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那前世令自己痛不欲生的苦,如今重现,却犹如看他人上演的一场默剧一般与己无关。林凛只觉心中波澜不行,却又禁不住疑惑,那时的爱不能不说真挚,失去的痛苦也很难承受,然而际遇与时间,却能在不经意间,改变了许多。往事已矣的意思,从来没有像这一刻如此直接坦白,那真的是,往事已矣啊。

这件事是这样,那么其他的呢?林凛心中有个很小的声音,在问着他自己。正在茫然无措的时候,却被一人大力钳住胳膊,有人拍他的脸颊,一叠连声道:“凛,凛凛,你醒醒,醒醒!”

林凛模模糊糊地睁开眼,却见白析皓脸上明显松了口气的表情,他剑眉一皱,随即口气严厉地训斥道:“不是让你别睡这么?我不在身边,若滑入池底怎么办?若我赶不及回来怎么办?”

林凛淡淡笑了起来,伸手摸上白析皓的脸,道:“可你不是来了么?”

白析皓气极,一言不发地将他从水中捞起,扯过斤帕棉布,不算温柔地将他身上水滴抹干,再将没好气地一件件往他身上套衣裳,穿好外袍,林凛一把握住他的手,笑道:“白神医,再扯下去,扣子带子都要断了,想寻思着为我做新衣裳,也不用如洗啊。”

白析皓手抽了出来,不加理会,却狠狠地为他勾上腰带林凛好笑地道:“好了,是我错了,不该睡着,白神医大人大量,原谅小的则个。”

白析皓抬眼,欲骂他,却终于还是舍不得,揉揉他的头发,道:“罢了,真是少看你一会都不行。指着你照顾自个,还不如指着我自己看住你有用些。”

“失敬失敬,原来不是白神医,却是白牢头。”林凛眨眨眼。

白析皓忍不住笑了笑,宠溺地看着他,道:“是啊,林公子乃此处要犯,怕是终身皆逃不得了。”

林凛微笑不语,半响方道:“琴秋如何?”

“不好。”白析皓拿过一块巾帕,为他擦拭长发,淡淡地道:“状若癫狂,刨土挖墙,十指弄得鲜血淋漓,如狗般在地上喘气嘶吼,这等模样,你还是别瞧为好。”

林凛吓了一跳,道:“怎会如此?中毒吗?”

白析皓蹙眉道:“不像,据我所知,没有一种毒,发作之时能令人癫狂,却又有神智清明。”

“你说神智清明?”林凛奇道:“琴秋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知道,”白析皓道:“他一见人,均能准确叫出那人姓名,求那个人杀了自己。”

林凛忽然想到一物,迟疑着道:“析皓,此间有无一些植物,食之令人大脑兴奋,产生旖旎幻觉,飘飘欲仙,但却会令人上瘾,离不开东西,若不按时服用,会生不如死。”

白析皓眼睛一亮,道:“你与我想到一块去了。这等东西,中原并没有,然我前番到得漠北之地,却打探到那里皇室中有一秘药,便有这等功效。他们称之为‘逍遥丸’,意为服用后,快活逍遥,胜平时百倍。多位床第之间助兴之物,人若长期用那个东西,五脏六腑皆被腐蚀,百害而无一利。且断不得药,不然,发作之时的痛苦,会令人忍不住一块块将身上的肉扯下来。”

林凛眼中闪过一丝怒色,道:“如此说来,若琴秋中的便是逍遥丸,那这事便有意思了。你想,这药仅在皇室流传,造价定然不菲,寻常人家哪里用得起。更兼床第之药,其龌龊难堪之处可想而知。看来,琴秋公子,可真是颇受某位大人物的青睐啊。”

白析皓知他一生,最痛恨人强迫男人沦为娈宠一流。当下握了他的手,柔声道:“也未必是逍遥丸,这等药毕竟寻之不易。”

“寻常人自然寻之不易,但若位高权重者,寻这些东西,又有何难?”林凛冷哼一声,站起来道:“领我去瞧瞧他。”

“好。”白析皓点了点头。

琴秋自那日被带回,便由邬智雄安排着,在宅子中寻了一处偏房安置。他中了白析皓的“飞雨落霞掌”,本来三日之后定会经脉错乱,全身瘫痪。可因为林凛求情,白析皓便为他及时施诊疗伤。那瘫痪是避免了,可却手足无力,别说练武,便是弹琴,也未必有那个力气。

