却比那些富家小姐甚至是知府千金都要高贵。

“还在家里吗?”小柒说得是金豆子。

高杨氏犹豫了一下,立刻用烧火棍在灶口下面的小风口里掏了几下,然后拽出个油布小包,小心翼翼地拉开束口,把里面的东西倒在地上。

小柒凝目去看,黄澄澄的,一共十几粒,而且形状都不规则倒像是刚淘出来的样子。

“你男人去金矿做过工?”小柒随口问了一句。

高杨氏摇头,“那死鬼游手好闲,吃喝玩乐的,才不会去做苦营生!”

小柒笑了笑,那便是后来认识的几个官爷里有人在金矿做工。

“大嫂,前一阵子和高大哥要好的那些人你都认识吗?知道叫什么吗?”

高杨氏想了想,把金子飞快地藏好,“好几个呢,有个叫海哥的人,家住哪里我倒是不知道,但是他总喜欢去桓州的裕丰楼喝酒,一副军爷打扮,呼呼啦啦地。”

小柒打了个呵欠,用袖子擦了擦脸,“多谢了。金子的事情我们不会泄露,不过你自己收藏好了。万不可让那些军爷知道!”

高杨氏点了点头。

小柒立刻告辞,跟盅儿返回大柳树村。

弦月弯弯,轻云幽渺。

李慕站在门口,脸色不善。小柒笑了笑,“我和盅儿姊姊去河边走了走。”实际她不想瞒着李慕,但是怕他啰嗦。

李慕听了没相信但也没再说什么。

第二日一大早,小柒倚在大榆树上小憩,听得李慕的脚步声睁眼笑了笑。

“李大哥早!”

“有事就吩咐吧!”李慕一副虽然不愿但也认命的表情。

虽然王爷的初衷是让她来隐居,只是用脚后跟想她也不会老老实实地呆着,那样也就不是她了。

“你去桓州看看,找一个叫海哥的人,先不打草惊蛇,悄悄地跟着他,了解他做什么,见什么人!”小柒笑眯眯地看着他。

李慕扫了她一眼,“那姑娘呢?”

小柒举手,“你放心,我和盅儿在家呆着,绝对不出门!”

李慕哼了一声,“你若出一点事,我们死倒是不打紧!”

“打紧的,打紧的!”小柒笑着拱手,自从李慕救了她的大哥,小柒心里就已经把他当成了亲大哥一般。

等李慕出门,小柒果然呆在葡萄架底下,没有要出门的意思。盅儿见她对着葡萄架念念有词,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前两天乞巧节的时候,村里人邀请她出去乞巧,唱歌跳舞,她不肯去,在葡萄架下呆了大半夜。

见她全神贯注地样子,盅儿便悄悄走近,听清她的话差点笑出声来。

她竟然对着葡萄嘀咕,“臭苏彦,乞巧节如果两个人同时站在葡萄架底下,就能听见牛郎织女说话,然后可以心灵相通。真是笨,这都不懂!”

傍晚时分李慕回来,将打探来的消息告诉她。

那个海哥曾经在金矿做过监工,后来不知道怎的就出来了,跟桓州知府沾着点亲戚,如今在衙门当差,每日耀武扬威倒像他是知府一样。

“你们说,高金水会不会被人抓去金矿做苦工了?”小柒虽然问话,却又像自言自语。

“应该不会,金矿的矿工都是世代相传,需要严格的筛选,随便的人绝对不会要。”

“要么就是因为偷了金子,被人打死了?”

“尸首呢?”

“水里?应该不会。山里?埋起来?”

李慕和盅儿漫不经心地对视了一眼,然后各自做自己的事情。

之后小柒又让李慕出去,只让他监视不要有任何动作。

半月后,小柒化了妆跟盅儿去桓州,李慕依然做小柒交代的事情。

桓州水域纵横,她们一路乘船,后来便在知府衙门外对面的茶铺里坐着喝茶。小柒打量着知府衙门,屋宇连绵,气派万千,许是天高皇帝远,把自己当成土皇帝,门前的侍卫和门仆都是光鲜亮丽,堪比皇宫门外。

