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波湖有个湖心亭,顾名思义,建在湖心处,夏日时在湖心亭里乘凉是再惬意不过。尤其是下蒙蒙细雨时,碧波湖便如同蓬莱仙境一般。

侍婢很快便送了小菜与美酒过来。

明玉山庄里的侍婢都摸清了我的喜好,晓得我无肉不欢,送来的几个小菜皆是肉食。

我见四周无人,干脆用手抓起鸡腿,低头一咬,撕下一块烫热香滑的肉片,佐以美酒,闻得菊香,心中的怆然之情倒也消散了几分。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喝得半醉时,眼前倏然出现一道青影。

眼前摇摇晃晃的,好似地动山摇,我定定神方瞧清眼前一截半旧的淡青衣袖。不用抬眸我也知是君青琰,只有君青琰才会穿这样的衣裳。

我牵唇一笑,打了个酒嗝,说道:“师父你怎么来了?”

君青琰先是看了我一眼,而后目光缓缓地落在石桌上。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才发现原来我已经喝了两坛酒,吃了大半的肉食。

我笑眯眯地道:“师父,我没醉呢。来,我给你倒杯酒,师父和我一起喝吧。杜康当真是好物,喝多了忧愁也跑了,想抓也抓不回来,脚底轻飘飘的,赛过活神仙呢。”

我摸来酒壶,正欲给君青琰倒酒时,君青琰蹙眉说道:“我不喝。”

我的手一顿,但还是斟满了一杯,我道:“师父不喝,我喝。”

我仰脖一饮而尽。

我又打了个酒嗝,醉眼迷蒙地说道:“师父,其实我刚刚骗你的。杜康喝完,忧愁还在,杜康赶不了它走的。可是酒喝多了,脑袋一难受起来便什么也想不起了。”

许是我喝多了酒,我心里头像是有一处装满话语的匣子,轻轻一开,一直憋在心里的话便藏不住了。

没有人知道我心底在愧疚和自责,五位驸马的死多多少少都与我有关,是我让他们年纪轻轻便丧命黄泉。想起第三位驸马的母亲,我心底就更难受。

我平日里表现得极佳,连皇兄也看不出我心底的难受。

可今夜月色正好,酒意一上来,我便忍不住了。我抓住了君青琰,说道:“师父,我心里难受。”

君青琰沉默许久,才道:“为何难受?”

我又喝了一杯酒,说道:“阿妩难受,阿妩心里不舒服,师父你告诉阿妩,正道大师有没有骗我?我哪里像是有福气之人?我的五位驸马都被我克死了,若没有我,他们现在一定都娶妻生子了。师父你说,他们在黄泉上聚在一起,等着我下去好一起讨伐我?”

君青琰道:“你想多了。”

他在我对面坐下,又道:“是你亲手杀了他们吗?”

我连忙摇头:“没有!”

君青琰说:“既然没有亲手杀人,你又何必介怀?”

我苦笑一声,又道:“是我克死他们了。”

“是,你克死了他们。”君青琰的声音忽冷。我一怔,他冷冷地道:“既然你心中自责,不如跳湖死了吧。”

我沉默了。

过了会,我倏然抬眸,红着眼睛说道 :“跳湖的人尸身浮肿,不好看。”

说来也怪,本来我的心情不佳,尤其是在湖心亭喝了半宿的酒后,我也愈发自责,可君青琰这么冷酷无情的一句话下来,我心中陡然来气,可接下来却释然了。

五位驸马已死,我再自责也无用,与其苦恼倒不如看开一些,善待他们的家人,五位驸马泉下有知的话也能心安。

我又斟了一杯酒,灌入肚里后,我擦了擦眼角,说道:“师父方才真是无情呀,我都拜了师父为师,师父竟然让自己的徒儿去跳湖,真是闻所未闻。”

我又喝了一杯酒,认真地道:“我不喜欢跳湖,也不喜欢上吊,我最最最不喜欢随意轻生的人了。”

