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后宅不适合你,玉娘,我不可能为了让你心安把自己的孩子养废,让他们彼此之间有个高低,我能替你压着程氏,能替你打压程氏,可我永不可能让我的孩子像我的庶兄一样成为废人。更何况,程氏的孩子也是嫡子的名分。”

“我的母亲不是一个容不下人的主母,如果当初张姨娘肯安分守己,我的庶兄不会被她自己养成废人,因为她从小便时时刻刻地让庶兄在父亲面前讨喜卖乖,为的是将我比下去,幼年时她也确实成功了。”

孟明远的表情有些黯然,淡淡地讲述着曾经的过往,声音无悲无喜,就像讲着一个别人的故事一般,“可她在庶兄的心里种下了什么呢?攀比、争宠、打压、卖乖等等负面的东西,在庶兄心智养成的时候将他泡在了毒水里,日后又怎么能长得健康?”

“玉娘,你没错,你为孩子着想,想他们得到本该只属于他们的嫡子待遇。那么我错了吗?我只希望我的孩子无分彼此,能成为彼此人生道路上的助力而不是阻力。所以,我们都没错,错的是我们的理念根本上的不同,错的是我们站的位置的不同。”

“我不止一次跟你说过的,玉娘,我只是一个人,我的精力有限。在我在外奔波得精疲力竭之时回到家我想得到的是休息,而不是再面对另外一个战场。如果你独自在那个战场能掌握大局,我也可以撒手不管,可你不行,你想压下程氏,却又不能豁出一切。你要主母的威严,却又不能拿出主母的力度,我不可能时时刻刻地帮着你的。那么到情形崩坏的时候,我要怎么去帮你挽回?”

李玉娘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

“我曾经以为你会是我的解语花,可我错了。”

“不…”她只能发出这样一个艰涩的字眼儿。

“甜言蜜语我不擅长,我能做到我就帮你做,不管我喜欢不喜欢,可你真的有替我设身处地的想过吗?在我心力交瘁回到家的时候,看到的却是你鼓动稚子争父宠的情形,是你泪眼婆娑让我怜惜的脸,是你口口声声‘我有做错什么’诘问。”

孟明远一声长叹,闭了下眼,“你可知有时我是累到话也不想讲的。”

“远郎…”李玉娘想从椅中站起,可是她却双腿发软,她是爱他的,不比程氏的爱少,可他现在是完完全全地抛弃她了吗?

“我已经跟岳父说过了,我们和离。”他一字一字缓缓地说完最后的话。

“不…”

“我既然选择与岳父摊牌便再无更改。”孟明远从椅中起身,郑重地向李氏施了一礼,“玉娘,今生是我对不起你,愿你能再配良婿,祝你幸福。”

李玉娘跌扑在地,伸手抓住从眼前飘过的丈夫袍角,“不要…远郎原谅我…远郎…”

“玉娘,放手吧,这对你我都是种解脱。”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被牺牲的永远是我?”

“为什么?”孟明远无意义地轻喃低笑,“是呀,为什么呢?”为什么他就一定要承受一切呢?

“我些话我无法对你说,你可以去问你父亲,为什么当初在先帝赐婚的时候不取消你我的婚事,李家是有这个能力的,而且谁也不会怪责李家,在道义上你们站得住脚。”

孟明远没有回头看,又叹了一声,然后一扯衣摆,大步朝门口走去。

李玉娘俯地大哭。

她不懂,不明白,明明她是正妻的…

有人走进屋子,却站在那里没有动。

一直到李玉娘哭累了,只能嘤嘤低泣的时候,才开口道:“为父说过多少次了,你只要安心待在后宅就好,安之会把所有的事都处理好的,偏你要自作主张。”

“爹——”李玉娘仿佛被雷劈中一般抬头,“为什么要同意他?”

“安之既然选择了摊牌就表示不会再继续装聋作哑下去,你与其问为父为什么要同意,何不问你自己为什么要把事情弄得一团乱?”李浩兴皱着眉头看女儿,“你大哥为人愚钝,我膝下又只得他一子,若他不争气,将来如何在族中立足?安之本可为你大哥助力,可是你将一切搞砸了。”

“爹…”原来她的作用只在于此吗?难怪远郎不肯对她说明,这话甚至比和离更伤她。

“若不和离,难不成你想要一纸休书?”女婿的凶残举朝皆知,他既然连相位都不放在心上,还惧什么?难不成李氏一族真的会只因为一个女子便跟这位相爷为敌?

李玉娘瘫在地上,休书?远郎真的会如此绝情?