他住在那偏房,却也有两名侍从服侍,吃穿用度,皆比着宾客来,并不曾苛待。加之林凛三天两头打发人去瞧他,底下人便是有心怠慢,但林凛是何人,王府皇宫,早明白太监宫女那套规则,这区区别院的仆役在他眼皮底下,如何玩得转那猫腻?因而琴秋在此半月有余,倒过得舒服惬意。只是心里不安,不知道林凛此举何意,更兼那药瘾发作时日渐近,却被困于此,不由甚为焦心。到得此日,体内潜伏的恶魔终于发作,一时间丑态百出,比之畜生尚且不如。琴秋一生孤傲,心里羞愤得恨不得一头撞死,可那痛苦之状,却令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得如狗一般以头抢地,呜咽嘶吼。

林凛见到的琴秋,便是这幅光景。床上一披头散发的人形被捆缚双手双足,匍匐着不住蹭床板,嘴里塞了破布,却仍不时发出含糊不清的悲鸣之声。听得门响,一个扭头,脸上血痕道道,眼里含着泪水羞愤,哪里还有那日斜倚树下,标致夺人的出尘模样?林凛心中一痛,正要靠近,却被白析皓拉住,便是的侍从适时插嘴道:“爷,公子,您二位可千万别靠近,这人现在不是人,是疯狗,见谁咬谁。”

琴秋听了,挣扎得越发厉害,嘴里发出古怪的声音,眼里的泪水,却分明流了下来。林凛深吸一口气,命道:“来人,收拾一间屋子,地上墙上,均铺好钉上厚厚被褥,将琴秋公子手上脚上的绳子解了,换成宽布条,不得捆紧!将他嘴里的布拿下来,换成棉花。”他见周围的人愣愣听着,并不动作,不禁怒道:“快去!”

他此时负手而立,那凛然威严的气势自然而然散发出来,被他冷清的眼神一扫,那几个仆役均心中一颤,也不请示白析皓,情不自禁便低头称是,忙不迭地跑开准备去了。林凛转过头,对侍立一旁的邬老大冷冷道:“我请来的客人像疯狗?”

邬老大吓了一跳,忙垂头道:“不是,自然不是,底下人乱嚼舌根呢,我呆会就教训那兔崽子去,公子爷,您别生气。”

林凛淡淡地道:“无规矩无以立方圆,你给我记住了,要有下次,我也不找你,直接把那等狗奴才剁了,想来白爷也无二话?”

白析皓知他在气头上,微笑着抚慰他道:“你爱剁谁便剁谁,这庄子,连我都听你的,旁人还大过我不成?”

“如此甚好!”林凛横了他一眼,踏步走近琴秋,也不嫌腌臜,伸手将他头发拨开,贴着他的脸颊,温和而有利地道:“琴秋,我知道你听得明白,莫怕。你这个药瘾,无人能帮得了你,必须靠你自己方能克服。我现下为你弄间不易受伤的屋子,你要一个人在里头呆着,什么时候瘾过去了,什么时候出来。你能做到的,是不是?”

琴秋闭上眼,难过地扭动,睫毛下的眼泪却流得更凶。林凛拍着他的脸,道:“你看着我,看着我。”

琴秋睁开眼,眼神中有羞愧、绝望、疑惑和痛苦,林凛微眯了眼,低声而坚定地道:“我走过的地狱,比你此刻的更痛苦百倍,可我也熬过来,我能够做到,你也能做到!你要知道,人活一世,没什么比自由自在,快乐地笑,惬意地活更宝贵。忍一忍,忍过了,我定让白析皓医好你的身子,还你的武功,从此让你不再受制于人,想怎么活,就怎么活!听明白了没有?忍住,熬过了就好了!你能做的,是不是?”

琴秋眼神一亮,却又瞬间黯淡,摇摇头,嘴里呵呵作声,不知想辩驳什么。林凛骂道:“我不管你之前怎样,我只管你之后怎样!别像条狗似的,做个人没你想的那么难!给我忍着!你要敢他妈的忍不住,你死了我也将你扒光衣服,吊城门上曝尸!别以为我吓唬你,你去京城打听打听,我早些年草菅人命,拿人剥皮抽筋,都是不是真的?”

他正骂着,底下有人进来禀报道:“爷,公子爷,屋子收拾好了。”

“换了绳索,将他抬了去。”白析皓一挥手,几个仆役连邬老大,上来将琴秋手上的麻绳解开,换上不易受伤的宽边布条。琴秋急剧喘息着,却不怎么挣扎,众人将他抬了就要走。林凛喝道:“琴秋,我说的你听明白没有?你要敢忍不下去,我定让人将你那什么师妹卖到最低贱的窑子里去!”

