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析皓摇摇头,道:“你不懂么?师傅待我大恩,我怎能不报?可为了你,我宁愿死后入拔舌地狱,不再见他老人家,”他双肩耸动,似有哀声,低声问:“就这样,你还是要离开我么?”

萧墨存一眨不眨地注视他,眼神温和怜悯,却终于道:“对不起,但,这是两回事,不能混为一谈。”

“……”白析皓怒极,道:“你这是逼我杀你!”

萧墨存沉默不语,此时却见锦芳款款下跪,对白析皓拜了一拜,道:“白神医,死了的柳亭,也算我的姐妹,还能有您这样的人记挂着她的死,想着要给她报仇,我替柳亭谢谢您。但是,”她话锋一转,尖利地道:“您对柳亭恩义并重,对我们公子爷却如此不分青红皂白,真是天大的冤情!柳亭尚有您为她主持死后的公道,可我们公子爷呢,却又去何处申冤?!”

“此话怎讲?”

“很简单,”锦芳微微一笑,道:“因为您手里抱着的公子爷,根本就不是原来的那位晋阳公子!”

此言一出,不仅白析皓,连萧墨存都惊呆了。片刻之后,两个声音同时响起,一个说:“你休要花言巧语欺骗于我!”,另一个说:“锦芳,你,你怎么知道?”

锦芳笑得超然物外,道:“公子爷,锦芳自十岁起,即服侍晋阳公子,十四岁就做了他的通房丫头,锦芳今年一十七岁,日夜伺候的主子换了人,又怎会一无所知?”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白析皓身子微微颤抖起来。

“白神医,人都道晋阳公子骄奢淫逸,为人狠毒跋扈,却有谁知道,他其实不过是个怯弱的少年郎?”锦芳含泪道:“他生美貌无双,却又是庶出,自幼饱受兄长欺凌,不得已,才借了皇帝赐宴,色,色诱了皇上。他委屈自己,原以为从此青云直上,却哪知,皇帝只是将他视为娈宠一流,床第之间,动辄打骂,比猪狗不如。加之自身才学有限,好容易自皇帝枕头边讨回的几个差事,却总是被其他人使绊给弄没了。试问,他若不性情暴虐,又怎能释放心底的怨气?若不狠毒,又如何威吓那明里暗里多少双等着害他的眼睛?”

“然而你看看这一位,性情宽厚,才华横溢,宁折不屈,尚书处、边防细务、十三则,奴婢一路看着,全是他废寝忘食,一人一点一滴筹划起来。原来的晋阳公子若有他一半才智,又怎会沦落到靠女人来泄愤的地步?若有他一半的风骨,又怎会背上娈宠的骂名?若有他一半的宽厚仁慈,又怎会罪孽深重?若有他一半的忧国忧民,又怎会被皇帝只视为玩物而不是其他?”

白析皓半响说不出话来,他低头看着怀里的人,确实眼神清明、风骨超卓,其周身气度,又怎会是一个做惯了娈宠之人?他本也疑惑,这传言与实际,未免也差得太远,虽然萧墨存总以生病失忆搪塞他人,但他自己就是医生,又怎会不知,人再失忆,也不可能性情大变,才学见识骤然上涨。

“这么说来,都是我弄错了?”白析皓喃喃地道。

“正是,移魂之说匪夷所思,但鬼神难测,幽冥难言。奴婢早已断定,现在这位公子爷,绝不是当初那位,又如何能将当初那位的罪孽,加在这无辜魂灵身上?至于他本尊是谁,是神仙下凡,还是菩萨临世,锦芳不知也不管,锦芳只知道,他是我认定一生的公子爷,是我至亲的哥哥!”

萧墨存听得热泪盈眶,匆忙之间,只来得及说了句:“锦芳,谢谢——”

白析皓脸色铁青,转身抱他坐回床上,双手却仍扣着不放松。沉思了片刻,对锦芳道;“你且出去,我与你公子,有话说。”

锦芳迟疑着站了起来。

“我不会对他如何。只是有些话,必须问他才清楚。”

锦芳知道此时留下无益,只得点点头,道:“是,白神医原是再明白不过的人,望莫冲动行事才是。”她说完,行礼退出,阖上房门。

这里两人对视着,千言万语似乎都凝固在彼此眼神中,良久,萧墨存才淡淡地道:“放手吧,你根本就不信,何必装呢?”

