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心惊肉跳的感觉,苏婉之此生只体会过一次。

明都城门外,苏慎言从马背上掉下,锋利的箭羽插进了他的身体里,生死不知,只是那时悲伤太过,这种忐忑反而被痛冲淡了,然而现在……苏婉之再一次体会到那样的感受。

简直度日如年。

一念之差,可能就是天人永隔。

生命何其脆弱,何其不堪。

在那之前,苏婉之从没有体会过这种看着身边人逝去的感觉,就连苏慎言,也是后来得到消息一瞬间的疼痛,然而此时却好似凌迟一般,一点点体会着那种无力。

她甚至已经完全忘记了谢宇在之前对她做的无礼举动。

夕阳渐渐在天边沉坠下来,苏星也从膳房带了饭食过来。

都是很可口的菜肴,可是苏婉之只吃了一点就再没胃口吃下去了。

苏星不无担心的看着苏婉之:“小姐,我知道你担心谢公子,我也担心,可是你不能不吃饭啊……这样你会饿坏了的。”

对着苏星笑了笑,苏婉之摇头:“没有,我只是没胃口而已。放这里吧,我饿了会吃的。”

苏星没有辩驳,只是又担心的看了苏婉之一眼,才把东西都收好,摆放在了食盒里。

两三个时辰后,冯大夫才从房间里走出。

衣服上还沾了点血迹,冯大夫的神情显得有些疲惫,还没等迈出两步,苏婉之就已经站在了他身前。

冯大夫吓的差点仰头摔下去,扶着廊柱站稳后才抚须道:“咳咳……苏小姐不用担心,我刚才拔了剑,替他清理了伤口,还用羊肠线把伤口缝合……”

苏婉之不耐烦打断:“然后?”

这一声又差点吓到冯大夫,刚想摆出的名医架子早已荡然无存:“然后……然后不就好了呗。”

“好了?”苏婉之松了口气,不自觉笑了,喃喃道,“好了就好,好了就好。”

冯大夫有些不忍心:“不过……”

“什么?”

在惹麻烦和医德之间,冯大夫犹豫了一下,才小心问:“苏小姐,这个谢公子以前是不是中过什么烈性的毒啊?”

“啊?”苏婉之茫然。

“谢公子的肺腑实在有些不堪,较正常人要弱上许多,刚才处理伤口的时候他的心肺差点停跳,我花了好一会才让他平复下来……啊,不过,我仔细检查了一下,这个原因并不是因为受过外伤,而是内部脏腑收到过毒素的肆虐……”顿了顿,继续道:“他这个样子,实在不是长寿之相啊,即便内腑不再受伤,只怕也是个……”

“是什么?”

冯大夫反复咽了咽口水,才吐出两个字:“短命……”

床上躺着的谢宇仍然没有清醒。

想来也是,又是拔剑又是缝合伤口,即便是醒着也得硬生生给痛晕了。

但总归人还是活着的,苏婉之心里的惶急也渐渐褪去。

褪去后,苏婉之才像是忽然想起谢宇在被计蒙所伤之前做过的事,他……这算是强吻了她吧。

也许他刚刚有此举动之时,苏婉之会勃然大怒,但是现在对着床上面色苍白,一动不动的谢宇,怒气不自觉地就消散了。

气不起来,她反而想起了更多。

谢宇吻她的时候,她其实……并没有很排斥。

也许是在那之前,苏婉之对谢宇也有那么点点的好感,他虽然不出众,但是他安静,他沉稳,他会陪着她顶着烈日扫后山,他会温柔的在她手心写字……如果不是这样,她也不会在看到他和苏星亲密的时候觉得烦闷,在知道谢宇要走了之时那么急切的想挽留。

那么,谢宇应该也是喜欢她的吧。

不是北周丞相之女苏婉之,只是单单纯纯住在祁山上的小弟子苏婉之。

想到这,苏婉之突然有个很冲动的念头。

谢宇喜欢她,她也不讨厌谢宇,为什么他们不能在一起试试?

忘不掉姬恪是她的劫难,可是一直一直这样沉湎于过去,她只怕一辈子都忘不掉姬恪……那么,如果她试着去喜欢另外一个人,是不是就可以渐渐忘掉姬恪?

忘掉那个人带来的痛,带来的伤,以及带来的感情……

苏婉之慢慢合上双眼。

想起谢宇红着脸语气近乎急切的对她说,“不是的,是你!”

