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墨存深吸了一口气,作揖道:“良臣还是娈宠,丞相拭目以待便是。墨存只说一句,如有那么一天,我自行了断,决不污了丞相的手。”

刘昌敏瞧了他半天,缓缓点头道:“老夫对你已经看走眼了一回,希望这次,不会再看错。另外还有一事。”

“刘丞相请讲。

“告诉李梓麟,他泡的茶太难喝了,白白糟蹋了这极品的茶叶。”刘昌敏愤愤地道:“老夫怎会有如此不懂风雅的学生,真是,好好的‘露台秋’,老夫却被他害得只能草草一口喝完了事。”

萧墨存禁不住笑出声来,觉得这丞相实在太过有趣,他忙道:“丞相大人请回座,墨存这就让他们摆上全套茶具,亲自给您泡这‘露台秋’。”

第33章

李梓麟又一次站在“尚书处”内房外,这些日子以来,他每日到此处等着晋阳公子的传唤,已成惯例,站多了,跟门口轮着守值的三班侍卫倒也混个脸熟。一早,他人还沿着宫墙慢慢走来,侍卫们远远地瞧见他,俱都先笑,均道:“长史大人,又来等公子爷传话啊,您今天倒早。”

李梓麟牵着嘴角勉强笑了笑,他知道侍卫们说这话的未尽之意,萧墨存只怕昨儿个晚上又挑灯夜读,奋笔疾书,今早必定又误醒来的时辰。自己这么早过来,怕是要在屋檐底下站上好久了。

好在如今夏日虽未褪尽,这天却呈现了初秋的征兆,早晚凉飕飕的,已令人略感寒意。他穿着官服单衣,倒也不觉酷热难耐。边上轮值的侍卫见他站得辛苦,招呼了声,拖了条凳出来掸掸道:“李大人,请坐吧,里头会还没传早膳的动静,您先坐坐,待弟兄们瞅瞅,可有哪位近侍的姑娘经过,帮您递个话。”

李梓麟知道这些侍卫虽未入品阶,却都是从皇帝身边直接拨过来伺候的,地位身份与别处侍卫不同,忙欠身道谢,坐了下来。这里有侍卫进内叫住某位低等宫女,正嘀咕着说话,李梓麟也没听清,大意是他正候着呢,劳烦传话之类。两人正说着,忽听到那宫女略提高了嗓门道:“你作死啊,那位昨晚直过了三更才安歇,这会连锦芳主子都惦着脚走路呢,我怎么敢去通报?想让我抗旨不遵么?你让长史大人再等等便是了。”

李梓麟摇头叹了口气,果然让自己猜着,也不知萧墨存是否又想到什么妙策,这数十年难遇的大旱,说不定真能靠着他的奇思妙想度过难关也未可知。想到这,他不由一阵心潮澎湃,若说日前见到的,由萧墨存拟定的抗旱十三条令他震撼不已的话,那么在此之后,为了令抗旱十三则更有说服力,他在所担当的角色则令李梓麟产生了为官这么些年以来第一次强烈的自豪感。

这些天,不仅萧墨存黑白颠倒,废寝忘食,他率领“尚书处”众人,也是日以继夜,将此次灾情波及区域、受灾农田大概多少、灾民数量、每日所需赈灾粮等等数据、证据整理出来。李梓麟忘不了,当他将手中叠厚厚的材料,而不是薄薄的折子交到恩师刘昌敏手中时,那一向睿智精明的老狐狸脸上破荒呈现片刻的呆滞表情。草草看过后,刘昌敏沉吟片刻,啪的一声将手中的材料往案几上一扔,捻须呵呵大笑起来,连声道:“好,好,好。茶泡得不错,条陈写得更好,这样的人,竟然不是老夫从恩科里一手提拔出来的,可惜呀可惜。”

他笑完一抬头,像是忽然发现垂首侍立的李梓麟一样,脸拉了下来,眉头一皱,挥手不耐烦道:“还不退下,赖我这想蹭饭吃不成?怎么门下尽出你这等的无趣学生,快走快走。”

李梓麟陪笑着作揖退下,还没出门,又听到刘昌敏道:“你等等。”