白析皓看着他,眼里闪着古怪的光芒,摸着他的脸颊道:“不,我信,我发现,这个理由对我有利无害。我信你,从今往后,对我来说,你不再是晋阳公子,你是另外一个人。”

萧墨存拂开他的手,不悦道:“白析皓,你想怎样,直接说吧。”

白析皓哈哈大笑起来:“我适才想明白了一个关键的地方,那就是,你既然不是晋阳公子,我之前跟晋阳公子定的那三日之约,便不作数。”

萧墨存脸色一沉,从他怀里挣扎而起,道:“你什么意思?你这言而无信的小人!”

“错了,”白析皓一把将他拉回怀里,俯身吻了过去,道:“你不是晋阳公子才好,我原本要的,就只是你这个人,可不是什么晋阳公子这种捞什子。不管三日、三月,还是三年,三十年,总之,我都会要你,你给我记住了。”

他的吻如此密集炙热,狂野之中,又带着说不出的温柔怜惜,这是花花公子自无数情人身上历练出来的技巧,用在萧墨存这等情事寡淡之人身上,一时半会,倒让他有些招架不住。片刻之后,他便犹如软倒在白析皓娴熟的技巧当中。白析皓邪魅一笑,伸手拨开他的衣襟,吻上他洁白无瑕的胸膛,道:“给我,我保证,一定会让你舒服的。”

萧墨存喘着气,断断续续地道:“住手,住,住手!”

“我停不下来了,我已经为你停了好多次,再停得下来,我就不是男人。”白析皓勾起舌头,激烈地舔吻他胸前两颗硬果。

“你,你再不停下,小心后悔。”萧墨存道。

“我后悔什么?我只后悔,顾及着你是晋阳公子,没有早点要了你。”

“你,你真的会后悔。”萧墨存道。

“我绝不后悔。”白析皓顺着那胸膛的曲线,蜿蜒而下。忽然之间,他全是一僵,狂野的动作顷刻停了下来。

一柄冰冷的长剑架在他脖子上,一个比剑更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说的是真的,你再不停,一定会后悔。”

第46章

“他说的是真的,你再不停,一定会后悔。”

白析皓脸色铁青,缓缓地停了下来,慢慢起身,斜眼瞧着颈项上架着的长剑,剑身粗犷,剑刃灰扑扑的毫不起眼,这柄剑若不是神器,就只能说明,使剑的人对自己的武功,具有相当的自信。自己刚刚虽然意乱情迷,但练武多年,这点防范意识几乎训成了本能,此人能穿过庄内奇门八卦的布局,再如此无声无息出现在自己背后,其武功便绝不在自己之下。

白析皓暗暗戒备,却不敢贸然回头,更不敢轻举妄动。眼睁睁地看着萧墨存在他面前,慢里斯条地穿好衣服,下床弯腰系好鞋子,轻松写意地犹如任何一个无事清闲的早上一样,然后,抖抖长袍,微微一颔首,朝自己身后的人道:“又麻烦你了,厉大人。”

“晋阳公子何须客气,是在下来迟,让公子多受了几日牢笼之苦。”不知是否错觉,白析皓竟然听出,身后那冰冷的声音,竟然带了一丝戏谑和暖意。

“厉大人此等神速何必过谦,数度搭救之恩,待出此处,萧某一并拜谢。”萧墨存毕,深深作揖。

“晋阳公子看来无甚大碍,此地不宜久留,请速随厉某来。”

萧墨存点点头,正待走过去,却被厉昆仑喝住:“慢。”他剑锋一转,对准白析皓颈部青筋,冷声道:“白神医,此处下剑,便是您也只怕回乏术,请勿动。”

白析皓慢腾腾地侧过身去,瞪着萧墨存的身影几乎眼眶欲裂,在他经过的瞬间,抖着声问:“墨存,这里对你来说,只有牢笼而已么?”

萧墨存顿了顿,回头道:“不是,可也是。”

“怎,怎讲?”

“你这处山庄布局奇思妙想,虽由人作,宛自天开,巧于因借,精在体宜。这样的地方,只怕神仙也住得,又怎会是牢笼?”

“那,我待你如何呢?”

萧墨存垂下头,静默了一下,方答道:“很好。”

“只是,很好?”

萧墨存叹息道:“好吧,我承认,是非常好。这三日几乎像偷得的闲散时光,谢谢你。可是,”他话锋一转,正色道:“我并非只有我一人,我有一大摊子事要处理,有一大堆人要交待,你强留我于此地,罔顾我的意愿,这里即便再好,你对我再好,时间长了,又与牢笼有何区别?”