不,她不相信。

回程时,李玉娘没有同行。

次日到国公府拜年,孟明远生平第一次喝得酩酊大醉,被孟安搀回了家。

醉了好啊,所有的烦心事都不会再有,所有的负疚也不会再有。

这个时代改嫁并不会受指责,世家大族的女子改嫁是寻常之事,但对于李氏这毕竟不是一件好事。可,若不如此,他又不知道要如何继续下去,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再也收不回,有些牌一旦摊开了,就永远掩不起。

他一忍再忍,忍无可忍,如果程氏不是先帝赐婚,他这次就索性一起全和离了,落个心里清静。

过年多好啊,偏偏都不让他顺心,他们快乐,凭什么就要让他作难?他欠他们吗?

他也想过个安稳年,也想在忙碌一天后有个能休息的地方,不想那个称为家的地方是另一个战场。

初五一过,衙门开印。

孟府和李府安静地进行了和离的一应手续,发还了李氏所有的陪嫁之物,包括仆从。

但消息终究是掩不住的。

开华帝留孟明远在宫中对奕。

“安之此事做的欠妥。”

“开弓没有回头箭,有时候,即便错了也只能一错到底,就如同南王他们。”孟明远轻轻地落下一子,神情未变。

“李氏是世家大族。”

“恕臣不恭,臣其实无心相位。”

“安之为人有时便是太过不羁了,婚姻乃是结两姓之好。”

“若不想成仇,早些分开也未尝不是解决之道。”孟明远不疾不徐。

“李氏…”

“是臣对不起她,臣或许是个好臣子,但却实在不是个好丈夫。”

开华帝落子的动作一滞,抬眸看向对面的人,神色淡淡,仿佛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只有眸底那一抹黯淡泄露了他些许心事。

“安之何需自苦若此?”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孟明远淡淡地说,摩梭着着手里的玉质棋子,微微地扬了扬唇线,“臣觉得有时候人还是简单一点好。”

开华帝长叹一声,沉吟半晌才道:“当初先帝赐婚…”只是对世族的一个牵制罢了,皇族与世族的利益之争由来已久。

孟明远只是专注棋盘,似乎未曾听到一般。

做了被牺牲的棋子又如何?

当年他懵懂不知,而今明了又能说什么?于事无补,徒增烦恼罢了。

“安之是聪明人,当知国事惟艰。”

“为国尽臣,事君以诚,臣当尽本分。”

“安之的心乱了。”开华帝看着棋盘叹了口气。

“臣输了。”孟明远笑得坦然,人生如棋,事事难料。

“这盘棋输了不妨事,朝堂的棋局若输了便后果难料。”

孟明远淡然一笑,“人生百年,匆匆而过,命里八斗,求不得一升,毋须强求。”

开华帝向一旁扫了眼,“把东西拿来。”

很快便有内侍捧了一只托盘过来,单膝跪地举高手里的东西捧在皇帝面前。

“安之,将这些东西拿了回去。”

孟明远微微讶异地看过去,在看到托盘之中的东西时,脸色为之一变——是和离书!

“圣上——”

“安之,国事为重。”

孟明远双手在袖中捏紧,心中苦如黄连,在他痛定思痛做了决定之后,皇帝轻描淡写一句“拿回去”便要抹煞一切,这便是皇权大于天的时代…

“圣上当知覆水难收。”

开华帝蹙了下眉,挥了挥手,“你们都退下去。”

所有侍从都默默退下,殿里便只剩下了君臣二人。

“此时不可。”

孟明远撩袍跪地,伏身道:“那么臣请圣上开恩,南王之事了结,允臣辞官。”

殿内突然静了下去,开华帝半晌没有说话。

“孟明远——”

“臣一介凡夫俗子,无能尽心国事之余再兼济家事,可家若不齐,臣何以治国平天下?”哥还是先回去齐自己的小家吧,免得后院起火,悔之晚矣。

“你大胆。”

“臣万死。”既然活得如此艰难,何妨便就此一了百了?孟明远突然万事放下,一身轻松。

57公子风流

开华帝来回踱了几步,又站到孟明远面前,沉默了一会儿再次开口,“安之可明白当今朝堂局势?”

孟明远伏在地上道:“科举制度已实行近三百年,可世家大族依旧对朝局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

开华帝轻轻地叹了口气,“安之,你看得很明白。”

孟明远心说:是呀,怎么能不明白呢,他已经深陷在朝堂这泥沼中了呢,不努力弄清里面的弯弯绕绕,又要如何明哲保身呢?

甭跟他提什么名留青史,百世留芳什么,全是扯淡,当下能活舒坦了都不容易。他娶老婆皇家插手,他跟老婆和离皇家还是要插手,这样的日子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了。

李氏,不是不好,只是他们真的不适合。而他又在一时怒火冲头之下跟李家摊了牌,话既出口收是收不回来了,所谓覆水难收,难收又何必收呢?就此各自走开好了。

这年头,谁活着都特么地不易,和离自古到今就不是啥好事,中国传统没事谁也不想走那一步,可事情走到了那一步便只能散了。

“那安之可知此时与李氏和离,代表着什么吗?”

孟明远淡淡地一笑,“有所为,有所不为。”

开华帝眉头微拧,“安之,你是难得的聪明人,怎么就非得在这件事上不肯退一步呢?”