“嗯。”君青琰应了一声,说道:“我也不喜欢。”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君青琰此时颇为随和。我睁大了眼,想要看清君青琰的表情,可他一直在晃动,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两个师父。

我揉揉眼睛,说道:“师父,你晃得我脑袋疼。”

君青琰说:“你喝醉了。”

“我没有喝醉,本宫喝酒很少醉的。我若醉了哪里还会知道你是师父,阿妩从来都不会喝醉的。”我又摸来酒壶,刚想要倒酒又觉得麻烦,干脆抱着酒壶灌了一大口酒,我打了个嗝,笑嘻嘻地道:“师父不喝酒么?”

“不喝。”

我道:“为什么?”

君青琰说:“我不好酒。”

我又灌了几口酒,过了好一会,我晃悠悠地说道:“说起来,这几个月我都没见过师父喝过酒呢,似乎…似乎…”

我努力地想了想。

唔,不说酒,我似乎真的没见过师父在我面前吃东西,只有第一回在竹秀阁的时候见到师父让人给他送瓜果。

我睁大眼睛,问道:“师父,你怎么不食人间烟火呢?你这么清心寡欲,不好,不好。”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走到君青琰的身边,说道:“师父,你尝一尝,这是宫里带出来的美酒,喝过一回你便会惦记着它的滋味。”

我把整个酒壶塞到君青琰的怀里。

君青琰嫌弃地放到一边。

我不满,说道:“师父,你尝一口,就尝一口,味道十分销魂。”我用力地闭眼,又睁眼,道:“师父,你能不能别晃了,真的晃得我头晕。”

劝酒不成功,我又道:“那师父要不尝尝我的肉羹,我瞅瞅呀…”我看了看石桌上剩下的肉食,发现只剩下一小碗鱼肉羹了。我当机立断,捧起盛鱼肉羹的小碗,说:“师父,这鱼肉十分鲜美,制成肉羹味道也极佳。师父你吃吗?吃吗?吃吗?”

“不吃。”

我忽然听到君青琰叹了声:“醉态如此疯癫…”

我眼睛一眯:“师父在说什么?”

君青琰说道:“没说什么。”

我凑上一张脸,说道:“师父说我醉得如此疯癫,哼,阿妩的耳力是极好的,别以为阿妩听不见。竟然敢说本宫疯癫,本宫便让你知晓何为真的疯癫。”

话音未落,我就一掌拍上君青琰的左肩。

有一抹绿光迅速没入他的体内。

我笑哈哈地道:“师父,我把青虫蛊用在你身上了。师父快夸阿妩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师父前浪被阿妩后浪拍死了!”

君青琰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

我忽然想起君青琰是师父,蛊术一定比我好得多,我这青虫蛊也不过是雕虫小技。且我的重点不在这里。见君青琰还不能动弹,我连忙捧起石桌上的鱼肉羹,挖了一勺,一股脑地塞进君青琰的嘴里。

我哈哈大笑,说道:“师父好不好吃?”

君青琰面色铁青。

蓦地,他的身体似有白气冒出,我见到我的青虫蛊正在慢慢地被他逼出。眼见虫头冒了出来,我连忙脚底抹油迅速溜走。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第十章

我醒来时已是翌日清早。

晨光晃花了我的眼,我惺忪地睁开睡眼,只觉头疼欲裂。我嘤咛了一声,冬桃与秋桃齐齐地出现在我眼前。我揉揉额穴,问:“什么时辰了?”

“回公主,辰时刚过。”秋桃道。

额穴疼得厉害,脑袋也是沉沉的,我使劲地拍了拍,吓得秋桃冬桃两人脸色白了白,她们紧张地道:“公主可是哪儿不适?”