李梓麟忙回头,却见刘丞相眼睛里闪着莫名兴奋的目光,戏谑地道:“你回去跟晋阳公子说,让他小心着,老夫要去点皇上那根大炮仗了。”

李梓麟坐在屋檐底下,想着“尚书处”的事务,倒也不觉时间过得缓慢。边上的侍卫已到了午饭时间,众人见他坐着不走,有心相邀,又怕不合宫里的规矩。正踌躇着,一个眼尖的侍卫喊声:“快看,梅姑娘出来了。”

李梓麟忙站起来,果然见到晋阳公子的近身侍婢梅香分花拂柳一般,袅袅婷婷穿过庭院,朝他走来。梅香走近了来,先不话,没好气地瞪了他半响,才道:“李大人,公子爷有请,您跟奴婢来吧。”

李梓麟知道她将些天萧墨存吃没吃好,睡没睡好的过错全推自己头上,却也不恼,反倒有些钦佩她心思单纯,一心护主,当下微微一笑,只点头道:“如此有劳姑娘了。”

梅香一言不发,转身领着他朝内房主屋走去。一路上瞧见手捧黄铜沐盆、巾帕、铜壶的宫鱼贯而退,另有两个太监抬着高几进去,一个肌肤胜雪,乌鬓如云的宫装美人正站廊下指挥着众人,一见李梓麟,满脸堆笑,大大方方地上来行礼道:“李大人安好,我们公子爷知道您来得紧,饭也不曾用,这不,催着我让他们传膳呢。您呆会看看,全是您家乡的地道菜,公子爷脸上虽淡淡的,心里可跟明镜似的,谁爱些什么,都记得清呢。您一会好歹多用些,也不枉您辅助我们公子爷的一片忠心耿耿不是?”

李梓麟知道这是萧墨存认的干妹子锦芳,虽没有上禀礼部,造册认宗,但私底下尽得萧墨存的器重和信赖,说是妹子,其实却是他的得力助手。此时听她伶牙俐齿一番说道,心里暗暗赞许,果然不愧是萧墨存相中的人,连让自己劝着公子多吃两口这层意思,说出来也能变成主人殷勤的待客之道。

他正胡思乱想,却听见里面一声咳嗽,萧墨存温润如玉的声音传了出来:“锦芳,好好请李大人吃个饭,你扯些有的没的做什么?梓麟,快快请进,别理那疯丫头了。”

锦芳咯咯笑了起来,一时间笑颜如花,阳光底下晃了李梓麟的眼。李梓麟忙低头,只听她银铃般的声音一迭连声地道:“可是锦芳孟浪了,李大人别介意。锦芳笨嘴拙舌的,原是最不会说这些待客的话,李大人快请进吧。”

她亲自走上两步,拂开锦缎门帘,李梓麟忙道了谢,入了内。只见里面花厅早已摆好案几,萧墨存穿着家常月白袍子,坐在主位,朝他淡淡微笑,不知是不是李梓麟的错觉,怎么看着萧墨存,比平日气色要差,一张精致的脸白得犹如透明一般,似乎随时会化去一样。

萧墨存见他进来,也不起身,指着旁边的位置道:“梓麟,坐这里。”

李梓麟作揖告谢,方侧身入座,片刻之后,手捧食盒的宫人鱼贯而入,锦芳在旁亲手揭了盖子布菜,热气腾腾的摆到李梓麟面前,果然每样都是极为精致的南方菜。李梓麟是江洲人,十八岁科举上京,至此一直留在京师,此时骤然见到这些东西,不由得心中一暖,忽然想起一事,忙拱手禀道:“公子爷,那户部一百三十七本帐目已经整理清楚,总帐中被私下挪用的数目与咱们自己做的帐目一对,虽不说全符,却也八九不离十。涉嫌挪用户部税银的京官共七十九名,其中秩俸四百石以上官员共计……”

“梓麟,好好吃顿饭,今儿个咱们不谈公事。”萧墨存微笑着打断了他,示意他举起面前的酒杯道:“我不能饮酒,你替我尝尝,都说江洲曲凌酒天下闻名,你试试看,这杯子里的酒,是不是正宗的。”

李梓麟端起酒杯,饮了一口,果然是家乡地道的佳酿。李梓麟笑着道:“是曲凌酒,公子爷从哪弄来的,年份还挺好。”