琴秋垂头不语,顷刻间便被人抬走,白析皓上前,默默揽住林凛,待他呼吸平顺了些,方低声笑道:“林公子今日,可让白某大开眼界了。”

林凛微微叹了口气,道:“对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也是不得已。”他笑了笑,道:“析皓,适才喝骂你的下属,你不怪我吧?”

“怎么会,”白析皓呵呵笑了起来,万般怜爱地吻了他的额角,道:“我倒喜欢你适才的模样,耀眼如火,很美。”

第139章

一连半月,琴秋均都被禁锢于那特地为他收拾出来的屋子。那屋子四周铺满软绵绵的棉胎,放着琴秋以头抢地撞墙。林凛其后恐琴秋手足被捆,影响血液流通,命人拿了长袍替他穿上,长袖反缚,如此困住他的手,以防他药瘾发作,伤了自个。一日三餐,林凛亲点自嘱咐,命人点了他的穴道,一边止住他的抽搐,一边强行喂他吃下。便溺擦洗等事,也是按时按点,嘱咐了妥当人伺候,林凛心知琴秋傲气得紧,越是这等小事,越要替他考虑周全。若是有半点轻慢侮辱,便是琴秋药瘾戒了,也会耿耿于怀。林凛做晋阳公子,主持“尚书处”那会,接触这等孤傲清高,怀才不遇之人多了去,自有他一整套恩威并施的法子。只是对这这个骄傲却偏偏命薄的孤苦少年,心中多了三分怜悯,三分疼惜,这才格外照看他。

饶是如此看顾,可那药瘾发作的痛苦,却仍非常人所能想象。那间小屋隔了老远,都能听到里头传出阵阵哀嚎嘶吼、低泣呻吟,四肢趴地,又抓又跳,若不是周遭尽是棉胎,只怕早已将身上弄得鲜血淋漓。半夜时分,隔了老远,仍能听到琴秋宛若受伤野兽一般的低吼喘气,有时候声音小了,渐渐传来隐忍哭泣之声,低低听着,竟然一句句都是:“王八蛋,杀了我吧,杀了我吧,王八蛋,杀了我,杀了我!”

林凛心情低落,他住的后院离那琴秋幽禁之所并不近,可日日打发小宝儿去那瞧琴秋境况如何。他深知这等苦楚,旁人无法插足,而且在这个时空,几乎无计可想,唯有如此简单野蛮的手段方能解决问题,可是,看着原本那么精神漂亮的一个男孩弄得如此人不人鬼不鬼,他也不由感到心痛,更有一种莫名的愤怒萦绕心头。

如此挨了好些日子,小宝儿传来前院的消息,琴秋今日精神已经略微好转,已被解开双手,也能自己喝下一点米粥。林凛闻言甚为欣喜,夸了小宝儿几句。他本欲亲自去看琴秋,却被白析皓拦住,以那人尚未戒除毒瘾,甚为危险,不欲他过多接触。林凛身子并未好转,这几日夜夜听得琴秋哀嚎之声,颇为难受,颇为难受,睡不安稳。白析皓心疼他,直很不得将那琴秋仍得远远地自生自灭方好。此时恨恨开了口,林凛也不便反对,想了想,却犹自不放心,命人唤了邬智雄来。

邬智雄自那日林凛发怒便明白了,这位公子绝非绣花枕头,他能令自驾主子爱逾性命,靠的,并不单单那张颠倒众生的脸而已。他心里有些疑惑,仔细打量林凛,越看越觉着这人周身气度超凡脱俗,岂是一般娈宠玩物可比?更兼平素宽厚温和的一个人,板起脸来竟然不怒而威,令人禁不住心惊胆战。白爷又一脸深情眷宠的模样,只怕这个人便是一把火将这别院烧了,白爷顶多也说句:“仔细火星子溅到手疼。”邬智雄寻思着,这般神仙也似的人物,周身贵气,怕不是自小耳闻目睹,身染其中,寻常人家,短短养成不了。他琢磨来琢磨去,江湖朝野,并无姓林的大家,这个公子到底从何而来呢?他想来想去,不得要领,忙抽自个脸颊唾骂:“日他娘,管他是谁,来了这,便是林公子,是白爷的人!”