我道:“头疼,想来是昨夜喝了太多酒。”

提起“酒”字,我蓦然想起昨天夜里的事。我心情惆怅,独自一人去了湖心亭,喝了很久很久的酒后,似乎遇到了君青琰,然后…然后…

脑子里倏地出现一幅场景。

湖心亭,公子如玉,可惜却满嘴肉羹,动也不动地盯着眼前手舞足蹈的姑娘。

我咽了口唾沫。

我抓了抓头发,问:“昨晚…我做了什么?”离开湖心亭后,我压根儿就不记得我做过什么了。

秋桃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

最后还是冬桃回我:“公主爬到树上唱了一宿的歌。”

我的额穴顿时开始腾腾地乱跳。

听冬桃一说,我隐约想起了。我离开湖心亭后,似乎撞到了一棵树,之后为了征服它,我扔了鞋袜手脚并用爬了上去。我至今也觉得难以置信,以我的身手竟然…能爬到树上去。

想来昨夜明玉山庄里混乱得很,我爬上去后不肯下来,底下若干侍婢和侍卫也不敢碰我,只能眼巴巴地在树下听我唱了一宿的歌…

虽说是自家的侍婢仆役,但我还是觉得丢脸丢大发了,这样的事情不用一会就能传到皇兄的耳中,皇兄若是晓得我干了这么丢脸的事情,回去后铁定要责怪我的。

我一拍脑门,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

秋桃说道:“公主,奴婢熬了醒酒汤,喝了后脑袋就不会疼了。”

我说:“捧来吧。”

我喝了一碗醒酒汤后,又歇了会,脑袋也没那么昏昏沉沉了。而后我传了早膳,我绷着张脸用完早膳后才离开了偏阁。

一想到昨夜的事情,我的耳根就微微有些红。

秋桃问:“公主要回宫了吗?”

我道:“不急,如今时间尚早。”往年都是秋日宴一结束我便回宫了,如今在明玉山庄里耽搁了一夜,倒是破天荒地头一回。

不过横竖都耽搁了,再待多一会也无妨。

我吩咐道:“让人给皇兄传个话,便说我迟些再回去。”

秋桃应了声。

我走了一会,又问:“师父住在哪儿?”

冬桃道:“住在明竹园。”

我咽咽唾沫,昨天对师父做了如此丢人的事情,我这怎么说也得去跟师父表示下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醉了,醉得有点疯癫…

我屏退了冬桃与秋桃,独自一人过去。

我活了这么久,还真没醉过。昨天夜里也不知怎么的,与君青琰说了几句话,竟然就醉了。

明竹园外有两个小厮守着。

他们见到我,连忙行礼。我摆摆手,道:“本宫的师父可有醒来?”

小厮说道:“君公子昨天夜里回来后就吩咐小人没有他的吩咐不得打扰。”我瞅了眼日头,已经快日上三竿了,莫非真的还没起来?

另外一个小厮张张嘴,说道:“公主,小人有句话不知道当不当说。”

“说吧。”

他道:“昨天夜里君公子回来时,神情似乎有些不对劲。小人问君公子要不要热水时,君公子也说不要,说话的语气听起来似乎有几分虚弱。”

我看了小厮一眼,道:“本宫明白了,你们都退下吧。”

我推开君青琰的房门。

绕过屏风后,我见到君青琰躺在了榻上,明明刚过立秋,可他却足足盖了好几层的棉被。我怔了下,喊了一声:“师父?”

君青琰没有应我。

我走上前,低头一看,君青琰面色绯红,呼吸粗重。我伸手一探他的额头,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好烫!我又喊了声:“师父。”

君青琰还是没有应我,估摸着是烧得神志不清了。

“师父,你发热了,我去让人给你寻个大夫。”我刚要转身,君青琰却一把扣住我的手腕,明明烧得迷迷糊糊了,竟还有这么大的力气。

“师父?”