“那是自然,”锦芳亲自执壶,过来替李梓麟斟酒,笑道:“公子爷一听李大人是江洲人,巴巴的问我,江洲产什么呀。我回说不知道,公子还骂我,说我不学无术,对风土人情一无所知。我气了,好半天才想起,江洲曲凌,原是人尽皆知的名酒啊,可恨我一时半会倒忘记了。这才去尚酒司,将他们私藏的江洲曲凌弄了一小坛子来,李大人既觉着好,就多喝两杯吧。”

她如玉珠落盘般清脆的声音,初时还令李梓麟听出了神,待到后来,忽然听到最后一句,忙道:“啊,不,多谢姑娘,下官不用……”

“梓麟,既是家乡特产,就拿去吧,我留下来也无用。”萧墨存温言道,又对锦芳:“让人把那坛子酒收拾干净了,呆会梓麟走的时候,一并带走。”

“是。”锦芳转转眼珠子,忽然噗嗤一笑道:“哥哥,让李大人就这么带着坛子酒出宫,来来往往的人一见,保管第二天李大人嗜酒的名声传遍朝野。不若交给妹子来办,神不知鬼不觉的,可好?”

“难为你,这点小事都想得周到。”萧墨存点头赞道。

锦芳抿嘴笑了笑,道:“还有个新鲜的野鸡汤,我去瞧瞧,李大人请慢用。”

李梓麟微微红了脸,欠身道:“劳烦锦芳姑娘了。”

锦芳一笑,转身出了房门。李梓麟的眼睛尤自跟着她的身影转,萧墨存暗自好笑,咳嗽了一声,李梓麟顿时涨红了脸,掩饰一般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慢点喝,整坛子都是你的,吃点菜,”萧墨存笑了笑,道:“这几日辛苦你了,东西送到刘丞相那了?”

“送了。”李梓麟答道:“恩师看后大为赞赏,直叹公子爷怎么不是他的门生。”

萧墨存笑道:“老爷子收学生上瘾了,梓麟,咱们户部那个帐,索性也送给刘丞相,就当成咱们‘尚书处’给他老人家的一份大礼,你觉得如何?”

李梓麟道:“如此也好,这本就是个烫手山芋,丢给他老人家,至少旁人不敢轻举妄动。”

萧墨存点点头,沉吟了片刻,道:“梓麟,那涉嫌的官员中,刘丞相的门生故吏,人数怎样?”

“大概不多。”李梓麟想了想道:“倒是吕太尉那边的人,好像多了一些。”

萧墨存道:“这就对了,咱们把那个名单递给皇上,朝廷格局,不是咱们能够撼动的,留给该头疼的人去头疼吧。”

李梓麟点头称是,萧墨存话题一转,不再讨论公事,只细细询问了些江洲的风土地貌,人情风俗。李梓麟性不是善于表达之人,但说到自己的故土,却显得格外兴致勃勃,话也显得分外多。两人边吃边聊,正说得开心,却听见帘子一甩,锦芳急急忙忙地走了进来,对着李梓麟道:“李大人,才刚我从那边过来,说是前面议事厅出了点小事,里面的诸位大人群龙无首,正等着您去定夺呢。”

李梓麟忙站了起来,道了谢后,与萧墨存拱手道:“公子爷,那我先去了。”

萧墨存站了起来,亲自送到门口道:“梓麟,总没能跟你吃顿安生饭,下回,咱们再继续。”

“来日方长,公子爷,总有机会的。”李梓麟笑了笑,转身步履匆匆,走出了萧墨存的视线。

萧墨存见他走后,转身对锦芳道:“为什么急急忙忙把梓麟骗走?”

