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声戛然而止,苏婉之抱着苏慎言,嘶吼出了五个字,冰冷而凛冽,目光森然中透着萧杀:“姬恪,我恨你。”

一字一顿,像是用尽了全部气力。

即使隔着长长的距离,也依然能感受得到少女身上散发出的浓烈的恨意和语气中无比的苍凉。

然而,苏婉之没有哭,从始至终,一滴眼泪也不曾落下。

那是极致的悲,已然无泪。

姬恪不由自主的握紧了手中的弓弦,坚硬的弓身深深嵌进了他的掌心,几乎印出血来,他感觉到胸腔在听见苏婉之话的刹那间,闪过一丝窒息的苦楚。

明明是自己定的计划,为什么真的做了,却会觉得心悸。

不等他细想下去,苏婉之骤然发难,拾起掉落的刀狠狠向姬恪掷去,距离阻隔的太远,即使苏婉之竭力,也只是落在姬恪的马前,但是追着她的一众护卫却因为她这个举动而停滞住脚步。

苏婉之趁机上马,扬鞭而离。

她的声音却从风中横贯而来,振聋发聩:“救我哥,他若是死了,我便要你偿命。”

在颠簸的马背上,苏婉之弯下腰,攥住自己的衣襟,克制住心口一阵一阵蔓延的痛,眼前是一条似乎永远到不了底的路。

姬恪,你为什么要这样……我恨死你了。

“不用追了。”

姬恪抬手,止住追踪。

眼见苏婉之的背影渐行渐远,直到辽阔的地面顶端,只余一线辨不清晰的红影。

姬恪的眸也随之沉然。

“可是……”

策马转身,再不理睬:“其徐,去救苏慎言。”他不担心,苏慎言不会死。

“是。”

视线落在掉落地面的弯刀上。

姬恪知道。

苏婉之那时是真的想杀了他。

已经做到极致了,苏婉之绝对不会再喜欢上他了,他答应苏慎言的事情也已经办到了。

可是……丝毫没有喜悦。

——姬恪,我恨你。

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在他面前天真的笑着说“姬恪,我喜欢你”,再也没有人会对他伸出双手说“你会跳么”,也再没有人会再无条件的对他全部信任。

其实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

只是,八年了……姬恪再度体会到久违了的心痛。

伤害这样一个女子,是不是太过了。

一瞬的恍惚。

耳畔响起在苏府夜色中苏慎言对他说过的话:恪殿下,我可以帮助你夺权,但是你不可以动我妹妹。你会是个好皇帝,但绝不会是个好妹婿,与其让之之留在宫中整日勾心斗角,我宁可让她嫁给一个疼她的普通人。

苏慎言的话也没错,对于苏婉之,长痛不如短痛。

他没错,苏慎言亦没错。

姬恪抿起唇,转身驾马回城,一步一步走向烟云诡谲的明都。

无比的坚定也无比的艰难。

他自己选择的路,再难也要继续走下去。

为了他的母亲,也为了他自己。

温文尔雅的齐王殿下,此时此刻,脸上惯常的温和笑容已不复往日模样,取而代之的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让人胆颤心惊。

苏婉之……其实,离开未尝不是一种保护。

修文把字数修少了,泪奔,放个小番外给觉得被虐到的姑娘,扭动~

【崩坏慎入】【崩坏慎入】

若干年后,苏婉之喝茶晒太阳,回忆起当年自己肝胆俱裂从明都杀出的悲痛经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怒道:“姬恪!!!”

姬恪垂首泡茶,闻声,神情很是习以为常,泡茶中的手指丝毫不动,稳如泰山。

“什么事?”

“当年……”

姬恪出声,很是无奈:“婉之,翻旧账不是个好习惯。”

苏婉之更怒:“你听我说完!!!!!”

姬恪噤声,继续泡茶。

“当年都是你的错,你怎么就忍心……叽里呱啦叽里呱啦……”

半个时辰过去。

苏婉之喘了口气,姬恪手指触壁,试了试温度,将茶放在苏婉之面前:“渴了?”