“原来如此。”白析皓惨淡一笑,转头目光灼灼地盯向持剑的厉昆仑道:“如此,你也是为了寻他回去,继续干那为皇帝卖命的营生了?”

厉昆仑手中长剑稳当不动,冷冷地道:“不为君王,也当为苍生。晋阳公子非走不可。”

白析皓嗤之以鼻,道:“天地不仁,视万物为刍狗,人习于苟且非一日,满朝的士大夫,又多以不恤国事、同俗自媚于众为善,即便他累死,又能如何?”

厉昆仑冷声道:“做得多少,便是多少。多言无益,白神医,得罪了。”他另一手屈指正待向白析皓身上点去,却被白析皓大喝一声:“且慢!你看他!”

厉昆仑一愣,手指一顿,却见萧墨存脸色煞白,身子摇摇欲坠,两手扶住一旁的椅背,勉力喘气,自嘲地笑道:“白析皓,白神医,你到底,还是对我动手了,是适才喝的药汁,还是那蜜饯?”

厉昆仑一惊之下,却见白析皓眼中狠厉一闪而过,双手推出,朝自己腋下重穴就是一掌。厉昆仑忙侧身避开,同时右手上的重铁剑,再不迟疑,顷刻挥向白析皓。哪知白析皓那只是虚张声势,双足一点,施展绝妙轻功,凌空一翻,早已跳出他剑气范围,堪堪接住了萧墨存支撑不住的身子,一手揽住他的腰,一手迅速在他身上点上数处穴道,低声道:“莫怕,墨存,适才你吃的蜜饯含了点百步醉香,与身体无害,只让你软倒而已。”

萧墨存心底冰凉,道:“你早知道我想跑了?”

白析皓尴尬一笑:“三日期限将至,我也是没有办法,日后慢慢给你赔罪便是。”

说话间厉昆仑长剑已至,他估计着萧墨存,剑锋只指向另一边,白析皓嘿嘿一笑,单手与之扩招,却有意无意,将萧墨存作为强制他招数的法宝。可怜厉侍卫一套霸气十足,横扫千军的剑法,硬生生给逼得七零八落,威力发挥不到二成。厉昆仑使剑束手束脚,倒让武功处于伯仲之间的白析皓乘虚进攻,打得有些乱了章法。过了几十招后,厉昆仑固然制服不了白析皓,可白析皓要抱着一个人离开,却也万万不行。

只见厉昆仑冷冷一笑,剑锋突然发难,不再指向白析皓,倒招招刺向他怀里的萧墨存。白析皓一惊,忙自动将他护住,口中骂道:“你疯了,想杀了他么?”

厉昆仑不答,招数更为狠辣,毫不留情,两人形式顷刻逆转,白析皓又要护着萧墨存,又要防着他的剑,立即手忙脚乱,顾此失彼,不一会,便大汗淋漓,却尤自苦苦挣扎。

“放了我,你自己当可逃脱。”萧墨存忽然道。

“你休想,我绝不会让你得逞的。”白析皓咬牙道。

厉昆仑出招愈发从容自如,他的剑法走的是遒劲有力一路,若白析皓双手自由与之公平对打,本就难以取胜,更何况此刻怀里尚斜抱着一个人?

两人正打得难解难分,忽听门外一个少女叱道:“住手,小心伤到了公子爷!”

俩人充耳不闻,继续缠斗不休,此时又听一个人道:“都住手吧,住手听我说!”

开口的不是别人,正是被白析皓扯着东躲西避,苦不堪言的萧墨存。他一开口,白析皓先明显减慢了速度,萧墨存又道:“厉大人,你也住手!”

厉昆仑身形一顿,终于停了下来。他一停,白析皓终于得以解脱,靠着墙壁喘着粗气,道:“你,你还真行,下回,小爷再约你单独打过。”

厉昆仑不理睬他,却看向萧墨存。萧墨存喘了口气,道:“别打了,白析皓,你要怎样才肯放我?”

“我要怎样?”白析皓苦笑了一下,道:“我要跟你去。”

“不行!”萧墨存断然拒绝。

“我看行得通,”门外站着的,正是去而复返的锦芳,此时忙接着道:“哥,白神医不愿放公子走,可您却归心似箭,亟待出发。不如就让他跟了去,南巡一路,一来不用分离,二来,您的身子,岂是经得起长途跋涉的,凡事有个天下第一神医在旁,不比请太医随行强?”

“让我一路照料着好不好?好容易你的身子才有起色,再交到那些庸医手中,岂不是砸我的招牌?”