他虽为草莽,心思慎密,虽然猜不出这林公子为何人,却深谙林公子定然来头不小。况且这样一个人,孤身出现在白析皓身边,不与外界联系,便有他千万种不可说的缘由。这等缘由,不是自己能探听的,却也不容旁人探听。他打定主意,几日之内,便将别院上下仆役进行了一番清洗。将临时雇佣的统统放回家去,又从附近白家老店调了些可靠人来。邬智雄往日培养的一干弟兄,此时也在别院内做了侍卫,平素里低调行事,一时半会,倒也平静无波。

林凛差人唤他,邬智雄正欲前去,却不曾想临了出了件事,待他忙过了跑到后院,白析皓已经在与林凛施针治疗。这时候不便打扰,邬老大便在外头候着,好容易等到施针完毕,小宝儿才替他进去传了话。不一会,就听得林凛清润的声音在里面响起:“快请。”

邬老大拉拉衣角,走了进去,垂首禀道:“爷,林公子。”

“嗯。”白析皓淡淡应了一句,道:“怎的来得如此之迟?”

林凛靠在榻上,脸色有些疲累,微微一笑,道:“麻烦邬老大跑这一趟,我也没什么事,就是问问,琴秋琴公子怎样了?”

邬老大迟疑了一下,偷偷瞧了白析皓一眼,白析皓一蹙眉,知他有事,便道:“怎么?有事何妨直说。”

乌老大又看了一眼林凛,方踌躇道:“这个事也不值得惊动爷和公子,只是现如今公子既然问起,我便如实禀报。那琴秋公子,今儿个早上,不知怎的,在棉胎之下藏了一片瓷片,才刚自己割了腕,好在小幺儿们发现得早,又都是铺子里的伙计,三两下给他止了血。”

“什么”林凛募地一下从榻上坐起,呼吸急促,道:“他现下如何?”

“公子爷别担心,死不了。”邬老大忙微笑着道:“那瓷片不比刀子,划拉出来的伤口有限,先下已经止住血了。”

“我要去看看。”林凛翻身要下床,却被白析皓扶着,不禁急道:“析皓,我一定要去看看!”

“我陪你,”白析皓微微一笑,抚摸他的后脊梁,道:“莫着急,人没事呢。”

他说罢蹲下,替林凛穿好了鞋,又将外袍为他披上,这才对邬老大道:“这事一旁伺候的都不知道吧?”

“主人放心,我命那几个小幺儿不得胡说,他们都是本家奴才,信得过。”

白析皓没再说话,却扶着林凛朝屋外走去,林凛面沉如水,一路上沉默不语。白析皓知他此刻心中发怒,也不多说,只半抱着他快步向前。邬老大紧随其后,待到了前院,赶忙一路小跑,过去先喝命小厮们候着。自己侍立一旁,犹豫地看了脸上紧绷的林凛一眼,道:“爷,公子爷,要开门吗?”

“开!”林凛冷声道。

白析皓挥挥手,邬老大忙掏出铜钥,拧开了锁,里面一片狼藉,琴秋仰面卧着,脸色憔悴,身子是不是抽搐一下,双目空洞地瞧着屋顶,垂在一旁的苍白手腕上厚厚包了一层纱布。

林凛大踏步走了进去,一把揪起琴秋,啪的重重给了他一耳光,琴秋眼神发愣,林凛微眯着眼,咬牙道:“你忍不下去了?就差一点,你就忍不下去了?你个孬种!我真是看错你了!”

琴秋呆呆地看着他,忽然疯了一样将他死命推开,白析皓一步上前,将林凛护在自己怀里,再一个袖风,将琴秋拂到一边,喝道:“你敢碰他?”

“你滚,你们都滚,让我死,让我死!王八蛋,全是王八蛋!”他用手撕着自己衣襟,涨红了脸嘶吼道:“我有多难受你知道吗?让我忍?我怎么忍?你让我怎么忍!”他泪流满面,呜咽着道:“你让我怎么忍?不是一下,不是一下就过去,是无穷无尽的痛苦,无穷无尽的痛苦啊。”

他匍匐在地,刨着棉絮,忽然快速爬了过来,摸着白析皓的脚,抬起脸来献媚地笑道:“给,给我药,求求你,你是神医,一定有法子弄出那样的药是不是,给我,给我,”他忙不迭地解开自己衣裳,努力做着并不熟练的媚眼,道:“给我药,只要你给我药,你要怎么样对我都可以……”

林凛震惊地说不出话来,伏在白析皓怀里禁不住后退了一步,琴秋却跪着,将上身大半雪白的肌肤全露了出来,乞怜道:“给我药,求你,我挨不住了,你对我做什么都可以,求你,求你……”

白析皓一脚踢开他,担忧地看了眼怀里的人雪白的脸,叹了口气,抚摸林凛的背脊道:“凛,莫要怕,这人药瘾一上,便是这般猪狗不如。那等苦楚不是一般人受得住,你莫要自责。”

林凛猛地抬头,揪住白析皓的衣襟,道:“你能救他吗?”