“你怎么知道?”苏婉之接过就喝,喝完才察觉不对,继续怒视:“不要以为你泡个茶我就会忘掉了……”

姬恪抬眸:“哦,你说那件事,其实……”

“其实?”

“其实都是谨与的主意。”

“怎么可能?你不要推卸责任!”

姬恪定定看向苏婉之,漆黑的眼眸闪着真诚:“你也知道当初他并不愿意你嫁给我,所以就出此下策让你死心……若说有错,你哥哥才是主犯。”

见姬恪言之凿凿,苏婉之稍微放低声音:“真的?”言辞却还带着怀疑。

姬恪点头继续道:“自然是真的。不然他怎么会自那之后一直躲着你不肯见面。”低头牵过苏婉之的手,姬恪声音温柔似水:“若不是他,我们怎么会诸多波折?”

手掌温热,苏婉之又被那声音一激,顿时心一软,随口道:“好像也有那么点道理。”

姬恪笑,柔情荡了满眼。

万年黑锅王苏慎言,果真名不虚传。

二七章

祁山正殿,恢宏大气的玄道圣像雕刻其中,地面铺陈汉白玉石为基,石门玉柱,彩環重檐,盘龙凤绕,八十一根红楠木支架其间,上绘有各类瑞兽,栩栩如生,煞是浩然壮观。

只是遥遥远观,便觉得扑面而来一种正教大派之气势,让人为了震颤。

此时殿内明亮通透,月白的幡布轻微飘晃,印出数道长长的人影。

蓬头垢面的少女半跪半坐在地面上,姿势很不雅观,四周围满了祁山的教众,最前面是祁山掌门,其余弟子按照身份衣着依次排开,很是齐整。

少女低垂着头,声音里微含着哽咽,用让人悲恸的音色称述。

“……他一剑射来,射中了家兄的胸口,我无法救治只得将哥哥丢在明都,自己独自离开……”

“……就是这样,我就这么上来山了。”

眼观鼻鼻观心淡定状安然而坐的祁山掌门祁浩然高人微微睁开眸,看了一眼因为徒手爬上祁山而狼狈不堪衣衫凌乱的苏丞相之女也是他师弟韩先立徒弟的苏婉之,道:“看茶。”

很快有身着蓝锦广袖直裾深衣的小弟子端上茶来,茶色清新,茶香馥郁。

一点不客气的捧着茶杯牛饮而尽,在对方目瞪口呆的眼神中扯袖擦了擦嘴,苏婉之睁大眼睛舔唇又问:“还有么?”

娃娃脸的小弟子欲言又止。

苏婉之霍然清醒,再不提茶,将茶杯一跺,继续一脸凄怆的望着祁浩然。

祁掌门温声:“苏小姐不用急,渴了便继续喝。”

苏婉之摇头,语气悲戚:“祁掌门,你难道不觉得我很惨么……慕恋的人迎娶他人还砍了家兄,我因此有家归不得,说不定还会连累到父母,长兄也生死未卜……”

祁掌门深以为然点头:“很惨。”

低垂头,苏婉之抹了抹眼睛:“祁掌门,那你是肯收留我了。”

祁掌门继续点头,对身边的执事弟子道:“给苏小姐一套仆役弟子的衣装,顺便让她收拾收拾和邓小姐一间屋子住。”

“仆、仆役弟子……”

苏婉之不自觉重复……祁浩然他有没有弄错啊?

她都这么惨了,他居然还让她做仆役。

祁掌门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对着门口扫地的弟子招招手:“来,莫忘,过来过来。”

苏婉之随即扭头看去。

叫莫忘的弟子闻言停止扫地,单手握住笤帚走了过来。

苏婉之打量了一下,那名弟子面容憨厚,精装身材,皮肤黝黑,一身弟子的深衣常服将他的粗腰束紧了几分。

他放下笤帚,走到祁浩然面前,恭敬道:“掌门,请吩咐。”

祁掌门捋胡须道:“且将你的事情说给这位苏小姐听听。”

莫忘露出了一副极其不适合他的深沉表情,似乎经过了一番激烈的心里挣扎以后,才沉痛道:“是,掌门。”