锦芳眨眨眼,无辜地道:“我哪里是骗他。”

“你那点小把戏我怎会不知道,再说了,传膳哪里需要你亲自去,就算去,又怎会需要经过前面议事厅。”萧墨存回身,在椅子上坐了,端起茶盏饮了一口,道:“直说吧,发生了什么事。”

锦芳走过来,皱眉道:“才刚刘丞相拜见完陛下,御书房外头轮值的公公打发人告诉我,皇上在刘丞相走后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把笔洗镇纸都摔坏了。”

萧墨存手上一紧,对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到底有些根深蒂固的恐惧。他揉揉太阳穴,道:“不好,皇上这通脾气肯定是要冲着我来的。也不知出宫的事,老狐狸跟他说了什么,到底怎么说。”

“哥哥,还好皇上眼下让底下官员牵绊着,一时半会还来不了这,但依我看,不出半日,皇上一定会往咱们这来兴师问罪,咱们可得想好对策才行。”

萧墨存闭上眼,似乎看到了皇帝震怒模样和可以遇见的暴烈手段。他张开眼,长长叹了口气,疲惫地道:“对策啊,该想什么对策呢?”

“哥哥。”锦芳担心地走上一步。

“没事,”萧墨存虚弱一笑,道:“我想想,我会想到法子的。你先下去,重新泡壶青松雾上来,这里的,已经变苦。”

锦芳点点头,转身走出了房门。

萧墨存脚下一滑,身不由己栽倒在椅子上,一个东西顺着袖口滑了出来,掉到地上发出声脆响。萧墨存低头捡起来,是一支乌黑漆亮的小签,那日沈慕锐郑重交予他的信物。

萧墨存摩挲着根猜不透材质的签子,忽然站了起来,扬声道:“锦芳,锦芳。”

锦芳应了一声,急急忙忙从外跑进来,道:“哥,怎么啦?”

“去,悄悄的,拿着这个东西,到侍卫房找一个叫张毅夫的三等侍卫,带他来见我。”

第34章

窗外艳阳高照,树阴重重,蝉声满耳,静无人语。萧墨存擎着薄胎青瓷高足茶盏,瞧着庭院内一株婀娜多姿的蔷薇花,低头,慢慢饮了一口茶。

入口为涩,他皱皱眉,放下茶盏。自锦芳入宫后,他身边一应服侍琐事,并这后院大小事务,都交由锦芳统筹安排。连这小小一杯茶,也多有锦芳亲力亲为,什么时辰喝怎样的茶,怎样的茶叶配什么样的茶具,要怎样的火候,都甚有讲究。像今这样,将清香幽远的“青松雾”泡出苦味,是以前绝没有过的事情。

可见,这回连她也着急了。

九五至尊,雷霆之怒,到底不是儿戏。如果说之前几次侥幸无事,是仰仗着皇帝日益明显的古怪恩宠,以及萧墨存那些许急智和运气外,那么这一次皇帝震怒,却是动了真格了。

因为,萧墨存清楚,自己这一回,踩到了皇帝的底线。

帝王心术本就深不可测,这位皇帝将之更是运用得出神入化,但萧墨存总结了一下,此人诸种政治手腕,其实极讲究恩威并施。比如在自己身上,默许“尚书处”的建设,却不给予相应的编制;给自己一应荣宠,却不让自己参与朝堂,甚至连封号,都懒得让礼部登记造册。这一切的一切,无不在向自己传达一个信息,那就是你晋阳公子所有的一切,都是朕给予的,想玩可以,但必须在朕给你画好的小圈圈里玩,想要越雷池一步,朕就不客气了。

怪不得他总是口口声声称自己为“小东西”,晋阳公子萧墨存,在皇帝陛下眼里,可不就是一个闲暇时可以逗逗玩玩的小东西么?

萧墨存苦笑了一下,只怕连皇帝也没有想到,这个“小东西”,此次却杀他个措手不及。先是拟定“抗旱十三则”经由刘丞相上报朝廷,传阅六部,在两天内迅速地名动朝野;然后是联合帝师刘昌敏给皇帝施加压力,奏请将“尚书处”设在六部以外,百官之中。又加之墨存年纪已快成年,皇帝就算再想将“尚书处”藏在宫中,此番看来,也不大可能。

但作为一个帝王,又如何能忍受自己后宫出现这等控制不到的事情?

