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衫摩擦,是紧紧拥抱的声音。

直觉告诉他,那是苏婉之和计蒙。

胸腔中的心房像是又沉了一层,沉痛到再无所觉,外界的一切越发远去,像是被隔绝在另外一个世界。

一个只有他自己的世界。

安逸,寂静,没有权谋,没有责任,没有需要肩负的仇恨,也没有……爱。

在那个世界里,他安静的翻阅曾经短暂的美好回忆。

和母妃呆在霜华殿里的时光。

母妃教他读书习字,替他念那些名山大川的地理志,用笔墨描绘壮丽恢宏的山河,将一切美好铺衬在他的面前。母妃还会抱着他唱那些动人的歌谣,声音温柔婉转,一遍一遍在耳边回荡,久久不绝。

为防姬恪重病昏厥之事泄露,轻装简行,上路的只有四人。

姬恪,其徐,苏星和苏婉之。

苏婉之原本是不愿的,但到底还是狠不下心,姬恪虽然过分,但至今所为也罪不至死,更何况,姬恪会病到如此下场,或多或少,和她脱不开干系,看见姬恪躺在床上虚弱的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毫无知觉的模样,她终究还是心软。

好在,姬恪一直昏迷未曾清醒,自己的所作所为他也并不知道。

在心中打定主意,送姬恪到回春谷,救活了姬恪,趁着姬恪清醒之前她便走,至少那时候她不再会为姬恪的事情忧心,姬恪愿回去谋取他的皇位便谋取,她老老实实回祁山过她的小日子,阳关道独木桥,老死不相往来。

虽说她让姬恪发了誓,但倘若姬恪即位,那样的誓言这个骗子怎么会信守,若干年后,姬恪娶妻生子,那就真的再无瓜葛了。

这么想着,苏婉之却丝毫未考虑过万一姬恪救不活该怎么办。

为防再出事,一路上三人都是低调行事,除了马车内为怕颠簸铺了厚厚数层绒絮,让姬恪躺得极尽舒适,其余穿着衣饰皆是常人打扮。

回春谷在齐州,然而偌大的齐州,即便有了大略地图要找到一个小谷又谈何容易。

到了齐州属地,为怕将事情闹大,其徐并没有告诉齐州郡守,只是在城中定下两间小客栈,将姬恪安置下,又让苏婉之苏星看着姬恪,之后其徐便拿着计蒙给的地图,独自摸索位置。

赶路赶的颇为小心,生怕姬恪在路上就一命呜呼。

此时虽然姬恪还未清醒,但至少呼吸尚在,苏婉之也放下一颗心,靠坐在客栈房间内的太师椅上,神情有些复杂的看着躺在床上的姬恪。

苏星下去张罗吃食,房间里一时安静下来,只余苏婉之轻缓的呼吸声。

她抬手倒了八仙桌上的茶水,已经有些凉了的茶滋味堪堪可入口,也顾不上其他许多,喝了两口压压惊后,苏婉之又另取了杯子倒茶,握着茶杯走到床边,手指粗鲁的夹开姬恪的嘴,将茶水灌进姬恪已经有些干裂的嘴唇中。

明明只是想喂水,却还是不自觉地下点狠手。

因为这几天赶路小心,姬恪的病情没有严重的样子,但也好不到哪里去,许是失血过多,脸色依然惨白,昏迷的症状也没有一点好转的迹象。

将茶杯放到一边,苏婉之垂头看了看姬恪。

此时,已经涌上心头的第一感觉已经不再是姬恪的脸有多好看多好看,而是……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苏婉之忘不掉姬恪血染白衣向后仰倒,笑让她刺他的时的神情。

什么也不在乎,甚至于他自己的生死。

在痛恨眼前人的同时,她同样觉得心疼,到底还有什么是能让姬恪在乎的。

正想着,门外忽然一阵嘈杂。

苏婉之拉下帘子,掩盖住姬恪,起身开门,楼下客栈的大堂此时围满了官兵。

齐州本地的官兵,应当算是姬恪家的兵了,苏婉之倒也不畏惧,不过……她也大概明白姬恪此次跑出来绝对是偷跑出来,若被发现,事情闹大,并不是好事。

一念及次,楼下已有大嗓门的官兵扬着副画像嚷嚷:“我们奉了齐州司马之名,前来捉拿朝廷要犯,客栈里所有的宾客都给我出来,出来,让我们对着画像一个个检查!”