白析皓痛地皱了下眉,道:“我可用针试试,但这等做法前无古人,也不知有没有用。”

“救他吧,析皓。”林凛一眨不眨地看着白析皓,眼中浮上一层雾气,摇头道:“人不该是这样的,人活着,不该是这样的。”

白析皓微微一笑,越来越了解到,他爱上的男子,无论何时,均无法在他人的苦难面前转过身去。他点点头,道:“我尽力吧。”

很久以后,当林凛回想起那段帮琴秋戒药的日子,也有些模糊,不太明白当初为何要莫名地将这个孤傲的少年救下,莫名留下他,还一心一意想帮助这个一见面就对他们痛下杀手的人。这个问题,不只琴秋本人问过,邬老大也问过,白析皓虽然不说,可想必心里,也有些好奇。但林凛自己,却说不出为什么,只觉着这个少年掩饰在骄傲之下的脆弱,令人心疼。如此而已。

“又在此睡着,年纪不大,怎的如此容易打瞌睡?我看你不是十九,而是九十岁的老头子。”

耳边传来那少年悦耳的声音,宛若琴弦拨动,语音绕梁不绝。虽然话里尖酸不耐,可盖在腰腹的毯子却被拉高到下颌处,手臂也被人轻手轻脚地塞进被窝里。林凛淡淡一笑,睁开眼,,果然见到眼前漂亮的少年,一身宝蓝色锦袍衬得脸白如玉,见他睁开眼,此时一愕,随即冷了脸,道:“我让小宝儿进来伺候。”

林凛瞧着他迅速地转身离去,笑了一下,真是个别扭的孩子。他此刻这么朝气蓬勃,谁能想象,这孩子便是大半年前在斗室中挣扎匍匐的琴秋?他凭着自己的毅力,硬是戒了身上的药瘾,再佐以白析皓的药石针灸,一身功力,恢复得七七八八。琴秋在恢复功力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趁着白析皓不留神,抽出一把匕首,抵住林凛的喉咙,眼里冒着凶光,几乎就要一刀扎下。那一刻,他是真的想杀了林凛,想杀了这个高洁秀雅,美丽绝伦的男人。但那一刀不知为何,总是扎不下去,直到被白析皓用迷药击倒,仍然大惑不解。他原本以为,林凛这下,一定会杀他。毕竟,谁能忍受,救回一个人,那个人却恩将仇报呢?

可琴秋又一次估计错了,林凛只是将一个包袱扔到他脚边,正色道:“我有三次机会杀你,却都饶你不杀,这是最后一次,走吧,再有第四次,我定不留情。”

他知道这个美绝尘寰的男人不是在开玩笑,当确定他的身份后,他更加明白,这个男人虽然手无缚鸡之力,可若他愿意,却能颠覆朝纲,祸乱世间。见他无所动静,林凛又加了一句:“你此后便自由了,爱上哪上哪,去吧。”

琴秋瞬时间懵了,他忽然就得,天下之大,他竟然没有一个地方是自己想去的。自由太过奢侈,可当它真的到来,你却觉得茫然无措。琴秋低下头,紧紧攥住那个包袱,想了很久,抬头迷茫而老实地道:“我,我不知道上哪。”

那个男人微微笑了,眼底闪烁着柔和的光,宛如看着自己的孩子那般,温言道:“那,要不要先洗浴一番,再好好睡一觉?睡醒了再想,好不好?”

见他不答话,那男人又站起身,全然不顾他,自顾自吩咐下人为他收拾一间屋子,规格比照着“小宝儿”。他知道那是伺候那男人的贴身小厮,说是小厮,却如那男人的孩子一般,平日里被宠得没上没下,半点下人的规矩也无。他还记得第一次跟那男人吃饭,小孩一头扎进自己主子怀里,笑得如此耀眼,如此幸福,那一霎那,他心底有阵暖流缓缓淌过,既然有些羡慕小孩儿。