萧墨存难得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道:“庸医也比你这种言而无信的小人强。”

白析皓有些讪讪地笑了,柔声道:“好了,最多我此一路,对你规矩些就是。”

萧墨存怒道:“什么规矩些?你,你”他本想说,你这种人哪里可能规矩起来。但这话委实太过暧昧,脸上不禁一阵红一阵白,对厉昆仑道:“厉大人,不用顾忌我,把这逆贼拿下,交刑部量刑就是!”

厉昆仑不动,白析皓却慢慢地笑了起来,飞快吻了萧墨存脸颊一下,道:“我知道你舍不得的。”

却听“哧——”的一声轻响,白析皓半边翩然的衣袖被剑气割落,厉昆仑冷冷地道:“放肆,朝廷命官,天潢贵胄,岂是你能轻薄的?你若亲一下,我必断你一只臂膀。”

白析皓眼神锋芒毕现,适才的嬉笑柔情一扫而光,他瞪着厉昆仑,缓缓地道:“很好,改天,我一定要领教下阁下的剑法。看看是谁会缺胳膊少腿。”

厉昆仑不回答,却只将剑锋指向他的手,威慑之意不言而喻。

萧墨存有心挣脱此人,无奈不知被他拿什么迷药弄得四肢疲软,只得指指边上一把黄梨木交叉圈椅道:“我要坐下。”

“好。”白析皓转头看他,眼里又回复那一派温柔如水,将他扶过去,轻轻放在椅子上。萧墨存吁了口气,幸而这种所谓的迷药,只麻痹四肢,并不麻痹精神。他稍微想了想,对厉昆仑道:“厉大人,白神医跟我们一路南行,你可同意?”

厉昆仑冷冷看了他一眼,简洁地道:“比御医强。”

萧墨存闻言微微一笑,真不愧是一等侍卫,剖析利弊,一下子就切到点子上。他点点头,道:“白析皓,我们此去,是朝廷督察使的身份,与你往日逍遥江湖大不相同,你凡事都要听我或厉大人的意思,再不可擅做主张,肆意妄为,你能受得了这份约束么?”

白析皓笑道:“听你的当然没问题,但我只听你一人之言。”

萧墨存扶了扶额角,道:“如此,我跟你约法三章,空口无凭,立字为据。锦芳,劳你过来研墨。”

锦芳答应一声,将房内书案上原有的文房四宝摆将开,兑了净水,细细研墨,半响后,墨研好,萧墨存朝她笑笑,对厉昆仑道:“厉大人,劳您做个见证,执笔将我跟白神医约定的事写下来。”

“好。”

萧墨存看着白析皓,缓缓地道:“第一,易容扮作随行府医,非为必要,否则不得以真面目示人。第二,行为言谈不得轻薄无礼,一应事宜,需得听我调遣,若有一事违逆,即请自行离去。第三,”他稍微停顿了一下,道:“一应吃穿用度住宿与府医相类,不得逾矩。”

厉昆仑在那刷刷地运笔,不一会就将此三项写就,晾了一会,锦芳拿过来给萧墨存过目,萧墨存看过后,点点头,挥笔写上自己的姓名,递给白析皓道:“如无异议,请签字画押,以作凭证。”

白析皓苦笑了一下,道:“墨存,你这真是算无遗策了。”

萧墨存闭上眼睛,疲倦地道:“若不是你出尔反尔,我又何须如此,字据一事,防小人不防君子,你若觉勉强,不签也就是了。”

白析皓接过笔,龙飞凤舞地写上自己姓名,按下手印,回首道:“这一生,能逼我如此的,也只有你了。”

萧墨存睁开眼,微微一笑,道:“萧某不胜荣幸。”

第47章

萧墨存回到公子府,只来得及将歇了一晚上,次日,南行的圣旨便传到他府中。

那道圣旨似乎早已拟就,一直在等着他归来,他一回到晋阳公子的身份,这道圣旨,便催促着他去做该做的事情。

旨意中给他的职位是督察御使,赐东庭珠、白蟒袍、七星剑,代天子巡牧,传朝堂威仪,使泽被四方;兼顾着的,才是督察南边各州府赈灾放粮事务,疫病防治事宜。萧墨存跪在锦缎绣墩上,只听得满头黑线,再一次感慨一件本该十万火急处理的事情,在这个封建体制内,却可以被一再延误,甚至连最后中央派出监察员,还得假借其他堂皇冠冕的理由才行。

