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是有事。”李继成说得有些期期艾艾。

“那我们便到茶楼一叙吧。”孟明远如是说。

“好。”李继成没有异议,他要说的不是公事,也不好在御史衙门说,如今更不方便到孟府去说,茶楼是最合适的。跑花楼说话,那是程家大公子的爱好,他和丞相向来是不喜的。

到了他们常去的那家茶楼,两人要了一个雅间,很适合他们说话。

茶喝了半盏,李继成都没能想好要怎么说。

孟明远实在是有些看不下去了,便主动开口道:“守业兄找我到底有何事?若无事,此杯茶罢,小弟便要回府去了。”私下与人相交,他便不喜欢以相位来压人一等,出了衙门他便只是孟明远而已,丞相那个名称实在是压力太大,无论对别人还是对他自己。

李继成深吸了口气,终于一口气说出来,“安之,安益侯世子真的非去看守皇陵不可吗?”

孟明远微怔,他以为对方是来说关于李氏的事,结果他却是为了旁人出头,这倒是始料未及之事,“守业兄和益安侯世子相熟?”

“还好吧。”

一听这话,孟明远便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李继成这人仍旧是如此的愚顽纯直,这确实是李家前岳父最为头痛之事,他摇了摇头,道:“守业兄,小弟以往便曾说不过不止一次,善心是没错,但善心不能乱发的。”

“益安侯不好,这与其世子有什么关系啊?”

这就是他问,换了别人,孟明远早就反驳得对方哑口无言,可因为是李继成,所以他还是有耐心的,“圣人有云,父有过,子替之。”

李继成明白了,“这就说得过去了,我就说你不是那种阴险之辈,会对不相干的人下手。”

孟明远但笑不语,他从来不是烂好人,有些事明知不怎么正直,现在的他依然会去做,只因他也想活得轻松一点儿。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孤独一人在这异世求生,有时若不心狠一点,恐怕早就不知死几遍了。

李继成看了看他,欲言又止,低头喝了一口茶,似乎定了定心,然后开口道:“你跟玉娘——”

孟明远截断他,道:“守业兄,事情已经过去了,便不要再说了,我终究不是个好丈夫。”

“可玉娘——”

“她已与我无关。”孟明远的话微冷,不是他心狠,冷血,而是分了便是分了,纠缠不清对谁都不好。

李继成便忍不住叹了口气,神色有些黯淡,“我也知道这事我说不合适,可是她终究是我妹妹。”

孟明远将茶喝完,放下杯子,道:“守业兄,若无他事,小弟便告辞了。”

“安之,毅哥儿兄弟——”

“他们是我的儿子,我会好好教导他们的,不会让他们像我的庶兄一样成为废人。”

“我也知道我是多此一问,但总要问过才会安心。”

“理解。”

“你自己要多小心,别在朝堂上给自己竖太多敌人。”

“谢谢守业兄相劝,小弟省得。”心中却不由苦笑,这事又岂能由得他啊?他站在皇权一边,就势必要与世族为敌,这立场已无可更改。

“那我就放心了。”李继成的表情真的是松了一口气。

孟明远心中又是一叹,这样性情的李继成,有时他真是替他担心仕途之路,看在曾经的关系上,他总是会照看一二的,不为李氏,也为他毅哥儿两兄弟,李继成毕竟是他们的亲舅舅。

“小弟告辞了。”

“慢走。”李继成只讷讷说出这两个字。

孟明远笑了笑,便起身告辞了。

如果可以选择,他其实挺喜欢跟李继成这样心思纯直的人相交的,虽然有时可能会被他气到,但是总也好过面对朝堂上那些面目可憎的朝官。

回到府里的时候,家中一切安好,孟安总是会替他将杂事处理得很妥当,这让孟明远省了不少的心思。

“老爷,大喜啊。”

“喜?”孟明远有些不解。

孟安显得很是欢喜,“老爷,今天有先生来自荐坐馆,是老爷您以前的先生啊,那位贾先生。”

孟明远闻言亦不由喜形于色,“果真?”

“当然,小的不可能认错的。先生说知道老爷在找坐馆先生,便毛遂自荐来了,还请先生不弃。”

“这是说哪里话来,他是我的授业恩师,我哪里敢嫌弃他,可曾安置好先生?”

“已经安置了,在古先生的隔壁院子。”

“好,好,我这便去见先生。”在他的人生道路上,贾先生无疑是给予了他最多温暖希望的人,是他真正的恩师,他永远记着他的好。

孟安看着老爷脚步匆匆往府中主事者居住的那片院子而去,心中亦不由替老爷高兴,似乎已经有许多年不曾见老爷这样发自内心的欢喜了。莫名地,心中便有些酸涩。

老爷这些年真心不易!