此后,他便留在这个自称“林凛”的男人身边,尝试一种全新的生活。他虽然说服自己,留下来,是为了找到更好刺杀的机会,可是这种生活很安静,很惬意,没有勾心斗角,没有屈辱厮杀。生活中偶然称其为事件的,不外乎林公子今日多逛了一圈花园,小宝儿今日多背一个药方或一首诗,如此简单,却又如此令人松弛温暖,不知不觉,竟然在此一住便是大半年。他虽然当着林凛的面,仍然习惯冷着脸,对着白析皓,忍不住要尖酸刻薄。可是心底,却不得不承认,他是越来越挂心这个病弱却美丽的男人,越来越像那个笨笨的小宝儿一样,会因为林凛多喝一碗汤而欣喜,会因为他身子状况稍有反复而担心。

这日,他如常一般,早起练剑,再舞剑,做完一切后,抬头望天,时日已然进入十二月,天蓝无云。此时忽然身边飞过一只野鸽子,琴秋凝神一望,忽而脸色一变,纵身一跃,欲将那野鸽子擒下,可惜身手不够,只能够着一点。那飞禽受惊,急速飞开,琴秋无法,剑光一挥,一剑将那鸽子砍了下来。

随后,他愣愣地看着地上的鸽子尸体,走过,熟练抽出那脚环上绑着的竹筒,从中倒出一张纸条,展开一看,脸色大变,左思右想,终于忍不住走向林凛栖息的后院。

第140章

琴秋住得内院,守院子的侍卫这半年来跟他也算混个脸熟,见了是他,点头打过招呼,便放他进去。他才进院子,却瞧见小宝儿蹲在树下,数地上的蚂蚁玩,琴秋见了这孩子,总忍不住觉着不舒服,像是在污秽之中呆得太久,骤然见到太过干净的人,心中别扭得难受。他不明白,同样挣扎在底层,为何小宝儿就能如此出淤泥而不染,自己却要遍体鳞伤?琴秋眼神一眯,几乎想要动手将这双漂亮的黑眼珠挖出来,却看到小宝儿抬起头,见是他,冲他大大地咧开嘴,笑着站起来,眼神中有单纯的欢喜和怯弱的示好。琴秋皱皱眉头,走过去正要开口,却见小宝儿将食指竖到嘴唇边,示意他不要出声,悄悄地过去,小小声地道:“主子没起呢。”他顿了顿,又道:“白,白爷也在里头。”

琴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白析皓对林凛亲昵不避嫌疑,他又不是瞎子,自然日日撞见。只是在他看来,这世间男子之情爱,不是亵玩,便是利用,再不然,不过贪图美色,玩个新鲜。林凛那等相貌,摆在那,白析皓若不动心,那才是假的。只是这动心中有几分真假,却未可知。琴秋自身遭遇太多不堪,对这等事,难以有所幻想。这个时节,白析皓在林凛屋里能干什么。可想而知。琴秋心里冷笑,枉你白天装得如何深情款款,进了屋,上了床,还不是禽兽一只?

就在此时,却听得屋内传来一阵低喘,不一会,便是几声极力压抑的呻吟。琴秋耳力甚好,立即听出,那是林凛所发。那声音不若平素温润,却透着沙哑和颤抖,竟有说不出的魅惑,那床第之间何等旖旎,可想而知。

琴秋听得一阵烦躁,想也不想,抬脚就往屋里去,没走得几步,却被小宝儿拦住。琴秋冷笑道:“让开,我有要事找你主子!”

“别去,”小宝儿涨红了脸,摇头道:“别去,琴秋哥哥,白神医和主子,那个,不是在欺侮他,是,是……总之你别去啦。”

他年纪毕竟尚小,对这等欢爱之事,也说不来个所以然,只本能觉着,自家主子和白神医在一块,画儿都没那么好看,是再自然不过的一件好事。琴秋冷笑道:“不是欺侮?那倒是自甘下贱,勾搭成奸?你到底是谁的奴才?”

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回事,突然之间,便觉着满腔中的怒火几欲喷出,还没想好,话便脱口而出,声音又大,这两句话登时清清楚楚地传到屋里。他一说出口,登时觉得懊悔,人家的事,说到底轮不到自己置喙。然却听到房门嘎吱一声打开,突然之间,眼前白影一晃,脸上清脆挨了一耳光。他定睛一看,却见白析皓不知何时,已落到自己跟前,一双眼眸底全是寒霜。琴秋禁不住倒退了一步,白析皓蔑视一笑,轻声道:“再有一次,你必死。”