“圣上,许多事当时看时也许是走了捷径,可是最后往往是绕了一个大圈子。俗话说,欲速则不达,这是有道理的。”

开华帝眼底闪过一抹亮光,袍袖一甩,道:“平身,坐下跟朕说。”

“臣没什么好说的,还是跪着吧。”

开华帝眼睛一瞪,指着地上正经八百跪得十分踏实的丞相很有几分哭笑不得,“行啊,你,跟朕闹情绪是不是?”

孟明远还是淡淡的,“臣真是没什么好说的,说得再好不如做得好。”

开华帝似乎是明白了,自己往位置上一坐,挥手道:“平身吧,朕不问了。”

孟明远并没有急着起身,而是抬头看向了那只托盘。

开华帝笑了,声音提高了些,“来人,将东西拿下去还给李家。”

内侍很快便应声进来,将托盘重新拿了下去。

孟明远这才不紧不慢地起身。

“坐。”开华帝指了指他刚才下棋时坐的地方。

“谢圣上。”孟明远依言坐了下去。

“再陪朕下一局吧。”

“诺。”

这一局,孟明远赢了。

开华帝不由哈哈大笑,“安之现在的心应该是稳了。”

孟明远心里暗自苦笑,要不露声色地输棋看来还是要再继续练。

“时间不早,臣请告退。”再不走宫门落钥,便只能到勤政殿偏殿东阁间去值班去了。

“去吧。”

“谢圣上。”

一直到出了宫门,坐在了回家的马车上,孟明远的心才慢慢沉淀了下来。

摊开手掌看着掌心因为用力而攥出的指痕,不由苦笑了下。

赌赢了,却也赌输了。

赢了,是因为开华帝果然是不会轻易动他的。输了,是因为他还是没能彻底解脱。

自杀吗?

其实但凡人生还有一点希望,他还是想活下去的,哪怕艰难如斯,毕竟活着才会有希望。

李氏的事解决了,可是家里另一尊大佛——程氏,这个就很难解决了,如果先帝还在的话还有那么一丝希望,可惜先帝他老人家嗝屁了,开华帝做为儿子,实在不可能推翻他老子定下的事。

这万恶的封建制度啊,这万恶的皇权!

不能解决的问题那就先不用考虑了,他还有许多别的麻烦要解决呢,这让人淡疼的相位啊…

回府的一路,孟明远的脑袋就没有停止转动,在听到孟安在外面请安的声音时,他知道已经到家了。不由暗自叹了口气,照这样下去,他肯定会未老先衰的。

孟安跟在老爷的身后,低声问道:“府里少了些人,是不是要再买些进来。”

孟明远直接道:“不必了,府里本也没太多的事。咱们府里以后没必要不要再买人进来了。”

“小的知道了。”

“你不用跟着我了,让虎子帮我拿只红泥小炉到书房去。”

“是。”

孟明远脚上没停,一路往外院书房而去。

他先是习惯性地写了一张大字,静了静心,然后在虎子烧开一小铜壶热水后给自己沏了杯花茶,闻着那股淡淡的茉莉花香味,孟明远的心微微阖眼,疲惫的心也似乎有些轻松了。

偷得浮生半日闲!

人生如果就如此刻,那该有多美好啊。

慢慢啜饮完一杯清茶,孟明远剔亮了桌案的烛火,在书案上铺好一张宣纸,拿了细羊毫笔快速地在纸上写起来。

慢慢地,纸上的字渐渐有了雏形,就像一株枝桠繁多的大树,又如金子塔似的排列,人名姓氏互相交叠,赫然是一张朝堂人物关系图谱。

这些都是深刻在他心里的,如果不能记住这些,他在朝堂便会举步维艰,而掌握理顺这些也耗费了他不少的心神精力和时间。

与南王一战即将会有结果,战后分封一定要要不落痕迹地让朝中势力重新划分排列站队,否则就对不住南王苦心经营的这一场战乱。

危机往往就是转机,这并不是一句空话。

羊毫笔微微在李字上顿了顿,孟明远轻叹一声,今生他是对不住李氏了,但那也只是在和离这件事上,削弱世家势力这件事上他不会手软。

战场之上容不得心慈手软,不是敌死,便是己亡。死道友还是死贫道?这个问题一般人都不会怀疑答案的,这个世界上无私大爱的人毕竟太少了。

案头的蜡烛随着时间流逝烛泪淌满了烛台,而孟明远手中的笔仍在不停地更换落笔。

外面传来四更天的梆声,孟明远最后又看了一眼桌上的人系图谱,合上眼默记一遍,然后将纸投入了桌旁的香薰炉中,化为一团灰烬。

放下手中的笔,掩手打了一个呵欠,孟明远不怎么优雅地伸了一个懒腰,捏捏自己酸困的脖子,往书房内室走去。

几乎是沾枕即睡,他用脑过度,真的是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