小柒怀疑他们将金矿中提炼出来的金子一小部分送进金库,而大部分被某些人层层剐皮送进了自家小金库。

过几日便是每半年一次的出金时间,李慕一直暗中监视,已经看出点门道,有一批金子从一出金矿,便不见了。

桓州南面是欧阳坤从苏彦那里要走的潞州,过了潞州便是光州。光州是欧阳坤的老家。

小柒慢悠悠地喝着桓州特有的岩茶,在永安之地要喝岩茶,当年的新茶民间是断然喝不到,就算是旧茶也要十文一碗,在这里两文钱一大壶。岩茶清香如花,醇厚润色甘爽,哪怕盛在普通的白瓷茶盏中,也是回味无穷。小柒微微眯了眼,喝得格外专心。

清风徐来,空气中飘荡着早开桂花的幽香,清脆的音铃声袅袅传来,悦耳至极。小柒抬眼,顺着路旁花木扶疏的紫薇树看过去,一匹紫盖白玉珠帘的軿车施施然而来,华贵奢靡,竟然超过苏彦的马车。

“这桓州知府当的真是惬意!”小柒撇撇嘴。

“这位客官,可不好乱说话。”茶馆老板上前帮忙续水,听见小柒发牢骚,立刻小声提醒。

小柒朝他笑了笑,“谢谢老伯!不如坐下说说话,反正也不忙!”

老板憨憨地笑着,顺势坐下来,看了一眼那辆马车,低声说,“其实,你们要是去潞州等地看看,就知道我们桓州有多好了。不说大鱼大肉,起码还是丰衣足食吧。潞州之地,那可是穷死的地方。很多人逃荒都跑到我们桓州来!”

小柒微微蹙眉,“老伯,潞州真那么穷吗?我们听说潞州很富有,所以还想去那里做点小生意呢!”

老伯叹了口气,“还是别去了。那里鬼怪邪佞作祟,好好的鱼米之乡,毁了大半!”

小柒刚要说话,突然下意识地扭头去看知府门口,马车上下来一人,身形修长,背影俊逸,一身月白色的锦衣,其上的金银暗花在阳光下灼目生辉。

那人站下的时候并不似他人那般端庄笔直,反而透出一股不拘束的懒散,乌黑的头发在顶端金冠结束,其他大半披散在背上。阔袖翻卷如云,墨发如瀑,整个背影飘逸如画,一时间茶馆的几个人都看呆了。

小柒拧紧了眉头,瞄了盅儿一眼,“他怎么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朋友过生日,出门了。好冷。

昨天一连更了两章,于是很多亲毫不客气的霸王了,嘿嘿。

桓州金矿

恰在此时,那人回身懒懒地看过来,浅笑勾魂,细长的水眸桃花点点。茶馆里抽气声此起彼伏,小柒叹了口气,笑了笑,对盅儿道,“这可不是我不敬他,他越来越风骚了!”

小柒招呼盅儿起身,也不看尉迟无鉴顾自离开,盅儿放下一把铜钱,又看了尉迟一眼,便追上小柒。

“去哪里?”盅儿问她。

小柒打着呵欠,懒懒地没有精神,“能去哪里,回家咯!”

尉迟无鉴在出金的时候来桓州,肯定有什么要事,自己不能留在这里让他分心。

回到家里,小柒歪在榆树下的竹椅上休息,没多久李慕回转。

“尉迟大人来桓州了!”他说着拿水瓢从门口的水缸里舀水喝。

小柒瞄了他一眼,大柳树村的井水清甜,很多人都喝生水,李慕来了没两天就学上。

“他来他的,我们做我们的事情。”小柒手里捧着梧桐木红漆盘,里面盛着五香葫芦籽。

李慕用手背擦了擦嘴,“现在可以肯定金子是被转走一部分,具体的方法还有待核查!”

小柒捏着一粒葫芦籽轻轻地揉搓,想了想,“那就等等吧,让盅儿姊姊去见见尉迟,看看他所为何来!”

她琢磨着尉迟无鉴多半是为了潞州的事情来的,也许是奉欧阳坤的命令勘察灾情也不一定。他先到桓州,很可能是来巡察金矿?

黑夜沉沉,星子闪灿,雾气从窗口飘散进来,仿佛有生命的实质一样轻轻地擦过小柒脸颊。风里多了丝淡淡清爽的香气,很熟悉又似乎很遥远,至少不该在这里出现。

她下意识地睁开了眼,窗下一人身影修长,抱着胳膊倚在窗台上,背着光看不清他的脸。她还是立刻就认出他,坐起来笑了笑,“尉迟无鉴,大半夜的你不去逛桓州的温柔乡,跑到乡下来做什么?”

尉迟无鉴轻笑,拳头抵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看着微弱光亮处的她,娇小的脸庞宛若黑暗中盛开的玉簪花,闪着淡淡柔和的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