他身上笼罩浓厚的杀气极重,便是如琴秋这般骄横,也心底发毛。白析皓又盯了他半天,忽然讥讽一笑道:“我真不明白,凛凛为何一个劲要护着你这么个混账东西。不过也好,他再护着你,也听不得你才刚那些话,你如此愚蠢,他的耐性也不会太多,到时候我倒要瞧瞧,谁还能救你。”

他说完轻蔑地看了琴秋一眼,转身而去,一句话远远地飘了出来:“进去吧,这一次,又是他救了你。”

琴秋脸上被打的地方火辣辣地痛,心境愈加杂乱。他抬起头,发了好一会呆,方慢慢走进内院屋子,推开门,穿过外间,进到里面。迎面而来的仆役丫鬟手捧巾帕漱盂等物罗冠而出,琴秋便明白,林凛已经梳洗完毕。他这才走了进去,空气中虽然点燃了一簇松柏香,却掩不住那淡淡的淫靡之味。林凛靠在榻上,双颊红晕,眼含春水,美得令人无法侧目,分明是一副才承雨露的羸弱疲软模样。琴秋呆呆地瞧着他,忽而觉着,这个人如此美好,能力又强,何必要跟着哪个男子承欢身下呢?他咬牙恨恨地瞧着林凛,一时间,胸口中尽是恨铁不成钢的烦闷。

林凛却眼也不抬,慢条斯理地伸手,小宝儿奉上一锺温热的牛乳,他垂头吹那上面的热气,慢慢地饮下去。这锺牛乳直喝了变天,如没见到琴秋这个人似的,顾自将他晾在一旁。好容易喝完了,小宝儿再奉上温水漱口,热帕子擦嘴抹手,这一弄,又是大半天。琴秋被他冷落了许久,才刚挨了白析皓一巴掌那等气势汹汹的愤怒已经退下,涌上心头的,竟然有些许惶恐。他知道自己口无遮拦,刚刚的话,是真的令林凛生气了,惶恐之余,禁不住有些懊悔内疚,呐呐地想张嘴道歉,却怎么也开不了这个口。

林凛直待小宝儿弄完了,才缓缓下榻,牵他的手到数案之前,教他临字背书。琴秋瞧着他对小宝儿温言细语,耐性教授,目光中尽是柔和宠溺,心里不禁又气又恨,想着反正你也不待见我,我何必在此自讨没趣呢?他如此一想,又觉着满心凄惶,咬咬下唇,转身欲走。却听得林凛不急不缓地道:“怎么》连这点耐性都没有了?”

琴秋一个转身,梗着脖子道:“谁,谁没耐性?反正我也不是你什么人,不爱在这贴你的冷脸,我走就是。”

林凛站直了身子,一双清明的眼睛直直看着他,道:“你口无遮拦,随意谩骂,侮辱别人只当家常便饭,如此不懂得尊重旁人,我如何留得?想走便走吧。”

琴秋气得满脸涨红,道:“我,我何尝谩骂你了?我,我又不是那个意思。”

“是吗?”林凛嗤笑道:“自甘下贱,勾搭成奸,这两个词,无论我怎么听,都不是什么好话。我与白神医,其间遭遇何事,经历何等风波患难,你一无所知,有何资格下次定论,我俩爱不爱睡一个床,要不要在一起,是我们俩的事,又与你何干?何事轮到你一个外人在指手画脚?还是说,你根本觉着俩个男子在一处,便一定是下贱勾当,一定违背伦理纲常》琴秋啊琴秋,可叹我还以为你高洁风雅,不拘一格,却没有想到,你竟然如此食古不化,爱做那无聊之极的卫道人。”

琴秋一急,想也不想道:“你,你明明能力卓著,才华横溢,走到哪不能安身立命,建功立业?又何必,何必一定到依附在此,做那剑不得光的白夫人?”

林凛有些愕然,定定地看着琴秋,忽而目光变得柔和,喃喃道:“原来,你是因为这个。”他微微一笑,温言道:“我与白爷,好些事你不知道,难怪会这么问,现下我不能一一作答,只说一句,你放心。”

琴秋抬起头,咬着唇道:“我有什么不放心。”

“我知道,你看着我,有时就像看你自己一般。”林凛温和地道:“这等感觉不独有偶,我也如此,把你救下,只因看到你,就如看到我的从前。境遇虽不尽相同,可当中那种种不得已,身不由己,疲于奔命,夹缝求生,你虽不说,我却都明白。”

琴秋诧异地抬起头。

“至于我现下的状况,一是这身子中的毒还未清出,离不得白神医;二是,便是我自己,也离不开他。”林凛笑了起来,目光坦荡地看着琴秋,道:“我无法与你细说,这等感情,到底为何,我只能告诉你,这世上谁都会逼迫于我,唯独他不会;这世上谁都可能背弃我,唯独他不会。因为我信他。”

“你就这么笃信?”琴秋的口吻,忍不住尖酸起来。

林凛笑而不答,拍拍琴秋的肩膀,道:“有时候,就算被骗过,也不意味着,从此便愤世嫉俗,不再信任何人。”他看着这个目光闪烁的少年,忽而柔声道:“好了,你还没说,这大清早的,跑来我这作甚?有什么我能帮你的?”