闻声,苏婉之心里一紧,姬恪这个模样要怎么出来……她倒不担心姬恪被认出,毕竟姬恪到底还是个皇亲贵胄,普通衙役怎么可能认得他。

对策还未想出,苏婉之的目光突然胶着在那副画像上。

画像上是个年轻公子,一身白衣温文尔雅,煞是眼熟。

苏婉之禁不住心里一咯噔,这……这有没有搞错啊,这不是姬恪么!他自家的兵怎么把他当朝廷要犯抓了!

第五七章

搞没搞错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这帮人的确是来找姬恪的,而且绝对来者不善,趁着楼下搜查的官兵还未到,苏婉之迅速合上门。

回头看,姬恪还一脸苍白的躺在床上,毫无知觉。

推开窗,外面是片小池塘,她跳下去倒没什么,可是姬恪下去……会死。

门外喧闹声已经越来越近,苏婉之快速打量了一下房间,脑中飞快否定了几个位置,最终干脆翻身而上,拉开被子,褪去外袍只着中衣,又将姬恪向下推了推,用被褥掩住。

没一会,官兵就敲到了苏婉之的房间。

“请进。”

十来个官兵很快围满房间,见是个小姐,为首的有些猥琐地笑了笑:“小姐这是在休息啊。”

苏婉之低垂眉眼细长手指绞着被角,楚楚可怜状:“小女子正预备午睡,不知道几位官爷有什么事?”

“没什么,我们来找个朝廷要犯,例行搜查,希望小姐不要在意呵呵。”说着又道,“不知小姐是哪里人,要到哪里去?此时怎么一个人在客栈里?”

那厢苏婉之信口胡扯一一对答,而后继续绞被角:“那不知官爷要检查多久……”

“这个嘛,很快啦……”

说话间,官兵已经把房间内的书柜衣柜窗帘统统翻了个遍。

理所当然的没有搜出人,为首的官兵挥手正准备让人都退出去,苏婉之松下口气。

忽得那人视线一瞟,瞟到了苏婉之的榻上:“这床榻我们好像还没搜呢……”

苏婉之那颗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忙娇嗔:“官爷说什么呢,小女子尚未出阁,这床上怎么可能还有第二个人?”

“这我们可不知道……小姐得掀开被子让我们看一看嘛……”

看着对方走近,苏婉之作惊恐状攥紧被子裹在颈脖处,手指却快速在床上摸索,只是一侧就碰到了姬恪脸颊上的肌肤,姬恪靠得离苏婉之极近,浅到几乎没有的呼吸在苏婉之耳边淡淡飘荡。

茶香芬芳,淡淡袭人。

莫名的让苏婉之心中一定,手指继续摸索,很快摸到她藏在床上的匕首,握紧刀柄,只等对方拉开被子,她就准备动手。

十几个人她能不能打过是一回事,但终究不能坐以待毙。

掀开帘子,为首的官兵先是看了看苏婉之的样貌,砸砸嘴,手触到被角。

苏婉之眨巴眨巴眼睛,手握着刀柄。

她在心中默数,一、二、三……

“唉,刚才有个人畏罪跳窗逃跑了!快追啊!”

忽然门外一阵嚷嚷,那官兵又看了一眼苏婉之,当机立断命令手下:“快出去,追!”