“先生——”孟明远一脚踏进屋子,便有些眼眶发红,怔怔地看着那个头发花白,形容也有些憔悴的老人,“怎么变成这样了?”

“安之,”贾先生笑着颔首,“你如今不负我当年辛苦教读一场。”

“安之给先生请安,先生请受我大礼一拜。”孟明远话音未落,便已撩袍下跪,恭恭敬敬地叩了一个头。

“罢了,快起来,你如今已是一朝国相,怎可给我这山野小民行此大礼啊。”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安之岂敢怠慢先生?”

“不必如此,不必如此,”贾先生笑容略有些苦涩,“老朽如今也是飘零无依,才厚颜到府上讨口饭吃。”

“先生万不敢如此说,折煞学生了。先生无子,安之便当奉养先生百年。”

“你仍然是当初那个少年啊。”贾先生老怀堪慰,坊间传闻多多,众说纷纭,他亦一度不确定如今的一朝权相是否还是当初那个明朗少年,如今一看,他一如既往,只是更加的内敛了。

“学生其实是变了。”孟明远苦笑。

贾先生摇头,“安之初心仍在,未变。”宦海沉浮,能保有初心的古来少有,但愿他能永远保持着这一颗赤子之心。

“有安之一日在,便当敬先生一日,若他日安之不在,亦会为先生早做打算。”

贾先生摆摆手,轻叹一声,“安之岂当为师是那只可共富贵,不能共患难之辈了吗?”

“安之只想先生有个安康晚年。”

“老朽有安之一学生,已足慰平生。”

孟明远暗暗吸了口气,不让自己的泪落下来。贾先生他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充当的是一个亦师亦友的角色,是他在这异世感觉到的少有的温暖所在。他虽未时时忆及,但心底深处却是对他深有感激的,那一本《齐民要术》他从中受益良多。

那本书让他在这异世少走了不少的弯路和捷径,他是需要感激这位恩师的。

必须的!

《齐民要术》是本好书,可是若对它没兴趣,那也是明珠暗投,在先生手中的《齐民要术》估计也仅止于家传之书,否则早该面世的。孟明远真的很庆幸先生将这本家传的书传给了他,让他在这异世求生更添一份筹码在。

先生之于他远比渣爹更像一位慈父!

而,现在这位慈父穷困潦倒找上门来,他焉有不奉养之理?

“先生只当这里是自己家便好,不用跟学生客套。”

“好。”

“先生好生将养些日子,给犬子他们授课不急。”

“我见过他们了,俱都资质不凡。”

“我只望他们能健康平安,其他倒不强求。”

贾先生目露嘉许,“安之一贯是随缘的人,这是大智慧。”

孟明远笑得如少年般腼腆。

66公子风流

大智慧吗?

不,他只是生性懒散,喜欢得过且过,如果可以平安喜乐便知足常乐。

只可惜,这世上总是有太多非人力不可逆的事。他莫名其妙地来到这个时代,一切只能重头学起,努力地在这世上走出一条适合自己的路来。然后,一步步便走到了如今的地位…如果重来一次,孟明远知道,他依旧会选择如此走,因为非如此走不能摆脱渣爹的制肘,那么人生将会变得无比黑暗。

再次见到贾先生,孟明远是欣喜的,但是他却更明白许多话是不能向先生询问的,看他的形容便知这些年他过得不甚好,也许很是艰难。

先生的祖上也曾是世家名门,几经战乱,朝代更迭,如今却没落至此。

时代就是如此无情,竖起一个名门世家不易,但是摧毁一个名门世家却如摧枯拉朽一般容易。

回想魏晋南北朝时,王谢两家被侯景诛灭殆尽,数代风流名门便就此戛然而止,令人不胜唏嘘。徒留刘禹锡的一首《乌衣巷》: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所以,孟明远也只是在给先生请安问好简单叙旧之后,便离开了。

回到自己在外院的院子,孟明远洗漱之后换了家居素服,便到书房练字,下棋,看书。

要让自己活过更久,活得好,那就得不断地充实自己,让自己尽量在跟对手搏奕的时候立于不败之地。

三更天时,书房的灯方才熄灭。

孟明远走出书房的时候,天上只有零落的星子闪烁着光芒,四下一片寂静,让他不禁有种四野茫茫茕茕孑立的感觉。

“老爷,要歇息了吗?”