琴秋别扭地道:“没事。”

“说罢,”林凛坐了下来,定定地看着他,忽而道:“或者,你要说的事,与我有关?”

琴秋想了想,终于面露不耐地道:“反正,就当还你人情好了。你听着,我,我先前在的地方,成员彼此之间,乃用信鸽递信。这种鸽子模样与寻常信鸽不同,因而不会认错。”

林凛微眯了双目,道:“你今早看到一只?”

琴秋点头,道:“是,而且我将之打了下来,取得了信函。那信用暗语组成,一般人即便寻获,也认不得里头的意思。可刚巧,是被我拾得。”

“然后呢?”

“我便打开来瞧了,那里头讲,”琴秋迟疑了一下:“老虎与鹰打架,让猎人准备好绳索棍棒,准备抓老虎。”

林凛脸色微变,道:“你的意思是……”

“老虎是当今圣上,鹰指凌天盟。”琴秋深吸了一口气,下定决心似的道:“这个话的意思,应该是京城那位爷,这回是痛下决心,要彻底除了凌天盟了。”

林凛手有些发抖,道:“抓老虎……”

“御驾亲征。”琴秋偷偷地瞧了他一眼,道:“八成,是这样。”

“天子出京则不祥,他疯了。”林凛喃喃自语。

琴秋道:“皇恩莫测,或者,这位爷嫌京城的太平日子过腻了,想玩玩剿匪,也未可知。”

“不是。”林凛苦笑了一下,道:“如此说来,那猎人的意思,便是要待两败俱伤,得那渔翁之利了?”

琴秋为微叹了口气,默认不答。

“果然,若我是乱臣贼子,此番确为谋反弑君的好机会。”林凛皱眉道:“不但将罪名推给凌天盟;事完了,还能以国仇之名,彻底灭了这个流寇组织,一举两得,倒也省事。”

“现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琴秋抬起头,踌躇了一下,终于道:“我,我来这前,有用信鸽报过跟踪厉昆仑的事。我信中提及,发现一事或可牵制于他。这大半年没有下文,估计那些人,也以为我死了。只是,现如今那位爷出京,厉将军必定陪同。厉将军文韬武略,举世无双,这样的人在那位爷身边,想抓老虎的绳索再牢靠,也难保不出岔子。因而此时除掉他便是当务之急。那么,这样一来,我大半年前报的消息,便会显得有用,会惹他们派人追查。这信鸽飞跃此处,可见取道过启泰的,这附近定然有他们的人,按他们的本事,要查到此处,恐怕不难……”他顿了顿,终于面露焦急,道:“总之这里,恐怕是不能呆了。”

林凛静默不语,却定定地看着琴秋,忽而冷声道:“琴秋,你说的他们,到底指谁?”

第141章

琴秋抿着嘴不答,脸色青白,面上神情隐忍而痛苦,握着拳的手微微颤抖。林凛见他如此,知他定是想起往事的不堪之处,心中一软,便缓了口气道:“罢了,不愿意说便不说。”

琴秋撇开头,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将那些难以忘怀的往事均再度埋葬,哑声道:“或许,终有一天,我会告诉你,原原本本,但现下不行。”

林凛了然一笑,道:“没有关系,我可以等你。”

琴秋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道:“这里总之是住不得了,需得尽早打算才是……”

“不急,”林凛笑笑,道:“我自有主张。”他站了起来,走到琴秋身边,道:“昨日院中的腊梅是否多了几个花骨朵。我们一同去瞧瞧?”

琴秋一愕,立马摇头道:“别,上会你要赏月,硬拉着我作陪,回来受了寒,姓白的足足瞪了我三日,恨不得将我抽筋扒皮,我这脸上挨的一巴掌,这回还疼呢,你别害我。”

林凛呵呵低笑,道:“一道走吧,我替析皓向你陪个不是了。放心,有我呢,他不会动你。”

“你干嘛不叫他作陪?我自己还一大摊子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