圣旨名言,令他七日内离京,起初萧墨存还不理解,明明可以即刻动身的事情,为何要筹备七日之久。等真的进入到这个体制,才发现自己想得太简单。他是皇族身份,离京要经过户部、礼部、内廷逐级备案,弘文馆甚至御史台卫府审批,紧接着是一整套祭典、宣誓表忠心等仪式,又牵涉到太庙祭坛,罗罗嗦嗦忙了好几日才算完。皇家礼仪非同小可,期间难免要早起晚睡,膳食不均,萧墨存身子本就不好,被这么一连串折腾下来,人越发显得疲惫不堪,还没出京,就先小病一场。

幸而有白析皓这天下第一名医在身边,随手将他治好后,便发了脾气,不准他再踏出府外一步。白神医惯一嬉皮笑脸,此番发怒,倒也蔚有成效,萧墨存前世到底看惯了医生,知道但凡医生发脾气,病人绝对不要顶撞,否则吃亏的永远是病人。于是乖乖配合,余下数日均在家称病,将一应各部探口风、攀关系、拍马屁和行贿拉拢的京官一律拒之门外。

到了第六日,守着府门的小厮报景王爷萧宏图过府,这景王爷原是来惯了的人,府上众仆皆认得他,自然不敢怠慢。萧墨存才喝了药,正躺床上散汗,听了这消息,只得命人请去书房,自己披衣下床。正穿戴间,一双素手盈盈自腰间伸出,接住了自己的腰带。萧墨存一惊,却见一个少女自自己身后转了过来,含羞带怯地望着自己,竟然是多日未见的沈冰楠。他忙拉回自己的腰带,道:“我自己来吧。”

沈冰楠低头粉颊含春,樱唇微张,唤了声:“公子,还是让我来吧。”

她声音中带了一丝颤抖的哀求,萧墨存心里一软,默默任她替自己系好了白玉腰带。自从搬出宫后,他缠绵病榻,虽有嘱咐锦芳梅香好生待她,但却顾不上亲自探望。此番仔细打量,瓜子脸、樱桃嘴、剪水双瞳,吹弹得破的肌肤,放在哪个朝代,都是一张美人脸。

似乎感受到他的目光,沈冰楠羞怯地抬头看了他,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含情脉脉,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如何诉说。

萧墨存明白,他近身伺候的事宜一向锦芳做主,这个女孩,即便想插手,也插不进来,这一次终于鼓起勇气替自己系这根腰带,也不知暗地里思量观察了多久。他是过来人,女孩眼底的倾慕一览无余,他又岂会不知?只是他心中无爱,便无论如何也做不出这个时代无数公子王孙习以为常的纳妾收房之事。但对这个女子却又着实心有歉疚,见她如此殷勤,也不忍拂了她的意,只得站直了身子,让她扣好腰带,并将一应挂饰挂上腰间,方微笑道:“谢谢。”

沈冰楠羞红了脸,嗫嚅着道:“公子,公子客气了。”

萧墨存温言道:“不,这本不是你份内该做的事情,你做了,我就该道谢。”

沈冰楠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咬着红唇道:“公子是怪冰楠逾矩了?那,公子,让冰楠,将这些,归入份内的事可否?”

萧墨存沉默不语,在这个时代,一个女子伺候一个男子宽衣或穿衣,除了近身伺候的婢女,便只有妻妾方有资格。沈冰楠说出这样的话,显然是暗示自己,不能再将她不明不白地养在府里,该给她一个名分了。他正踌躇着该如何婉拒,又不伤这女孩的心,却听得门帘哗啦一声响,白析皓站在帘子那头,冷冷地看着他。

即便此人已易容,萧墨存仍然可以感觉他面容僵硬,全身绷紧,眼神冰冷下压抑着熊熊怒火。他暗叹一声麻烦,生怕这疯子冲动之下,一掌将沈冰楠毙命,忙道:“这事不妥,哪里有让客人来服侍我穿衣的道理?沈姑娘,若无其他事,我让人送你回去泉茗馆可好?对不起,不能陪你了,景王爷还等着我呢。”

沈冰楠双眼蓄了泪水,泫极欲泣地看着他,咬破了嘴唇,方道:“我,我是你的客人?”

“你当然是我府上的贵客了,怎么,有哪起不长眼的奴才怠慢你不成?”萧墨存微笑着将她引出房门,从白析皓身边经过时,明显感觉他眼底的寒霜溶解了些,他暗暗好笑,对门外候着的小厮道:“你将沈姑娘送回去,传我的话,沈姑娘是我萧墨存的好友,是这府上的贵客,谁怠慢了她,就是不给我面子,按府里的规矩定不轻饶!”