孟安的低声询问不期然传入耳中,孟明远不由侧目望去,就见孟安自廊下站起,原本披在身上的薄被也落了下来,心蓦然便有些暖意。

是了,他并不孤独的,孟安自小便陪着他一路走来。

“如今天寒地冬的不要总在外面陪着我熬夜了。”

“这是小的应该的。”

“那日后天冷时便到屋内守着吧,总比这外面暖和。”

“不好打扰到老爷办正事的。”

“不妨事。”

“那小的就谢老爷体恤了。”

“走吧,送我回去歇着。”

“嗳。”孟安便掌起灯,在头前引路。

“老爷,先前您回府便去见贾老先生,后来又到书房办公,小的便没敢上前打扰。”

听他这样说,孟明远便知有事发生了,便道:“说吧,何事?”

孟安似乎是蕴酿了一下,才道:“李家娘子今天有派人来…”说到这里他刻意顿了顿,有意等老爷的反应。

孟明远蹙眉,“不需理会,她虽是毅哥儿兄弟的生母,但和离之后两家便是陌路,不好再多做牵扯的。她若再派人来,你便如此告诉来人。”

古时不同现代,和离之后那便是陌路,子女成人后,若有心自是会与生母或生父联系,但未成人前,都不便再行往来的。李氏这是明知不可为而为,她到底明不明白有些事一旦做了,就没有回头路的。

“是。”孟安便不敢再多说什么,老爷与大奶奶之间的事,实非三言两语便说得清的,只能说是造化弄人啊。

回到卧房,换了睡袍,孟明远躺在床上,闭上眼,脑中却不自觉地回忆起当日洞房花烛夜的事。

曾经她正含羞待放,他正年少。

少年夫妻说不尽的旎旖情思,他们也曾琴瑟和鸣,龙凤呈祥。更生育了两个可爱聪明的儿子,可是,在这两个儿子出生后,有些事便慢慢地变了…玉娘,你可知在你伤心难过之际,我的心里又何尝好过?

只是,你尚有时间力气难过,我却是连伤心难过的时间都没有的。

想到此处,孟明远不由一声长叹。

在床上翻了个身,睁着看着帐内帐外的一片昏暗,心头泛起无法言喻的苦涩滋味。

他曾身为女子,如何不知道感情对男人女人的区别。可,他一来不可能真去跟她谈情说爱,二来现实也不给他机会去谈情说爱。

这场婚姻对他们两个都是场错误,谁都没错,却又谁都错了。

孟明远深深吸了口气,闭上眼,命令自己睡觉。

在这朝不保夕的官场中,风花雪月,儿女情长都是奢侈品,他要不起,不能要…

思绪翻覆一直折腾到四更天的时候,孟明远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似乎只是眯了一眼的工夫,孟安便在窗前唤他起身了。

孟明远有些痛苦地睁开眼,伸手按了按太阳穴,又要去点卯站班了,这苦逼的日子究竟哪天是个头啊?

“老爷,到时辰了。”孟安没听到屋里有动静,便又唤了一声。

“知道了。”

孟安听到屋里有回应,这才放心去让人准备膳食。

孟明远到净室冲了个热水澡,换了干净衣物出来。

到外堂用过早膳,把孟安捧来的官服穿妥,整理好腰间佩饰,便带着虎子大步往外走。

“爹爹,爹爹…我要娘亲,我要娘亲…”

突如其来的幼儿啼呼声阻住了孟明远匆匆的脚步,他看到回廊那头长子跌跌撞撞跑来的小小身影——

“毅哥儿。”孟明远大步迎了上去,将儿子抱入怀中。

“爹,我要娘亲,我要娘亲。”孟伯毅搂着父亲的脖子哀哀啼唤。

孟明远轻拍儿子的背,柔声轻哄,眉头却微蹙,朝着回廊尽头看去,只看到一角衣襟闪过,心头不由大怒。

手可真长啊!

人都走了,手还伸到他的内院中去,或许是当初给几个孩子找乳母时便被李家做了手脚。

好!

真好!

非常好!

好得不能再好了!

孟安也看到了那角衣襟,心中不由一沉,这样撺掇小主子出头闹,那些人到底有没有真心为小主子考虑过。

“孟安。”

“老爷放心,此事小的会处理好的。”

“将‘清阅轩’所有仆役全部卖入娼籍。”孟明远声音不大,但足够昭示他无边的怒火。

回廊那头有重物坠地。

孟安一个眼色,早有仆役飞奔过去,然后将那人拖拽了过来。

是孟伯毅的奶娘!

“立即发卖。”孟明远的声音无比清冷。

他怀中的孟伯毅也感受到了父亲身上散发的怒意,哭声戛然而止,怔怔地伏在父亲怀中不敢抬头。

“毅哥儿乖,爹爹要赶着上朝,先跟孟安去找先生,等爹爹下朝回来再说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