萧墨存头抵着窗棂,默默想着,一直以来,他总想要以一种堂堂正正的方式离开宫廷,可任何光明正大的理由背后,总隐藏着难以预测的风险和吉凶。在萧宏铖对自己说的那些真假搀半的甜言蜜语中,有一点其实他并没有撒谎。朝堂之事暗流涌动,瞬息万变,的确不是他这样闲散惯了的现代人能够应付得过来的。前世因为身体的缘故并没有直接参与家族产业,也因此避开家族兄弟的竞争。他自觉是因祸得福,从小享受诸多亲情,因为没有威胁,亲戚们也难得对他多了点亲情和怜悯。成年后,他在父母爱护和照顾下,开了自己喜欢的古董行,成立了展示自己收藏的民间博物馆,除去情感上波折不顺外,其实过得比那些叔伯兄弟要轻松自在得多。

可自从穿越以来,他每走一步,都需付出相应的代价。萧墨存知道,他有多么想要掌握自己的命运,就会遇到多大的阻挠和危机。

这么一想,当初还真不如跟着沈慕锐浪迹天涯,漂泊江湖算了。萧墨存叹了口气,想起沈慕锐,不知怎的,心里会有一种暖暖的感觉,犹如触及平日清淡面孔下不为人知的感性部分。他不自觉地微微一笑,确实,如果此刻跟着沈慕锐,也许还真能体会到那种“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名”的快意恩仇。

但人不是想痛快就能痛快的,人生在世,总有你无法避免的责任和义务,当然,还有你无法忽略的理想和愿望。萧墨存脸上的微笑逐渐加深,转为某种自嘲。是啊,如果真走了,那“尚书处”这一大摊子事怎么办?公子府里那一大堆人怎么办?还有,自己心底,那些隐隐约约的抱负,那些想要在这个时空成为一个有作为有担当的男人的念想怎么办?

想到这里,萧墨存揉了揉太阳穴。这些天可能太辛苦,内耗过多,原本消失的眩晕症状又慢慢回来,只是不如以前发作时那么强烈罢了。他忽然间觉得疲惫得紧,坐回椅子上,闭上眼睛,想着天大的事,也先休息一下吧,现在凭谁冲进来,要杀要剐,也悉听尊便算了。

门外一阵脚步急促,萧墨存募的睁开眼,正瞧见锦芳从外间撞了进来,跑得鬓松钗弛,颊染红晕,气喘吁吁地道:“哥,那个人,张毅夫,来了,外头候着。”

萧墨存站了起来,道:“快快请进来吧。”

锦芳点点头,转身出去,不多时,带进来一个身穿侍卫服饰,腰缠蓝绸的三等侍卫。萧墨存一见那张脸,心里顿时像被重重打了一锤,他身不由己站了起来,欲伸出手去,一声“慕锐”差点叫出声来。

这个张毅夫的脸,赫然就是沈慕锐假扮侍卫时所用的那张毫无特色的大众脸,此时瞧在萧墨存眼里,却比天仙美人更令他百感交集。但他只激动一会,随即接触到那人的眼睛,那眼神虽然也精明强干,却远远不及沈慕锐那种犀利晶亮。萧墨存略后退了一步,轻咳一声,道:“张侍卫有礼了。”

“不敢,晋阳公子手持‘墨玉令’,张某见令即如见鄙上,宫闱之内,是非之地,请公子恕张某不行礼了。”张毅夫垂首而立,拱手作答。

“墨存今天请张侍卫来,实是有件难为的事情要请阁下帮忙,墨存身无长物,又孤身入宫,这等事,也只能劳烦张侍卫。”

“鄙上吩咐过,持‘墨玉令’者,张某须得倾力相助,即便为此丢了性命也在所不惜。公子无需客气,直接吩咐便是。”

萧墨存微微一笑,道:“那好,墨存就开门见山了。张侍卫看起来武艺不凡,不知于掌上功夫如何?”

张毅夫答道:“鄙人五岁练武,最擅长的武艺皆在一双肉掌。公子若问兵刃上的功夫,张某不敢造次,但若问掌力,鄙人虽远远不及主上,但却勉强也称得上收放自如。”

萧墨存微眯了眼,问:“我听说,你们江湖上有位姓白的神医,掌上功夫也甚为了得。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掌?”

“知道。白析皓白神医,使的是其师傅独创的飞雨落霞掌。”

“那样的掌法,如果打在人身上,会造成什么特征。”

“掌印赤红,随后浮现紫色斑,中的地方必定是身体经脉集结之处,其掌力会由血液流至奇经八脉,令人轻则软倒,重则瘫痪,比之伤及五脏六腑更为厉害。”

萧墨存好奇地眨眨眼,问道:“那你能不能在一个人身上打出一种掌印,让那个人不至于受重伤,瞧着却很像这位白神医的手笔?”