然后他开口,说了一个无比凄惨无比可悲的故事。

莫忘的父母都是朴实的老百姓,靠种田养家,路遇一个待产少妇倒在路边,好心收留了对方,少妇难产而死剩下一个漂亮女孩,自小便作为莫忘的童养媳,谁料女孩长大了不甘心只做莫忘的媳妇,便串通山贼杀了莫忘全家,自己做了山贼的压寨夫人,莫忘因为当日在外反倒躲过了一劫,此后莫忘便隐姓埋名上了祁山希望能学艺报仇,这一呆已经是三年了。

苏婉之听得一愣一愣。

也不悲也不凄了,脑中顺势闪过无数狗血的话本,连带着眼前黑黝黝的小弟子都仿佛高大了不少。

真是一惨还有一惨高。

跟这个比起来,她那点伤痛算什么!

莫忘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中正无法自拔,忽然感觉到从边上投来的同情怜悯目光,那目光实在太灼热,他想忽略也忽略不了。

他不由自主的瞪过去,却发现对方的表情更加的充满同情之色,其中还间或有些理解之意,莫忘顿时一阵无力。

祁浩然又捋了捋胡须,把视线投向苏婉之,高人状问道。

“苏小姐,你还有异议么?

苏婉之当即大摇其头:“没了!”

祁掌门终于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带她去报到。唔,正巧后山缺一个扫地的弟子。”

点点头跟着方才端茶的小弟子出门,苏婉之边走边又觉得哪里不对。

怎么……方才好像是被人诓了一样?

祁山甚大,山脉连绵起伏不绝,内里包罗万象,怪石灵泉随处可见。

而祁山这一派也就建在祁山之中,若不是韩先立早跟她说过入山之法,她只怕连门也找不到。

不过一旦进入,这里面倒也大得很。

走出了方才的正殿,呈现在眼前的是个巨大的环形回廊,回廊边缘每隔两丈是一个柱子,柱子中间则有一个拱门,苏婉之望了望,发现拱门后都是模样相似的院落,看来是祁山弟子的居所。

那小弟子带她顺着回廊七拐八拐,就绕到了一间独门独院的小院落中,推门指了指其中一间,语气平淡道:“喏,你就住在那,等会其余的东西会有人给你送过来。你有什么不懂的就问和你同屋的邓小姐,她早你三个月来。”

苏婉之看了一眼,还是忍不住侧脸叫住那个小弟子:“喂,那个,你叫什么名字?”

祁山上只有零星女子,几乎称得上是座和尚山,而苏婉之从品貌上而言还属上佳,又气质洒脱胜在自然,此时侧眸看来,倒显出几分风情。

见状,小弟子脸红,一刻僵持,随机正色道:“你不要妄图诱惑我,我乃祁山最有潜力的弟子林圆,是绝不会被美色所迷的,哼……”

说着,不等苏婉之再说什么,径直拂袖,扭扭头转身走了。

林圆……那脸,它也确实挺圆的。

苏婉之抽了抽嘴角。

不过……她有诱惑么……这位,未免也太自作多情了吧。

念及自作多情四个字,苏婉之刚才还浅笑着的神情忽然就黯淡了下来。

转身,大迈步进了院子。

推门而入,便见围墙圈起的方寸大小有一方小池塘,两株古槐树,屋前搭了个葡萄架子,架子上还爬着些藤蔓植物,但因为缺乏打理黄黄绿绿很是难看。

只大致扫了一眼,苏婉之便穿越而过进了房间。

房间里空无一人,靠着墙角随意的摆了两张塌,塌对面是一个精致的梳妆台,上头搁了好些饰物,再近些是一张八仙桌和两个人高的桃木柜子。

房间里充满了生活气息,以及另外一个女子的味道,苏婉之一时间有种进入别人房间的感觉,很是别扭,不过想到这以后也是自己的屋子,又心安理得了。

挑了没人动过的那张塌,苏婉之掀开被褥,脱下鞋袜和脏污的外袍就躺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