苏婉之松开手,只觉得手心已经被汗透,头皮也有些发麻。

把姬恪从被褥里挖出来,探了探脉,还好,还活着,只是在被褥里闷了好一会,额上起了薄汗。

用手帕替姬恪擦干净汗,又低头看了一会。

紧闭着双眸的姬恪依旧白衣如故,三千如瀑发丝散乱在肩头,衬着那张俊美的脸庞,多了几分让人心怜的矜贵和脆弱,偏偏嘴角无意识的扬起,神色柔和温润,让人不禁遐想若睁开眸子又该是如何的模样。

长叹一声,苏婉之想,如果姬恪一直是这样温柔无害干净的让人连指染都不忍那该有多好,为什么这个人的思虑要这么深,为什么他总是做着让人看不透的事情。

回想起在祁山,姬恪还是谢宇的时候,为了躲避计蒙,谢宇也是藏在她的被褥中,他们用手指在手心绘字,幼稚却也温存,满心熨烫的都是抚慰的暖意。

如果,如果……

太多的假设丝毫不切实际,苏婉之无奈的半闭双眼,手指不由自主的触到姬恪的手掌,慢慢摊开。

细长手指一勾一划。

姬恪,对于你,我到底算什么?

心口慢慢腾起了说不出的滋味,或痛或伤或怅或惘,她这辈子真是栽在了姬恪的手上,栽了一次不算,居然还栽了两次。

可是,喜欢就是喜欢,又有什么办法。

慢慢俯□,在姬恪失去血色微微干裂的唇上印上一吻,淡若烟云。

随即苏婉之爬起身披上外袍,脸上再看不出半分刚才的缱绻。

她也只是敢在姬恪昏迷的时候做这些,若姬恪真醒了,她倒真的不知道怎么去面对了。

深吸一口气,苏婉之下床朝门外看,许是刚才的动静太大,这会倒没有多少人。

不过,此地显然也不是久留之地,虽说现在人走了,但保不准对方一会发现那人不是姬恪就又回来了,想着,苏婉之把姬恪扶起,替他穿上鞋袜,又戴上面纱,搀扶着姬恪背起包袱就朝外走去。

到了楼下正遇上欲上楼苏星,苏星见苏婉之忙小声急急道:“小姐,刚才那些人是来抓姬……公子的,你看到没有!”

“我知道,我们现在就走,你去和掌柜说待会其徐回来让他先在这等着。”

苏星连连应声,跑向柜台。

许是因为病的缘故,姬恪并不太重,甚至苏婉之一用力就能透过单薄的衣衫摸到姬恪的骨骼,些许膈人。

压下心头的忧心,苏婉之继续朝前走。

看着人来人往的陌生街道,苏婉之顿了顿脚步,客栈是不能再住了,齐州境内她又完全不认识,下面要去哪好?

思前想后,苏婉之终于想到了一个可以住宿还不会被无故盘查,并且可以打听消息的地方。

夜上妆浓,芙蓉楼前脂粉香气弥散,楼内喧嚣,自是声色犬马灯红酒绿,一片芙蓉乡的景致。

“公子,公子,怎么瞧着有些面生……您这是第一次来,我们芙蓉楼的姑娘可都是个顶个的大美人,包您满意……”

一身华衣的摇着金边折扇,半掩唇的年轻公子露出了颇感兴趣又很是遗憾的表情,身上挂着的玉珏璎珞随之晃动,显出几分贵气:“鸨妈妈呀,我确是头回来这里,不过今次可能不能来见识您家的美人……”

“呦,公子这是为何啊?”

年轻公子对着自家小厮勾了勾手指,那矮个子的小厮抱着个昏迷不醒的人走上近前。

“妈妈瞧这姑娘如何?”折扇一收,半挑起那人的脸。

半盏灯光辉映,投射在那人的面容上,白皙的肌肤如玉如雪,五官毫无瑕疵,宛如天赐,唯独唇色略白,但姣好的唇形反让人觉得别有一番特色,只是这容貌即便在青楼的浮华喧尘中,仍是透出几分清冷出尘尊贵之意,让人不忍玷污,竟是美得不似人间该有。

只一眼,老鸨就看呆了眼。

美人她见多了,还真未见过如此样貌的……真真是,要是落进她的手里,她保证能让“她”红透半个齐州!