“别走。”

我一怔,他加重力气,死死地扣住我的手腕,又道:“菀儿别走。”

我明白了。

君青琰烧糊涂了,把我当成另外一个人了。我道:“师父,你认错人了,我不是菀儿,是阿妩,是明玉。”

君青琰仿若未闻,不过他也不说话了,但是仍然紧紧地抓着我的手腕。

我挣脱不开,只好任由他抓着。

第十一章

主意已决,我又吩咐秋桃:“横竖也是闲着,本宫兴致来了,去吩咐贾总管,把昨天夜里所有听过本宫唱曲儿的人都叫来。就在本宫爬上去的那棵树下等着,本宫要一展歌喉。”

秋桃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我道:“本宫主意已决,你不必劝我,去叫人吧,一个也不能少。能听本宫唱曲,乃是他们的三生之幸。”我想起一事,又补充道:“对了,本宫唱完曲后,准备静心下来读圣贤书。不过寻常圣贤书本宫倒也读厌了,你去把历届状元郎的考卷都寻来吧。”

秋桃瞪大双眼看着我,她咽了口唾沫后,才战战兢兢地说道:“公…公主,您又喝酒了?”

我睨她一眼,道:“本宫哪里像是醉了?”

秋桃这才应了一声。

一炷香后,我伫立在一棵约摸有两丈高的树下,我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会,像我这般手无缚鸡之力的人醉酒后竟能爬上这么高的树,莫非当真是醉酒之人潜能无限?

“公主殿下,人都来齐了。”贾总管在我身后道。

我“嗯”了声,转过身来,粗粗一扫,十步之外站了足足有二十来人,有宫里带出来的宫娥和侍卫,也有明玉山庄里的侍婢和小厮,宫里带出来的面孔我倒不陌生,明玉山庄里的,我一年只来一两回,看起来个个都面生极了。

我问:“贾总管,昨天夜里听过本宫唱曲的人全都在这里了?”

“回公主的话,全都在了。”

“很好。”我眯眼一笑,旋即一脸深沉地看向他们,我问:“本宫昨天夜里唱得如何?”

他们你望我我望你的,好一会,人群中陆陆续续地响起几道声音。

“公…公主唱得很好。”

“是…是的。”

“公主歌喉宛若黄莺出谷…”

“…绕梁三日不绝于耳。”

我轻笑一声,道:“都拖出去砍了吧。”

众人顿时噤声,面色如土。我笑吟吟地道:“本宫向来不喜欢有人见到本宫的醉态,你们都见着了,便都去地府里和阎罗王见一见,死因都记到本宫头上来。你们觉得可好?”

众人抖如筛糠。

我又轻笑一声,说道:“不过一下子死这么多人,本宫倒是于心不忍,你们说吧,昨天是谁最先见到本宫的?本宫菩萨心肠,杀一儆百好了。”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望向站在中间的粉衣侍婢。

我笑道:“其余人都退下吧,不过你们记着,本宫只喜欢说真话的人。本宫再问你们一遍,本宫唱得如何?”

“…魔音入耳。”

我心满意足地点头,意味深长地道:“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若除此之外还有谁知道本宫歌喉不好,你们就通通去地府里相见吧。”

众人连忙称“是”。

待众人离去,我眼前就只剩下粉衣侍婢。她低垂着眉眼,有冷汗从她鼻尖滚下。我温柔地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道:“奴婢叫杏杉。”

我道:“杏杉,名字倒是不错,你在明玉山庄也当了好几年的侍婢吧。”

“回公主的话,有八年了。”

我笑道:“八年了呀,果真不短了。兴许是本宫来得少明玉山庄,所以底下的人胆子倒也大了不少。”我慢条斯理地从袖袋里摸出一张字条,我问:“是谁收买了你?”

我之所以在明玉山庄多留几日,原因有二。

一是师父,二是方才我在明竹园里摸青虫蛊出来时发觉了袖袋里的异样,少了个青虫蛊,且平白无故多了张字条。

上面写着八字,还是那八个字——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不过却不是第三位驸马的字迹,至于是谁的字迹,还有待确认。只不过我唯一肯定的是这字条是昨天夜里我醉酒时有人悄悄放进来的。

之所以确认是杏杉放的,这得多亏了君青琰教我的青虫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