沈冰楠咬着手绢,幽怨地看了他一眼,似乎还想说什么,白析皓冷冷地插嘴道:“公子爷,你的房内,最好避免阴性之人常来常往,不然,于病体无益。”说罢,还瞪了沈冰楠一眼。

他眼神太过狠厉,沈冰楠打了个寒战,怯怯地缩到萧墨存身后。

萧墨存心底翻了个白眼,暗想你可真能胡扯呀,但值此时候也不好辩驳,只装作听不见,对沈冰楠嘱咐道:“要什么用的吃的,不用怕,就告诉管事的,我吩咐过他们了,谁敢给你委屈受,你只管来告诉我。”

沈冰楠苍白了脸,默默点头,流下两行清泪,终于道:“那,我,我走了。”

萧墨存微笑着点头,沈冰楠尤自不舍,良久,方转身依依离去。

萧墨存望着她单薄的背影,禁不住叹了口气,却听得白析皓冷冰冰的声音:“怎么?心疼她了?”

萧墨存懒得与他解释,抬脚就走。

白析皓一把拉住他,怒问:“你去哪?不是去追你的情妹妹吧?”

萧墨存不耐起来,掰开白析皓的手掌,道:“我只说一遍,你听好了。那个女孩我欠她良多,自然要对她好些。但我再不济,也不至于害一个女子,不至于明明不喜欢她,还会去纳妾收房。这是我的原则,你明白也好,不明白也罢,都可以。现在,放手!”

白析皓目光炯炯地盯着他,问:“那么,你若喜欢一个人,会与之相守,白头偕老么?”

萧墨存摇摇头,想起前世的情感纠葛,心底却已波澜不兴,他看着白析皓,正色道;“不一定会。若那人有更好选择,我当会放手,这就是我跟你不一样的地方。”

白析皓一呆,只觉这种言论闻所未闻,可分明,要比自己一味死缠烂打的情感方式要来得更为隐忍和深刻。萧墨存见他已慢慢松开攥住萧墨存胳膊的手,遂道:“我去书房见见景王爷,你若无事,便回自己房内歇息吧。毕竟,明日我们就要上路了。”

很久以后,萧墨存仍然会想起那一天,他走了很长一段路后,曾经回过一次头,却见白析皓仍然呆呆站在阳光下,微垂着头不知想着什么。那往日有意无意维持着神仙做派那一刻荡然无存,只余下一个高瘦的男子站在秋日下午的阳光中,背影僵硬,面部呆滞,目光凝固,其状殊为可笑。遗憾的是,他脸上戴着人皮面具,否则那张欠扁的帅哥脸带上这层呆相,不知会有怎样的喜剧效果。

于是萧墨存难得噗嗤一笑,摇摇头,抬步踏进了书房。

他带着这抹久违的舒心笑容,犹如午后明亮却柔和的阳光。书房内霎时间流光溢彩,不知是湖水带来的波光潋滟照亮了这临水而建的房间,还是他的笑容,点亮了屋内二人心底尘封的那些温暖记忆。

萧墨存深深一揖,对那位总对他施以援手的王叔行了一礼,微笑唤了声:“王叔。”

景王爷萧宏图含笑看着他,道:“快别多礼,身子可好些了?”

“是,府内大夫还管用,几贴药下去,发了汗,如今已经大好了。”

萧宏图笑道:“那就好,我也放心些。你瞧瞧,这是谁来了。”

萧墨存早已注意到屋内还有一人,只是披着连帽斗篷,倒瞧不清面貌。此时仔细一打量,不由吃了一惊,失声呼道:“陛,陛下,您怎么来了。”

那人缓缓拉下帽子,露出皇帝那张英挺的脸庞,面带微笑,直直地看着萧墨存。

萧墨存心底纵有多少不愿,此刻也只得一撩衣襟下摆,跪下口呼:“臣萧墨存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萧宏铖颔首让他免礼,对萧宏图使了个眼色,萧宏图忙笑道:“墨存,圣上赐下大批珍贵药材并四时便药与你,我去瞧瞧,顺便看看可缺什么不曾,若缺了,我府内都是现成的,让他们拿来便是。”

萧墨存微笑道:“什么也不缺,就缺钱,王叔把库银搬一半与侄儿带路上花销,自然万事俱备。”

萧宏图笑骂道:“大胆,居然敲诈到本王头上了,现皇上在这,依我看,把小墨存拿下交大理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