苏婉之没来由的笑了起来。

坐在谢宇的床边,她忽然无比的安心,仔细帮谢宇掖了掖被角,苏婉之打了一个呵欠,一整天的精神紧绷,她自己也累得够呛,先回去睡一觉,明天再来看谢宇吧。

至于短命……

冯大夫的话在耳边响起:“他这个症状难治,很难治,这毒素都不知在他的体内潜伏多久了……呃,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若说有能力试一试,那恐怕只有一个人,只是这个人实在不好找……”

无论多难,总归有办法的。

苏婉之边想边漫步回了自己的院落。

她前脚刚走,后脚便有黑影迈了进来。

黑影蹲守在谢宇的床前,看见谢宇的模样,顿时露出担忧懊恼的神情,好一会,才侧过头看向门口,眼中闪过几缕复杂难明的情绪。

四六章

“大师兄,山下运上来的果蔬已经到了。”

计蒙放下擦拭剑身的布巾,粗略点过数量,微笑吩咐:“这些都运到库里吧,记得挑一份出来选个精致的篮子送到掌门房内。”

“是。”

刚想回转,一个身影从成堆的果蔬篮中闪现。

计蒙先是讶异,而后淡淡笑道:“他没事了?”

对方听见他轻描淡写的口吻,霍然抬头盯着他,似乎想发作,但终究压下自己的怒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暂时没事了。不过,我想带他去求医,你能让我出山么?”

“求医?”

苏婉之便把冯大夫告诉她的一席话又复述给了计蒙。

听她说完,计蒙笑了,眼睛里蒙着一层轻嘲:“他告诉你的那个人的确能医好谢宇,不过……苏婉之,你告诉你打算怎么去找?而且……你为什么要为了一个毫无干系的陌生人跑这一趟,再说又不是生命垂危,不过是可能会短命,你何至于这么小题大做?”

计蒙的话里带着显而易见的薄凉。

“计蒙……人是你打伤的!”

弯腰从果蔬堆里拾起一颗青菜,在手中抛起抛落,计蒙轻轻一笑:“你要出去我不拦你……不过出去了,就不要回来了。”

看得出,计蒙是真的生气了,可是……苏婉之不理解,人明明是计蒙刺伤的,他怎么可以一点愧疚之感都没有:“那你是不打算让他去求医?”

语调却平静下来,苏婉之已经不抱希望了,反正看样子计蒙也不会答应。

出乎意料,计蒙摇摇头:“他可以去治,但是你没必要陪着他。”

“什么意思?”

计蒙扬唇,似笑非笑:“我的意思就是,他一个人下山求医,我会让弟子送他下去并且准备好盘缠,至少暂时不会让他饿死的。”

听罢,苏婉之几乎是下一瞬间就摇头拒绝。

“我怎么知道你不会趁机杀了他?”

计蒙看向苏婉之,视线中若有似无的寒意让苏婉之后背不觉涌起冷意,计蒙突然踏前一步,苏婉之不自觉向后倒退,计蒙却只是把拿着的青菜塞进苏婉之的手里,眸里那层让人惊骇的冷意慢慢散去。

“青菜可以明目,你最好多吃点。”

退回刚才的位置,计蒙歪头笑:“我的确不能保证会不会一气之下杀了他,反正一切你自己决定。”

说完,不顾苏婉之的反应,计蒙转身便要走。

“计……”

“对了。”计蒙似想起什么,突然回头:“我之前跟你说过什么要娶你的话,你可以不用当真。”

回到医馆的时候,谢宇正在喝药。

他的脸色依然白得有些吓人,气色也不怎么好,显得有些神色恹恹,看见苏婉之进来,谢宇放下手里端着的碗,安静的冲她微笑。

笑容里不觉就有些静谧人心的意味。

苏婉之方才有些动摇的心忽然安定下来,计蒙刚才的态度让她总觉得是不是哪里不对,可是……无论如何,她总不能就这样让谢宇一个人下山。

侧眸一看,药碗里的药还剩下大半。

“怎么不喝?”