张毅夫奇怪地抬起头,想了想道:“掌印可以像个七八分,但内行一人切脉,必定穿帮。”

“掌印像就可以了。”萧墨存温和地道:“我还真是找对人,我想让你,帮我,打这么一掌在某人身上。”

“谁?”

“我自己。”萧墨存轻声道。

“不行,公子,鄙上要是知道了,小的性命不保,求公子收回……”张毅夫吓了一跳,忙摆手拒绝。

萧墨存摇摇头,微笑了起来。这个笑容骤然绽放在他略显苍白的脸色上,犹如冰川雪莲,上面仿佛颤动着最动人的光点,让张毅夫一时之间惚了神,多年以后,都不曾忘记这个男子浅淡而又暖入人心的微笑。片刻之后,张毅夫才意识到自己失礼,忙敛神垂首,道:“公子,这等逾矩之事,张某恕难从命。”

“你并不是我尚书处的人,没有逾矩一说,”萧墨存淡淡地开了口:“我才是手持墨玉令的人,你刚刚也说了,要倾全力相助与我,你难道要反悔抗命?”

“当然不是,”张毅夫想了想,直接道:“张某只是怕公子素有弱症,这一掌下去,再怎么小心,也难保不出岔子,若是因此真让公子受伤,张某岂不罪过大了?”

“说来说去,你是对自己的掌法没有信心?”萧墨存紧盯着他问道。

张毅夫脸上掠过一丝恼怒,挺直了胸膛道:“这点小事,凭我的掌力,怎会做不到。”

“那就对了。”萧墨存转过身,从博古架上取下一个檀木盒,打开后取出一只小巧玲珑的玉瓶,扒开塞子,倒出一粒碧绿晶莹的药丸,道:“你看这是什么?”

“这,这难道是百越国有名的疗伤圣药‘金风玉露丸?’”张毅夫狐疑地问。

“正是。有了这个圣药,即便你手上劲道大了,至多我服下一丸便是,又能出什么岔子。”萧墨存微微一笑,道:“如此一来,张侍卫可以放心动手了吧?”

“有此圣药,别说受我这虚晃一掌,便是真中了白析皓的飞雨落霞掌,也无大碍了。”张毅夫笑了笑,拱手道:“如此,请公子恕罪了。”

萧墨存点点头,正想说什么,却听见门帘一声哗啦作响,锦芳从外奔了进来,跑到跟前压低嗓门道:“不好了,皇帝还没来,倒先遣派上回那个黑脸一等侍卫来。”

萧墨存脸色一沉,对张毅夫道:“那人武功高强,怕是顷刻即到,张侍卫,赶紧动手,然后速速离去。”

第35章

张毅夫脸上露出些许犹豫,举起右掌,正迟疑着要不要击落,却见萧墨存脸色凝重,忽然伸手止住了他,手指在唇边一按,示意他噤声。

屋内三人面面相觑,只听外间传来一阵嘈杂声,隔了不大的水池子和庭院,仍然可以听见月洞门边侍卫们似乎在团团向谁行礼问安。闹哄哄一阵之后,却又沉寂了下来,隐隐约约,似乎有人冷硬地说了句:“前面带路”便没了声响。萧墨存朝锦芳微微挥挥手,锦芳会意点头,忙转身奔出了门。

片刻之后,屋内两人俱可听到约在庭院南边曲廊处,传来锦芳清脆的嗓音,字字宛若落盘玉珠,恭谨中带了强硬:“这位侍卫大人安好,尚书处内房的规矩,吃过晌午的饭,公子爷定是要歇半个时辰中觉。不是奴婢拦着您,只因这是皇上定下的规矩,金口玉牙的圣旨。咱们尚书处连外头大人们在内,一应奴才,均不敢此时打扰公子爷歇息。虽说公子爷脾气好,可皇上订下的作息,咱们做奴才的,可要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才敢去违背,大人也要体谅奴婢的难处不是。”

听不到那一等侍卫的回答,也不知是不屑还是生性冷峻,不喜作答。却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中间夹着锦芳威吓里透出焦急的声音:“大人,您外头出去,只管问问那边的侍卫大哥,早起前边的长史大人李梓麟可是候了半日才等到公子爷传唤。凭您是谁,这么硬要进去,怕是不符合宫里的规矩,不遵旨意行事吧?”