不等她再看上两眼,那年轻公子就迅速将美人的面容掩起,看着老鸨痴呆的样子,流露出几分不满之意。

老鸨很快清醒过来,忙半赞半妒道:”公子,你这……姑娘,真是美!妈妈我也是头回见到这么标致的美人。”

年轻公子的脸上这才有了几分得色,悠悠摇着折扇:“好了,你也看到了,这可是个大官家的女儿,我花了大力气弄来的,不过,我这身在外地,去客栈又觉得不安,鸨妈妈能不能给我弄间清静些的院子……放心,这银子我是不会短了你的!”

老鸨恍然大悟,这样的事她以前也不是没遇到过,也知这样的客人虽然不点小姐,但出手一般都比较阔绰,也不算赔本,忙不迭应道:“这容易,妈妈我马上就带你们去。”

年轻公子似无意叹道:“明都呆的太不安生了,还是这齐州好,天高皇帝远的。”

老鸨一听这公子是明都来的,就更放心了:“那是那是,我听其他的大人说现在明都里可乱了,各家大人都闭不出户,生怕惹火烧身,改天就被人弹劾下去,据说是这天子快不行了,底下几个儿子都想抢那个位置呢……”大约老百姓都有八卦的爱好,对方只说了一句,这厢老鸨就喋喋不休的说了起来,反正明都和齐州离得可不近,也不怕有人来找她麻烦……

“……就说我们这齐州,那是齐王殿下的属地,我虽没见过齐王,但也知道,这齐王不止长得好也是真有才干的,他来这些年,不少商贾都是在他的鼓动下过来的,贪官也也比之前少了呢…………”

年轻公子若有所思的听着,忽然打断问:“对了,现在这齐州司马是……”

“公子想去拜访?”老鸨自以为看出了对方的意图,得意的一笑,“那公子可是问对人了,这司马大人可是我们芙蓉楼的常客,最爱点我家的烟红姑娘了,几乎是隔几日就要来一次呢,过两日公子有意,妈妈倒是可以给公子牵个线,只不过……”

老鸨搓了搓手。

年轻公子当下一笑,从小厮手里接过一锭银子放在老鸨手里,意蕴悠长道:“一切都麻烦鸨妈妈了。”

走进院中,苏婉之放下折扇一拍喉咙,吐出一个喉结丸,颓然坐在八仙桌边,就手给自己倒了杯茶,又递了一杯给苏星。

苏星把姬恪放在床上,也累得够呛,接过茶水喝了一口。

主仆二人相视一望,皆是默默无言。

良久,苏星问:“小姐,你脸上的妆要不要洗掉?”

“不用了。”苏婉之摇头。“万一等会有人进来也不方便。”

苏婉之自小扮男装次数也不少,这次更是刻意去学苏慎言的姿态,虽不是十成十的像,也像了个六七成,再加上脸上刻意加深加粗的眉毛和五官轮廓,脖颈处的喉结和肩胛两侧的垫肩,好歹让苏婉之混了过去。

不过总算是进来了,那就不用担心追捕了。

而且从刚才老鸨那的消息,苏婉之至少知道了一点,明都还没彻底变天,那来追捕姬恪的就应该不是大范围的。

苏婉之有些郁郁的想,其实她不是没猜过,会不会是大皇子或者二皇子继承皇位想来杀掉姬恪,如果那样的话……至少姬恪是绝对当不了皇帝的了……

为什么不想姬恪当皇帝……

闭上眼,苏婉之得说,对于姬恪为了皇位选择王萧月,并且对她赶尽杀绝的行为,还是怨恨的。

如果姬恪当不了皇帝,那么就证明他之前做的一切都是白费了……想到这里,苏婉之承认,这个结果让她有爽到……

走到床边,床上的美人姬恪还是毫无所觉的样子,苍白的面容恬然安逸,甚至仿佛还带几分笑意。

摸了摸姬恪的脸,苏婉之突然想起一件事。

这一路的颠簸,客栈里的遇险,芙蓉楼里的尘嚣竟然都没有唤醒姬恪,虽然姬恪心脏还在微弱的跳动以证明他还活着,可是他这个样子……不会一辈子都醒不过来了。

这个念头猛地冒出来,苏婉之心里忽然就是一惊。