“有点烫,正要喝。”谢宇重又扣起碗沿,姿势斯文好看。

探指试了试温度,确实很烫。

“你等一下。”

苏婉之拐进隔壁又取了一个空碗,将药来回倒过几次,再递给谢宇时,药已是温的。

看着谢宇对她感谢一笑便仰脖将苦涩的药汁一口气喝下,苏婉之坐在床沿,神色有些复杂。

待谢宇将碗再度放下,苏婉之似下定决心般道:“谢宇,你的身体并没有全好……大夫说如果不及医治可能不会长寿……”

谢宇愣了一下,垂下眸,低道:“是么……”

“但是大夫告诉我有人能彻底治好你……”苏婉之顿了顿,“所以我想……”

没有说话,谢宇只是静静等着她说完。

“你一个人下山不安全,我陪你吧……”

如苏婉之般大胆,说完这番话也仍有些忐忑。

即便她有想过若和谢宇在一起,但毕竟两人目前的关系说到底也不过尔尔,越雷池尚早。

谢宇仍是垂眸,苏婉之看不见他的神情,自是越加忐忑。

然而,还未等这阵忐忑褪去,谢宇忽得抬头,一双沉然如墨黑浓无边的眼睛望进苏婉之的眸里,有欣喜也有些莫名的怅然:“你……不打算嫁给计蒙了?”

苏婉之啼笑皆非:“我从来也没打算嫁给他过,以讹传讹,都是假的。”

“是……这样?”

“嗯。”把碗收起,苏婉之道:“你不反对的话,等你稍微好一点我们就动身。”

定定看了一眼苏婉之,谢宇道:“好。”

话说间,他又低垂下头,苏婉之只当他是羞涩,说了声好好休息,就送碗出去。

那一个“好”字后没说出口的疑问是,苏婉之你为何要陪我下山?又为何要陪我一同求医。

一时间,谢宇却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

谢宇养伤的日子过得很快,灼热的夏意也褪去了些许。

轻薄的夏衣外也开始罩上了秋衫。

借着膳房之便,苏婉之让苏星煮了不少好东西给谢宇,谢宇的脸色也总算不那么苍白。

苏婉之也去祁山的书库差了不少典籍,冯大夫说的能治好谢宇的人据说姓沈,此人医术极其精湛,久居回春谷,可是这个回春谷的位置却少有人知道,典籍里记载了好几例江湖人士去回春谷求医的事情,可惜只写了沈神医的医术如何如何了得,妙手回春却只字未提回春谷的位置,苏婉之不禁有些沮丧。

想去问计蒙,但是想起上次的不欢而散,苏婉之再厚脸皮也知道计蒙恐怕是真动怒了,至少这些日子她都再没有见过计蒙,就算勉强堵着去问,他也不见得会告诉苏婉之回春谷的位置。

唯一让她感到安慰的是,大师傅对邓玉瑶的追求计划终于有了点突破。

为了躲避大师傅的殷勤,惯常喜欢睡到日上三竿的邓玉瑶每日早起,大早就躲出去生怕被大师傅抓到,不料出去乱逛的结果是在后山迷了路,走的长了又不小心扭了脚,简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便在此时,大师傅抄着食盒犹如天神下凡,硬是凭着一身硬朗的气势背着偌大的佳人走出了后山。

不论英雄还是狗熊,救美了之后总还是让佳人心里的排斥之意淡了一些。

虽然大师傅一脸憨笑献殷勤的样子还是让邓玉瑶很是嗤之以鼻,但总算不会对方一来邓玉瑶就躲了出去,连个冷面也不给。

哀叹着走到医馆里,却发现谢宇正靠在枕上捧卷读书。

灿金的阳光自薄薄的窗棱里流泻而下,镀在谢宇的发梢和手指上,干净的侧脸和半垂下的额发间是一片蒙然的微光,就连被褥上也被映照得熠熠生辉,谢宇整个人笼在这片光晕里,显得十分安谧。

不知是不是错觉,苏婉之总觉得谢宇比初见的时候要好看上很多。

没有姬恪那般令人惊艳的容貌,平平淡淡间却有种让人安心的温暖。

苏婉之脚步很轻,谢宇并没有发现,依然专注在书上。

他看书的目光温柔流连,隐隐有缱绻之意,感觉到苏婉之坐在床边,那样的目光便直接从书上落到了苏婉之的身上。

“来了?”

这句话脱口而出,几乎是习惯般。

苏婉之望着他笑:“嗯,你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谢宇笑着摇头:“无碍了。”

已经一段的时日了,苏婉之沉吟一下道:“那我们准备下山吧。”

“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