那人不知低声说了句什么,忽然传来锦芳的冷笑声:“这位侍卫大人,您口口声声奉旨奉旨,却不知奉的是哪宫哪殿的旨意,您一无圣旨二无信物,如此空口无凭,让奴婢如何能信?我们公子爷千金之躯,怎么着,也不是你这等莽夫能冲撞了去的!来人哪,你们几个杵在那干什么,没看见有人来咱们这逞威风么?”

外头声音更加杂乱,显是杂役太监与侍卫们起了冲突,听到此处,萧墨存微微眯了眼,趁此嘈杂之际,他目光坚毅地看着张毅夫,挺起胸膛严厉地低声道:“张毅夫,还不快动手!”

张毅夫也知庭院外那名高手眨眼间即会进来,咬咬牙,一掌拍向萧墨存胸膛上,只听得“啊——”的一声痛呼,萧墨存应声向后倒,连带撞翻了身后的妆镜盥洗架子,案几上一个一尺来高的戟耳白瓷香炉也被打翻在地,发出好大一声碎响。张毅夫见萧墨存倒坐地上,手捂胸口,脸上煞白,精致的嘴角边竟慢慢沁出一丝血迹,不由吓了一跳,自忖此一掌原想用了一分力不到,难道一不小心,手劲拿捏不对了?

他呆了呆,下意识想上前扶起萧墨存。萧墨存咬住嘴唇,朝他狠狠一瞪,用口型出“快走”两字。张毅夫略一迟疑,前方已经传来“砰——”的一声木门被撞开声,他不敢再有所耽搁,朝萧墨存歉意地抱抱拳,跳窗而逃。

几乎与此同时,隔着外间与内间的水墨山水绢画屏风被人一脚踹倒,一个器宇轩昂,面色冷峻的黑衣紫带子飞奔而入,正是那日跟在皇帝身边,顺带救了自己的一等侍卫。

那侍卫见此屋内情形,略一思索,当机立断朝窗口扑去。谁知,就在他几乎扑到窗口的一瞬间,萧墨存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染红了胸前一大片。那侍卫脚下一顿,迟疑了片刻,终于回头,返回屋内,走向萧墨存,一言不发,将他整个人从地上拽起,放到旁边贵妃椅上。

萧墨存捂住胸口,脸色煞白地咳几声,正要说什么,忽然见那人冷冷拨开自己捂住胸口的手,随后只听一声裂帛,胸口一凉,衣裳已被那侍卫撕开,露出胸膛。他心下一惊,本能地想要挣扎,一动之下,喉咙一腥甜,一口鲜血又喷出来。

那侍卫丝毫不被他所动,倒是随后扑进房来的锦芳吓得尖叫一声,忙不迭地冲了上来,握着手绢颤抖着擦拭他胸口嘴角的鲜血,两行泪水簌簌流下,刚刚的厉害机智全然不见,只知道一个劲惶恐地哭喊:“怎么会样?怎么会样?哥,你觉着怎么样,你别吓我,哥哥……”

那侍卫一双眼睛犀利莫名地扫过他胸口那个掌印,略比了比,随即快手掩上他的胸口,对屋外随之冲进来的侍卫简洁冷硬地吩咐道:“速抓拿刺客,三等侍卫服饰。”他停了一下,瞧了眼萧墨存苍白如纸的脸色,道:“请王文胜太医丞。”

萧墨存此刻到底还算皇上身边的红人,宫中围绕他办事的效率自然高出别处许多。不到半个时辰,王文胜太医丞的诊断已经告毕,他躺在床上,隔着一道花鸟珠绣床幔,盖着纱被,静静地闭目仰卧。虽是手下留情,但胸口被打上那么个掌印,比想象中还要剧痛难挡。更令他隐隐忧心的是,这一掌犹如触动了这具身体什么开关一样,在这段时间里,他竟然接二连三地口吐鲜血,其惨状想不逼真都不行。王太医带着他那张招牌式的苦瓜脸过来,诊脉施针一通忙乱,又立即谴着众宫人拿黄酒煨了药丸让他服下,才渐渐止住了吐血,但身体骤然间就如被抽去骨髓一般,只剩余一个空架子,寂寥地平卧在床榻上。

萧墨存这里还没感觉缓过劲来,外间一声“皇上驾到——”令他心里一惊,忙睁开眼睛,条件反射一样要从床上跳起,哪知一动,牵动胸口的伤处,痛得他闷哼了一声。

这里床幔被宫人卷起,露出萧宏铖一张莫测高深的脸来。他站在萧墨存床头,负手而立,盯着他的眼神深邃锐利,似乎要在他身上烧出两个洞来。

在这种令人无以遁形的目光追逼下,萧墨存心底渐渐升起一点惶恐不安,他捂住胸口,勉强地坐起来道:“皇上,请恕微臣有伤在身,不能行君臣之礼……”

“君臣之礼?”皇帝脸上显出似嘲非嘲的微笑,道:“难为了晋阳公子,这会伤成样,倒还有心思顾君臣之礼啊。”

这种不阴不阳的话从皇帝口中说出,听起来格外具有威慑力。凭着对皇帝的了解,萧墨存心知此人看起来面沉如水,实际上眼眸深处正酝酿着风暴。看来,此番硬碰硬是绝对行不通的了,他咬咬牙,略抬眼,虚弱中透着些许委屈地唤了声:“陛下——”

皇帝掉转视线,朝后挥挥手,跟着的首领太监立即清场,片刻之间,将原本挤得满满的一屋子人退得干干净净。萧墨存心里一跳,虽然心底对此场景也有所准备,可真的到来,还是有些犯怵。皇帝也不看他,转过身去负手而立,半没有声响,忽然长袖一挥,“哐当——”一声巨响,案几上一个刻花青瓷玉壶春瓶被拂到地上,摔成碎片。

萧墨存闭了闭眼,心道,终于发作了。

果然,萧宏铖一脸怒气转过身来,完全抛开刚刚那副喜怒难测的帝皇面孔,上前一把钳住他的肩膀,把他如破布袋一般从床上拽起,咬牙切齿地道:“你居然跟刘昌敏那个老东西勾结,抗旱十三则,好大的手笔啊,晋阳公子,朕还真是小瞧了你了!”

萧墨存被他晃得五脏六腑都快移位,难受之极,勉力问道:“陛下指责,臣不想辩驳,臣只问一句,那十三则可行否?”

萧宏铖手一顿,突然间收紧双掌,痛得他几乎有肩胛骨被硬生生捏碎的错觉,萧墨存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一声呻吟,耳边传来皇帝压抑的冷笑声:“你倒来问朕可行否?这俩天朝上朝下,莫不在沸沸扬扬讨论你那个十三则。你若非算准了此番朝廷有难,条陈一出,天下皆知你晋阳公子的才名,又何必上赶着让刘昌敏递出?”

萧墨存睁开眼睛,强忍住声音的颤抖,清晰地道:“如有用,墨存为朝廷分忧,为陛下分忧,何错之有?”

“放肆!”萧宏铖低吼一声,扬手“啪”的一下甩了他一巴掌,将他反手打翻在地,接着又一个箭步欺身而上,半跪着揪起他脑后长发,强迫他抬起一张指印清晰的脸对视上自己,狠狠地道:“行啊,翅膀硬了,会跟朕唱对台戏了,你就这么想入朝为官么,求刘昌敏有什么用,你要求的人是朕!朕才是能让你生,让你死的人,朕才是你终生不二的主子!”

萧墨存喘着气,忽然笑了起来,他一面呵呵地笑,一面道:“陛下,连你都以为墨存只求高官厚禄么?你难道不知道,由始至终,墨存所求,唯有出宫一样而已!”

萧宏铖的手略有松动,他的眼睛里,除了愤怒,却也有一丝隐约的不忍。萧墨存正视着他的眼睛,自己动手,将胸口的衣襟拉开来,露出赤裸的胸膛。只见那莹洁如玉的肌肤上,一个红里透紫的手掌印赫然其上,显得格外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